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11部分阅读(1/1)

“卫师,这里就是桃林小筑,清静宜人,离郡城又不远,购物寻医也方便,卫师可以在此间慢慢息养身体。”

姓卫的老者眉目疏朗,有清雅之气,但面容黄瘦,精神有些困顿,坐了半日的牛车,这一下地就觉得腿软筋麻,扶着车壁轻轻跺着脚,一面看小溪两岸的桃林,微笑道:“果然是个好去处,来年开春桃花开时更是美不胜收那老朽就守着这一片寒林,等那满溪的桃花开放了。”

白袍少年点头道:“是,这里的桃花极美,每年花开时我都要来此住上两个月,从花开到花谢,尽情赏玩卫师住在这里,定能病体痊复。”

白袍少年一边说着,一边搀着卫师沿小溪北岸慢慢往桃林深处行去,那三辆牛车缓缓跟在后面。

白袍少年约莫十四五岁,面相乍一看上去有点怪,眉毛与眼睛离得很开,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新奇事物惊讶地扬起了眉毛瞪大了眼睛,而且两眼的黑瞳稍微有点往鼻根聚拢,也就是俗称的斗鸡眼,但少年的斗鸡眼并不严重,不会给人以可笑之感,反而有一种纯真憨朴的气质。

引路的佃客千方百计想拖延时间,陪笑道:“小郎君,桃林那边新近有白鹳栖息,是不是先去看看”

白袍少年瞪眼道:“糊涂,没看到卫师赶路劳顿,需要休息吗,白鹳何日不可看,又不是什么稀罕物。”

引路佃客心急如焚,生怕老父偷偷将桃林小筑租赁出去的事被小郎君发觉,想起小郎君平日的嗜好,急中生智道:“小郎君,毛佃户有一女,甚美,正在溪边浣衣,小郎君要去看看吗”

白袍少年胀红了脸,眉毛离眼睛越发远了,怒道:“你胡说些什么”偷眼看了看身边的卫师,卫师嘴角噙着笑,少年脸越发红了,瞪着那佃客道:“你这厮今日好生奇怪,一下子让我去看白鹳,一下子又你推三阻四意欲何为莫非桃林小筑被你安家置口住在那里了”

引路的佃客暗暗叫苦,都说小郎君痴,可现在怎么一点也不痴啊,这下子老父擅自赁房出去的事肯定要露馅了,这可如何是好

疏疏的桃林一分,五间草堂掩映其中,屋前停着一辆牛车,正有几个人从草堂中走出来。

白袍少年叫了起来:“果不出我所料,你这刁奴还真的住我的桃林小筑,我”这时看清从草堂走出来的几位不像是佃户农人,其中有两个少年士子还甚是清雅,便住了口,问:“老芒头,怎么回事”

老芒头便是租屋给刘尚值的老农,这时恨不得缩成一团不让白袍少年看到,皱巴巴的老脸笑起来像哭,还要狡辩:“这几位是山那边徐氏学堂的学子,听说顾氏的桃林小筑风景好,来此游玩,老奴不该让他们进屋去”

白袍少年“哼”了一声,大步进到草堂,四下一看,又大步出来,大声道:“老芒头,你休要瞒我,你是不是把我的桃林小筑租赁给这几个人了”

老芒头眼光闪烁,看着刘尚值,希望刘尚值帮他遮掩一下,没想到刘尚值说道:“说得对,这五间草堂我已租下,预交了一月的租金,准备住到腊月初十止。”

白袍少年恼道:“岂有此理,没有我答应,这桃林小筑谁敢住进来老芒头,快把他们赶走卫师,请进去歇息,弟子没想到刁奴会如此欺主,背着我把这里租赁出去,让卫师见笑了。”

卫姓老者轻轻揉着心口,强笑道:“无妨,无妨,恺之莫要催逼他们,好言让他们搬走便是。”

一边的陈操之听到“恺之”这两个字,心中一动,示意刘尚值不要争执,迈步向前,朝那卫姓老者施礼道:“在下钱唐陈操之,拜见老丈,不知老丈高姓大名”

卫姓老者还礼道:“敢劳动问,老朽卫协,来此养病,几位郎君不能住这里了,老朽之过也。”

陈操之前世虽然学的是西洋风景画,但对中国古代书画史也有所了解,知道卫协乃是魏晋之际著名的画家,精于佛教道教的人物画,百年后的南朝谢赫在其绘画理论著作画品中称赞卫协:“古画之略,至协始精,六法之中,迨为兼善。虽不该备形妙,颇得壮气。”后世卫协之画已失传,卫协的名气主要依附他的弟子顾恺之流传,此地属顾氏庄园,那么眼前这个白袍少年除了号称“才绝画绝痴绝”的顾恺之又会是谁

顾恺之搀扶着卫协对陈操之诸人道:“卫师身体欠佳,几位就莫在这里打扰了,请吧。”

陈操之却道:“卫先生有心痛之疾吗在下有一良方,或可一试。”

顾恺之瞧陈操之和他年龄差不多,不大相信他有什么良方,“哦”了一声,态度犹疑,问卫协:“卫师你意下如何”

卫协道:“请几位一起进去坐吧。”边走边道:“老朽心痛之疾十几年了,寻医服药,却都无效”

跟在后面的徐邈低声问刘尚值:“尚值兄,子重何时又会治病了”

刘尚值这时醒悟了,笑道:“卫先生有所不知,这位陈操之陈子重乃是抱朴子葛仙翁的弟子,他的良方应该值得一试。”

顾恺之又惊又喜道:“那真是太好了,我正欲陪同卫师前往明圣湖向葛仙翁求医。”

卫协也是喜出望外,葛洪葛稚川的医术与其儒学道术一样天下知名,未曾想到在这里会遇到葛稚川的弟子

众人分席坐定,卫协顾恺之听陈操之说葛洪已于上月归罗浮山,不胜怅叹,顾恺之性急,便请陈操之出示良方。

陈操之询问了卫协病情,然后道:“我随葛师时日尚浅,主要是向葛师学习经术,于医药之道则是蠡测管窥所知甚少,唯葛师亲传肘后备急方八卷,卫先生之病,葛师在肘后备急方中亦有论及,我书写一方,卫先生服用半月试试,此方没有贵重难寻之药,都是常见之物。”即命纸笔,写道:“筒子干漆二两,捣碎,炒至烟出,细研,调醋煮,面糊和丸,如梧桐子大,每日服五丸至七丸,热酒下,醋汤亦可。”

顾恺之看着方子睁大眼睛道:“如此简单”

陈操之道:“葛师精研药理,惯以寻常药物治沉疴痼疾,不用那些奇险之药,是以即便不验,也不至于有害。”

卫协连连点头,顾恺之即命仆人按方配药。

陈操之起身告辞,卫协问:“是陈郎君要租赁这里吗”

陈操之道:“是吾友尚值在徐氏草堂求学,想要赁屋暂住两月,不过既然卫先生要在此休养身体,我等便不打扰了,以后有暇再来探望卫先生。”

卫协对顾恺之道:“恺之,老朽只有一仆,这草堂却有五间九室,宽敞得很,不如拨两间给陈郎君的友人暂住,如何”

顾恺之自然无有不允,命老芒头将一千六百文还给刘尚值,陈操之又替老芒头求情,请顾恺之勿要深责。

顾恺之却道:“非但不责,我还要赏他,若不是他,吾师也遇不到葛仙翁弟子陈子重,老芒头岂不是有功”

众人皆笑,老芒头父子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上前谢过陈操之。

这时已近午时,刘尚值就留在这里,陈操之徐邈告辞。

顾恺之代师送陈徐二位出了桃林,殷殷相约有暇即来桃林小筑一晤,见陈徐二人走远了,这才与刘尚值往回走,忽然记起一事,悄悄问那老芒头之子:“毛佃户之女果真美甚你莫要哄我,若真,那我就要去画她,只是此女怎么姓毛啊,姓毛姓焦如何入得画品”

第四十四章 非礼

次日清晨,陈操之原约好徐邈刘尚值一起登狮子山,等了好一会不见刘尚值来,心知刘尚值有阿娇腻着,怕是不能早起,便自与徐邈冉盛来德四人登上狮子山,立在那昂起的狮首巨岩上纵目四望,平畴旷野河道纵横处处青山隐隐城郭,吴郡之美让人心旷神怡。

冉盛手里捧着一个细长木盒,盒子里是罩着青布囊的柯亭笛,盒里还有用以防蛀的名贵香樟片,又因秋冬之交,天气干燥,还要防箫管皴裂,所以箫管里还插有一根细细的包着棉布的木条,夜里将木条浸湿,裹上棉布,插在箫管里,谓之“箫胆”,有这箫胆就可以保持箫管润泽,不致于干裂,每次吹奏之后,陈操之都要用箫胆将洞箫内壁的水气擦拭干净,这都是桓伊相赠的洞箫秘笈中善于洞箫保养的秘法,陈操之都是一丝不苟地遵行,他也是极爱这柯亭笛,深知其珍贵,音域如此宽广音色如此圆润优美的洞箫是非常罕见的。

徐邈也知桓伊赠笛之事,颇为羡慕,但徐邈对音乐的感受力并不强,和刘尚值一样不适合学习音律。

陈操之试着用洞箫吹奏嵇康的古琴曲长清,古琴与洞箫的音域和表现力大不一样,陈操之总觉得吹得不得要领,忽然想:“燕乐半字谱记录曲谱的方法本来就很粗疏,给演奏者以很大的自由发挥的空间,我何必拘泥于嵇康的琴曲,以至感到琴箫的隔阂,为何不略借其节奏韵律,抒我自身情怀”

这样一想,陈操之顿觉豁然开朗,嘬唇吹嘘,手指捺动,美妙的箫音在狮子山头流淌

不知为什么,十二岁的冉盛每次听陈操之吹箫,每次都会泪流满面,当然,冉盛是背着身子的,他以为陈操之看不到他流泪,听了陈操之的箫流了泪,冉盛就觉得常常狂躁的心里会舒畅许多,否则的话他就要绕小镜湖狂奔,疾逾奔马,要跑两三个圈才会平静下来,眼里的血气才会消退。

刘尚值直到辰时三刻才赶过来,还连打了几个哈欠,徐邈直摇头,提醒道:“我爹爹马上就要来了,看到你无精打采的样子会不悦的。”

刘尚值苦着脸道:“苦哉,一夜没怎么睡,那个顾恺之十足是个痴人,抓住我谈了一夜的绘画,我又不懂书画,附和着聊赞几句,他就更来兴致了,滔滔不绝,我是昏昏欲睡,可怜阿娇差点把草堂土墙敲出一个窟窿,但顾恺之浑然不觉,临到天明,他倒头呼呼大睡去了,我只小睡了一下就赶来听讲,两位说说,这不要租钱的房子还真不是那么好住的。”

这时徐藻博士踱到了廊亭上,准备开讲李通的声类,陈操之和徐邈忍住笑,摊开纸卷提笔作笔记。

顾恺之现在还不很出名,他的“三绝”名声还没传扬出去,刘尚值这回算是领教了顾恺之三绝之一的“痴绝”。

这边草堂陈操之在专心听讲,对面的褚文彬却是一门心思想着怎么挑拨陆禽与陈操之斗气,好不容易半个时辰过去,褚文彬一见徐藻博士走出廊亭,便凑过去看陆禽的笔记,赞道:“子羽兄的行书真是绝妙,与众不同啊。”

陆禽傲然道:“这是我陆氏家传的笔法,先祖士衡公即陆机留下的平复贴,我每日临习一遍,而外面流传的平复贴只是摹本,如何比得我对着真迹有长进”

南方士族与北方士族在各个方面都格格不入,就连书法审美上也是颇不相同,单以魏晋以来流行的行书论,北方士族是以王羲之谢安为首,书风遒美秀雅,而南方大族则崇尚陆机顾荣的书风,笔意婉转多姿,风格平易质朴,陆禽是陆机嫡系,对自己颇下了一番苦功的行书自然是极自负的。

褚文彬谄媚道:“我褚氏也藏有令祖士衡公的平复贴摹本,但我觉得临摹得不甚好,远不如子羽兄,所以弟有个请求,请子羽兄将日常临摹的平复贴赠弟一贴,弟好用心揣摩,期待书法长进。”

这话陆禽爱听,说道:“这算得什么,明日我就带来给你。”

褚文彬自然是谢之再三,却听陆禽又道:“文彬兄,你既与那陈操之是同乡,我倒要劳烦你一件事”

褚文彬心蹬地一跳,忙道:“子羽兄尽管吩咐,小弟无不遵命。”

陆禽点点头,“嗯”了一声道:“还是前日那事,我七妹心爱的名贵菊花玉版恹恹欲萎,因为这陈操之懂点花圃之艺,上次救活了七妹的墨菊,所以七妹央求我寻找这个陈操之,以陈操之的低劣人品,我原想不理,无奈七妹心爱那玉版,若那玉版死了,不知会有多伤心,我这个做兄长的过意不去,我想那孟尝君都用鸡鸣狗盗之徒,我陆禽让那陈操之疗治菊花又何妨,这也算是魏武帝的唯才是举了,哈哈文彬兄,你代我去对陈操之说。”

褚文彬恼恨陆禽让他做这种仆役干的事,心念一转,点头道:“好,子羽兄稍等,我这就代你传言。”趿上木屐,走出北面草堂,见陈操之刘尚值正要离去,忙唤住道:“陈操之且慢走,我有话问你”

陈操之脚步一停,瞥了褚文彬一眼,见那副油头粉面盛气凌人的样子,正想不理自顾走开,却见褚文彬单手朝后面一摊,说道:“看到那位陆公子没有,本郡太守之侄,其父更是五兵尚书,他恼你几次三番无礼,本欲严惩,逐出郡城,姑念同为徐氏学堂的学子情面上,特网开一页,只需你向他叩首赔礼他便不再追究”

“放屁”刘尚值开口便骂。

陈操之止住刘尚值,看了一眼端坐在北面草堂里的陆禽,陆禽正看着他,陈操之收回目光,冷冷地盯着面前的褚文彬,说道:“陆禽真的让你这么传话我这就去问他”从容迈步,向陆禽走去,登上北面草堂的石阶。

褚文彬有些慌乱,他没想到陈操之如此冷静,完全不受激将,而且还有胆子去问陆禽,急忙从后追上,要抓陈操之后肩,同时低喝道:“陆禽岂会理你,你莫要自取其辱”

陈操之脚步加快,避过褚文彬,来到有些惊愕的陆禽面前,浅浅一揖,问:“听说你找我有事”

陆禽暗怪褚文彬不会办事,让陈操之直接来问他了,这时也不能不理,起身道:“找你医治一株菊花,你可有把握”

陈操之道:“可是褚文彬却不是这样代你传言的,他借你的名义出言羞辱我,不知是何居心”

陆禽眉毛一挑,看着跟进来的褚文彬,眼神带着疑虑和询问。

褚文彬心下发慌,强言道:“我传子羽兄的话,这陈操之却不识抬举,一口拒绝。”

陈操之并不动气,淡淡道:“褚文彬你是这么说的吗这里是学堂,请你再说一遍”

不知为何,褚文彬在陈操之不疾不徐的问话下,竟有畏缩之感,意识到这点,又让他分外恼怒,自己竟会害怕一个寒门贱种,真是岂有此理,怒道:“你是何等人,凭什么叫我再复述一遍”

陈操之笑了笑,对陆禽道:“陆氏子弟都是聪明人,应该不会被人利用,不会做一根握在别人手里打人的大棒。”停顿了一下,又道:“你找错了传话的人,我不会为你医治菊花,除非你再次请求我。”说罢,一拱手,踏阶而下,与刘尚值并肩往东去了。

陆禽既莫名其妙,又惊愕恼怒,没想到今日又被陈操之非礼了一番,真是可气,瞪了褚文彬一眼,拂袖而去。

第四十五章 一夜咏叹

刘尚值邀陈操之徐邈去桃林小筑用午餐,徐邈去请示父亲,所以没有看到刚才的那一幕,听刘尚值说了经过,徐邈道:“这就是褚文彬留在学堂的居心了,他想给子重再树一个强敌,想把陆禽牵扯进来,真正卑鄙可恶”

刘尚值想起一事,说道:“子重,葛仙翁不是为你写了两封荐信吗,一封给徐博士,一封给陆太守的,你何不持葛仙翁的信去拜见陆太守只要陆太守赏识看重你,褚俭褚文彬能奈你何,陆禽自然也不会向你发难。”

陈操之道:“我是想找个机会去拜见陆使君,先兄当年也是蒙陆使君赏识才擢入品秩的,只是无由得进,冒冒失失地去似乎不妥。”

徐邈道:“有了,后日休学,请我父亲将葛仙翁的信带去太守府交给陆使君,子重以为如何”

陈操之道:“如此甚好。”

三人来到桃林小筑,顾恺之还在草堂高卧,卫协扶杖在溪边散步,见到陈操之,含笑道:“操之来得正好,昨夜老朽听刘郎君说起桓伊赠笛之事,甚感兴味,思欲以此为题来作一幅画。”

陈操之微笑道:“小子能入卫师画卷,幸何如之。”

刘尚值道:“卫师今日气色转佳,莫非那筒子干漆丸尚有效用”

卫协这才一捂心口,惊喜道:“你不说老朽还忘了,往日临近午时就心痛如绞,今日还不觉得痛”

一语未毕,那潜伏在卫协心膈的病痛仿佛被提醒了似的立即发作起来,卫协脸色就变了。

陈操之三人急忙扶卫协入草屋坐定,顾恺之这时醒了,听得动静,赶紧过来问安。

卫协喘息了一阵,渐渐平息,消瘦的癯容露出笑意,说道:“说不得,一说就发作了,不过较往日似乎短促了一些,痛得也不是那么厉害。”

顾恺之喜道:“卫师才服了五丸便见效用,以后每日服五十丸,心疾定能早愈。”

众人皆笑。

顾恺之见众人笑他,搔首赧颜道:“不能多服是吧,我还以为韩信用兵多多益善呢。”

说起绘画,陈操之对卫协道:“操之想向卫师学画,不知卫师肯不肯再收一名弟子”

卫协微笑着打量陈操之,说道:“老朽至今只有一徒,那就是恺之”

顾恺之接口道:“卫师曾言,交友不可不慎,授徒更不可不慎,画法相传不比经传儒术,人人都可以学,学画需要天赋之才,子重兄有没有画才呢”

陈操之问:“长康兄当初又是如何被卫师发现天赋画才的”

顾恺之洋洋得意道:“我七岁能吟诗八岁能作赋,九岁时我父请了不少画师来教我,却被我一一赶跑,不是我不尊师重道,而是那些画师不配教我,直到十一岁那年的四月初八,我初次见到卫师为晋陵佛寺所画的七佛图,惊呼吾师原来在此,卫师见了我的画稿当即答应收我为弟子卫师,弟子所言没有夸大吧”

卫协含笑点头,对陈操之道:“吾师曹不兴,只有我这一个弟子,而今老朽年事已高,也无精力再授徒了,望操之小友莫要扫兴才好。”

陈操之道:“小子只是爱好书画,但求卫师作画时允许小子旁观足矣。”

顾恺之笑道:“许你旁观,那也等于是登堂入室收你为徒了,卫师,就让子重略画几笔试一度,看看他有没有画才,可否”

卫协允了,顾恺之即命小僮搬笔墨纸砚来,陈操之看了看画笔,是特制的,不知用的什么毫,尖而细,便道:“请卫师出题。”

卫协指着正对草堂的那株桃树道:“且勾描这株桃树,看你有没有学画之才。”

陈操之画桃树时,除了卫协安坐不动外,顾恺之徐邈刘宗值都立在陈操之身后,看陈操之怎么画。

顾恺之起先笑嘻嘻,眼睛斗得很天真,心想陈操之笔法生疏,落笔轻重都把握不好,线条模糊,而且似乎还是故意的,真是太可笑了。

但画着画着,顾恺之瞧出异处来,陈操之画的这株桃树很像,简直就像是缩小了移到画纸上,树瘤残枝都有精细表现

顾恺之回头唤道:“卫师,你请来看。”过去搀着卫协走过来。

卫协眯起眼睛,细看陈操之如何落笔,颇为惊讶,问:“操之以前向谁学过画”

陈操之道:“没有学过,只是喜爱山水花木,自己画着玩。”

卫协便不再作声,静候陈操之将桃树画完,然后接过画稿,摊在膝前,却问顾恺之:“你看操之画才如何”

顾恺之道:“笔法很怪,前所未见,可谓是怪才。”

卫协点头道:“的确很怪,笔法似飞白而非飞白,很有独到之处,不过,操之,你既要拜老朽为师,那么老朽就要说一句,无师自通能画到这一步,你是奇才,但你照这样画下去,就不是画师,而是画匠了,画师讲求风骨气神,画匠只求形似,操之谨记之。”

近代中国画家看不起西洋画真是由来已久啊,陈操之不敢分辩,但卫协言语里已经表示愿意收他为徒了,当即跪下向卫协行拜师礼。

顾恺之大乐,连称陈操之为师弟,其实论年龄,顾恺之才十四岁,顾氏是与陆氏并列的江东顶级门阀,但顾恺之除了痴态和狂态外,丝毫没有陆禽那样的骄态,只是一派天真,浑不解世务,不论尊卑,最喜谑笑。

徐邈忽然道:“糟糕,现在未时过了吧,爹爹要开讲孝经了。”

三个人也就无暇坐着细嚼慢咽了,拿了面饼匆匆吃了几块,赶回徐氏学堂时,刚坐定,徐藻博士就踱到廊亭上来了。

陆禽褚文彬都没有来听下午的孝经,夜里的庄子他二人也没有来。

夜里散了课已经是亥时初刻,住在城里的学子纷纷回城,这时天微微下着寒雨,那些养尊处优的士族子弟不免口出怨言,说徐博士不近人情,何不把庄子放在下午一并讲了,倒让他们一日奔波三趟,简直是故意刁难

刘尚值和陈操之道别,准备回桃林小筑,却见顾恺之从一辆牛车跳下来,叫道:“操之师弟,卫师要看你的柯亭笛,准备画桓伊赠笛与你的故事,快随我去吧,夜里就在我那边歇息。”

陈操之便去告知了徐博士,带着冉盛与顾恺之刘尚值一起来到桃林小筑,卫协在灯下等着他们。

几人坐定,顾家的僮仆献上香茶,卫协便细问桓伊当日赠笛的详情以及周遭的风景,然后瞑目思索,口里喃喃道:“枫林渡口柯亭笛乌篷船桓参军吹笛少年钱唐江斜阳乌菱”

卫协就这样念叨着,竟打起瞌睡来。

顾恺之看陈操之惊讶的样子,眨眼一笑,低声道:“卫师便是如此,每欲作画,就睡意极浓,看来不到明日午时是不会醒了。”让僮仆搀扶卫师去歇息。

陈操之道:“既然卫师睡了,现在还不过子时,我回学堂去吧。”

顾恺之忙拦住道:“外面下着冷雨呢,你我同门师兄弟,且秉烛夜谈。”

刘尚值一看不妙,赶紧溜了,顾恺之也没理他,自顾与陈操之谈书论画,夜愈深,顾恺之谈兴愈浓,又开始吟咏起他七岁至今的几百首四言诗五言诗,用晋陵方言咏叹个没完没了。

陈操之问:“长康,你为何不学洛生咏”

顾恺之不屑道:“什么洛生咏,老婢声尔,难听至极。”

顾恺之是有这样狂傲的资格的,陈操之击掌赞叹,顾恺之就更起劲了,高声吟诵,夜深不倦。

陈操之想着明日还要去学堂听讲,要去歇息,顾恺之却拉住不放,说他正诗兴大发,操之师弟不能扫他雅兴。

陈操之道:“初冬夜冷,我入寝室拥被而坐,长康自在此吟咏,我隔室倾听,时时赞叹,如何”

顾恺之允了,继续兴致勃勃吟咏诗作,陈操之来到邻室,摊开被褥,对冉盛道:“小盛,你明早再睡,现在熬着,不时代我喝一声彩。”

陈操之一觉睡到天亮,醒来竟还听到冉盛在赞:“妙哉”

隔室的顾恺之声音略哑,说道:“子重,你真乃我知己,这一夜太尽兴了,我且睡去,改日再吟。”

第四十六章 真正好色

刘尚值迷迷糊糊听顾恺之吟了一夜的诗,对怀里白羊也似的阿娇道:“顾恺之昼夜颠倒,子重苦哉,明日怕是要起不来了。”没想到早起一看,陈操之神采奕奕,邀他去登狮子山,不禁惊佩至极,连称“子重非常人也”

这日上午的声韵学和洛生咏,陆禽来听讲了,陆禽重视的就是这洛生咏,至于孝经和庄子,陆禽自认为他们陆氏家学比徐藻只高不低。

褚文彬却依然没有来,刘尚值对陈操之悄声道:“子重,褚文彬怕是不会来了,他怕了陆禽,嘿嘿,这等小人真是――真是――”

刘尚值一时想不起什么贴切的话来形容,陈操之道:“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刘尚值笑了起来:“对,此喻绝妙。”

陈操之道:“我料那褚文彬还会来的,害人者有恒心,不会轻易罢休的。”

果然,下午的孝经褚文彬就来听讲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下午散学后,陈操之赶去桃林小筑,他要看卫师是如何作画的,看卫师作画就是他学画的过程,如何用笔和用墨如何布局和取舍若不是亲近的弟子,画师是不肯让他人全程观看他作画的。

卫师用墨真是出神入化,简单的笔和墨,在卫师手下变化多端,表现力极其丰富,更让陈操之惊喜的是,卫师作画颇似后世的素描,先用细笔在绢本上勾勒枫树大江渡口的乌篷船船头的人物和岸上倚柳吹箫者的轮廓,线条密如蛛网,笔痕富于变化,可以说是满纸线条飞舞。

中国画与西洋画最重要的区别就是中国画重线条,而西洋画重透视光影,看卫师作画,陈操之对中西画的异同领会更深了。

顾恺之对陈操之道:“卫师没有见过桓伊,我去年曾见过一次,等下桓伊就由我代笔,子重,那日桓伊是头戴缣巾身披白绢单襦对吧”

因为夜里还要学庄子,陈操之不能全程看卫师作画,甚觉遗憾。

卫协知他心思,说道:“操之,你去吧,等你来了我才继续画,你不在我就歇着。”

陈操之大喜,长揖而去。

夜里再来时,卫协又画了大约半个多时辰,整幅画卷布局已成,画卷横八尺六寸纵一尺四寸,依赠笛故事分为三段:一为闻笛二为赠笛三为笛声送别,三幅画三个场景,依次比邻,此谓连环画。

卫协言道:“绘成此画大约需要半个多月,每日一个半时辰,老朽年老体衰,不堪长久凝神作画了,若是恺之来画,七日可成,不过恺之长于画山水禽兽,而人物尚未精熟。”

顾恺之又想起毛氏女郎,决定明日就去寻访,说道:“谨遵吾师教导,恺之近来专攻人物。”

陈操之今夜还是在桃林小筑歇息,顾恺之因为昨日一夜吟诗,声音有些哑了,毕竟彻夜咏叹是很费神的,不可能夜夜如此,所以陈操之和刘尚值睡了个好觉。

次日是十月初八,又逢休学日,陈操之赶回徐氏学堂,徐邈告知其父徐藻已携葛洪之信去拜访陆纳陆使君了,两个人便又回桃林小筑,观看卫协作画。

顾恺之约了刘尚值,二人悄悄离开草堂,让老芒头之子领路,去邻村寻那毛氏美女,一个时辰后刘尚值独自回来了,摇着头笑。

卫协问顾恺之哪里去了刘尚值答道:“去邻村画人物去了,让我回来代禀卫师,他今夜可能不回来了,他要连夜作画。”

私下里刘尚值对陈操之道:“山萝村的那个毛氏女郎果然清丽不俗,顾恺之一见就发了痴,毛氏女郎捣衣他就蹲在一边,目不转睛地注视,女郎撩水泼他也不躲,现在正恳求那女郎让他画,说什么姓毛姓焦都不要紧,只要人美――”

陈操之微笑,顾恺之若不痴美女,如何画得出女史箴图洛神赋图和列女仁智图那些神态各异风姿卓绝的诸多女子画像若顾恺之者,可谓真正的好色者也。

陈操之在桃林小筑用罢午餐,卫师午后要小睡一下,陈操之便取了纸笔试着学画几笔,中国画以笔为骨墨为肉,墨分五彩,有黑白浓淡干湿六种效果,又根据用水的多少,墨又分为焦浓重淡精五种变化,个中精妙,绝非一年半载就能掌握和领会的,且喜陈操之有西洋画的基础,而且中国画的运笔与书法有相通之处,所以他领悟得很快,每有所得,则独自微笑。

刘尚值见陈操之时不时地笑,便道陈操之与顾恺之为友,沾染了顾的痴气。

徐邈也笑道:“江东二痴是极有名的,难道子重要凑成三痴”

刘尚值便问江东除了顾恺之还有谁痴徐邈道:“陆氏花痴啊,难道你没听说过”

刘尚值恍然道:“明白了,陆禽想请子重去救治菊花,那菊花肯定是陆花痴的,那日在华亭道上我曾见过陆花痴的一个侧影,不过没看得真切,不知到底有多美既称得上吴郡第一名媛,想必是极有容色的,那日子重瞧得一清二楚,子重你说――”

徐邈打断道:“尚值兄,莫要议论当世女子的容貌,这样显得轻薄。”

徐邈为人端谨,很有乃父儒师的风范,表里如一,让人敬重。

刘尚值赶紧道:“是是,不说了,不过我想问的是那陆花痴如何痴得过顾恺之说说这个无妨吧。”

徐邈道:“陆氏女郎痴于花木,她在城里有一园子叫惜园,园中花木之盛芳华之美,冠于江左,她每年春秋两季都要出外寻访奇花异卉,足迹遍及吴郡的山山水水,若知人家有名花异种,必殷殷往求,人家因为她是陆氏家族的女郎,又爱花情真,往往愿意割爱,但也有不肯的,这个陆葳蕤恋恋不舍,便一年两次前去探望,曾有一次,上虞县某户人家有一株琼花,花大如盘,洁白如雪,那人家不肯转让,陆葳蕤在花树下爱恋徘徊不忍离去,第二年四月再去,那琼花树却枯了,陆葳蕤大哭,求得枯树载归吴郡,移栽到惜园,没想到竟活过来了,传为一件奇事,都说陆氏女郎爱花感动花神,花痴之名由此传扬开来。”

徐邈说陆葳蕤之事时,陈操之也停下画笔,微笑着倾听,心想:“这样的女子简直是聊斋里的人物啊”

阿娇一直在边上侍候,这时附耳刘尚值咕哝了几句,刘尚值大笑,徐邈问他笑什么,刘尚值想忍没忍住,笑道:“我这侍婢说若有那爱慕陆花痴的男子,多种些名花异草,引那陆花痴前来,却又不肯转让,让那陆花痴一年几次来探访,久而久之,岂不是对花对人都有情了。”

徐邈虽然端谨得有些古板,这时也不禁莞尔,说道:“那是以前陆葳蕤年幼,现已及笄,陆使君是不肯她到处乱走了。”

刘尚值心直嘴快,脱口道:“依我看,子重与那陆葳蕤倒是般配――呃,不说了,不说了。”赶紧闭嘴,他知道陈操之兄嫂之事,丁氏只是末等士族,与陈氏联姻就已经闹得风风雨雨,陆氏更是江东顶级豪门,哪个寒门士子敢要高攀,只怕笑也要被别人笑死一人一口唾沫也把他淹死,虽然在刘尚值看来,这世上应该没有陈操之配不上的女郎,但门第的鸿沟是冰冷而坚硬的,刘尚值自悔失言。

陈操之笑了笑,并不在意,自顾绘画。

这时学堂的仆役气喘吁吁地跑来,说陆太守派人来请陈郎君去郡城相见,牛车停在桃林外。

第四十七章 金风亭北

九月中旬,散骑常侍全礼离开钱唐返回建康,途经吴郡,全礼是吴郡的中正官,但只受司徒府辖制,本郡太守无权干预他访察人才的职能,但吴郡十二县选拔了什么人才上来,总要向太守通报一声,而且全礼与陆纳私交也不错,所以全礼在太守府盘桓了两日,饮酒叙话,说吴中山水之美和人物之俊,他此次擢拔出来的六品寒士陈操之自然是重要的话题。

陆纳起先听说全礼把一个十五岁的寒门少年擢为六品,颇不以为然,寒门六品就相当于士族子弟被评为最上品二品,应该是慎之又慎的,但看到全礼出示当日陈操之与褚文谦比试书写的那卷停云诗时,不禁对陈操之那别具一格的行楷大为赞叹。

陆纳是公认的承袭了先祖陆机书风的大书家,浸滛书道三十余年,对篆隶真行四种书体无不精擅,被列为书法第二品,仅次于第一品的王羲之和谢安,但在大多数江左人士看来,陆纳的书法不在王谢之下,之所以不能列为第一品完全是因为北方门阀把持了朝政和风评的缘故。

吴郡人皆知陆纳之女陆葳蕤是花痴,却不知陆纳对于书法之痴不输于其女,他四处重金收罗碑简和书贴,有些碑记因为是庙堂之宝,无法搬取回来,他就坐卧碑下,用手一笔一划地扪摩一遍,然后亲手拓取贴本,陆纳是以二品官人的资格步入仕途的,为官十五载,聘用属官先看其书法,字劣的一概遣退,书法入品的就能得到重用,所以陆纳任吴郡太守五年以来,吴郡书风大盛,无论士庶,无不以练习书法为学习的第一要务,时人比之楚王好细腰,宫中多有饿死者,陆纳好书法,则举郡习书以为仕进之梯。

所以,当陆纳看到陈操之那清峻洒脱俊拔飘逸的行书时,就好比武士看到宝刀驴友望见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