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42部分阅读(1/1)

把他们与庶族寒门的人一道宴请虽然有些腹诽,但也没有太多的不悦,他们还在为谢玄与扬州刺史属官宗录事的同时到来感到惊异,陈操之天才英博亮拔不群似已成定论,但就算陈操之名气再大,其出身于新进士族这一点是改变不了的,权倾朝野的桓大司马与出身太原王氏的扬州刺史王述竟争相来聘,王谢子弟也没有这般风光吧

但惊诧归惊诧,谢玄与宗录事的到来无疑让钱唐陈氏声望大增,钱唐八姓隐然以陈氏为首了,一个家族有杰出子弟的确是可以振兴整个家族的。

陈操之两年多未食荤腥,今日虽可开禁,亦不敢多食,只吃了一大碗白米饭和一碗肉羹,谢玄宗录事对案而食,皆赞陈家坞的米饭清香菜肴鲜美。

宗录事乃是扬州刺史府九品属官,此次受命前来礼聘陈操之为州文学掾,宗录事对此既惊诧又不解,当然还有深深的妒意,他去年随扬州内史王劭来钱唐审案,正值钱唐陈氏由庶入士,没想到时隔一年半,陈操之竟被辟为州文学掾了,品秩犹在他之上,心里难免有些不平,但到此一看,桓大司马的使者竟先期来到,征陈操之入西府,宗录事心里的妒意和不平顿时全被惊讶占据了,他知道征辟陈操之为州文学掾是王劭王内史在王刺史面前一力举荐的结果,王劭称陈操之有夏侯玄的风仪和思辨有刘琨的洒脱和深情,王劭是王导之子,有他一言褒奖,陈操之身价倍增,但宗录事认为王劭对陈操之过誉了,万万没想到在这里会遇上桓温的使者,桓温开府十余年来,出入西府的都是高门名士,似乎要成为五品以上的长吏,不经过西府历练就不具备资格似的,桓温征陈操之入西府,派的使者竟是陈郡谢氏的谢玄,这份礼遇可比征辟州文学掾隆重得多

宗录事向谢玄致意道:“若知谢掾要来,下官就不敢来了,扬州虽好,奈何西府更佳。”

谢玄眼望陈操之,笑道:“那我二人现在就问问子重,到底是去西府还是扬州”

陈操之道:“我还得去建康参加大中正考核啊,稍一不慎,前功尽弃。”

谢玄朗声大笑:“子重,以你现在的名声,谁还能剥夺你钱唐陈氏的士籍资格大司徒和吏部敦促你去建康,无非是想见识你的风采而已,中正考核又如何能难得倒你,子重之才,别人只闻虚名,我可是实实在在见识过的。”

宗录事亦笑,很有分寸地说些恭维话,说扬州士庶听闻“江左卫玠”陈操之将任州文学掾,简直是奔走相告,企盼一睹陈操之姿容,又知陈操之尚未婚娶,扬州仕女已开始绣香囊填香料,准备向陈操之示爱

堂上众人皆笑,独谢玄剑眉微蹙,意有怅怅。

戌时宴散,陈家坞附近的几个寒门族长告辞回去,其余离得远的就都在陈家坞歇夜,谢玄说要与陈操之秉烛长谈,二人便在二楼共居一室。

陈操之以前的卧室在三楼,后来因为母亲病体衰弱,便随母亲一起搬到二楼,嫂子丁幼微回到陈家坞之后是住在三楼,如今陈操之已不是当年的童子,嫂子亦值妙龄,不便隔室而居,所以陈操之就依旧住二楼。

陈操之在二楼的卧室左间就是母亲生前的卧室,小婵挑着灯笼照着陈操之谢玄上二楼经过那间黑沉沉的卧室时,陈操之停下脚步道:“小婵姐姐,我想看看我娘的房间。”

小婵“噢”的一声,便去那卧室门上的绳子一拉,绳栓向上升起,“吱呀”一声,门开了,小婵举着灯笼走进去,将灯笼搁在几案上,取开灯笼罩子,借火点亮案上的一盏凫鱼灯,晕黄柔和的灯光瞬间流溢,在房间里渲染出明暗光影

陈操之对谢玄道:“幼度先到我房间小坐,我看看就来。”

谢玄道:“子重请便,我就在这楼廊上立一会。”

陈操之步入亡母卧室,但见莞席木俎箱奁铜瓯依旧,母亲生前摆设一动未动,便举起案上的凫鱼灯,走入屏风相隔的里间,点亮床前小案上的青铜雁鱼灯

四屏大床纱幔低垂,母亲似乎刚刚离去,只是永不再回来了。

床前箱檐一尘不染,以前每天夜里,陈操之都会带着宗之和润儿坐在这箱檐上陪母亲闲谈一会,然后吹两支曲子,待母亲睡下后,才回自己房间继续读书习字

陈操之轻轻摩挲母亲房间的一些小用具暖手的铜炉一根藤杖装针线女红之物的竹箧有海马葡萄图案的铜镜牛骨梳子

陈操之看到一个小瓷罐,随手打开盖子,一股霉味扑鼻,仔细一看,罐底有几粒指甲盖大小的药丸,已经干枯发霉

陈操之心中大恸,眼泪顿时就下来了,这是前年母亲身体欠佳时,他遵扬州名医杨泉之嘱带着冉盛和来德到附近山上采来野山楂果给母亲服食,希望母亲身体好起来,因母亲怕酸,陈操之又将山楂果晒干磨粉调以精面和蜂蜜制成山楂丸,让母亲早晚各服几粒,山楂丸还没有吃完,母亲就去世了,睹物思人,情何以堪

小婵也掉眼泪,却安慰道:“小郎君莫再伤心了,老主母可不愿意看到小郎君的眼泪啊,老主母生前喜热闹喜闻人笑语”

陈操之“嗯”了一声,拭干眼泪道:“小婵姐姐,取我竖笛来,我想再为母亲吹奏一回,以后这两支曲子我不会再吹奏了。”

悠呜的箫声一起,原本喧嚣嘈杂的陈家坞堡霎时皆静,只有箫声如水般流淌,溢满陈家坞每一个角落,陈操之守墓两年余,陈家坞就再没有响起过这美妙深情的乐音,陈氏族人一起静听,那些士庶客人也都侧耳听之,心里叹道:“这就是号称一绝的陈操之的竖笛啊”

丁幼微因为小郎要与谢玄联榻夜话,而且冯凌波也与她一道住在三楼,也就没带宗之润儿下楼来找丑叔,这时听到静夜箫声,两个孩子立即想起了祖母,眼泪汪汪的,丁幼微和英姑便赶紧带着他二人下来,冯凌波带着两个侍女也跟了下来。

来到二楼,见谢玄立在廊上,宗之和润儿依旧称呼谢玄为“小祝郎君”,与那个祝英台祝郎君区分开。

丁幼微牵着宗之和润儿走进里间,箫声止了,陈操之从床前箱檐上站起,微笑道:“嫂子,带宗之润儿出去吧。”吹熄雁鱼灯,来到楼廊上。

谢玄已经进陈操之房间了,陈操之送义妹冯凌波,还有嫂子和两个孩子上楼后,回到自己卧室,小婵在拨弄炭火,青枝在一边侍候,谢玄端端正正坐在外间书案前,看陈操之写的论语新解

陈操之为母守墓期间写了三部书,分别是洋洋八万言的论语新解五万余言的老子新义和四万言的音韵论,明圣湖论玄集也已扩充至六余万言,庄子内七篇从逍遥游至应帝王俱有精彩阐述和发挥,外篇的胠箧天道秋水山木等篇什亦有独到的妙论

一直断断续续在写的一卷冰雪文已近两百则,每则长的数百字,短的几十字,玄远瑰奇意味隽永,尽显魏晋名士雅迹清范

而音韵论则是陈操之集孙炎尔雅音义李登声类和吕静韵集之大成,取三十六汉字为声母,以韵集里的韵母字为韵母,对东晋时已具雏形的反切注音法进行改良,使之更为精密

谢玄看着这厚厚一叠书册,这本翻翻,那本翻翻,爱不释手,恨不得一下子全读完,叹道:“子重,平辈人中我只敬佩你一人,三年守孝,苦学励行,竟成书数十万言,玄言妙语,字字珠玑,这比那些只知拘礼守孝虚掷光阴无所作为之辈何可同日语”

陈操之在谢玄对面坐下,按了按身下的苇席和蒲垫,感受了一下柔软,说道:“幼度兄过奖了,读书有所得有所思,就写了这些,恐见笑于大方之家。”

谢玄道:“明日请冯府君到县上召几名的书吏来,把子重这十三卷书册抄录一遍,我要带回去仔细拜读。”

二人在灯下叙谈了一会,谢玄忽然沉默了,陈操之知他有话说,便让小婵青枝自去歇息,他与谢玄要作长夜谈。

待小婵青枝从外掩上门离去,陈操之开口便问:“幼度,英台兄安否”

谢玄放下手中书卷,盯着陈操之看了片刻,缓缓道:“子重,自前年九月别后,家姐可曾写过书信给你”

第六十三章 将远行

陈操之直视谢玄,说道:“前年岁末,我从兄陈尚自建康归来,英台兄托他带了一封信给我,那时英台兄已知我母亲去世的消息,特意写信来劝慰我节哀顺变,其后便再无音信。”

谢玄道:“可否让我看看家姐的信”

陈操之不语,半晌方道:“幼度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令姐”

谢玄眼里闪过一丝愧色:“子重,算我失言,其实以家姐的高傲的性子,她又如何会与你谈及其它,家姐是知道子重与陆氏女郎之事的。”

陈操之默然,就听谢玄接着道:“子重想必知道家姐拒婚之事,这里无他人,我就直言,子重可是误了家姐终身了”

陈操之觉得不堪重负,说道:“我与令姐的交往幼度都是清楚的,惺惺惜才,相约终生为友而已,固知男女友情世所不容,却实无耽误令姐终生的念想。”

谢玄摇头叹息,有些事他不愿意说出来,只是道:“只盼子重早日与陆氏女郎得成佳偶,那样家姐”闭口不言,过了一会,说道:“家姐一切都好,不劳挂念,对了子重,你意欲何日赴建康”

陈操之道:“明年正月十五后启程。”

谢玄点点头,说道:“宗录事说得不错,扬州虽好,奈何西府更佳,子重想娶陆氏女郎,必须得入西府,只有桓大司马才有不拘一格擢拔人才的魄力和权力,你若去扬州,一个八品文学掾做十年也难升迁,无非一饱学大儒而已,而在西府,以子重之才,当可在北伐中建功,既可获得声誉,亦可越级升迁,于国于家于已都是上上选。”

陈操之微笑道:“多谢幼度提醒,在西府能与幼度朝夕相处,固所愿也。”

谢玄抛开姐姐谢道韫之事不去想,面对陈操之这样风仪学识俱佳的人,心情总是很愉快的,笑道:“那好,明年我在姑孰等你,一道为国建功立业。”

扬州差官宗录事次日便向陈操之辞行,陈操之向扬州刺史王述写了一封信,感谢王刺史赏识,信中也没回绝说不去扬州,只说待明年去建康之后,再来拜见王刺史云云。

谢玄本打算在陈家坞小住三日便启程回建康,得知徐邈将于本月十九来迎娶冯府君之女冯凌波,谢玄便多留几日,喝了徐邈的喜酒之后再走不迟,而且陈操之的论语新解老子新义音韵论一卷冰雪文明圣湖论玄集总计近三十万言,冯县令虽派了四名文吏来抄写,也要四五日才能抄写完,所以谢玄就在陈家坞安心等着徐邈到来,每日上午与四名书吏一道抄写书卷,下午则与陈操之游山玩水论曲弈棋

谢玄对这几个书吏的字实在不敢恭维,字不算差,但俗,尤其是与陈操之清峻秀拔的行楷放在一起比较,就更让谢玄看不过眼了,恨不得全由自己来抄。

陈操之看到谢玄览卷皱眉,知他嫌书吏的字不好看,便道:“幼度,书吏抄的我留下,我的原稿你带去。”

谢玄大喜,文章妙也需字美,一篇绝妙好文若用俗不可耐的书体抄写,会越看越别扭,就好比绝色美女作乞丐行。

十一月十八,徐邈从京口来迎亲了,随行的有顾恺之和丁春秋,徐邈祖父父亲俱是当世大儒,徐邈弱冠之年任武陵郡文学掾,前途无量,而冯梦熊因政声甚佳,现已正式受任钱唐县令,冯凌波又是陈操之的义妹,钱唐士庶齐来恭贺,这场婚事自然是热闹非凡。

十一月二十三,徐邈就要与新婚妻子冯凌波离开钱唐回京口,谢玄顾恺之与徐邈一道回去,谢玄回建康顾恺之回晋陵。

陈操之与丁春秋一直送出了钱唐县界,才与徐邈夫妇及谢玄顾恺之洒泪而别,临行前冯凌波对陈操之道:“操之阿兄,我爹娘只有我一女,今我远嫁,不能侍奉爹娘膝下,以后还要请阿兄多多关照啊。”

陈操之道:“这个不须义妹叮嘱,冯叔父就如同我的父亲一般。”

冯凌波凝视陈操之,说道:“祝阿兄与陆小娘子早成眷属。”

顾恺之过来道:“子重,这次来去匆匆,不能与你长谈,憾甚,明年我亦将赴建康,瓦官寺数次敦请我为其大殿画佛像壁画,盛情难却啊,到时再相聚言欢,也请你画天王像,哈哈,终生为挚友终生为敌手啊,我不敢或忘啊。”

谢玄道:“子重,明年姑孰见。”

在升平五年九月的齐云山雅集上,陈尚陈谟两兄弟分别被吴郡中正官擢为第四品和第六品,老族长陈咸喜极而泣,入士籍之后家族田产迅速扩张的喜悦也比不上族中子弟入品的喜悦,更何况陈尚陈谟都是他的儿子,二子同时入品,这在两年前何敢想象,以前陈尚根本就没去参加齐云山雅集,因为寒门子弟想要在雅集出头,那得极其优秀特出的才行,而现在,只要是中上之才就有机会。

陈咸的幼子陈谭今年十六岁,自觉学问尚浅,未参加此次雅集,准备三年后与宗之一道参加,那时宗之十四岁,宗之现在十一岁,学问就已超过了定为六品的陈谟,更有三年磨砺,钱唐陈氏又将出来一个堪与陈操之媲美的少年名士,宗之聪慧勤励似其丑叔,只是除了谈学问之外不喜多言,陈母李氏在世时曾说宗之沉默寡言像祖父,嘴上不说,但心里比谁都清楚。

小雪大雪又一年,这一年是隆和元年,陈家坞这年的春节分外热闹,牛羊满圈谷粟满仓,家族兴旺,事事顺利,展露新兴大族气象。

正月初六,遵陈母李氏生前的意愿,二十岁的来德与二十三岁的青枝完婚,来福与曾玉环夫妇喜得合不拢嘴,青枝也颇满意,来德诚朴壮实,还有一双巧手,而且婚后依旧住在陈家坞,和以前的生活没有大的变化,这是青枝最乐意的,她喜欢陈家坞,喜欢与幼微娘子和宗之润儿在一起,青枝最近还比较忙碌,小婵姐姐正教她用鹅毛笔写字和列式筹算,好像以后要由她协助幼微娘子来管家了

宗之新年十二岁,身高已近六尺,估计以后的身量不会比其丑叔矮多少;润儿十岁,眉目如画,已有小美女的妩媚,其母丁幼微身材高挑,有六尺七寸,润儿身量应该会超过她娘亲,因为润儿受丑叔影响,每日登山健身。

两个孩子身体都很好,很少生病,丁幼微自回陈家坞两年多,身体也康健了许多,服了小郎开的治胃寒的药剂,除了阿姑去世那一个月伤心过度导致胃疾复发之外,其余时间再没犯过病,脸颊也丰腴了一些,不似早先那么瘦弱,肤色莹润有光泽,虽已三十岁,还如二十许人。

陈操之暂时没有什么好牵挂的,已定于正月十六启程,举族上下都在为陈操之的建康之行作准备,这是关系到家族荣辱兴衰的远行,陈操之是钱唐陈氏希望之所系,他的成功就是钱唐陈氏的成功

首先是陈操之建康之行的随从人选,此次不比前两年在吴郡游学,陈操之通过十八州大中正考核之后很可能直接赴西府或扬州任职,所以需要有得力的人,来德与青枝新婚,陈操之已说过不带来德去,来福父子商量了一下,就由来震跟小郎君去建康,还有来震岳父黄荫户的小儿子黄小统,十四岁,比较伶俐,可供使唤,冉盛不用说,自然是要跟去的,而小婵这次也要跟随陈操之去建康,这是丁幼微决定的。

正月初七午后丁幼微向陈操之说起这事,陈操之道:“嫂子,我不需要小婵姐姐跟去服侍,还是让她留在陈家坞帮助嫂子管理家务吧,田籍簿册仓禀积存,小婵姐姐是最清楚的,西楼陈氏可离她不得。”

丁幼微道:“小郎放心,我已安排好,前几个月就在准备了,青枝现在已学会了筹算之术,小郎独创的那种数字记账法青枝也掌握了,簿籍田册这些我都知道,就让小婵跟去服侍你,你这一去至少是半年一载,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怎么行”又用温柔而执拗的语气道:“不许推托,这事嫂子说了算,也是阿姑生前的意愿。”

陈操之不敢再推托,唯唯答应。

小婵早几个月就知道幼微娘子会让她随操之小郎君去建康,真是心花怒放,高兴得不得了,正月初七夜里幼微娘子告诉她操之小郎君已答应带她去建康,那一夜,小婵快活得失眠了,后半夜才睡着,却做了一个焦虑的梦,梦里她在收拾包袱,好与小郎君一道出发,但包袱怎么也绑不紧,刚缚好又松开,越急越手忙脚乱,听得院子里车轮辘辘,小郎君他们已经出发了,顿时就吓醒了,一颗心“怦怦怦”好像要跳出胸膛一般,手抚胸脯,深感庆幸:哦,原来这只是一个梦

第六十四章 两个月亮

隆和元年正月十六,接连晴朗了数日,天气暖洋洋的让人感觉春意盎然,道路上的积雪早已融化,只有阳光晒不到的背阴处,还有白白的残雪吸引着小孩子们去踩上几脚。

这日上午辰时,从陈家坞环形坞堡厚重的大门里驶出五辆牛车,陈操之的建康之行开始了,随行的有冉盛来震黄小统和小婵,还有两个驾牛车的车夫,一个姓田一个姓宋。

陈尚往返建康多次,熟悉京中风物,这次也陪陈操之一道去,带着一仆一车夫。

另两辆牛车里坐着的是丁幼微雨燕阿秀,还有宗之和润儿,丁幼微带着两个孩儿为小郎送行,顺便去丁氏别墅向叔父丁异拜新年,现如今丁氏与陈氏往来密切,丁幼微再不会向从前那样夫家与母家只能择其一了。

这是自母亲去世后陈操之第一次出远门,以前两赴吴郡,母亲都是带着宗之和润儿送他到离坞堡三里处的小松林,然后伫立路旁目送儿子远去

时光流逝岁月漂洗,母亲那白发苍苍神态慈祥的身影在陈操之心里反而愈见鲜明,回头望,九曜山隔断了他的视线,无法望见玉皇山墓园他手植的郁郁短松,心里突然涌上强烈的情绪,他要再去母亲墓前告别,虽然他昨天就去过,但此时的心情却尤为迫切,今天是真正出门远行了,他一定要告知母亲

陈操之对嫂子丁幼微道:“嫂子,我再去娘墓地一趟,你们慢行,我很快就会赶上来的小盛,走。”转身就走。

冉盛将斜背着的包袱往小婵的牛车里一放,大步赶去,两个人走得极快,等丁幼微小婵下了牛车,就见小郎和冉盛已经转过那座在建的方形坞堡了。

小婵对丁幼微道:“娘子,那我也赶去拜别老主母吧。”

丁幼微摇头道:“小郎和冉盛脚健,我们赶不上的,来去有十六里呢,我们若去,那上午就过不了江。”

众人便在路上等着,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就见陈操之与冉盛赶回来了,赶路赶得急,陈操之白皙俊美的脸庞沁出一层细汗,对众人道:“好了,出发吧。”

小婵摸出自己的绢帕想递给操之小郎君拭汗,却见幼微娘子已经把一方洁净的绢帕捏在手里道:“小郎,拭一下汗,到车上坐着,莫再吹冷风。”

牛车辘辘前行,陈氏大庄园里的荫户佃户雇工都知道操之小郎君今日启程远赴建康,三三两两立在路边为小郎君送行,这些淳朴的农户真心感激陈氏感激操之小郎君,见陈操之的牛车过来,这些农户或鞠躬或作揖,有那活泛的还会说两句喜气话,诸如祝操之小郎君早日封侯拜相衣锦还乡云云,陈操之都是下车一一答礼。

从陈家坞至枫林渡口的道路已全面整修过,路面加宽,铺以硬土,两边筑有排水沟堑,下雨天也不会道路积水泥泞难行。

松树林锻冶铺前,来德惆怅地站在那里,以前操之小郎君外出都是带着他和小盛,这回只有他一个人留下了,憨直愚忠的来德不知该对小郎君说些什么,只是紧紧握着冉盛的手

冉盛笑嘻嘻道:“来德哥是不是想跟小郎君去建康那赶紧回去请示青枝姐姐,我们走慢点,等你”

丁幼微撩开车窗帘幕,嗔道:“小盛,不许取笑来德”

陈操之道:“来德,明年再随我去,代替你二兄。”

来德使劲点头,跟着送行的陈尚陈谟荆奴等人一起来到枫林渡口,却见渡口聚了上百人,冉盛惊道:“今天过江的人这么多”

陈尚笑道:“这都是南岸的大姓家主来为十六弟送行的吧,我正奇怪呢,今天陈家坞怎么如此冷清,原来先聚到这里了。”

以刘尚值之父刘族长为首的钱唐江南岸庶族家主几乎全到齐了,已经等候了一个多时辰,见陈操之到来,一起迎上,祝福壮行的话语洋洋盈耳。

刘族长把两个大包袱托陈操之带去建康交给刘尚值,因路途遥远,刘尚值年节时没有回来。

陈操之向送行诸人一一致意,然后登上渡船,从去年开始,枫林渡口增加了一艘四丈六尺的大船,方便南北两岸往来,现在是两大一小三艘船,陈操之一行五辆牛车和十余人可一次摆渡过江。

独臂荆奴对冉盛叮嘱着一些什么,冉盛不住点头。

渡船离开南岸,陈操之立在舟头朝族人和乡亲作揖道别,直至登上北岸,犹见对岸人群未散。

清朗俊秀的宗之突然说道:“丑叔,我们都舍不得你走呢。”

宗之早就知道陈操之要远行,建康比吴郡还远,这个十二岁的小小少年虽不说什么,但依恋之情时时流露。

润儿一路行来都不说话,这时听阿兄这么说,小嘴一扁,亮晶晶的眼泪就要流下来了,却又强忍住泪,说道:“阿兄,我们诵那首诗吧”

小兄妹二人心意相感,一齐诵道:“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

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

经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枫林渡口北岸,陈操之将这一对侄儿侄女一齐拥在怀里,说道:“丑叔这次外出时间比较长,你们两个要听你们娘亲的话,要每日学习不辍,登山时要注意别摔到”

两个孩子眼泪汪汪点头。

陈操之又道:“宗之和润儿老子注已读完,理解得不错,今年开始读庄子和左氏春秋,丑叔的读书笔记都留在那里,遇到疑难就去翻看,基本上能找到解答,宗之明年可以随谭叔去吴郡向徐博士求教了”

停顿了一下,陈操之接着道:“润儿的曹全碑已临摹了两年,不必再练这一帖了,一本帖子练久了容易磨失灵气,以后换西岳华山庙碑,华山碑能练出笔力,宗之也一起练,至于行书,练丑叔的那种书体还有王右军的兰亭集序都可以,谢安石的也极好,随你们兴趣,章草暂时不要练,等以后丑叔回来看你们进境再说。”

两个孩子不住点头,眼泪吧嗒吧嗒流下来。

陈操之给宗之和润儿拭泪,安慰道:“不要哭,来,丑叔教你们唱一支曲子”

“好。”两个孩子高兴了一些。

陈操之唱道:“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在钱唐县城东门外驿亭,宗之和润儿就唱着这支曲子为丑叔送行,丁幼微美眸含泪,看着小郎微笑着向冯县令叔父丁异等人道别,心里一阵阵抽痛。

小婵也过来施礼道别,丁幼微只说了一句:“小婵,照顾好他”便说不下去。

润儿却对冉盛道:“小盛,保护好我丑叔,不许有人伤害到我丑叔。”

今年已十六岁,身高达八尺腰挎短刀的冉盛躬身答应:“是。”

润儿又道:“唉,小盛,你的胡子还是长出来了”

冉盛摸了摸连鬓的络腮胡茬,好生惶恐。

陈操之陈尚一行三辆牛车共十人天黑时赶到余杭县投宿,客栈主人认得陈操之,三年前陈操之与刘尚值结伴赴吴郡经过余杭就是在这家客栈歇夜,那夜院墙外的草棚起火,刘尚值赶紧把衣不蔽体的阿娇给抱了出来

陈操之现在是名动江左,在吴郡十二县更是家喻户晓,客栈老板好生相敬,赶紧命店伙计准备酒菜,床铺则换上洁净被褥,用罢晚餐,又备热水让陈操之等人沐浴。

陈操之沐浴时,小婵就在边上侍候,陈操之有些不自在,说道:“小婵姐姐,我自己洗浴惯了,不须你服侍,你自去洗吧。”

小婵抿嘴笑道:“娘子命我跟小郎君出来不就是服侍小郎君的吗,而且我也不是第一次服侍小郎君沐浴啊。”

陈操之便不再多说,由着小婵帮他解散发髻,只是解衣穿衣时,小婵还是会红着脸避开一会。

客栈房间是陈尚安排的,小婵和陈操之共一个房间,陈操之当时也没说什么,在陈尚等人眼里,小婵是他的贴身侍婢,与他同房是很正常的事,而且上等客房分里外间,有两张床铺。

虽在旅途,陈操之长期养成的夜读习惯也没改变,沐浴后就坐在小案前磨墨抄书,要把自己的老子新义和明圣湖论玄集重抄一遍,原稿送给了谢玄,手头这两部是钱唐县衙的书吏抄写的,字不大好看,到建康后要以这两部书做敲门砖,所以必须得重抄。

小婵独自在外间梳洗,听着小郎君在里间磨墨铺纸的声响,她轻轻搓洗着自己丰盈瓷实的身子,心里的快乐如荷盖水珠滴溜溜转动不定,又好似坐在牛车上停不下来,忧伤是沉静的,快乐则是浮躁的啊。

小婵浴罢,开门让店伙计把浴桶抬走,她把小郎君和她自己换下来的衣物用个木盆装了端去客栈后院的水井边洗涤,客栈原有为客人洗衣的洗衣妇,要另算工钱,小婵愿意自己洗,洗了小半个时辰,浮跃跃的心才安静下来,直起腰来立在井栏边一看,井里有个月亮微微摇晃,抬头看,银盘似的皎月已在天心,现在已经是亥时末子时初了吧,应该服侍小郎君歇息了,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呢。

第六十五章 知难而退

青瓷油灯光线昏黄,房间里朦胧不明,只小案上的砚台书卷执笔的手,还有那张清峻秀美的脸庞在灯光下朗朗清晰

小婵立在小门边,静静地看着小郎君专心致志笔不停书的样子,那俊朗的浓眉偶尔一挑,想必是写到了得意处,嘴唇还抿一抿,这专注的神态真是动人啊。

陈操之抄罢一篇,搁下笔,抬头见小婵手扶门框站在那里,讶然道:“小婵姐姐还没歇息吗,近三更了吧”

小婵“啊”的一声,回过神来,说道:“哦,这就去睡小郎君还有什么事要吩咐”说这话时,声音都微微颤,一颗心像要跳出胸膛。

陈操之道:“没什么事,我净个手也要睡了,小婵姐姐晚安。”

小婵也学着陈操之的说法道了一声晚安,回到外间小榻,解衣躺下,有些失望,却又觉得羞耻,心想:“操之小郎君自幼把我当姐姐看待呢,现在我都只有他肩膀高了,还不是叫我小婵姐姐”幽幽叹了口气,心道:“罢了,能跟在小郎君身边时时看到他为他做些事就很高兴了,我只是一个婢女而已,托庇在西楼陈氏这样仁慈宽厚的主家,以前的老主母现在的幼微娘子还有操之小郎君,重话都没有说过我一句,我还能要求些什么呢好好服侍小郎君便是了,若是小郎君肯要我我就给他一辈子服侍他,若小郎君不肯要我,我也一辈子服侍他,反正老主母幼微娘子有话在先,小郎君是不能赶我走的”

想到这里,小婵既欣慰又难过,想到自己都二十四岁了,不免双腿紧夹辗转反侧。

从钱唐绕太湖南岸经湖州溧阳这一路去建康是最近的,但因为陈尚前几次去建康都是先至吴郡再赴建康,而且吴郡这一路比较安全,未听说有流民抢劫之事发生,所以陈操之这次依旧是先赴吴郡,而且是绕道华亭

正月二十三午时,陈操之陈尚一行摆渡过松江,陈操之立在舟头遥望不远处的梅岭,那座葱蔚深秀的山岭在阳光下隐现缤纷之色,那应该是梅岭上盛开的绿梅白梅红梅三叶梅绚烂的花色映照出来的吧,升平三年四月末的那个清晨他带着来德冉盛离开华亭陆氏庄园,陆葳蕤就是登上梅岭为他送行,那一点素白的身影如永不凋谢的白兰花,三年之久千里之遥,芬芳犹在鼻边

依旧是那个驼背老艄公,上船时陈操之客气地向他招呼,老艄公也记得陈操之,皱脸笑问:“钱唐的陈郎君”

陈操之点头道:“是。”

驼背老艄公笑得脸皮更皱了,压低声音道:“祝陈郎君与陆小娘子早成佳偶”

陈操之心胸一宽,合什施了一个佛礼,笑道:“多谢长者的祝福。”

陈尚在一边听到了,微微而笑,心想:“十六弟与陆小娘子的事早已哄传开来,连这艄公都知道了,还祝福十六弟,真有意思,十六弟此去建康,通过十八州大中正考核应是不在话下,还有就是陆小娘子的事,若真能说服陆氏家主,与陆小娘子定婚姻,十六弟固然是幸福美满,我钱唐陈氏的声望亦必飚升,钱唐第一大族非陈氏莫属了。”

判断士族门第高下有三个标准:簿阀簿世和联姻,簿阀是郡望簿世是祖父辈官职,而联姻则是从这个家族的姻亲地位的高低来判断该家族的地位,所以高门大族与高门大族相互通婚次等士族与次等士族之间通婚,泾渭分明,少有逾越,偶尔也会有一等士族与次等士族联姻,但像吴郡陆氏这样的顶级门阀与次等士族联姻那是前所未闻,而现在,陈操之就是在做这种破天荒的事

陈尚心道:“可若是十六弟最终无法娶到陆氏女郎,那对十六弟打击可谓沉重,十六弟的声誉还有我钱唐陈氏的声望都会受影响,多少人等着看我十六弟的笑话呢,所以说这建康之行说是步步荆棘也不为过啊。”

驼背艄公对陆氏庄园里的事了解得不少,说陆小娘子自前年九月去了建康之后只回来了一趟,就是八月十七陆长生的祭日,十月初依旧去了建康,陆夫人张氏因身体欠佳还留在庄园里,这驼背老艄公得知陈操之这次就是要去建康,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祝福话,直到陈操之上了岸才罢。

经过华亭陆氏墅舍而不入,既失礼又露怯,所以陈操之与三兄陈尚到陆氏墅舍投刺求见,庄园管事认得陈操之,目瞪口呆,挢舌不下,匆匆忙忙通报去了。

陆夫人张文纨前年冬陪着陆葳蕤去建康,身体一直不佳,吃不下睡不香,遍请京中名医,服药无数也不见效,去年八月回到华亭,身体却渐渐好起来了,乃知是水土不服之故,所以就留在了华亭,昨日从兄张墨张安道从山阳郡来探望她,此时正在小惜园叙话,听说陈操之求见,也是惊愕至极

张安道笑道:“纨妹,这陈操之是来向葳蕤求婚的吧。”

张文纨蹙眉道:“五兄,不要取笑,帮我拿个主意,这陈操之见还是不见”

张安道自升平二年冬月吴郡花鸟绘画雅集之后再未见过陈操之,却常能听到陈操之的传闻,自陆葳蕤与陈操之私订终身之事传出后,对陈操之的议论更是时时得闻,褒贬不一,但陈操之的才华与纯孝却是公认的,张安道也很想再见一见这个陈操之,便道:“见一下又何妨,难不成你还让人把他乱棍打出”

张文纨笑了起来:“五兄说得是,难道我还怕见陈操之不成。”命管事去请陈操之兄弟来小惜园花厅相见,到了之后再来禀报。

过了一刻钟,管事来报,陈氏兄弟已经到了,张文纨便与张安道起身去花厅。

陈操之立在花厅长窗下,望着园中花木,梅花水仙三色堇迎春都开得正艳,姹紫嫣红春光甚美,可惜葳蕤不在这里

听到侧门脚步声,陈操之回过头来,见一个四十多岁的长须男子与一个美妇人并肩而来,起先一瞬间以为这是陆使君与夫人张文纨,随即认出那是张墨张安道先生,急趋几步,一躬到地:“陈操之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