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55部分阅读(1/1)

,不料随即得知卢竦是骗子,并无道术,已狼狈回徐州,这让陆夫人大失所望,陆夫人现在对自己不育之事日夜忧心,暗悔早些年没太在意,现在都已经三十五岁了,只怕悔之晚矣。

魏晋之际,疫病流行,人寿短促,所以陆夫人三十五岁就觉得已苍老,深切体会到无后之悲哀,这几日她心绪不佳,本不想走动,但不忍怫葳蕤的心意,而且看到陈操之与葳蕤甜蜜的样子,她也觉得会快活一些,再说了,她与葳蕤都喜绘画,亲眼目睹陈操之顾恺之壁画佛像,是很乐意的事。

来至瓦官寺前,陆夫人与陆葳蕤下了车,进到佛寺,见大雄宝殿大门紧闭,心知陈操之就在里面作画,便让板栗去交涉。

板栗对竺法汰的大弟子昙壹说明这是陆府女眷,要上大雄宝殿礼拜佛祖。

昙壹合什道:“好教陆府女善信得知,大雄宝殿正在壁画佛像,要等四月初八佛诞日才对信众开放,请女善信去其他佛殿随喜。”

板栗几次三番恳求,昙壹就是不允,板栗走回来气忿忿地对陆夫人道:“夫人,这瓦官寺的和尚着实势利,定是看我们今日没有布施香火钱,就摆出这幅嘴脸若是布施个五万十万钱,包管殿门大开”

陆夫人责备道:“板栗,不得在佛门出此不敬之语”侧头看着陆葳蕤,笑道:“今日是忘了带香火钱来,怎么办,不得其门而入了”

陆葳蕤指着寺院东墙说道:“娘亲你看,冉盛在那边。”

陆夫人转头看去,却见虎背熊腰的冉盛正双手较劲,把一个巨大的石臼搬了起来,这长方形石臼由褐色的麻石刻凿而成,至少三四百斤重,冉盛搬起来走了两步,“砰”地放下,地面一震,石臼底部微陷地表

冉盛大手一摊,对边上一个年青僧人道:“昙贰师兄输了吧,赶紧洗牛车去,哈哈。”

原来冉盛与竺法汰的二弟子昙贰打赌,冉盛要是能搬动这个大石臼,昙贰就为冉盛清洗牛车。

短锄唤道:“小盛”

冉盛朝这边一看,大步过来向陆夫人和陆葳蕤见礼。

短锄指着那紧闭的大殿高门道:“小盛,陈郎君是不是在殿内作画那和尚不让我家夫人和小娘子进去”

冉盛一看,昙壹已经走了,便对打赌输了准备洗牛车的昙贰道:“昙贰师兄,这位夫人是我家小郎君的长辈,要上殿观看我家小郎君作画,行个方便吧。”

昙贰还在震惊冉盛的神力,合什道:“就请女善信由侧门进殿吧。”

冉盛便道:“陆夫人陆小娘子,请跟我来。”

陆夫人张文纨和陆葳蕤各带两个侍婢随冉盛由侧门入殿,其他人则留在殿外。

这时,谢夫人刘澹和谢道韫带着几个仆从来到了瓦官寺,见药师殿孔雀明王殿都是殿门大开,唯独主殿大雄宝殿大门紧闭,便要求进大殿参拜。

昙贰洗牛车去了,昙壹依旧以先前婉拒板栗的言语应对。

谢夫人刘澹摇头道:“岂有此理”对谢道韫道:“阿元,你来说服这和尚开门。”

谢道韫一抖衣袖,迈步向前,忽然意识到自己举止不当,她现在是高髻长裙谢道韫,不是纶巾襦衫祝英台,便又退后半步,立在三叔母身边,说道:“这位师兄此言差矣,佛门广大,不舍一人,如何将我等拒之门外”

昙壹合什道:“非是小僧不让女善信入殿,只是吾师怕打扰殿内作画的两位檀越,故暂闭大门,请女善信谅解。”

谢道韫问:“礼敬佛祖是打扰乎”

昙壹无言以对。

第二十八章 各有风流两不知

瓦官寺大雄宝殿建成于升平四年,大殿高五丈,坐北朝南,面阔五楹,进深四间,重檐歇山顶,黄绿色琉璃瓦剪边,殿身四周建有围廊,以抹角石柱承托殿顶屋架,显得前廊和内殿十分宽敞。

陆夫人张文纨和陆葳蕤带着短锄簪花四婢跟着冉盛由侧廊小门进入大雄宝殿,今日天气晴好,虽然殿门紧闭,但殿内并不显得阴暗,阳光从镂空的长窗穿照过来,光束交织中,万千浮尘飞舞

进入大殿,就连粗犷的冉盛都不自禁的放轻了脚步,屏息凝神,这空旷的大殿让人感到一种宏大的庄严。

大殿正中供奉丈八高的释迦牟尼佛像,结跏趺坐,左手横置左足上,右手屈指作环形结“说法印”,这是佛祖说法的姿势。

大殿东西两壁有青色布幔隔开,东壁布幔拉开一半,但并不见有人,只听得布幔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陆夫人张文纨示意冉盛不要惊动正在作画的陈操之,她与陆葳蕤先要参拜佛祖,虔诚默祷

忽听西壁有人说道:“长康,帝释天轮廓初成,你来帮我看看,可有哪些需要改动的”

陆葳蕤芳心一颤,这清朗的声音在她听来就好比纶音佛语一般,说的事和她并无关系,却就是觉得无端的快活。

东壁的顾恺之应道:“稍等,待我把这片衣褶画完。”又道:“子重画得实在是快,一丈多高的帝释天就勾勒好轮廓了,我这维摩诘菩萨像才画了上半身”

陈操之笑道:“我天龙八部众要画八个,你才一个,不快怎么行”

顾恺之道:“不然,我还要画维摩诘菩萨身边的罗汉侍者,总计十一人,比你还多。”

陈操之道:“我是边学边画,最后着色渲染时还得你助我。”

顾恺之笑道:“何妨请陆小娘子来助你,她是张安道先生女弟子,自然精于用色。”

陈操之却道:“过几日张安道先生爱女也要进京,张氏女郎更是家学渊源,就请来相助长康,省得你画得太辛苦。”

顾恺之哈哈大笑,说道:“子重敢请陆小娘子来助你壁画,我就敢请张彤云来。”

顾恺之本就是天真爽朗之人,在好友陈操之面前更是随意,直呼未婚妻张彤云之名。

陆夫人这时已从佛前站起身,听了顾恺之的话,便转头看着陆葳蕤,唇边含笑,意带揶揄。

张彤云是张文纨的从侄女,陆葳蕤也是认识的,而且还颇有交情,知道四月十五是顾恺之与张彤云的婚期,现在听顾恺之这般取笑,陆葳蕤晕红双颊,轻轻咳嗽了一声

顾长康即问:“谁人在此”

冉盛应道:“小郎君顾郎君,是陆小娘子在此。”

“啊”陈操之并未如何吃惊,顾恺之惊得差点从梯架上掉下来,原以为大殿上只有他和陈操之两个人,没想到陆氏女郎会悄然到来,顾恺之窘甚。

竺法汰的首徒昙壹从侧门走了进来,向陆夫人合什施礼,便去开殿门。

短锄奇道:“咦,道人不是说不开殿门的吗”

昙壹有些尴尬,支吾道:“开门让大殿亮堂一些,以便两位檀越作画。”

殿门敞开后,站在昙壹身边的短锄就看到殿外廊下立着两个人,这两个人显然是等候开门入殿的,左首是个年约四旬的妇人,身量中等,体态有些发福,容貌却还娟秀,眼神清亮,含着笑,给人一种优雅从容爽朗豁达的感觉

在妇人右侧,一位二十芳华高挑纤瘦的女郎娉婷而立,梳着盘云髻,身着典雅的曲裾襦裙,方领衣襟下达腋部,旋绕于后,湘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束腰旋绕,更显体态绰约窈窕,容颜素雅,未施脂粉,微挑的双眉显得很有神采,眼眸细长,鼻梁秀挺,嘴唇轮廓甚美

短锄心道:“这谁家女郎,身量可真高啊”转念一想:“衣裙这般华贵,定是大族女眷,而且一定布施了瓦官寺不少的香火钱,所以这势利和尚才将殿门打开让她们进来,而我家夫人和小娘子却要小盛说情才得以从侧门进来,真是太气人了”

短锄使劲瞪了昙壹一眼,走回陆葳蕤身边,气咻咻的意甚不平。

廊外的谢道韫轻轻扶着三叔母刘澹正欲上殿,一眼看到陆葳蕤,顿时踯躅不前,霎时间心里像被锐利之物狠狠地刺了一下,心想:“和尚关了殿门原来是好让陈操之与陆葳蕤相会,我却自以为善辩,说服和尚打开殿门,冒冒失失闯进来,我成了什么人了”

一时间谢道韫心里难受尴尬羞耻自伤中心悱恻百感交集,恍然间有天地苍茫人生无味之感,她这么兴致勃勃前来瓦官寺摇唇鼓舌说服和尚开门,看到的却是先一步到达的娇美无比的陆葳蕤,这真好比当头一击,若不是她内心孤傲坚强,真的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谢道韫是第一次高髻钗簪曲裾襦裙来见陈操之,心思自然与男装祝英台时有些不同,她以祝英台的身份与陈操之交往时,与陈操之知音相契惺惺相惜,相约终生为友之意也是真诚的,并没有要与陆葳蕤争陈操之的用心,以谢道韫的高傲,她不屑做这样的事

但她今日淡扫蛾眉钗簪女裙前来,心情总是有些异样的,没有了男装祝英台的从容和洒脱,那日三叔母刘澹说的“阿元,你太孤傲了,其实女子赏识男子,不就是喜欢吗”当时她否认,三姑母说她是嘴硬,其实她是真觉得自己并不是喜欢陈操之,因为喜欢某样东西往往就想据为己有,而她对陈操之并无这样的心思,只是与陈操之交往让她心中欢喜看到陈操之通过努力引领家族一步步崛起就很为陈操之高兴想着世上还有陈操之这样一个人就有天涯比邻之感

既然不是喜欢那又是什么呢谢道韫自己也不甚明了友情嗯,也是有的,可是又不完全像友谊啊,不然她现在也不会这么难受了

谢安夫人刘澹正要迈步上殿,身边的侄女谢道韫却立定不走了,不免有些奇怪,侧头询问:“阿元”见谢道韫面色有异,这种羞赧尴尬的神色谢夫人刘澹是第一次在侄女谢道韫脸上看到,道韫聪慧机智处事明快,何曾有这样局促难堪的时候

谢夫人朝大殿上望去,见佛前俏生生立着一个清纯秀美的女郎,这女郎盈盈双眸也正看着她二人,谢夫人刘澹不是心思迟钝之人,当即有悟,悄声问:“元子,这就是陆氏女郎”

谢道韫善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这时已经从最初的锥心一痛中缓过神来,微笑应道:“是。”

谢夫人刘澹再向陆葳蕤看去时,陆葳蕤已经微笑着遥向她施了一礼,那种温婉娇美之态真是我见犹怜啊,谢夫人点头致意道:“是陆小娘子”心想:“咏絮谢道韫花痴陆葳蕤,并称江东二美,这个陆葳蕤论容貌倒是比我家阿元还美丽三分,我家阿元太高了太瘦了,但论才学,漫说是女子,就是男子也少有人能及得上我家阿元啊。”

那日会稽王嫁女,陆葳蕤就见过谢道韫一面,知道这是谢氏女郎,虽只惊鸿一瞥,但印象极深,而且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陆葳蕤非常奇怪,只是怎么也记不起以前在哪里还曾见过

陆葳蕤走到门槛前,含笑点头道:“是,晚辈陆葳蕤。”又向谢道韫施礼道:“谢姐姐安好。”

谢道韫微笑着还礼,说道:“前日为新安郡主助嫁,就曾见过陆妹妹,这位是陆夫人吧这是我三叔母”说着向陆夫人张文纨万福施礼。

陆夫人张文纨与谢夫人刘澹相互见礼,陆夫人稍微有些尴尬,陈操之与陆葳蕤之事传得沸沸扬扬,陆氏家族强烈反对这门婚姻也是尽人皆知的,而她现在却带着葳蕤来佛寺与陈操之私会,而且还是关着殿门,现在被谢安夫人刘氏撞破,实在有些惭愧和忧虑,前几日去东安寺遇见王羲之夫人郗璇,这瓦官寺又遇到谢夫人及其侄女谢道韫,这样下去,她帮着葳蕤与陈操之相会的事早晚会被二伯父陆始知道,那时只怕二伯陆始真会逼着夫君陆纳休她

谢夫人刘澹直言道:“听闻瓦官寺作壁画,我侄女道韫素爱书画,特来观摩。”

陆夫人道:“那就请入殿来看吧,我也是来看壁画的,有布幔遮着,尚未见到。”

谢夫人转头问谢道韫:“阿元,还有话说否不然等下进殿可不许说话了。”

谢道韫摇头道:“无话可说,拜佛观画之后便离去。”

谢夫人刘澹向张文纨解释道:“陆夫人不知道吧,方才这道人不肯开殿门,好容易求得他开门,却又让我们进殿不许说话”

昙壹合什道:“是小僧失礼了,不过还是要请诸位女善信说话轻声些,莫惊扰到作画的两位檀越。”

方才陈操之听到冉盛说陆葳蕤到了,便从梯架下来,在殿角铜盆里清洗手中墨污,随即听到殿门打开,陆葳蕤与谢道韫说话,谢道韫并未掩饰其女声,想必不是男子装扮,葳蕤以前在吴郡见过那个祝英台,该不会认出谢道韫就是祝英台吧

陈操之将青色布幔拉开,说道:“昙壹师兄莫要阻拦信众随喜,我这帝释天轮廓初成,正要请人看看有何改进之处。”走过来向陆夫人张文纨施礼道:“陆夫人精于画技,请指点一下晚辈。”又向谢安夫人刘澹行礼:“见过谢夫人。”稍一迟疑,又作揖道:“曾听谢幼度言谢氏娘子学画于剡溪戴安道先生,也请谢氏娘子不吝赐教。”

谢道韫浑身不自在,还礼道:“岂敢,特来观摩学习。”说话时隐隐带着鼻音,差点忘了她现在不是祝英台了。

谢夫人刘澹冷眼旁观,察觉陈操之与阿元二人的神情都有些异样,看来阿元未对她说实话,阿元说陈操之并不知她是女子,而现在看来,陈操之是知道阿元女扮男装的,而阿元心里也明白,二人装着互不相识

陈操之觉得这样的场面让他有些不适,这谢安夫人眼神炯炯,好似明察秋毫,而顾恺之却还躲在青布幔后不出来,便对冉盛道:“小盛,去请顾郎君出来帮我看画。”

冉盛到东壁去一看,顾恺之还在那使劲洗手,便压低声音道:“顾郎君,我家小郎君请了陆小娘子来了,顾郎君何时把张小娘子请来”

顾恺之失笑,摇着头走出来,向陆夫人张文纨行礼,又见过了谢夫人,见到谢道韫,顾恺之也觉得有些眼熟,不过没敢多看,侍立在陆夫人身旁。

吴郡四姓顾陆朱张,两百年来交错联姻盘根错节,陆氏与顾氏近三十年来交恶,不相往来,但往往陆氏的姻亲也是顾氏的姻亲,真可谓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现在顾恺之娶张文纨的从侄女,张文纨前些日子还与陆纳商量要不要去贺喜,陆纳颇为难,这是父辈的恩怨,还得请二兄陆始拿主意。

陈操之道:“谢夫人陆夫人长康,来指点一下我的帝释天画像。”一面命冉盛将梯架移开,露出西壁上勾勒好轮廓的一丈多高的帝释天画像,这帝释天面如童子,饰宝冠璎珞,着天衣,手持金刚杵,气势不凡

陈操之纯以墨线勾描,密如蛛网,笔势如春蚕吐丝,初看平易,细看则六法兼备,很见功力。

陈操之又把那幅纸本八部天龙像展开来,此画陆夫人早已看过,谢夫人刘澹谢道韫还有陆葳蕤都是第一次见,便一起过来细赏。

谢夫人细问八部众名称和来历,陈操之一一回答,看谢陆二女郎,并肩观画,喁喁细语,似颇相契。

第二十九章 敢问琴瑟偕否

帝释天是佛教护法神之一,天神的首领,乃三十三天忉利天之主,居须弥山顶善见城,帝释天爱慕阿修罗王之女姝丽,重金聘求,扬言若不允婚将诉诸武力,阿修罗王大怒,两部由此争战不休,最后和解,阿修罗王以女归帝释,帝释以甘露为回报

陆夫人张文纨听了陈操之的解释,笑道:“天神也如俗世一般争执吗,为求亲还要打仗,且喜最后和解成了亲家。”

谢夫人刘澹道:“是啊,天神也要争执的,若不争,帝释天如何能娶到阿修罗王之女”

顾恺之哪里会留心陆谢两位夫人所言都是有感而发,他仔细看了壁画后说道:“子重,这帝释天的衣饰笔迹不够周密,待着色晕染时要以浓色加以点缀。”

陈操之点头道:“长康说得是。”

顾恺之又端详了一会,说道:“别无瑕疵,子重画得极好。”问:“接着画哪一部众”

陈操之道:“画阿修罗王与其女。”

顾恺之“嗯”了一声,对着西壁帝释天像发呆,忽然双掌一拍,像是记起了什么,快步回东壁继续作画去了,还说:“我画未成,不喜围观。”将青布幔扯上,遮得东壁严严实实。

顾恺之痴名素著,陆夫人张文纨与谢夫人刘澹皆笑,不以为忤。

谢道韫道:“三叔母,我们回去吧。”

谢夫人刘澹道:“难得出来一次,自然要多多随喜,药师殿孔雀明王殿还未去参拜呢。”

陆夫人便道:“那就一起去其他佛殿参拜吧,免得打扰陈郎君作画。”

陈操之微笑道:“不妨事的。”目光与谢道韫一触即分,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眼光转向陆葳蕤

谢道韫又感到那种锥心之痛了,她今日第一次以本来面目来见陈操之,淡扫蛾眉长裙窈窕,然而离得越近,却反而隔得更远,不能说话不能微笑就连相互对视亦是不能,反不如纶巾襦衫祝英台时可以从容交谈,以前想念时天涯若比邻,现在面对面却如陌路人,世间之事,乖离若此

谢道韫垂眸下视,看着纸本画卷上那个面如童子又英武不凡的帝释天,心里道:“子重,我再不会以女子身份来见你了,在你眼里,我只能是祝英台,也罢,就这样吧,我是祝英台,与你终生为友的初衷不改”

谢道韫跟着三叔母刘澹出了大雄宝殿,听得陈操之道:“陆夫人请稍等,晚辈有话对你说。”陆夫人和陆葳蕤便留在殿内,昙壹又把殿门闭上。

谢夫人与谢道韫参拜了药师佛和孔雀明王之后离了瓦官寺,出山门拾级而下时,谢夫人刘澹对身边睫毛颤动眼神游离的谢道韫道:“元子,你死了心吧,我原以为陆氏不会同意陆葳蕤嫁给陈操之,却未想那陆夫人明显纵容,竟亲自带着陆葳蕤来与陈操之相见,我看这姻缘早晚得成,你也莫要往里陷了,这个是争都争不来的。”

谢道韫低声道:“我又没打算和谁争,说什么死心不死心陷不陷呢”

谢夫人刘澹叹了口气,说道:“元子你真奇怪啊,别的事你都是不甘人后非要争个赢不可,可在终身大事上却如你叔父隐居东山一般淡泊,上回你还瞒我说陈操之并不知你女子身份,原来是早已知道了,不然的话他不可能看到你而毫无惊诧的神色,就连那顾恺之都看了好你几眼,定是奇怪这谢氏女郎怎么似曾相识啊,而陈操之却是半点都不奇怪”

谢道韫薄嗔道:“三叔母,不说这些好吗对了,既然三叔母说难得出来一趟,那我们干脆再去汤山东安寺游玩一番,可好支公也是三叔父的故交”

谢夫人刘澹看着侄女略显苍白的脸色,微笑道:“好好好,就去东安寺散散心也好,现在就回乌衣巷的话,可要把我家元子郁闷死了。”遣一仆回去报信,以免府中悬望。

谢府三辆牛车,七八个随从往东安寺行来,半路上乌云四合,大雨欲来,谢府管事请示谢夫人是否返城谢夫人便问谢道韫,谢道韫道:“不过是一场雨而已,若现在回去,这些路可都白走了。”

谢夫人刘澹笑道:“说得好,走下去,你三叔父也不喜有始无终之人。”

谢府管事赶紧派人去前面小集镇买雨具,牛车刚驶进小镇,大雨就瓢泼而下了,清明前后总有一场这样的狂风暴雨。

待雨势稍弱,谢府一行便继续上路,午后申时初刻方至汤山脚下,雨直到这时才停,谢夫人和谢道韫来至半山腰东安寺,在佛前礼拜毕,谢道韫问执事僧王献之书写的大字何在

执事僧便引着谢夫人和谢道韫绕至寺左,说支公已派人去剡县请名匠吴茂先,要把这壁上大字拓下刻碑,永久留存。

谢道韫在王献之书写的“片片仙云”和陈操之的禅宗二偈下徘徊久之,谢夫人这才明白谢道韫来东安寺的用意,不禁摇头,心道:“这个痴心孩子,当初为听陈操之的竖笛曲,不惜舟行六百里,现在明知陈操之心不在她这里,却还要冒雨颠簸来看陈操之写的字,唉,都云陆氏女痴,更有痴胜陆氏女者。”

瓦官寺,大雄宝殿西壁下,一苇席一松木小案三蒲团,陈操之与陆夫人隔案对坐,陆葳蕤侍坐一侧,陆府四婢被支到大殿另一端。

陈操之道:“张姨,我现在是葛仙翁弟子,医者的身份,张姨莫要讳疾忌医,有事须直言。”

陆夫人张文纨一听陈操之这么说,顿时就明白了,白皙的双颊浸染桃红,横了陆葳蕤一眼,微有些嗔怪,觉得陆葳蕤不该把她这私密对陈操之说,虽说陈操之通医术,但毕竟是年轻男子,而且将是她的女婿,不过此时陈操之既已说明,她也就低了头,轻声道:“嗯,操之请问吧。”心里怀着希望,不育无子可是她最大的心病啊。

陈操之踌躇着如何开口,见陆葳蕤睁大一双妙目,期盼地望着他,便笑了笑,说道:“葳蕤,你先到佛前跪拜祈祷一回吧。”

陆葳蕤立时知道陈郎君要问她继母的话她不方便听呢,盈盈起身道:“娘亲,我去为娘亲祈福。”自去佛前祷告去了。

陈操之缓缓问:“张姨与陆使君琴瑟偕否”

陆夫人张文纨低声答道:“偕。”

陈操之冷静问:“房事一月几度”

陆夫人真想找条地缝钻进去,却还是答道:“三四度吧。”

陈操之心道:“才三四度,少了点吧。”问:“陆使君饮食如何”

陆夫人终于缓了一口气,答道:“陆郎疏食,食量尚可。”

疏食,即素食也,陈操之墨眉一挑,问:“陆使君疏食几年了”

陆夫人道:“自我嫁入陆府,陆郎便一直疏食,听说是葳蕤生母病逝后,陆郎伤心欲绝,从此不食荤腥,今已十五载矣。”

陈操之点点头,说道:“张姨,此事你不用着急,急也无益,我有一方,张姨回去要每日敦促陆使君服用,此是食疗法,并非药剂”

陆夫人奇道:“陆郎服用,不是我”

陈操之道:“张姨也要调养身体,最重要的是放宽心,努力加餐饭,身心愉悦,多与陆使君琴瑟偕好我写方吧。”

陈操之提笔写下:“羊腰子一对肉苁蓉熟地枸杞子巴戟天各半钱,将羊腰子洗净,切丁,与肉苁蓉枸杞子巴戟天同时入锅,加水适量炖半个时辰至腰子熟烂即可,吃肉,饮汤,每日一次。”

陆夫人看着陈操之写的方子,又羞又喜地问:“就是这些吗”

陈操之点头道:“就是这些,张姨且先试试,总是有益无害的,就说是葛稚川先生秘方,一定要说服陆使君每日服用。”

陆夫人仔细将方子折好放入怀里,莞尔一笑,说道:“操之,这世间事还有你不懂的吗”

陈操之微现赧然道:“张姨,我所知的都是书卷上的事,见识其实很浅薄,所谓纸上谈兵者是也。”

陆夫人微笑道:“操之太谦了。”

大殿突然昏暗下来,顾恺之在东壁唤道:“子重,子重,还在否”

陈操之应道:“在这里。”

顾恺之道:“乌云蔽天,都看不清壁画了。”

陈操之道:“那先歇歇,先陪张姨闲话一回,待雨过云散后再画不迟。”

顾恺之奇问:“那个张姨”

陆夫人张文纨心情甚佳,笑道:“顾虎头,你要迎娶我家彤云,却不知我是谁吗”

顾恺之“啊”的一声,心想:“陆夫人怎么还没走啊。”过来再次向张文纨见礼。

陆葳蕤知道陈郎君与她继母事情说完了,见继母神情欢娱,显然陈郎君有治不育的法子,陆葳蕤也甚是欢喜。

张文纨与顾恺之闲话一会,主要是问顾恺之与张彤云的婚事,说道:“陆顾两家三十年不相来往,我都不便参加彤云的婚礼,这可真是无奈。”

第三十章 观雨

板栗从侧门进来问:“夫人,暴雨将至,我们要赶回去吗”

陆夫人张文纨道:“糊涂,自然要等风雨过了再回去。”

“是是。”板栗退出大殿。

狂风掠过大殿的重檐歇山顶,发出“呜呜”的呼啸,还有碎瓦落地的脆响。

昙壹和尚道:“好大的风各位善信,小僧少陪了,要去各处殿堂看看,莫要被大风掀了瓦片而漏雨。”说罢,匆匆去了。

乌云越压越低,大殿内昏暝如暮,佛前的灯火就荧荧明亮起来,陈操之看着那一排七盏长命莲花灯,不由得想起故乡明圣湖畔的灵隐寺,灵隐寺里有母亲十四年前为他许下的长命灯,就是因为那盏灯,两个悬隔千年的灵魂融合成了现在的陈操之,今已四载矣

陈操之走到佛前,跪在蒲团上默祷。

陆葳蕤朝继母看了看,也走过去跪在陈操之身边,合什祈祷。

顾恺之和陆夫人坐在西壁松木小案边叙话,陆夫人说些从侄女张彤云幼年趣事,顾恺之听得津津有味,顾恺之七岁随父顾悦之去张府拜访,曾经见过张彤云,张彤云与他同龄,冰清玉映的一个小女孩,小小年纪就已能书善画,那时张彤云画得比顾恺之好,顾恺之很不服气,顾悦之本来是想让儿子拜张墨为师学习书画的,不知何故,顾恺之偏偏不肯,其后师从卫协,这些年来顾恺之一直想着与张彤云再比试画呢

顾恺之问:“张姨,张彤云容貌没变吧,我还记得她的模样,睫毛很长。”

陆夫人笑道:“你是十年前见过她,怎么可能容貌不变呢”

“变得什么样子了”顾恺之问,痴态显露。

陆夫人笑了笑,遥指跪在佛前的陆葳蕤:“与葳蕤一般美丽。”

顾恺之朝陆葳看了看,跪在那里的背影也很美,顾恺之笑得更欢了。

陆夫人看着顾恺之,心想:“顾虎头与蕤儿年龄相当,若不是因为顾陆两家的旧怨,顾虎头极有可能娶的是蕤儿,而且会早早定亲,现在只能说是蕤儿与操之有缘顾虎头与彤云有缘”

顾恺之对张彤云的事问个不休,陆夫人笑道:“顾虎头,你们顾家人不是说绝不与陆家人说话的吗”

顾恺之道:“张姨姓张,不是陆家人。”

这话陆夫人不大爱听,说道:“我既嫁给陆氏,便是陆氏的人。”

顾恺之挠头道:“晚辈对陆氏无任何恶感,只因父辈叮嘱莫与陆氏人交往。”

陆夫人道:“这陈年旧怨若是能解岂不是好等下问问操之,可有让顾陆二氏和解的办法”

顾恺之道:“和解自是美事,我与子重是好友,子重成了陆府女婿,难道我也要与子重绝交不成”

“陆府女婿”陆夫人失笑,又叹道:“操之要娶我家葳蕤,可不比你娶彤云,我很担心呢。”

陆夫人与顾恺之在这边说话时,佛前的陈操之与陆葳蕤也在轻声细语。

陈操之道:“母亲叮嘱我,四月初八佛诞日要去灵隐寺进香布施,为长命灯添加香油,今年远在千里外,是不能遵母亲所嘱了。”

陆葳蕤道:“丁氏嫂子一定记得这事,她会代你去灵隐寺进香的。”

正这时,听得殿顶“唰”的一声响,密集的雨点下来了,陈操之起身道:“葳蕤,我们去后殿看雨。”

陆葳蕤眼睛一亮,应声:“好。”碎步跑到继母张文纨面前,说道:“娘亲,我去后殿看雨。”

陆夫人“嗯”了一声,说道:“莫要淋到雨。”

陆葳蕤应了一声,跟着陈操之去了。

顾恺之起身道:“我也去看雨。”也向后殿走去。

陆夫人笑着摇头,心道:“顾虎头还真是痴。”取出怀里陈操之写的那张食疗方,看着看着,脸色发红。

瓦官寺大雄宝殿四周建有围廊,殿后一片空地,对过去便是药师殿,白雨点泼洒在方砖地上,水雾浮起,风吹过来,带着细小的雨沫。

陈操之和陆葳蕤并肩立在后殿围廊上,看天上涌动的灰黑色的云层看密集的雨点万箭攒射而下,地面上积水处处,水面上雨花盛开,水泡浮动,即生即灭

很幽美的画面:佛寺大雨璧人一般的少年情侣在檐下携手相望

“好雨”

顾恺之走过来赞道:“雨景最是难画,细摹不得,表意难成。”

陆葳蕤有些羞涩,想挣开手,陈操之没放,陆葳蕤也就安安静静让陈操之握着。

陈操之道:“也不难画,可以画一个一身湿透的人,就知道天正下大雨。”

顾恺之道:“不然,一身湿透也许是不慎落水所致。”

陈操之笑道:“可以再画一个人,撑伞。”

顾恺之也笑道:“撑伞之人可恶,忍看他人淋雨乎”

陆葳蕤“咭”的一声轻笑。

顾恺之看着陈操之与陆葳蕤手牵着手,他没想到要回避,只觉得羡慕,说道:“子重,方才张姨对我说顾陆二氏应冰释前嫌,问你可有什么办法”

陈操之便问:“长康,顾氏族中谁还对这四十年前的旧怨念念不忘”

顾恺之道:“倒没特别的怨气,只是数十年来不与陆氏往来成习惯了。”

陈操之又问陆葳蕤,陆葳蕤也如顾恺之这般说。

陈操之心想:“陆氏与顾氏乃江东顶级门阀,何以二姓交恶多年却无人调解顾陆二姓失和恐怕也是朝廷和南渡士族所乐见的,不然的话,江东士族团结一致,势力更增,这对侨居江左的北地士族不利,这东晋朝廷真是危机四伏,北有秦燕虎视眈眈,江左本地也是矛盾重重,世家门阀相互倾轧南人北人相互仇视,更有底层遭受盘剥的民众,若非生活困苦,天师道的孙泰孙恩又何以能一呼百应”

陈操之问:“长康可会诵那首鼎鼎有名的为彦先公赠妇诗”

彦先公就是顾恺之的从伯祖顾荣顾彦先,当年与陆机陆云兄弟并称江东三俊,在洛阳时顾彦先与陆氏兄弟交情极好,顾彦先思念妻子,陆氏兄弟都曾代笔为顾彦先写相思诗,可称是莫逆之交

顾恺之悠然道:“士衡公绝妙好诗,我岂能不会诵”当即用他的晋陵方言顾生咏吟诵当年陆机为其从伯祖顾荣拟的思妇诗:“东南有思妇,长叹充幽闼。

借问叹何为,佳人渺天末。

游宦久不归,山川修且阔。

形影参商乖,音息旷不达。

离合非有常,譬彼弦与筈.

愿保金石躯,慰妾长饥渴。“

顾恺之吟罢,又再三道:“好诗好诗士衡公代思妇作诗,体察入微,宛然思妇口吻,诚然妙哉”

陈操之道:“士衡公还有章草平复帖,长康可曾临摹过”

顾恺之道:“未曾临摹,但熟知此帖,我从伯祖彦先公有宿疾,士衡公在平复帖里对我从伯祖的疾病深表忧虑,友情可谓真挚。”

陈操之道:“顾陆二氏要和解,就在这思妇诗和平复帖上,长康可画一幅江东三俊图,画卷大幅留白,我以平复帖式章章书写画跋,述当年顾陆世交之谊,由张安道先生转呈陆使君,陆使君感长康厚意,定会说服大陆尚书与顾氏和解。”

顾恺之拊掌道:“妙哉此雅事也,料吾父吾叔也不会怪我擅作主张只是我不知士衡公士龙公相貌,凭空造像,定然失真。”

陆葳蕤道:“我府上藏有两位叔伯祖的画像,明日便借与顾郎君借鉴。”

顾恺之喜道:“甚好,我单日在家画江东三俊图,双日来此画佛像。”说罢,兴冲冲回大殿向陆夫人张文纨禀报此事。

瓢泼大雨过去后,云层升高稀薄,天色明亮起来,小雨却是淅沥不断,风还是很劲急,吹得雨幕飘拂,微冷。

陈操之道:“葳蕤,回大殿去吧。”

陆葳蕤“嗯”了一声,忽问:“陈郎君以前可曾见过那谢氏娘子”

陈操之脚步一滞,反问:“葳蕤为什么这么问”

陆葳蕤道:“我觉得她很眼熟,以前一定在哪里见过,只是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陈操之眉头微皱,谢道韫女扮男装,这是谢道韫的隐私,他似乎不该对他人说起,只是这个他人乃是陆葳蕤,他该怎么回答说见过,谢道韫便是那个祝英台,这似乎不妥;说没见过,那就是欺骗陆葳蕤,更不妥

“陈郎君,蹙眉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