第13章 龙榻上的将军13(1/1)

腊月初二。

军中传来急报,封国派往大晋都城的使者在路途中被残杀,四肢解体,死相残忍恐怖,且在尸首身旁留了辱骂封国国君的血书字样。

封国国主勃然大怒,当即发兵云州,战事一触即发。

使者究竟是谁杀的,太子宇暴毙的真相究竟如何,如今已经不再重要了。自上次战败,封国养兵蓄锐十年,其意图再明显不过。

他们想要借此一雪前耻,将广云两郡甚至是大晋的土地夺回自己的手里!

消息穿回都城已是几日之后,靳雨青急的饭都没有吃,与一干文武大臣在御书房里密谈了一整日,其间皇帝摔杯怒骂之声屡屡不断,连书鱼都不敢擅自插话,只是啐了一个杯子就再奉上一个新的。

以礼部尚书为首的守旧一派主张遣使和谈,而以兵部为首的军将一脉力争出兵平定。两方争吵到白热化之际,丞相紫服金带,陈将军白玉加冠,姗姗来迟。

靳雨青望着殿下一文一武,桀骜群雄的两人,心想自己何其有幸,大晋又何其有幸!

大殿内,秦致远舌战群儒,陈乂武斗诸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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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日,南伐大军火速编组完毕。

陈乂以定国大将军帅印,统领宣武军在内的三十万兵马南下,与在南部边疆的十万守备军汇合。余下部分驻守都城守卫皇宫安全,另外一部分北上巩固北疆与西疆防线。

靳雨青将自己暗卫中最精良的十名人手悄悄插.进宣武军中,嘱咐他们乱军之中,无论如何也要务必确保定国大将军的生命安全。

临行前,靳雨青坐立不安,心中隐隐有一线不祥的预感,左右一番思索,竟命人去将盔甲取来,意图御驾亲征!丞相得知后如临大骇,衣裳都来不及换就冲进宫中,几番劝阻之下只好一剂眠香将皇帝放倒,竟是让他连送行都赶不上了。

日头高挑,出军号角吹过两回,陈乂跨在一骑墨黑战马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宫门。

无人。

最后,他找到站在送行大队最末尾的丞相,见他一身灰麻布衣,两只手插在袖管里,似只是出城看一场大军出行的热闹一般随意。

陈乂笑了,问道:“丞相难不成也是舍不得在下吗?”

秦致远淡道,“我只是来替他。”

“……他呢?”陈乂远远眺望着宫门。

“想随你御驾亲征,被我弄晕在寝宫里了。”秦致远缓缓瞬了下眼睛,看向陈乂,“你该知道,他是大晋的帝王,不能轻易出征。”

“我知道。”陈乂静默了一刻,道,“秦致远,你也别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丞相疑惑:“什么话?”

陈乂敲了敲自己身着的银白盔甲,郑重说道:“我若战死,你必护他一世周全。”

丞相沉默。

号角吹起第三回,宣武大旗已高高挑起,寒风将陈乂肩后的鲜红披风扬起,如烈烈燃烧的火焰。他转身上马,长长一声嘶鸣过后,大军整装出发。

“祝将军,凯旋归来。”

秦致远微微躬身,朝远去的大军行了一礼。

“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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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将过,封晋两国正式开战。

边疆不断传来捷报,满朝文武的担忧也渐渐变成了对南伐大军的期待。更有派去的那十名暗卫,频繁地传信回来,向靳雨青汇报陈乂的情况。

捷报之下,皇帝御驾亲征的念头逐渐被压了下去。

然而封国这一仗是有备而来,南伐大军一抵达广云之地,就迅速被拖进了持久战里,断断续续打了三年。

这三年里,陈乂偶尔能偷偷回来一趟,却也是待不了两天就匆匆返回了前线。同时,在丞相的大刀阔斧下,靳雨青打理好了朝堂上的一切,就等陈乂凯旋归来,封他个一品定国公,赐他个良田千亩黄金万两,就是在自己颈上绑个蝴蝶结送他也不是不能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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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宁三年夏。

封国孟岩城破,陈乂遣兵挥师入城,安营休整。孟岩是封国北部极为重要的一座大城,地处两山之间,是一条易守难攻的军事要道。

如今孟岩城破,宣武军占据制高点,对此役无异于一次突破。

大晋军队在孟岩城休整了数日,城中百姓被血染地漆黑的军将盔甲吓的闭门不出,整座繁华城池竟如死地一般寂静,白日只有军士巡逻的厚重脚步声。

陈乂与一干将领征用了已经被弃为空府的官衙,两张方桌拼在房屋中央,将行军地图阔地一铺。

人未出声,先剧烈咳了好几声。

“将军,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您昨夜受的箭伤也需仔细瞧一下,末将这就去将军医叫来。”

说话的是副将张欣,打小就听从过军的祖父讲过宣武军势如破竹的事迹,对宣武军崇拜的五体投地,定国大将军用兵犹如神助,短短三年就从广云一直打到封国腹地,更是加深了他对陈乂的崇拜。

其他军士也都纷纷附和,劝他回房休息。

陈乂抬手按了按伤口早已不再流血的右肩,眉峰隐隐一蹙,感觉的确是太过疲累了。也便不再推辞,回到房间仰头一倒,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军医已将他肩头的伤口处理罢,面色凝重的跪在床前。

“怎么了?”军中纪律虽然严明,但从没有这套跪来跪去的毛病,陈乂奇怪了一声,起身给自己倒水喝。

军医面露难色,身体发抖。

陈乂喝道:“说话!”

“将军,”军医悲怆地动了动嘴皮,“您……”

军医的话音落罢,只听一声脆响,陈乂手中的茶杯在地上炸裂,茶渍溅了陈乂一身。片刻,他才凝神回转过来,弯腰将碎片一块块地捡起来。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不必与别人说。”

“将军!”

陈乂怒目一瞪:“要么死,要么闭嘴,懂吗?!”

军医走后,陈乂捏着手中碎瓷片,一运内力,尖锐的瓷片顷刻化成齑粉从手心一点点流失。他闭了闭眼,反而呵地笑了:“秦致远啊秦致远,这回可真让你给咒准了。”

孟岩城破后一个月。

靳雨青方才躺下,突然一双手将他从榻上携了出去。闻到身后那股风尘仆仆的沙尘血腥之气,他便知道来者何人了,转身反拥了回去。

陈乂却是一句话都没有同他说,沉默片刻,按下他的脑袋就贪婪地亲了过来。月色正好,庭中无人,靳雨青一件中衣挂在肘间,诚实地回应着对方的渴望,也抒发着太久无法相见的思念。

“什么时候回来?孟岩城已破,封国已有意投降,这仗没必要再打下去了……”靳雨青半启朱唇,眼角飞红。他已与三年前不同了,少年之气已完全蜕变成挺拔之姿。

陈乂专注地凝视着他,忽而低头一吻他的眼角,只是抱着他倚靠在庭廊中,看了一晚上的月亮。然后天不亮去了趟丞相府,连句告别都没有就离开了都城。

皇城之中的帝王只知晓定国大将军撕毁了封国的降书,继续挥师南下。

等到睿王都已经长成了一个十足英气的少年,考校学问无一不精。陈乂竟是再也没有回来过,传回都城的只有一条接一条大快人心的喜讯。

南伐大军已经连破卫城三座,直逼封国国都!

面对案上累若小山的军报,靳雨青却越来越不安。他都快不记得上次见陈乂,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上次陈将军回来,是平宁三年,定国将军大破封国孟岩城之后。”书鱼提醒道。

靳雨青侧了侧眼,书鱼立刻闭上了嘴。

展开由前线暗卫传回来的密信,又不过是同样的六个字——“将军一切安好”。

皇帝瞥起嘴角,黑睫垂落,刷出眼底的一片阴晦的阴影。寂静无风的殿中,窗影蓦然一闪,书鱼一个激灵不禁退了两步,不可置信地窥视着斜倚在案前的青年。

他侍奉靳雨青这么多年,从小皇子到九五之尊的帝王,却平生第一次从这位惯常笑盈满面的青年身上,感受到了浓浓的杀气。

帝王殿中寒气森森,只见靳雨青从袖中掏出另一份密信。

展开,撕得粉碎。

然后拔剑而起!

书鱼落后皇帝三两步,将案上的残纸碎片匆匆扫了一眼,将所见的文字在脑海中排列拼凑,霎时大骇!脸上表情变幻精彩纷呈,最后惊惶无措地去追已经走远了的皇帝。

“陛下、陛下!”

此刻晌午过后,正是太傅教睿王读书的时间。

书鱼一路阻拦,他知道皇帝要去哪,却也明白此刻不能让皇帝去,否则极有可能发生血溅宫墙的惨事。可他更知道对于陛下来说,远在封国前线的定国大将军意味着什么。

“将军将死,暗卫叛,丞相知之。”

书鱼一下陷入了两难之中……毕竟这碎纸片上拼凑出的内容,足够丞相遭上一回大劫难。劝,对皇帝来说不公平;不劝,对丞相来说亦不妥。

满朝文武,谁不知晓丞相那一颗为国为君的拳拳之心。

书鱼犹豫间,靳雨青已经一脚踹开了云麓宫的殿门,长剑的凛冽寒光径直投在殿内人的脸上。

睿王一惊:“皇兄?”

秦致远见他盛怒竟是丝毫不作惊讶,反而一脸平和地对睿王道,“王爷,今日就到此吧。”

睿王也知大事不妙,打量了一下眼下形势,不敢多问地带着自己的人离开了云麓宫。

将将放下兵书,秦致远就被猛地一把提起了领子。靳雨青还未说话,丞相已经开口了:“陛下即便是要杀了臣,事实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秦致远的态度更是落实了密信中所言,他竟一点掩饰狡辩都没有!靳雨青当场控制不住,提剑抵上丞相的颈侧,手背上青筋暴起:“你欺君犯上,朕就不能杀你吗?!”

丞相颈上已经渗出了鲜红的血液,浸湿了素净的衣领。

靳雨青手腕一颤,剑锋更往他颈内嵌了几分,“两年前你就知道了是不是!”

“是。”秦致远大方的承认,毫不遮掩。

“朕若是随他一起出征,他便不会……”靳雨青喉中发颤。

“陈乂不会让您去的。”秦致远抬手握住了剑锋,“陈将军既然在前方为您打了天下,您便必须在后方稳坐宫城。他可以抛头颅洒热血马革裹尸,但是您不行!您是皇帝,是一国之君,是大晋的脊梁!陛下若有个三长两短,谁来守这天下?!”

靳雨青怒道:“他不仅是个将军!他不能死!”

“但您只能是陛下!为了大晋谁都能死,他可以,臣也可以,就算是所有人都死了,陛下也必须活着。这个位置您必须坐下去,这就是帝王,您坐上那把龙椅的时候,就该明白这件事。”

丞相长出一口气,沉道:“他说,要为你打出一片四海平定,好让你一享江山永固的帝王之福。”

靳雨青身形一晃,心神俱骇如五雷轰顶。他想起那年陈乂问他,若是大晋风雨飘摇,岌岌可危,他要如何——那时他说,愿与大晋同死。

所以陈乂就去做了,用余下的半条命。他撕毁了降书,拒不回朝,势要将可能会威胁到大晋的封国拿下。他的定国大将军要大晋万年长青,要他靳雨青百年长久。

可陈乂又如何知道!他的确愿与大晋同死,可却唯独想与他同活!

靳雨青骤然眼前一黑,混不知事,直接栽倒在秦致远的身上。

……

同年五月十八,封国国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