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53部分阅读(1/1)

久了。”

二人下了坡地,坐在公孙树下冉盛带来的折叠小胡凳上歇息,饮茶解渴,陈操之随口问那茅屋老者此地是谁的山林没想到那老者回答说是晋陵顾氏的。

陈操之笑道:“原来是顾长康府上的山园,长康自己都不知道这里的宝珠玉兰吧。”

冉盛道:“小郎君何不向顾郎君讨这一块山地,那么就可以把这些玉兰树送给陆小娘子了。”

陈操之望着陆葳蕤笑,说道:“怎好掠人之美天下好物尽有,总不能一见到就想据为己有吧,我只挑最心爱的,非争取到不可。”

陆葳蕤双眸如水,容光焕发。

这时大约是申时初刻了,一轮红日已经往西面汤山坠去,陈操之一行开始踏上归程,照来时行进速度,可以在申时末赶回东安寺。

众人刚才歇了一刻时,这时都是行步轻快,支法寒道:“诸位善信,走快些,到汤泉那边可以再歇一刻时,顺便看看女娲石。”

众人便都加快脚步,陈操之依旧牵着陆葳蕤的手,这回程时的感觉又与来时不同,因为在玉兰花树下二人有了新的刻骨铭心的甜蜜体验,原以为相互间的爱恋已经无可复加,却发现还可以更深爱一些,没有止境似的

将到汤山东麓,陆葳蕤毕竟走得乏了,这一路又走得甚急,左足一下子没有抬高,足趾踢在了山道石块上,“啊”的一声惊呼,幸有陈操之牵着,不至于摔倒,但左足拇扯痛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却又强撑着道:“不要紧,踢到了石头。”弯腰揉了揉足趾,痛得“咝咝”吸气,扶着陈操之的手臂慢慢的走,努力不显得太难受,短锄和簪花赶紧走回来扶小娘子。

陈操之道:“葳蕤,让我看看你踢伤得重不重”

这是要脱袜露足的,这里可不是陈郎君一个人,陆葳蕤道:“没事的,就是起先痛一阵,过一会就好了,继续赶路吧,还有五六里路才到呢,我走慢些就可以了。”

斜阳离西面山巅还有一段距离,支法寒道:“现在大约刚过正申时,可以歇歇脚,且看看汤泉去。”

支法寒领路,众人从一处山谷岔进去,就见两眼热气氤氲的汤泉,一处呈弯月形,另一处汤泉呈三角形状,二泉相隔二十余丈,泉边布满了五彩晶石,那些晶石嵯嵯磊磊,大如磨盘,小如拳头,奇形怪状,有莹白浅黄浅绿淡紫各种颜色,斜阳映照,更显色泽璀璨,宛若水晶宫殿一般。

陈操之知道这些荧石是被温泉水从地底带上来的矿物质沉淀凝结而成,眼前这两处温泉水质清澈,不像一般温泉那样有刺鼻的味道,当即说道:“用这汤泉水濯足,可以解乏,我们今天走了这么长的路,就在这泉边多浸泡一会吧。”

支法寒说道:“那好,陈檀越留在这牙泉边,小僧去那边汤泉濯足。”

冉盛板栗都跟着支法寒去那处三角形状的汤泉,短锄和簪花迟疑了一下,留在了陆葳蕤身边。

陈操之找了一处平整的石头,扶着陆葳蕤坐下,说道:“你伤到了足,不知出血了没有快除袜看看。”

短锄簪花二婢听说小娘子有可能出血,吓了一跳,赶紧为陆葳蕤除去青丝履白布袜,一看,倒是没出血,不过左足大拇趾乌青了一小块,好似白璧微瑕。

陈操之道:“在汤泉水里浸泡一下会好很多。”说着,自除去鞋袜,双足浸入热气腾腾的泉水中,说道:“不算烫。”

陆葳蕤和二婢都撩起裙子,浸足入水,泉水有些烫,但还可以忍受,浸泡了一会,觉得浑身发热,疲乏果然消减了许多。

真是悠闲的时光,斜阳正在,山林寂寂,活泼少女嬉戏泼水声格外清晰,陈操之坐在一边,双足在温泉水里轻轻荡着,眼睛看着水里陆葳蕤的晶莹双足,人美,足也美,除了那左足趾一点乌青,再无半点瑕疵,右足踝内侧的那一粒小小的朱砂痣宛若白玉上的胭脂点,非常美,不由得想起他三年前的诺言,要把红绳系在这有朱砂痣的足踝上

支法寒在那边大声道:“陈檀越,该回寺了。”

陈操之四人穿好袜履,陆葳蕤行了几步,喜笑颜开道:“太好了,足趾不怎么痛了。”先前她还真担心痛得走不了路,难道还真要陈郎君背她

陆葳蕤虽然左足不是很痛,但总没有先前走得那么轻盈了,担心继母张文纨等得着急,便遣板栗先赶回去报信。

陈操之陆葳蕤赶回东安寺时已是酉时初刻,陆夫人张文纨带着随从已经下了东安寺,在汤山西麓等候陆葳蕤,见到陆葳蕤,半喜半嗔道:“总算回来了,真把我急死了,快上车吧,即刻回城。”问陈操之:“操之今日回城吗”

陈操之尚未回答,就见支法寒从山门里飞奔下来,唤道:“陈檀越,吾师请你留寺小住两日。”

张文纨笑道:“那操之就在东安寺小住两日吧,我们先回了。”低声道:“有事就让板栗转告,我命板栗隔日就去顾府一趟。”说罢,放下车帘,在十六名带刀部曲护送下往建康而去。

陆葳蕤攀着车窗朝后看,直到道路一转,看不到陈操之了才回身坐好,这时才觉得双足酸痛,自己用手轻轻揉动足踝

陆夫人张文纨含笑问:“蕤儿,来回三十里路,累着了吧”

陆葳蕤道:“不累,就是这两年在京中走得少了,脚力都不如以前了,多走走就好了。”

张文纨笑道:“你还真是得陇望蜀啊,这样的机会哪能常有,而且再过两个月陈操之就要去姑孰,以后见面也难。”

陆葳蕤有些难过,却又对张文纨道:“谢谢娘亲,蕤儿今日已经很快活了,都是娘亲疼爱我。”

张文纨轻轻抚摸陆葳蕤娇嫩的脸蛋,柔声道:“操之是个好郎君,的确是我葳蕤良配,蕤儿放心,我一定尽力助你,先前在佛祖像前我也为你与陈郎君的姻缘祈祷。”

“娘亲”

陆葳蕤含着眼泪,扑在张文纨怀里,感动极了,她六岁时亲生母亲病逝,八岁那年张文纨嫁入陆府,起先有好几年她是很排斥这个继母的,但慢慢的察觉继母性情温婉,完全不像有些仆妇对她讲的那些凶恶的继母,便逐渐与继母亲密起来,现在真的情同母女了。

牛车辘辘,向西而行,天色渐渐黑下来,陆府部曲已有赶夜路的准备,在东安寺便备好的松香火把,这时燃起来照明,赶到建康城东门已是戌时末,却见城中驰出三骑快马,听得为首骑士与守城门的军士说是去东安寺,皇帝陛下要召见钱唐陈操之。

第二十二章 夤夜传召

陈操之在东安寺随喜,当晚沐浴斋饭之后,入正堂衣钵寮与支道林夜谈,陈操之对儒玄经典无不精通,对时下流行的般若慧行道印诸释典也曾通览,又有前世习诵过的坛经和金刚经,说是学贯儒玄释,实不为过,支道林接谈之下,对陈操之的才学与颖悟大为惊叹,认为是宿慧,并不完全是学而知之的,恭恭敬敬请陈操之将所梦的高僧问答笔录下来,弘法传世,成大功德。

陈操之略一思索,说道:“支公,小子所梦见的那两位僧人是在传习一部佛典,名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约五千言,小子尚能记忆,就将此经录出如何”

支道林喜道:“甚好。”亲自为陈操之磨墨,以示求经之虔诚。

东晋末年,西域龟兹国高僧鸠摩罗什应后秦国主姚兴之邀,来至长安翻译佛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就是这一时期翻译的,陈操之现在是让这部大乘佛教经典提前几十年在中土流传,至于六祖慧能的传法习录坛经就不打算录出了,毕竟坛经里涉及大品般若维摩经大智度论十二门论这些佛典理论,而现在大品般若维摩经这些佛经都尚未传译过来,佛学理论太超前是不妥的,会被僧众认为是异端邪说,所以陈操之只录金刚经,而坛经则留作自己辩难时偶露的机锋

青灯古佛山寺萧瑟,陈操之左手以王羲之清丽的行楷笔录金刚经,支道林于支法寒师徒分坐陈操之两侧,看着其笔端流淌出的串串经文:

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须菩提白佛言:“世尊,颇有众生,得闻如是言说章句,生实信不”

佛告须菩提:“莫作是说如来灭后,后五百岁,有持戒修福者,于此章句,能生信心,以此为实。当知是人,不于一佛二佛三四五佛,而种善根,已于无量千万佛所,种诸善根。闻是章句,乃至一念生净信者,须菩提,如来悉知悉见,是诸众生,得如是无量福德。何以故是诸众生,无复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无法相,亦无非法相。何以故是诸众生,若心取相,则为著我人众生寿者。若取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何以故若取非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是故不应取法,不应取非法。以是义故,如来常说:汝等比丘,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支道林看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不禁点头,有会于心,后看到“法尚应舍,何况非法”句,剔然自省

陈操之准备今夜就将五千余字的金刚经笔录出来,写到三千余字时觉得肩背手腕有些酸痛,便起身到庭中漫步,在半轮皎月下练了一遍五禽戏,支道林支法寒师徒不出一声默默相陪。

练罢五禽戏,陈操之回到衣钵寮,继续笔录金刚经,他从戌时初开始落笔,已经书写了两个多时辰,听得寺里执役用响木“铎铎”报时,已经是三更天了,大约还剩八百字经文,尚须半个时辰才能写完。

这时,听得山下马蹄声响,有人夤夜来到东安寺。

支道林命支法寒去看看发生了何事支法寒出去半晌,领着一人来到正堂外,说道:“师父,皇帝召见陈檀越。”

精舍外便有一人躬身道:“宿卫中郎将毛安之拜见林法师,奉皇帝口谕,召钱唐陈操之觐见。”

支道林眉毛一挑,看着陈操之,陈操之执笔停顿了一下,墨眉微蹙,显然很意外,支道林便道:“陈檀越请继续传写经文,贫道先去问清楚究竟何事。”

支道林起身来到衣钵寮外,请毛安之到正堂坐定,乃从容问讯。

毛安之年在三十开外,短须环眼,威武劲健,其父乃东晋名将州陵侯毛宝,流民首领,北伐时兵败殉国,毛安之果毅有父风,勇武过人,雄风烈烈,深受会稽王司马昱倚重,先为抚军参军,迁为魏郡太守,又因其兄建安侯冠军将军毛穆之与桓温关系密切,是以毛安之在朝廷与西府之间左右逢源,司马昱辅政,召毛安之入建康为宿卫中郎将,是仅次于中领军桓秘和五兵尚书陆始的掌握建康兵权第三号人物。

毛安之不喜玄学,但其兄冠军将军毛穆之与支道林有旧,而且建康城中自会稽王以下无人不敬支公,所以毛安之对支道林也是极为尊敬,恭恭敬敬道:“安之亦不知皇上召见陈公子何事,不敢妄猜。”

支道林心知毛安之就是知道也不会说的,便问:“皇帝要陈檀越连夜进宫吗”

毛安之道:“那倒不必,但明日巳时太极殿散朝后,陈操之必须在宫中西省候见。”

支道林微笑道:“那明日一早启程尽来得及,毛檀越何必深夜奔波”

毛安之苦笑道:“安之怕陈公子万一不在东安寺,又要去别处寻找,皇上服药性燥,若到时未见到陈公子,恐招皇上之怒。”

支道林道:“陈檀越为贫道抄写经文,大约还要两刻时才能写完,请毛檀越及随从到香客居暂歇如何”

毛安之道:“待见过陈公子之后再见歇息,明早与陈公子一道归城。”

支道林命侍者烹茶献客,毛安之见佛殿廊上立着一人,雄伟非常,便问:“林法师,此人是贵寺僧众”

支道林道:“非也,此乃陈檀越仆从,名冉盛者也。”

毛安之叹道:“此子雄壮,万难得一,若任殿中宿卫,岂不威武”

闲坐一会,就见支法寒陪着陈操之过来了,那日会稽王嫁女,毛安之与陈操之见过一面,此时略事寒暄,约定明日寅末卯初起程,便各自去寺院客户歇息。

次日天色微明,陈操之主仆三人便食用了斋饭,与宿卫中郎将毛安之及两卫兵出了东安寺回建康,支道林亲自送出山门外,合什道:“陈檀越所传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真让贫僧如辟鸿蒙,识见大开,陈檀越可谓功德无量。”

陈操之在司徒府大中正考核上惊才绝艳倾倒四座,会稽王司马昱极为赏识陈操之,要擢陈操之为上品,此事早已风传开来,毛安之自然知晓,只是没想到连林法师这样的方外之人对陈操之也是如此器重,不免有些好奇,心道:“这个陈操之容止俊美,但年纪轻轻,真有如此惊世才华不过此子倒是镇定,也不问皇上召他何事当然,他就是问了我也不能说,这是宫中的规矩。”

毛安之与两名卫兵骑马,冉盛也骑马,陈操之则坐在牛车上闭目养神,昨日与陆葳蕤游花山,又写了半夜的金刚经,一早又起来赶路,实在有些困倦。

毛安之见冉盛骑术甚劣,全靠两条有力的腿夹得大白马服服帖帖,便笑着指点了一些骑马的诀窍,冉盛读书习字时不甚灵光,但对骑射,简直是一点就透,还能举一反三,骑着大白马轻快了许多。

毛安之亦甚喜,便一路与冉盛说话,得知冉盛能背诵孙子魏缭子,颇惊奇,试让冉盛背诵几段,果然一字不差,又知冉盛能仰射飞鸟箭术出众,便道:“冉盛,做我的卫兵如何,我保你有好前程。”不等冉盛回答,朝行进的牛车大声道:“陈公子可肯放冉盛出家籍”

陈操之从车窗里说道:“毛中郎,小盛并非我陈氏仆人,他是自由身。”

冉盛断然拒绝道:“不,我要跟着我家小郎君。”

毛安之虽然爱冉盛猛将之材,但也不能强求,哈哈一笑作罢,说道:“冉盛跟随陈公子去西府也不错,好好历练,莫荒废。”

冉盛对毛安之肯教他骑术,也颇感激,大声道:“多谢毛中郎赏识,冉盛会努力的。”

一行人由东门入建康,径向城北台城而去,台城即是禁城,有一道内城墙相隔,冉盛来震俱不能进,只陈操之随毛安之入台城,沿遍植细柳的乾河北岸行了半里,来到西省大门外,西省即中书省,魏曹丕始立,是秉承君主旨意,掌管机要发布政令的机构。

此时巳时已近,朝会已散,毛安之领着陈操之去见尚书仆射王彪之,王彪之见到陈操之,笑道:“陈操之到了,随老夫去见皇上吧。”

陈操之就又跟着王彪之往皇宫而去,王彪之问:“操之可知皇上何事召见你”

陈操之道:“不知,正想请教王尚书。”

王彪之道:“我亦不知,想来是你的名声已传入掖庭,所以皇上要召见你,你也不必心怀忐忑,小心应对便是,对了,会稽王也在宫中。”

第二十三章 东堂见鬼

东晋谓朝廷禁省为台,故称禁城为台城,晋元帝在王导辅佐下立宗庙社稷于建康,以东府为台城,殊为俭陋,元明二帝,亦未改制,至成帝咸康年间方始扩建,有宫墙内外三重,外重宫墙之内布置宫中一般机构和驻军;第二重宫墙内是中央官署,东侧为朝堂和尚书省,西侧有中书省秘阁皇家图书馆和皇子所住的永福省等;第三重宫墙内才是真正的皇宫内苑,前为朝区,建主殿太极殿和与它并列的东堂西堂;后为寝区,前为帝寝式乾殿,又称中斋,后为后寝显阳殿,各为一组宫院,都在两侧建翼殿,形成和太极殿相似的三殿并列布局。太极式乾显阳三殿和太极殿南的殿门,宫正门共同形成全宫的中轴线,寝区之北是内苑华林园

中书西省与尚书秘阁分居朝堂左右,陈操之跟随尚书仆射王彪之由西省经过一条长长的甬道来到第三重宫门,侍中张凭张长宗在宫门前相迎,张凭乃张墨之兄,陈操之曾与顾恺之一道到张府拜访,张凭很是赏识陈操之,向王彪之陈操之二人拱手道:“王尚书陈公子,请到太极殿东堂稍候,皇上即将驾临。”

侍中原是丞相的属官,加此官者可出入宫廷,为皇帝侍从,自汉代以来,地位日趋贵重,常伴君侧而不任杂务,与散骑常侍同备顾问应对拾遗补缺,位居三品,遂成清贵要职。

陈操之第一次入台城,又不知皇帝司马丕究竟何事见召,纵然淡定,心里还是有些惴惴惴不安的,只是东晋皇宫实在寒酸,还不如世家大族的府第豪华,不能给人以庄严肃穆之感,眼前这太极殿是台城皇宫最宏伟的建筑,始建于晋元帝永昌元年,由时任尚书郎的郭璞主持建造,郭璞精于堪舆术,选址建造的太极殿据说暗合洛书九星之象,不料十年不到,苏峻作乱,带兵入建康焚台城,太极殿与东西楼阁化为灰烬,叛乱平定后,重建新宫,在原址建太极殿与东堂西省,沿用至今,已历三十载,土木结构的宫殿已颇颓旧,东晋皇室衰微由此可见一斑。

值殿内侍引着张凭王彪之陈操之三人入太极殿东堂,堂上两人长身而起,与王彪之张凭见礼,其中一人对陈操之道:“操之,来,坐于本王下首。”

说话之人疏眉朗目清隽岐雅,正是会稽王司马昱,另一人乃是侍中高崧。

司马昱看着陈操之微笑着道:“本王昨日与皇上说起你,皇上即便要召见,皇上如此爱才倒是少见。”

王彪之道:“皇上求贤若渴,社稷之福也。”

司马昱一笑,问:“操之,听闻昨日支公请你去谈论佛法,颇受益否”

陈操之欠身道:“支公神理绵绵,操之得其教诲,大为受益,操之在东安寺又幸遇王右军,得其指点书法,幸甚”

司马昱疏眉一挑:“逸少回京了吗,操之果然幸运,一日之间得支公逸少教导”

值殿太监传言:“琅琊王到。”

尚书仆射王彪之侍中张凭高崧都赶紧起身,陈操之也立在座前,只有司马昱安坐不动。

琅琊王司马奕是当今皇帝司马丕的同母弟,初封东海王,司马丕由琅琊王即帝位之后,改封司马奕为琅琊王。

东晋一朝,琅琊王是一个极为重要的王爵,晋元帝司马睿南渡前就是琅琊王,所以一旦哪位皇子受封琅琊王,那就隐然是储君之备,当今皇帝司马丕无子,太后褚蒜子便下诏改封东海王司马奕为琅琊王,并加侍中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在皇室中地位仅次于会稽王司马昱。

琅琊王司马奕今年二十一岁,白皙瘦弱,敷粉薰香,人在殿前,香气已先袭至,向司马昱施礼道:“皇叔祖安好。”

司马昱点头道:“延龄,坐。”

司马昱辈份甚高,是晋明帝少子,司马丕与司马奕之父晋成帝还要称呼司马昱为皇叔。

王彪之张凭高崧陈操之齐向琅琊王司马奕见礼,司马奕一一还礼,并无一丝骄气,对陈操之微笑道:“听闻陈子重在我皇叔祖府中清谈雅集上一鸣惊人,小王未曾参加,实在遗憾。”

陈操之谦逊几句,瞥眼看到跟在司马奕身后的那个中年男子,葛衫道冠丰颊多髭,赫然是天师道大祭酒卢竦

司马奕向众人引见卢竦,语气十分崇敬,这让陈操之暗暗警惕,这个卢竦与他有隙,现攀附上琅琊王,是个祸害啊。

卢竦含笑向众人一一稽首行礼,对陈操之也好似初次相见,笑容可掬,连道久仰,似乎浑忘了当日道上相逢的龃龉。

这时,内侍传声,皇上驾到。

年纪轻轻精力充沛的皇帝司马丕端坐在御床上,待众人行礼毕,开口便道:“陈操之,朕听闻你是葛洪弟子”

陈操之道:“是,臣曾蒙葛师教诲,感激不忘。”

皇帝司马丕道:“葛洪在罗浮山炼丹,朕两次派人去请他入京,他都拒绝,朕若不是敬他是丹道宗师,早已下旨广州刺史庾蕴强行将其解送进京了,既然你是葛洪的弟子,那就由你为朕炼制三仙丹。”

陈操之眉头微皱,皇帝司马丕这么着急召见他竟是为了要他炼丹,真是荒唐,当即道:“启禀陛下,臣不会炼丹,臣师从葛师只是学儒学玄,并未涉及金丹大道。”

皇帝司马丕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对陈操之也就没有兴趣了,摇头嗟叹,为自己贵为帝尊却不能长生不老深感无奈。

司马昱与王彪之对视一眼,摇了摇头,皇帝司马丕信方士之言,为求长生,近日已断谷饵药,也就是说饭都不吃了专门吃药,司马昱劝告过几次,皆不听。

侍中高崧谏道:“陛下断谷饵药,此非万乘之君所宜为,陛下兹事,实日月之蚀。”

皇帝司马丕哪里会听得进去,直打哈欠。

会稽王司马昱示意陈操之劝谏,陈操之善辩,又是葛洪弟子,或许皇帝会听从其良言也未可知。

陈操之便道:“陛下,臣曾听葛师言,欲求仙者,要当以忠孝和顺仁信为本,若德行不修,而但务求方术,皆不得长生,请陛下三思。”

皇帝司马昱对这个既为葛洪弟子却又不会炼丹的陈操之不甚为礼,摆手道:“汝既不会炼丹,仙道之事,非汝所知。”

琅琊王司马奕这时禀道:“皇上,臣弟举荐一得道仙师”

“哪位”皇帝司马丕精神一振,眼望琅琊王司马昱身后侍坐的那个广额丰颊的道人。

卢竦起身稽首道:“臣范阳卢竦,现为徐州天师道祭酒,仰陛下天威,愿效微劳。”

陈操之心里冷笑:“天师道祭酒,说得堂而皇之,好像朝廷册封的官爵一般。”但看堂上其他人,却无异色,显然天师道深入人心,这祭酒是很有威望的。

皇帝司马丕饶有兴致地问:“卢祭酒有何仙术”

皇帝司马丕最喜的是神秘方术和仙丹,卢竦显然也早有准备,扫视东堂,森然道:“陛下,这东堂有游魂飘荡,贫道一进来就感觉有阴煞之气。”

皇帝司马丕吃了一惊,渴求长生的人不用说是极其敬畏鬼神的,就连会稽王司马昱和尚书仆射王彪之也露出悚然之色。

卢竦神色凛然,如临大敌,郑重其事地问:“修建此殿时可有人死亡”

皇帝司马丕摇头,却问会稽王司马昱:“皇叔祖想必知道”

司马昱皱眉道:“太极殿曾被叛贼苏峻焚毁,当时烧死了一个宫女”

卢竦拊掌道:“是了,便是一个女子阴魂,不过陛下乃万乘之尊,天神护佑,这女鬼也并不凶恶,无妨无妨。”

卢竦说无妨,但皇帝司马丕却还是心惊肉跳,这里是他经常召见臣下之所,有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女鬼经常飘来荡去,虽说他是皇帝,众神护佑,但还是害怕啊,说道:“请卢祭酒务必驱除此鬼,朕有重赏。”

卢竦道:“陛下,贫道担保,此女鬼绝不会危及陛下,鬼亦有善鬼恶鬼之分,此宫女之魂滞留不散,只为留恋宫殿繁华而已,并无危害,不用驱除,世间鬼魂多有,只有厉鬼才会害人,其余的相安无事可也。”

卢竦越说女鬼无害,皇帝司马丕就越要恳请卢大祭酒施术驱鬼,不然他心不安哪。

陈操之冷眼旁观,看这卢辣欲擒故纵一派江湖骗子嘴脸,极是厌恶,但上至皇帝司马丕下至会稽王司马昱琅琊王司马奕,以及王彪之张凭诸人,都是信之不疑的样子,只有侍中高崧皱着眉头,显然对卢竦在大殿东堂这般言行颇为不满。

卢竦做作了一番,方始应允驱鬼,说他还有四个弟子在宫门外等候,持有相应的驱鬼器物,请陛下宣其入宫上殿。

皇帝司马丕即命内侍传卢祭酒四名弟子上太极殿。

第二十四章 鼎沸阴阳鱼

卢竦的四个弟子各捧一个木盒来至太极殿东堂,拜见皇帝,这四位弟子两男两女,都是十七八岁年龄,戴逍遥巾,穿青布道袍,男的清秀女的姣丽,叩拜皇帝之后整齐地侍立在卢竦身后,顿显卢竦大祭酒的派头。

据传卢竦在徐州传道,从之者五百余家,这些信徒进献子女钱帛倾家荡产侍奉卢祭酒,卢竦可谓要钱有钱要人有人,犹心不餍足,现在入建康图谋更大的发展,都下贵望颇有事之为弟子者

卢竦出于北地世家范阳卢氏,汉魏以来范阳卢氏代有高官,与博陵崔氏河东裴氏弘农杨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并称山东六姓,永嘉南渡前,范阳卢氏地位超过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颖川庾氏更不能与卢氏相比,苻氏慕容氏入主中原,为拉拢汉人,对山东六姓颇为优待,任命六姓族人为高官,博陵崔氏范阳卢氏成了与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并称的南北朝四大家。

但卢竦却没有感受到门第的尊贵,八王之乱,卢竦祖父率范阳卢氏的分支南渡,因卢竦祖父不善钻营,追随的部曲少,未能跻身王导政权,卢氏在江左沦为寒门,这与钱唐陈氏经历极为相似,卢竦也和陈操之一样想重振家族声望,但卢竦与陈操之勤励苦学步入仕途不同,卢竦借卢氏世奉天师道之势,又向方士学了不少左道秘术,十年来在徐州发展信众,今日也与陈操之一样来到万乘之君面前

陈操之因不会炼丹,被皇帝司马丕冷遇,卢竦心里冷笑,当即以东堂女鬼来耸动帝听,果然收效显著,现在就要以驱鬼术来获得皇帝的崇信了,一旦得到皇帝的信任,那他卢竦就是平步青云,比陈操之奔走西府可快捷得多,这个陈操之曾藐视过他,若他得志,必有以报之。

陈操之自然也知道卢竦得志将会对他不利,这时冷眼看卢竦如何捉鬼他对天师道秘术并不了解,先看看再想对策。

卢竦从一名女弟子捧着的木盒里取出一叠黄裱纸,熟练地扎好八个小纸人,命弟子将这八个纸人分别置于东堂八个方位,卢竦又取一柄桃木剑,向皇帝司马丕躬身施礼,然后禹步仗剑,在东堂上绕圈行走。

所谓禹步,有一个特点就是第一步右足行在前,左足不能超过右足,拖着走,类似跛子,西汉扬雄法言卷七重黎云:“巫步多禹”,李轨注曰:“昔大禹治水,涉山川,病足,故行跛也而俗巫多效禹步。”,禹步初为巫祝采用,后道教徒承袭此术,著洞神经曰:“禹步者,盖是夏禹所为术,召役神灵之行步,以为万术之根源,玄机之要旨。”

卢竦人高马大气宇轩昂,这下子走出禹步,右足在前左足拖在后,样子其实相当滑稽,但东堂上众人肃然,皇帝司马丕更是紧张得屏气凝神,盯着卢竦的一举一动。

卢竦禹步行至正东方,那个黄裱纸人静静卧于砖地上,卢竦大喝一声:“疾”

与此同时,东堂上突然铜铃声大作,堂人诸人都吃了一惊,看时,却是卢竦的两个男弟子各取一个铜铃奋力摇动

再看卢竦,身形一旋,手中桃木剑一挥,那黄裱纸人飘飘而起,被卢竦奋力一刺,穿于剑身上,卢竦看了看剑上穿着的纸人,摇头道:“阴魂不在正东方。”又往东北方禹步而去。

卢竦接连在五个方位刺穿了五个黄裱纸人,都说阴魂不在此方,在来到西南方时,一直凝神观察的陈操之看到卢竦用手指在桃木剑尖上抹了一下,然后刺到西南方那个纸人时,奇事出现了,那纸人竟流出殷红的血

卢竦如释重负道:“阴魂已除,陛下请看。”命内侍将桃木剑上穿着的第六个纸人呈给皇帝司马丕看,司马丕只看了一眼,见纸人被刺穿处血痕宛然,赶紧道以袖掩面,不敢再看。

以陈操之前世资深驴友的经历,现在已明白这个卢竦完全是一个江湖骗子,这一套伎俩是极简单的小戏法,无非是在桃木剑上抹碱水,而黄裱纸由姜黄染成,碱水遇姜黄,就会变成血一样的颜色

陈操之心念电转,要不要此时拆穿卢竦的把戏若此时指明卢竦斩鬼是假,卢竦定会强词狡辩,晋人对鬼神是深信不疑的,一旦争辩,很可能两败俱伤,卢竦很难得到皇室的信任,而他陈操之也会因此得罪江左的天师道祭酒和道首,移风易俗非一日之功,这样明着对抗实为不智,但若不揭穿卢竦,任卢竦以邪术侍奉皇帝左右,于国于民于他陈操之皆不利

这时,听得琅琊王司马奕说道:“卢仙师,请更显潜水不窒蹈火不热之仙术,让我等大开眼界。”

陈操之微微一笑,知道机会还有,今日定要让卢竦吃个大亏。

皇帝司马丕最喜这些奇术,闻言道:“庄子达生篇有言至人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卢仙师也会此神术否敢请演示,让朕一观。”

卢竦今日就是打算以仙术彻底取信皇帝司马丕的,说声:“遵命。”将那带血的纸人郑重地收回木箱,命内侍取鼎来,再取青油十斤青瓷钵五个炭火一盆。

陈操之听说卢竦叫取鼎来,就知卢竦要表演下油锅的骗技了,他前世曾结识一个江湖卖艺人,与其同行数百里,知道这下油锅的奥秘,所谓下油锅,并不真如西游记里孙悟空与羊力大仙那样要到油锅里游泳,而是把手浸到沸腾的油里,却不会烫伤,其实呢,那油锅里先放了醋,醋之上再注油,油比醋轻,油浮醋上,只要不搅拌,醋与油就不会相混,醋里放碱的,稍一加热就会冒泡,好似沸腾一般,这时伸手到油里根本就不烫,当然,有时还要多表演一会,油也会慢慢热起来,这时就需要在手上抹一层白腊,白腊不沾油,可以起到短暂的隔热作用

不移时,两个内侍抬着一只青铜鼎来到东堂,另有两个内侍一个抱着一油瓮,瓮里有十斤青油,另一个捧着五个叠起来的青瓷钵,又有两个内侍抬。

陈操之知道这个机会一定要抓住,对上首的司马昱道:“会稽王,离得远不便细观卢祭酒仙术,操之想近前观看,可否”

会稽王司马昱也正想看这个卢竦如何蹈火不热呢,闻言道:“好,起身去看。”

堂上诸人见会稽王走近去看,也都从席上立起来看,皇帝司马丕走到鼎前,要细看卢仙师神术。

只见卢竦将瓮内的青油分别注于那五个青瓷钵内,陈操之估摸了一下,这青瓷钵大约能装三四斤油,瓮内只有十斤油,但却将五个青瓷钵都注满了,瓮内还略有剩余

其他人对此并未在意,陈操之却是心里有数,因为他嗅到一丝酸酸的醋意,就知道这五个青瓷钵里有三个盛的是醋了,至于卢竦是何时将醋注入青瓷钵的,那是卢竦的本事,若这么点障眼法都没有,哪还敢到皇宫来献技

炭火置于鼎下,五个青瓷钵依次排列,卢竦闭目诵祷,肃立不动,由其男弟子将左起第一个青瓷钵里的青油注入鼎中,这一钵的确是油,可以嗅到油香,炭火熊熊,鼎热油沸,卢竦命弟子取净水来,一个身材窈窕颇有媚态的女弟子将一个竹筒递上,卢竦噙了一口水,喷在油鼎上,顿时热油四溅油烟大起,这是向众人表示这的确是油,围观众人受不了油烟气,避之不及

陈操之闪避之际在那名捧水女弟子腰上一撞,那女弟子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陈操之就趁众人注意那女弟子之时将那最后那个青瓷钵换到最前面,然后向那女弟子致歉。

那个颇有姿色的女弟子见陈操之俊美非凡,又是如此的彬彬有礼,更以为陈操之是皇亲贵戚,所以虽然被推得摔了一跤,竟无愠色,含笑道:“不要紧,不要紧。”

这时,那负责注油的男弟子捧起一钵注入鼎中,这时没再多耽搁,连续将剩下的几钵全部倒空,鼎中有七分满。

卢竦双掌已涂上了白腊,躬身道:“请皇上观看贫道小技。”

此时油烟散去,皇帝司马丕与琅琊王司马奕会稽王司马昱俱凑近青铜鼎来看,陈操之道:“油尚未沸。”

卢竦心里笃定,又有白腊护手,斜了陈操之一眼,说道:“就待其沸。”

今日鼎沸较缓,卢竦也不在意,只以为青铜鼎厚重,传热不易,过了一会,终于鼎沸如涌泉连珠,卢竦口里念念有词,走至鼎边,撩起袖子,双手猛地探入油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