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57部分阅读(1/1)

十年后再见,又是成婚在即,在顾恺之面前更是羞不可抑,紧紧抓着陆葳蕤的手,这样壮胆一些,嘤嘤道:“不去。”

顾恺之好生失望,对陈操之说道:“子重,那维摩诘像在佛诞日之前我怕是赶不出来了,到时你要助我。”

陈操之目视陆葳蕤,说道:“苦哉,那我岂不要累趴下。”

陆葳蕤抿唇微笑,对张彤云道:“阿彤,去嘛,明日我约你一道去。”

张彤云抬眼看了一下顾恺之,顾恺之目光炯炯,满脸殷切,便点了一下头,轻声道:“好。”

顾恺之大喜,连连作揖道:“多谢多谢”

陈操之笑道:“长康,还须我助你否”

顾恺之搔首道:“似乎不必了。”

陆葳蕤道:“阿彤,咱们去水边濯足可好。”与张彤云手牵着手向浅滩走去,张府陆府的婢女赶紧跟上。

流水清潺,春光明媚,很悠闲的时光,陈操之看着水边那两个美丽女子,感觉生命的美好,便摘一片柳叶,噙在嘴里一长三短地吹奏,声音清脆尖利,虽然节奏单调,但仿如天籁

顾恺之奇道:“柳叶也能吹出这般动听的声音”

陈操之道:“牧童儿皆会此。”又吹奏起来。

陆葳蕤与张彤云坐在河畔青石上,除去鞋袜,雪白霜足浸在清澈溪水中,张彤云轻声惊呼:“冷”

陆葳蕤道:“水是有些冷,很快就习惯了的。”双足轻轻泼水,看波光荡漾。

张彤云看到陆葳蕤左足大拇趾的乌青,便问怎么伤到了

这时,陈操之的柳叶声传来,陆葳蕤回过头去看,与陈操之目光相接,心里甜丝丝的,应道:“游东安寺,不小心踢伤的。”摸摸腰间掖着的香囊,想着怎么送给陈操之。

陈操之与顾恺之走了过来,坐到二女下首数丈处,一起濯足,顾恺之吟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张彤云颇见羞缩,好在有葳蕤在身边,还安心些。

陆葳蕤看到临河生长着几株芭蕉,便赤足去摘了两片芭蕉叶,递给张彤云一片,然后取出那个香囊,俏脸绯红,纤手微颤,小心翼翼将香囊置于芭蕉叶上,看着蕉叶舟载着香囊随水浮下,一片芳心亦浮浮漾漾。

顾恺之伸手过去拉了那芭蕉叶近前,在陆葳蕤和张彤云惊诧至极的目光中,顾恺之笑嘻嘻将蕉叶舟往陈操之那边轻轻一推,蕉叶舟加速流驶,陈操之拾香囊在手,宝珠玉兰的芬芳扑鼻,嗅之心醉

顾恺之见陈操之得到了礼物,很是羡慕,目不转睛盯着张彤云,那企盼的样子很像个孩童。

张彤云大羞,低声问陆葳蕤:“葳蕤怎么办呀,我可没有备香囊”

陆葳蕤道:“把你腰间的玉珮解下送给顾郎君啊。”

有陆葳蕤作榜样,张彤云羞答答解下腰间那块小玉珮,也学陆葳蕤将玉珮放置在芭蕉叶上,羞怯慌乱,没放置稳当,而且玉珮比香囊重,蕉叶舟还没流驶到顾恺之面前就倾斜了,玉珮滑落水中,悄然无声。

顾恺之“啊”的一声跳起来,涉水来寻,那是块白玉珮,偏偏这清溪河也多白石,顾恺之眼睛近视,找了好一会没找到

陈操之站在岸上道:“长康,站着别动,莫把水搅乱,玉和石头是不一样的,阳光照入水中,玉会隐现光泽,一定能找到。”

陆葳蕤和张彤云都赤足过来寻找,四只雪白的纤足踩在河滩鹅卵石上,褰裙小腿赤裸,很美。

陆葳蕤已经看到了水中的那块玉珮,她没声张,扭头看了陈操之一眼,陈操之显然也看到了,嘴一呶,微微而笑。

这时,张彤云也看到了,快活地指点顾恺之,顾恺之拾起,大喜。

陈操之笑道:“这就是长康所要的一波三折啊。”

第三十五章 众人皆是我独非

天阙山雅集,极一时之盛,易钗而弁的谢道韫厕身其间,却觉得从未有过的孤独

天阙山山势奇特,状如牛首双骑,俗称牛首山,山多松竹和桃树,暮春三月,漫山遍野郁郁葱葱,桃花盛开,烂漫争艳,花团锦簇,云蒸霞蔚。

以王羲之谢万为首的建康名流游览山景修禊事毕,便在事先布置好的小溪流畔踞石危坐,漆杯盛酒,置于曲折的流水上,岸石碓磊,漂杯多阻,杯停在哪个人面前,那人便要饮酒并赋诗一首。

天阙山多奇松,今日诗题便是咏松,谢道韫与两个堂弟谢朗和谢韶依次而坐,眼见漆杯将欲停在谢韶面前,谢韶尚未有佳句,足尖轻踢,一粒小石子落水,漆杯荡开,晃悠悠停在了谢道韫面前

参加雅集无论长幼都是要赋诗的,永和九年的会稽兰亭雅集,王羲之的幼子王献之年方十岁,随父兄参与了集会,也赋诗一首,所以谢道韫不能再像上次司徒府旁观陈操之辩难那样在叔父谢万身后韬光养晦了。

谢万向王羲之诸人介绍谢道韫时称这是谢氏远亲上虞人氏姓祝名榭字英台,参加雅集的陆禽识得这个祝英台,陆纳则听说过祝英台的名字,知其曾在狮子山徐氏学堂求学,其余人根本没听说过祝英台之名,见其身形单薄敷粉薰香,容止倒是不错,但想必才学有限,不然的话何以默默无闻

谢道韫以祝英台身份出现,除了在吴郡与陈操之在一起时颇露锋芒之外,其余都是不想惹人注意的,今日参加天阙山雅集,本是为陈操之而来,早就想好若要赋诗则聊以塞责即可,但未见到陈操之,心中惆怅,而其他人显然毫不看重她,谢道韫心中孤傲之气无法抑止,她不甘心做一个终老闺中的所谓才女,决心一展才华,让建康名流从此知道祝英台

谢道韫举杯一饮而尽,用纯正的洛阳正音吟道:“遥望山上松,隆冬不能凋。

愿想游下憩,瞻彼万仞条。

腾跃未能升,顿足俟王乔。

时哉不我与,大运所飘颻.“

谢道韫鼻音浓重的洛生咏一出口,王羲之王彪之王坦之诸人便频频颌首,心中叹妙,若论洛生咏,谢安石第一,而这个祝英台音韵纯正,鼻音很有谢安石的雅致,再细赏其咏松诗,更是惊叹,这首咏松诗看似模仿嵇康的游仙诗,但风韵高迈气象高华,有着壮阔的胸襟和非凡的才思,与求仙的嵇康相比更显儒家入世的积极姿态,单从这首简约清峻洗尽闺阁脂粉气的诗作来看,谁又敢说此诗竟然是出于女子之手

王羲之击节赞叹,连称好诗,对谢万说道:“万石兄,你这表侄才华高妙,这洛生咏是安石兄亲自教导的吧如此少年俊彦以前怎么从未听说过,是我孤陋寡闻乎”

谢万稍微有些尴尬,他没想到侄女谢道韫会在雅集上崭露头角,事先不是说好只是聊为应付而已的吗,不过王羲之如此夸赞,谢万自然不会不悦,含糊道:“英台自幼由吾兄安石教导,以前一直未出东山,是本月才从会稽来建康的。”

王羲之笑道:“很好,看来英台世侄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了。”问谢道韫:“精于何典”

谢道韫也不谦逊,朗声道:“儒玄典籍,靡不通览。”

曲水畔诸人发出一片惊叹声哂笑声。

王羲之微笑道:“既儒玄双通,那就请世侄试释庄子逍遥游。”

谢道韫当即洋洋洒洒辩析千言善标综会义理新奇

众人皆惊,方才哂笑谢道韫大言不惭的,这时都对这个翩翩美少年刮目相看。

王羲之叹道:“不复支公之后更闻此逍遥论,万物各适其性并非逍遥,惟无欲方能逍遥,妙哉此论”又问:“世侄善书否”

只一杯酒,谢道韫就似乎已醉,颇显狂态道:“篆隶行楷皆精。”

王羲之哈哈大笑道:“少年志气,正该如此。”命人取小案及纸墨笔砚来。

谢道韫更不推辞,先以曹娥碑体汉隶将方才咏松诗书写一遍,再以谢安体行书将书写嵇康游仙诗一首:“遥望山上松,隆谷郁青葱。自遇一何高,独立迥无双。愿想游其下,蹊路绝不通。王乔弃我去,乘云驾六龙。飘飖戏玄圃,黄老路相逢。授我自然道,旷若发童蒙。采药钟山隅,服食改姿容。蝉蜕弃秽累,结友家板桐。临觞奏九韶,雅歌何邕邕。长与俗人别,谁能睹其踪。”

两张诗笺众人传看,都赞祝英台书法清隽脱俗大有可观。

王羲之叹道:“我以为吴中山水,出一个陈操之已经是钟灵毓秀,未想更有英台世侄这样的逸才,实在可喜,安石兄万石兄教导有方啊。”命人把陈操之所书的诗笺迈迈时运与众人传看,皆赞叹,就有人说陈操之祝英台堪称一时瑜亮

司徒府府长史大名士袁耽有意为会稽王招揽贤才,问:“英台世侄来京,对前程有何打算”

谢道韫道:“小侄年已二十,至今未婚,先要考虑婚事,再论其他。”

谢万谢朗谢韶都是目瞪口呆,不明白谢道韫想要做什么

王羲之笑问:“世侄可有意中人”

谢道韫答道:“有,便是我表姐谢道韫,我知表姐清谈选婿之事,我要辩难赢我表姐,然后迎娶她。”

众人哗然,无比惊讶,只听这个恃才放旷的祝英台又道:“自此以后,由我来代替表姐应对各方辩难,哪位年少俊彦能在辩难中折服我,我即回东山隐居,终生不娶。”

袁耽之子袁通袁子才与身边的温琳耳语道:“此人着实狂妄啊,改日我们与他辩难,把他赶回会稽去。”

温琳比较持重,说道:“这个祝英台敢这么说,定有大才,听其逍遥论,非你我所能敌。”

袁通对祝英台直言要娶谢道韫大为不满,上虞祝氏不过是次等士族,没听说陈郡谢氏与上虞祝氏是姻亲啊,但这是谢万亲口所言,袁通不得不信,而且祝英台堂而皇之地说要娶谢道韫,谢万竟然只是瞪了瞪眼睛并无半句斥责,难道谢家真会把谢道韫嫁给上虞祝氏,这可真是不可思议,琅琊王氏太原王氏颖川庾氏琅琊诸葛氏太原温氏还有他陈郡袁氏,这么多高门大族的杰出俊彦竟会比不过这么一个祝氏子弟

“不行,一定要把这个祝英台赶回会稽,若让谢道韫嫁给了他,建康城这么多高门子弟岂不都要颜面尽失”

袁通这样想着,对温琳道:“不如把陈操之请出来,让他来与祝英台辩难”

温琳笑道:“妙计陈操之的辩才我们都见识过,赢祝英台应该不在话下,让这两个次等士族子弟鹬蚌相争也好,他们名声太盛,倒显得我等无能了。”

袁通道:“陈操之倒还谦逊,这个祝英台实在太狂妄了,而且陈操之追求的是陆氏女郎,与我等南渡士族没有冲突。”

天阙山雅集,谢道韫一举扬名,王羲之袁耽诸贤对祝英台的评价是:才华横溢简傲任诞从此无人不知上虞祝榭祝英台。

谢万带着子侄回到乌衣巷谢府,谢万踞坐胡床,脸色沉肃,严厉训斥谢道韫胡闹,说道:“上虞祝氏与我陈郡谢氏何干,你扬祝氏之名何为荒唐荒唐,祝英台娶谢道韫,简直荒唐至极如此一来,你还如何婚嫁,你是打算终老谢家了吗”

谢道韫也不辩解,俯首无语。

谢安夫人刘澹听说道韫受训,赶来劝解,领了谢道韫回内院,问知今日天阙山雅集之事,谢夫人刘澹失笑,问:“元子,你到底想干什么啊,说出来,我帮你参谋参谋”

谢道韫知道三叔母刘澹最疼爱她,便道:“三叔母,我要以祝英台的身份和阿遏一样步入仕途。”

此语可谓是石破天惊,饶是谢夫人刘澹见识不俗且有英气,也是瞠目结舌半晌方道:“元子,你不打算嫁人了”

谢道韫眼望西天晚霞,心道:“腾跃未能升,顿足俟王乔王乔不我待王乔不我待”

王乔,仙人王子乔也,古诗十九首有云“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列仙传载:“王子乔者,周灵王太子晋也,好吹笙,作凤凰鸣”

谢道韫在咏松诗中对仙人王子乔表示了渴慕和向往,又感叹王子乔之缥缈不可求,却原来是在寄托对陈操之思慕啊。

面对叔母的追问,谢道韫道:“众人皆是我独非,就以此生特立独行一回”

谢夫人刘澹听侄女此语甚是决绝,心下惕然,当下没说什么,夜里便写一信,次日派人送往吴兴,向谢安报知此事,又直言道韫喜欢陈操之,看谢安是何意见道韫是最敬重三叔父谢安的。

第三十六章 夫子动心否

三月初四,陆葳蕤约张彤云去瓦官寺看陈操之顾恺之绘制壁画,张彤云欣然而往。

昨日清溪河畔蕉叶舟送玉珮,失而复得,张彤云与顾恺之的感情便亲密了许多,从孩童时的迷蒙友谊一下子跨越到男女爱恋之情,分别时四目交视,心中都是莫名的欢喜,期盼着明日再会

当夜顾恺之兴奋难眠,就来找陈操之长谈,诉说内心微妙的按捺不定的喜悦之情,大发感慨道:“原来这才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千日读关睢,今日才明白这种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的感受。”

陈操之笑道:“很好很好,长康悟了,赶紧去抄录关睢一万遍吧。”

顾恺之不去抄诗,就在陈操之卧室里高声吟诵“关关睢鸠在河之洲”,一遍又一遍,越吟越起劲,看来今夜是不打算睡觉了。

冉盛已经去睡了,只有陈操之独自赞“妙哉”了,小婵的小榻就在陈操之卧室的外间,也不能安歇,她烹茶侍候,然后坐在陈操之身侧,笑眯眯听顾恺之吟诵关睢,不时看一眼操之小郎君,心里很欢喜。

顾恺之围绕小案踱步,摇头晃脑吟诗,满心想的是张彤云,心驰神往,魂不在此

三更过后,小婵有点熬不住,伸懒腰打哈欠,陈操之让她去歇息,她又不肯,说要侍候着。

顾恺之忽然止步不吟了,说道:“子重,我回去歇息了,明日张小娘子还要去瓦官寺看我作画呢。”拔脚便走。

陈操之送顾恺之出小院,关上院门回来,却见小婵伏在小案上睡着了,睡得很香,陈操之不忍叫醒她,便去外间取了小榻上的被褥来,铺在苇席上,轻轻将小婵的身子放倒

小婵身量不高,约六尺三寸,合后世一米五五左右,身子圆润丰盈,好似一枚熟透多汁的果实,解散的发髻披垂下来,那沉睡的样子颇有撩人风致

陈操之扯布衾为小婵盖上,长长舒出一口气,然后解衣上榻安睡,起先好一会没睡着,不知怎么突然想起金圣叹的一篇应试奇文“空山穷谷之中,黄金万两;露白葭苍而外,有美一人,试问夫子动心否乎”金圣叹连书三十九个“动”字,意思是说要四十岁后才能不动心,而现在则要大动而特动。

陈操之心想:“夫子年方几何前世二十七,今生一十九,动心否乎”在黑夜里笑了笑,渐渐的睡去。

小婵一觉醒来,晨曦入户,大约是卯初时分,发现自己睡在书案边苇席上,稍一回想,便记起自己昨夜伏在书案上睡着了,这垫褥布衾自然都是操之小郎君为她铺好盖上的,这样一想,就觉脸颊通红,既欢喜又感动,起身撩开帷帐看尚在熟睡的小郎君,小郎君向里侧卧,有轻微的鼾声,肩背露出一大块未遮盖,小婵为小郎君掖好被子,然后蹑手蹑脚将苇席上的被褥搬回外间小榻,盘腿坐在榻上痴想了许久

陈操之所绘的阿修罗像白描部分已经完成,阿修罗一身两头,一个头极丑陋,是粗野男子的相貌,另一个头则是姣美姝丽的女子,瑶鼻嘴唇,勾勒极为精致

张彤云第一次见到这般非人图像,颇受震撼,这还只是白描,上色着彩之后将会更具佛教绘画独有的悲悯和恐惧的庄严。

张墨张玄之也一道来看陈操之顾恺之作画,顾恺之虽曾声明“我画未成,不喜围观”,但张彤云要看,他自然答允,他的维摩诘菩萨像已经完成了一大半,主像画成后,还有身形较小的其他罗汉侍者像,任务颇繁

长老竺法汰得知与卫协齐名的张墨张安道先生来寺,赶紧来相见,请张安道指点这东西两壁的佛像,张墨道:“佛像非我所长,操之恺之后生可畏,我不如也。”

顾恺之对竺法汰道:“长老,这壁画宏大,佛诞在即,我与子重都恐不能完成啊,若每日来画,则过于劳累,又恐画得不如意”

竺法汰闻言眉头紧皱,若四月初八前不能完成大雄宝殿东西壁画,这对瓦官寺影响很大,佛寺也讲攀比,瓦官寺就是要和龙宫寺比要和建康的天师道道馆比,其时江东佛教远不如天师道兴盛,所以吸引信众是首务,而一年一度的佛诞是向民众宣示佛法的最好时机,浴佛行像放生,可吸引大批信众

顾恺之又道:“长老不须忧虑,办法也不是没有,请两个助画者就好了。”

竺法汰赶紧道:“壁画之事全由顾檀越和陈檀越作主便是,顾檀越认为哪位助画合适,老僧便登门去请。”

顾恺之朝陆葳蕤和张彤云二人示意,说道:“长老,就是这两位女善信。”

陆葳蕤张彤云方才向竺法汰行了礼,竺法汰知道陆葳蕤是陆纳之女张彤云是张墨之女,又是顾恺之的未婚妻,张彤云来帮助顾恺之作画无妨,但陆葳蕤就有点微妙了,据说陆始是严厉反对陆葳蕤下嫁陈操之的

竺法汰稍一迟疑,眼望陆夫人张文纨,合什道:“陆夫人意下如何”

张文纨微笑道:“也无不可,就怕画得不好。”

竺法汰也有这样的担心,虽然听说陆葳蕤张彤云都是张墨的传人,但一幅画不同的人合作来画,难免会出现不协调。

陈操之道:“竺法师放心,画像主要部分都是我和长康来画,陆小娘子和张小娘子可以帮助画一些衣褶线条法器祥云,画这些不难,但颇费时间,有两位小娘子相助,佛诞前就一定能画成。”

竺法汰连连称善,合什而退。

张墨望着从妹张文纨笑道:“这可算是千古佳话了。”

张文纨笑了笑,心里颇不安宁,葳蕤与陈操之在一起作画之事若被二伯父陆始知晓,只怕很不妙,她现在底气不足,若有了身孕,那会胆壮许多,也不知那食疗方效果如何不过这几日陆郎似乎兴致颇高

陆夫人面色微红,赶紧岔开念头,问陈操之:“操之,识得上虞祝榭否”

陈操之一愣:“祝榭是谁”

陆夫人补充道:“祝榭祝英台,听说与你在吴郡同学”

陈操之心跳加快,答道:“是。”

顾恺之道:“祝英台与子重是莫逆之交,此人极有才,却有隐逸之志,张姨为何说起他”

陆夫人道:“我听葳蕤父亲说,昨日天阙山雅集,祝英台一鸣惊人,深得王右军袁长史诸位高贤的赏识。”

陈操之墨眉微蹙,心想:“英台兄怎么突然如此锋芒毕露了”

顾恺之由衷欢喜,说道:“祝英台之才不在子重之下,他要扬名是很容易的事,看来他是受子重影响,也有用世之志了。”

陆夫人笑道:“据闻这位祝英台是陈郡谢氏的远亲,来建康是向谢氏女郎求婚的。”

“求婚”陈操之大奇:“哪位谢氏女郎”

陆夫人道:“自然是咏絮谢道韫了。”

顾恺之不明究竟,大赞道:“绝配,绝配谢氏女郎高傲,祝英台亦高傲。”

陈操之沉思半晌,他明白谢道韫的心思了,谢道韫是想用祝英台的身份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奋斗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谢安谢万会答应吗

次日午后,陈操之去乌衣巷拜访王羲之,告以因故未能赴天阙山雅集,向王羲之致歉,王羲之笑道:“操之未与会,实在可惜,不过此次雅集,大有收获,上虞祝英台,奇才也,操之可曾知道此人”

陈操之道:“英台兄与我曾在吴郡同学,博学多识,我甚敬佩。”

王羲之喜道:“原来操之与英台是同学,他是近日来京的,可曾与你相见”

陈操之道:“尚未及拜访,不知他寓居何处”

王羲之道:“谢氏是其远亲,祝英台便住在谢府,我便陪操之去见那祝英台。”

王羲之与陈操之来到谢府,与谢万分宾主坐定,王羲之即道:“万石兄,请让英台世侄出来一见,我刚才得知,英台与操之乃是同学,都曾受教于京口大儒徐藻门下。”

谢道韫与谢玄在吴郡徐氏草堂求学时,谢万正在徐州厉兵秣马准备北伐,后来虽曾听说道韫曾男装与谢玄一道出外求学,但因为事已过去,也未在意,并没有责备道韫,没想到今日道韫的同学陈操之来登门求见了,这实在让谢万尴尬,但王逸少在此,又推托不得,只好命身边侍立的谢韶去请祝英台出来相见。

谢万知道那个表侄祝英台一时半刻出不来,要敷粉易装啊,便问陈操之与祝英台在吴郡同学时的情况,陈操之只谈与谢玄的友谊,对祝英台则轻描淡写,说祝英台深居简出,难得到草堂听课,只辩难过几次,深服其才

王羲之道:“听闻会稽王有意聘祝英台为舍人,袁彦道推荐的。”

谢万连连摇头道:“不妥不妥,此子体弱多病,虽然颇有才学,但不适合为官,只适合隐居修身。”

第三十七章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纶巾襦衫的谢道韫缓步而出,先向叔父谢万施了一礼,再向王羲之行礼,最后来到陈操之身前,细长的眼眸在陈操之脸上一转,微微而笑,作揖道:“子重,吴郡一别,忽忽三载,听闻子重声名雀起,忝为同学,英台亦有荣焉。”

陈操之自然也是道了一番契阔,对英台兄天阙山雅集一举成名表示欣慰和敬佩,谢万在一边瞧不出二人半点破绽。

王羲之见这个祝英台身形纤细柔弱,与峻拔秀挺的陈操之相比的确单薄得多,看来谢万说此子体弱多病并非虚言,便好心道:“英台贤侄,老夫早年也是体弱多病,后得幽究山隐士许迈的养生方,常年服用,颇见功效,不过服此方必须与寒石散同服,贤侄可愿一试”

陈操之眉头微皱,却见谢道韫向王羲之躬身道:“多谢逸少公,请逸少公赐方。”

王羲之命取笔墨来,书写隐士许迈的养生方赠与谢道韫,又提起会稽王招揽贤才之事,谢道韫看了叔父谢万一眼,谢万瞪着她,谢道韫便对王羲之道:“晚辈暂无仕进之念。”

王羲之笑道:“婚姻第一。”见谢万脸有不豫之色,想必陈郡谢氏是不愿与祝氏联姻的,就不再说此事,只与谢道韫陈操之论诗谈玄,不觉日暮,便与陈操之一道告辞。

谢万送王羲之陈操之出府,回到厅堂想训斥谢道韫几句,这都是她前日在天阙山惹来的麻烦,她一个女子现在竟有同学往来了,这成何体统

谢道韫不在堂上,侍僮说道韫娘子已回内院,谢万只好作罢,心想以后再有人来访祝英台,就说已打发回上虞了,然后严诫谢道韫不许男装外出,不出半载,祝英台之名就会被人忘却。

陈操之与王羲之别后,心殊怏怏,也不乘牛车,与冉盛跟在车边步行,过朱雀桥时听到后边有人唤道:“子重留步。”回头看,襦衫翩翩的谢道韫在夕阳下快步走来。

谢道韫命两个家仆在桥头等着,她与陈操之悠悠走过朱雀桥,又对冉盛道:“小盛莫跟着,我与你家小郎君单独说几句话。”

冉盛便立在朱雀桥西,看着小郎君与祝郎君在河畔缓缓而行。

“子重,你似有话对我说。”

“嗯,是,那寒石散切莫服用。”

谢道韫微微一笑,说道:“在吴郡时子重便对我说过寒石散的诸多危害,我岂会不记得,只是我不领逸少公的好意,这体弱多病如何得好”

谢道韫现在说话并未装男子的嗓音,是她本来的宛转低沉的女声。

陈操之侧目看着谢道韫,谢道韫在男子当中也算得上中等身量,当然,与他相比还是矮了近四寸,不过因为身形纤瘦,显得高,颊边之粉未敷匀,露出娇嫩本色。

“英台兄真要出山为官了吗”

“正是,子重以为妥否”

陈操之指了指谢道韫左颊,含笑道:“小有不妥。”

谢道韫伸手在颊轻轻一抚,明白陈操之指的是什么,不禁红了脸,说道:“何必究此小节,今日是太匆忙的缘故。”

陈操之道:“我对女子为官倒不认为有什么离经叛道,英台兄之才更胜男子,没什么不能胜任的,只是为英台兄计,总是觉得不妥,因为英台兄毕竟还是女子啊。”

谢道韫望着斜阳下金波粼粼的秦淮河,道:“身为女子太拘束,生年不满百,何不尝试之”

陈操之默然半晌,问:“令叔父安石公万石公会答应吗”

谢道韫道:“我昨日写了一长信,内有中兴三策,派人赴姑孰呈递桓大司马,若无意外,桓大司马应该会遣人来建康辟我为掾吏,到时只要我一意坚持,我叔父是不会违逆桓大司马之意的,毕竟陈郡谢氏还要曲意交好桓大司马。”

陈操之摇头微笑,这个谢道韫真是敢想敢做,她拟的“中兴三策”定是关乎治理江东和北伐中原的谋略,桓温重实用之才,而且祝英台之名已经传扬开来,姑孰的桓温对京中之事可谓了如指掌,定会征召祝英台入西府,前年谢安出山,为了与桓温修好,屈尊入西府为八品行军司马,所以说桓温要辟祝英台为属吏,陈郡谢氏还真不好推托,谢道韫可谓是算无遗策啊

陈操之道:“若被人发现你是女子那岂不是糟糕”

谢道韫嫣然一笑:“我去西府,除公务外,不与他人交往,别人如何会知道我是女子就算有些疑心,也无从验证”

话一出口,觉得此言不妥,脸一红,转身背对着陈操之,继续道:“知道我真实身份的只有阿遏和你,在西府,你与阿遏可以帮助我掩饰,这应该不是难事。”

陈操之沉默了一会,说道:“我支持你。”

谢道韫回过头来,凝视陈操之的眼睛,说道:“我就知道你会支持我,这世上若还有一个人知我,那就是你。”

陈操之轻声诵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谢道韫也跟着念诵一遍,眸光盈盈,忽然一笑,说道:“子重,听说你以弈理十三遍换得秦淮河畔四十亩地,可有此事”

陈操之道:“棋谱乃无价之宝,我换亏了。”

谢道韫大笑,双颊梨涡深陷,说道:“那我白得你的棋谱,你岂不是更亏。”

陈操之瞧着谢道韫的笑靥,微笑道:“得一知己,又何亏焉。”

谢道韫止笑,问:“子重佛像画得如何了”

陈操之道:“十画其二。”

谢道韫道:“待画成后我再来欣赏。”停顿了一下,问道:“陆小娘子还常去瓦官寺看你作画吗”

陈操之点头道:“是。”

谢道韫微笑道:“看来子重好事将成了。”

陈操之道:“难。”

“子重还真是言简意赅啊。”

谢道韫朝对岸一望,说道:“我先回去了,等下四叔父寻不到我,必怒。”

陈操之陪谢道韫走回朱雀桥边,谢道韫道:“子重请回吧,我在桥上站一会,目送你。”说这话时,不由得想起那年在吴郡的明月夜,两个人从小镜湖畔漫步到真庆道院,又从真庆道院走回小镜湖畔

这一刻,谢道韫感觉昨日重现,看着陈操之的牛车远去,心里异常的欢喜。

此后半月,陈操之一心绘制瓦官寺的佛像壁画,陆葳蕤与张彤云每日必到,助陈操之和顾恺之作画,二女皆有不凡画技,所绘璎珞宝幢祥云坐辇,绝不会有良莠不齐之虞。

竺法汰放心,来大雄宝殿看过几次,发现这两对璧人配合作画,真是珠联璧合,壁画进展大为加快,而且画得极好,竺法汰大为宽慰。

陆夫人张文纨起先几次还陪着陆葳蕤,自三月中旬便让陆葳蕤独自前来,陆葳蕤正中下怀,每逢双日午后就带上三五仆从,去张府约了张彤云便来瓦官寺,作画一个多时辰,便歇下,双双到后殿叙话,张彤云起先都要和陆葳蕤走在一起,渐渐的就各顾各了

陆葳蕤觉得长这么大,在瓦官寺作画这一个月时间是最快活的时光,欣然而来,甜蜜而返,夜里做梦都是和陈郎君在一起

三月二十四日,陈操之的八部天龙壁画素描勾勒已全部完成,顾恺之的维摩诘菩萨像再有一日时间也可以完成,现在就要开始着色渲染了,佛像讲究色彩夸张浓烈,为的是起到惊世骇俗的效果,陈操之觉得常用的朱红藤黄花青三色虽然相互调和之后色彩表现也颇丰富,但还是有些单调,他知道后世国画用色更为多样,有石青石绿赭石铅粉白垩胭脂等,这几日他与顾恺之在府上已经尝试过多次,顾恺之对色彩效果大为赞叹。

这日午后陈操之开始为帝释天装饰色彩,一边等着陆葳蕤到来,现在素描勾勒已完成,着色渲染之事陆葳蕤和张彤云只能作壁上观,并不是说她二人画技不及陈顾,而是着色渲染必须整体着眼,局部分人作画会影响壁画的表现效果。

陈操之正调色作画时,见短锄急急而来,花容失色,气喘吁吁,说葳蕤和彤云两位小娘子在寺前遇到浪荡子的纠缠,把她阿兄板栗都打伤了,请陈郎君顾郎君赶紧去相救

陈操之一听,搁下手中画笔,从板梯上跃下,打开大殿正门,大步奔出,扫视殿前广场,未看到冉盛,便让来震赶紧去找冉盛,他和顾恺之先出了寺门,因为是在佛寺作画,顾恺之只带了两个仆从,俱有武艺,闻声都跟了出来。

冉盛飞奔赶到,急问:“小郎君,出了什么事”

陈操之朝山门外一望,见三四辆牛车停在那里,前面四五个人拦路,便道:“小盛,去把那几个拦路的赶开,让陆小娘子张小娘子过来。”

冉盛答应一声,大步冲下,疾逾奔马,顾氏的两个仆从也急急奔去。

第三十八章 理直气壮来非礼

为避耳目,陆葳蕤最近几次来瓦官寺除了车夫外就只带短锄簪花二婢,还有短锄的阿兄板栗听候使唤,张彤云见陆葳蕤轻车简从,她也一样只带几个小婢,没想到今日出清溪门时,遇见几个饮酒服散的男子,头巾歪斜敞着衣襟歌哭笑骂一路纠缠,还要掀车帘来看美人

板栗怒斥道:“这是陆尚书张侍中女眷,再敢纠缠,打断你们的腿”

其中一容貌颇美的男子大笑道:“陆始张凭的女眷吗陆始也不敢对我无礼,凭你一个家奴敢说打断我的腿,我先打断你的腿。”叫一声:“相龙,打”与另一个男子冲上来一把将板栗推倒在地,猛踩几脚。

短锄尖叫着上前想要推开那两个男子,反被推得跌了一跤,想起冉盛举石臼力大无比,便奋力跑到寺中来求救,陆葳蕤吩咐车夫驱车冲过去,那几个浪荡男子不舍,一直追到瓦官寺山门外。

冉盛听闻陆小娘子被浪荡子拦阻不能入寺,大怒,就像一头野牛一样疾冲下山门

那五个神智不清的男子拦在陆葳蕤和张彤云的牛车前,车帘都已被扯下,那个叫相龙的男子攀着车窗还想把脑袋伸进去看美人,却听“啪”的一声脆响,相龙重重挨了一记耳光,捂着脸退后两步,大叫道:“美人打人,美人竟然打人,岂有此理”又凑近车窗,车里蓦地伸出一柄玉如意,狠狠敲在他脑袋上,玉如意折断,相龙抱着脑袋叫痛,发狂怒叫:“快叫人来,拆掉这牛车”

“砰”的一声,相龙被撞得滚倒在地,又是“砰砰”几声,另外四个男子分别倒地,满地打滚,呼痛不绝。

相龙嚎叫道:“朱灵宝,我腿好像跌断了,哎哟,快叫人来。”

“谁都不许动,想跑,我一脚一个踩死”威武雄壮的冉盛一声大吼,滚在地上的五个人被震慑住,不敢动了。

冉盛喝命:“都给我坐在地上,等我家小郎君来处置。”走到陆葳蕤牛车前,问:“陆小娘子,你没事吧”

车内的陆葳蕤应道:“没事。”提高声音问:“阿彤,没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