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68部分阅读(1/1)

参军,我猜的可对”

郝隆顿时目瞪口呆。

众人见郝隆那副模样就知祝掾猜对了,大笑,便有人问:“以娵隅为鱼,不知是何地的方言”

有人答道:“郝参军乃蛮府参军,说的自然是蛮语。”

郝隆大惭,避席而去。

此番问难交锋虽不如上次郝隆问陈操之三难那么精彩,但也足见谢道韫的机智。

未时末,筵席散,桓温留陈操之谢玄谢道韫三人议事,陈操之先向桓温禀报了都中诸事,又将这几日在路途上与谢道韫二人整理归纳出来的并官省职十一事和大土断十五事呈交给桓温,桓温阅毕,问:“会稽王提议五兵尚书陆始主持本次大土断,谢掾陈掾祝掾以为如何”

谢玄道:“陆氏乃三吴门阀,由陆始主持土断,只怕其会宽于南人而猛于北人。”

桓温略一沉思,说道:“让陆始主持土断亦无妨,若他枉法徇私,再另换他人。那时正可雷厉风行。”桓温对陆始一向不满,因陆始是三吴士族首领,桓温隐忍,而这次若能借大土断挫折陆始,正合桓温之意。

桓温与谢玄三人又议了一会,决定并官省职一事由王坦之会同郗超办理施行,各州郡长吏要将其属吏三减其一,那些清贵散职亦减去一半,所谓清贵散职都是朝廷为安抚士族子弟而设立的,领国家俸禄却整日优游无事,是以服散饮酒清谈成风,遇事时又好发议论,使得政令难行,桓温如此大刀阔斧地并官省职,一是这的确有益于国家,二是他要树立个人的威望,他要让南北士族明白,他桓温是唯一可以左右政局之人,桓温认为他现在可以对南北士族恩威并施了,拉拢一批打击一批

至于大阅户人实行土断,这先要颁布土断制令,让各州郡县根据土断制令自行阅户检籍,一个月后再由巡查使复检。那时查出的违禁私匿户口者,将以雷霆手段予以严惩

桓温与陈谢三人议事时,冷眼打量谢道韫,谢道韫粉敷得厚,不知容貌如何,但瞧起双手肤色不甚洁白,又且身量高瘦,只怕论容貌是不及陆纳之女的,“花痴陆葳蕤,咏絮谢道韫”,陆氏女以美貌出名。而谢道韫是以才名世的,不知陈操之会如何选择但据传其与陆氏女情投意合,已私订终身,而今谢道韫也来到了姑孰,日久生情,不知陈操之会不会取谢道韫而舍陆氏女谢安此人洒脱不拘成见,北人重门第江左重人物,谢安尤重人物,以陈操之之才,定获谢安赏识,郗嘉宾都未能将谢道韫征至军府,陈操之此行却获成功,莫非谢安有意成全侄女与陈操之这个陈操之,必将在南北士族之间掀起大波澜

傍晚时分,陈操之谢玄谢道韫三人辞出将军府,由军府主簿魏敞领着去看军府安排给谢道韫的寓所,这寓所三个月前便已备好,在凤凰山南麓,与陈操之的寓所毗邻。

谢氏的两名部曲还有柳絮因风二婢和两名仆妇已经在收拾房舍,谢道韫婉辞了魏主簿安排的厨娘和洗衣妇,谢道韫自然不能让外人与她共处。

小婵过来向谢玄谢道韫施礼,笑容可掬道:“谢郎君祝郎君,我那边已备好了晚餐,请两位郎君与我家小郎君一起用餐吧。”

谢玄看着阿姐谢道韫,见谢道韫点了点头,他也就答应了。

小婵已从黄小统那里得知操之小郎君要素食三月之事,晚餐便是精心准备的素食,素食烹调得当,亦极美味。

已任考功兵曹佐吏的来德听说操之小郎君回来了,特意从子城赶来拜见,来德不比冉盛需要严守军规,他来去比较随意。

席间,谢道韫微笑问:“子重如何识得蛮语真是奇哉”

陈操之笑道:“好运,我只识蛮语娵隅乃是指鱼,偏偏郝佐治就问起这个,他若说别的,我也是茫然。”

谢道韫“嗤”的一笑,梨涡乍现,问:“当真”

陈操之点头道:“当真。”

谢道韫摇着头笑道:“古有宋人守株待兔,今有陈子重只识一字蛮语难倒蛮府参军,真是奇事。”

晚餐后,陈操之谢道韫谢玄三人饮茶叙话半晌,谢玄谢道韫便告辞,陈操之送至院门便止步,知道谢玄少不了要到邻舍与其阿姐谢道韫密谈一番。

陈操之沐浴时,小婵为他取衣裳,问:“小郎君要穿哪一件是幼微娘子缝制的,还是陆小娘子缝制的”

陈操之道:“任意取之。”

丁幼微上次让荆奴阿柱给陈操之带来了她亲手缝制的夏衫四套和秋衣两套,陈操之又有陆葳蕤送的四套夏衫,小婵取更换的衣裳时有时都不知道取哪件好,心想:“小郎君真是有福气的,老主母不在了,有幼微娘子像慈母一般爱护着,现在又有陆小娘子爱着,嗯,真好。”

小婵取了一套丁幼微缝制的夏衫让陈操之换上,用粗布巾为陈操之弄干头发,就那么披散着。

陈操之上到二楼书房坐定,小婵与来德侍坐,说起秦淮河畔营建宅第之事,陈操之道:“明年下半年东园可竣工,那时就可以把嫂子还有宗之润儿接来了,嗯,青枝也接来,年底让来震回钱唐。”

来德小婵甚是高兴,小婵道:“青枝年底就要生孩子了,日子真快啊。”

正说话间,听得邻舍传来“淙淙”琴声,高音纤脆如风中铃铎中音清润如击玉磬低音柔和如幽涧鸣泉,琴声甚美

小婵梗着脖子听了一会,醒悟道:“这是祝郎君在弹琴啊。”又问:“小郎君要吹竖笛相和吗”

陈操之摇了摇头,静听隔院琴声,久之,方寂寂无声。

第七十五章 众人皆醉我独醒

如此,谢道韫就开始了军府生涯。按惯例,桓温对新辟的掾属要单独召见密谈,一是以示重视,二是了解该掾属的才识和志趣,谢道韫也概莫能外,她来军府的次日傍晚,桓温派人召祝掾入将军府长谈

从建康来姑孰之前,谢道韫想到了很多应付各种尴尬场面的对策,却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条,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一个女子,夜入将军府单独见桓温难免心下惶惶,当即辞以初来军府,水土不服,身体不适,改日再拜见桓公

桓温得侍从官回报,捻须而笑,心道:“果然是女子无疑罢了,我也不让谢才女为难了,我要重用陈操之要与陈郡谢氏保持良好关系,就得刻意维护谢道韫的男子形象。”

桓温对他的军府出现一个女子幕僚并不觉得违礼犯制。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桓温既敢说出“大丈夫不流芳千古,便遗臭万年”之语,又岂会忌讳这些,他想的是如何对陈谢之间的关系加以巧妙利用,以达到他拉拢南渡豪门大族的目的。

谢道韫托病支走将军府侍从官之后,即把谢玄陈操之请来商议对策,陈操之就在毗邻,先到了,听了谢道韫所言,微微一笑,说道:“亦无妨,桓公召见新来的掾吏是惯例,英台兄从容应对便可”顿了顿,又道:“下次桓公再召见,我与你一道去吧,要不就阿遏陪你去。”

谢道韫“嗯”了一声,问:“可以吗”

陈操之道:“就以奏事为名,你我阿遏三人不是将助桓公推行大土断吗,要禀报的事也多。”

谢玄匆匆赶到,问明情况后也认为无妨,三人正说话间,陈操之的属吏左朗领着将军府执役到祝掾寓所来了,说静姝娘子请陈掾入府教授竖笛。

陈操之很不愿意见到那个“我见犹怜”李静姝,但既然答应教授其竖笛,就还得尽老师的责任,拒绝只会激起李静姝的怨气。何必在桓温枕席间树敌,敷衍可也,当即辞了谢道韫谢玄姐弟,随府役入将军府

陈操之走后,谢道韫问谢玄:“阿遏,静姝娘子是谁桓公之女”

谢玄笑道:“桓公女尚幼阿姐难道未曾听说我见犹怜李势妹吗”当即把陈操之在姑孰畔与李静姝的遭遇一一说了。

谢道韫忍俊不禁笑出声来,摇头道:“实未想到我见犹怜性情这般乖戾,子重谦谦君子,却遇到这么一个不讲理的,亏他忍受。”

谢玄说了一句:“李静姝容貌极美”

谢道韫道:“阿遏担心子重见色起意自食恶果若子重是此等人,如何能与我姐弟交往数年”

谢玄笑道:“还是阿姐深知子重,我倒不是担心子重乱性,但那李静姝甚是缠人,动辄以亡国之人自居,似无忌惮,子重若处置不当,恐受其累。”

谢道韫道:“郗嘉宾不是代子重向桓温禀明了吗,子重不日将巡检大土断,少与李静姝相处,她又能如何”

陈操之带着黄小统随府役入将军府,先去见桓温。桓温问起谢道韫之病,陈操之答道:“祝掾是中了些暑气,我让她多饮茶食绿豆粥,不妨事的。”

桓温点点头,略说几句,便命婢女领陈操之去内庭见李静姝,陈操之道:“桓公,我夜入内庭,恐不大方便,就请李娘子出来,就在侧厅教授吧。”

桓温目视陈操之,哈哈一笑,说道:“陈掾事事谨慎哪,昔者阮步兵之邻家妇有美色,当胪酤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其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此可谓名士放旷通达乎”

陈操之心道:“我不是阮籍,李静姝更不是卖酒妇,你桓郡公有那么好的耐性,先疑后察”当即言道:“阮步兵固外坦荡而内淳至人也,然后世流弊,轻薄之人,名位粗会,便背礼叛教,托云率任。才不逸伦,强为放达,以傲兀无检者为大度以惜护节操为涩少,于是无赖之子,醉酣耳热之后,结党合群,游不择类,入他堂室,观人妇女,指玷修短,评论美丑,乱男女之大节蹈相鼠之无仪,此操之所不为也,桓公负天下之望,岂宜言此”

桓温避席相谢,肃然道:“陈掾诚有德君子也,温欲振江左颓势一洗靡荡之风,望陈掾竭诚辅佐,温定不相负。”

桓温礼贤下士,可谓无以复加了,陈操之当然得表态,躬身道:“操之入西府,正为明公而来。”

桓温大喜,从此视陈操之为心腹。

李静姝姗姗而至,一袭素裙,幽丽绰约,先向桓温见礼,再以师礼见陈操之。

桓温对李静姝道:“倾倾,陈掾是有德君子,我雅重之,汝当谨守弟子礼,切勿轻慢。”

李静姝应道:“既以行拜师礼,妾自当以弟子侍奉陈师,若忤陈师之意。陈师尽管责罚,妾不敢怨也。”

陈操之心道:“李静姝口是心非,我岂敢责罚你,如何责罚”

桓温笑道:“自当如此,严师出高徒,倾倾传得陈掾之音律,日后可娱我老怀。”

陈操之与李静姝入侧厅,李静姝恭恭敬敬取出一紫竹箫,说道:“这是遵陈师指点,从襄阳制笛名手曹破虏处购得的竖笛,陈师看还可用否”命身边侍女呈递给陈操之。

陈操之接过来细看,竹质细密,入手颇沉,长约合晋尺三尺三寸,粗如拇指,吹孔音孔光洁,打磨甚为细致,轻轻叩击箫管,渊渊有金石声,赞道:“确是上品竖笛”

李静姝便道:“请陈师试吹一曲,可好”

陈操之摇头道:“竖笛不可混吹,你且吹一支短曲,让我听来”

李静姝应了一声:“是”。接过紫竹箫,莹白玉指执着深紫色的箫管,淡淡红唇凑着吹孔,睫毛覆下,双眸幽杳,嘬唇吹奏,一缕箫声袅袅而出

此时的李静姝美丽高贵娴雅有礼,实难等同于那日黄昏在姑孰溪畔的乖戾妄悖。

短曲风入松是嵇康所作,意境高雅,虽是琴曲,但以洞箫奏来亦悠呜动听,李静姝吹得不错,只是嵇康的那种恬静高迈之气就非李静姝所知了。

陈操之指点了李静姝拓展洞箫音域的一些方法,又命人取笔墨来,以燕乐半字谱记下他改编的嵇康的长清曲。这支箫曲音域较宽,高音可与横笛媲美,低音用一般小管洞箫根本吹不出来

陈操之道:“这支曲子比较难,你好自练习,何时能完整吹奏,我再教你下一曲,未学会之前不要再请我入府,我亦有官职在身,不是专门教授竖笛的。”

李静姝低声应道:“是。”

陈操之便即告辞,李静姝看着陈操之颀长俊逸的背影,嘴角噙着一丝魅惑的笑,白齿轻咬,心道:“郗超已入都,老贼现在似乎最看重这个陈操之,我若是能抓得陈操之的把柄,胁迫他为我所用,定要那老贼身败名裂”

宽袍缓带的桓温踱了进来,李静姝睫毛一闪,唇角向上一勾,那一丝魅惑笑意顿时不见了,代之以娇媚风情,迎上前去

次日午后,为避免桓温夜来召见,谢道韫入将军府求见桓温,对昨夜不能奉召致歉,桓温道:“据陈掾言祝掾冒了暑气,今安否”

谢道韫道:“陈子重惠我以葛仙茶,品后烦恶尽消。”

桓温也想试试谢安这个侄女到底才学如何,前日郝隆没试探出来,当即请祝掾试论中兴三策,谢道韫乃详述之,旁征博引识见明晰,至此桓温乃信谢道韫果然才华不让须眉。

属吏来报,谢玄陈操之求见,桓温道:“谢掾陈掾来得正好,今日议定大土断之事,择日推行。”

桓温又命人请来军府长史王坦之,一起商议并官省职及大阅户人之事,由陈操之执笔,奏疏朝廷于本月二十一庚戌日起颁布法令,大阅户人,各州郡县自七月二十一庚戌日起至八月三十戊子日止,对所在之民实行大土断,主要有此两项:一是对侨州郡县进行土断,对虚设或疆界错乱的侨州郡县进行合并整顿,使这与一般州郡“画一”;二是对一般州郡县进行大阅户口,更正户籍上的不实的籍注,把脱离户籍的逃户重新入户籍

在八月三十戊子日前自行清理出的隐户,不予追究主家之责,对逾期犹违制多占荫户藏匿民户的家族将实行严惩,各郡县长吏对本郡县有违禁之户却不向有司汇报者,轻则问责,重则免官,乃至收付廷尉问罪,这一条主要是为了避免地方官与当地大族沆瀣一气,阻碍土断检籍的顺利进行,也就是说地方官无力查办那些世家豪强不要紧,但你得要把哪些家族藏匿了户口向有司汇报,朝廷将临时设立土断司,以五兵尚书陆始主持,谢玄为副,陈操之祝英台贾弼之刘尚值为佐吏,要严明法禁,违者必究

至于并官省职,前日便已议决,由谢安主持王坦之与郗超为副,各州郡长吏要将其属吏三减其一,那些清贵散职亦减去一半

谢道韫既已入西府,这可以算是陈郡谢氏对桓温的屈服,桓温自不会再阻谢安回朝廷任职,谢安将由五品郡太守擢升为四品御史中丞,御史中丞官品不如侍中和散骑常侍,但权力很大,御史中丞是御史台主,身为法官,纠弹三公以下,是朝中威仪最重的官职,谢安三年前出东山,先是做桓温的八品军司马,仅一年就被朝廷征拜为吴兴郡太守,又一年半,升为御史中丞,升迁之快,无人能及,这固然是因为谢安才识声望出众,但若没有桓温的默许和提携,谢安也不可能三年之内从八品军司马跃升到四品御史中丞

议定后,桓温将奏疏交与王坦之,王坦之明日动身去建康,并官省职与大阅户人将于本月庚戌日一并推行,称“庚戌制”。

陈操之谢道韫谢玄三人出了将军府,谢玄道:“今日是七月初七,二十一日始大土断,我等三人月底又将回建康了。”

陈操之道:“回建康恐怕也呆不了几天,少不了要下到郡县巡检土断,只怕英台兄体弱,难以承受奔波之苦。”

谢玄见陈操之关心其阿姐,心下甚喜,正要说话,谢道韫说道:“子重,莫要小看我,我看似瘦弱,其实筋骨甚佳,自幼我就未曾患病。”

陈操之微笑道:“如此甚好,我等借大土断之机,向各州郡分发疬气论,要求各地方官吏清洁水源百姓不食不洁之物,对病死之牲畜要焚化或掩埋,城镇排污水道要整治,确保畅通还有,要多建水渠,为防旱做准备,唉,要做的事太多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谢道韫细长的眸子清亮,望着陈操之,说道:“子重好似未卜先知之人”

谢玄笑道:“非也,子重乃举世皆醉我独醒。”

陈操之道:“悲哉,吾将投江。”

谢道韫以蒲葵扇掩面,无声而笑,说道:“子重道不孤也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陈操之看着蒲葵扇上方露出的那一双聪慧明澈的眼眸,涌到嘴边的是那句话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谢玄听阿姐谢道韫说的话有些莫名其妙,但看陈操之,又似心领神会的样子,不由得暗暗点头,心道:“阿姐与子重可谓相互知心,三叔父既允阿姐来西府,显然也是有意促成子重与阿姐的姻缘,子重虽与陆氏女相识在先,但陆氏坚决不肯嫁女,子重亦无法可想,而我谢氏却没有那般迂执,阿姐与子重乃天作之合,只能说陆氏女与子重无缘啊。”

三人回到凤凰山,冉盛迎上前来,问:“三位郎君,今日要不要去姑孰溪泅水”

陈操之与谢玄面面相觑,不禁望向谢道韫。

谢道韫说了一个字:“去。”

第七十六章 叩心

谢道韫乘车,陈操之谢玄冉盛三人骑马。几名部曲跟随,离了凤凰山往姑孰溪而去,小婵在后唤道:“操之小郎君,早些回来,今日是七月七乞巧节呢。”小婵每年过七夕女儿节都是兴致勃勃,准备了瓜果祭品,喃喃将心事向天孙织女诉说

冉盛看到祝郎君还带了一个婢女因风同去,心里有些纳闷:“都是男子去游泳泅水,祝郎君带一个侍女去做什么”若是以前,冉盛就会出口相问,现在呢,心里存疑而已。

姑孰溪南岸的酒肆娼寮为招揽生意,每到傍晚,便遣能言善道的男女过浮桥守在城门边,见有人出来,只要是军府中人,这些男女便会围上来鼓舌摇唇,竭力宣扬自家的美酒娇娘,以前谢玄和陈操之就遇到过好几次,仗着马快,迅即摆脱。这回因为谢道韫乘车,就被这伙男女围住了,也不知这些人怎么就认得了陈操之和谢玄,七嘴八舌,谀词如潮

这个道:“江左卫玠陈公子貌比潘岳谢公子,南岸多少女娘愿倒身相陪,分文不取”

那个道:“你分文不取,我还愿倒贴酒食相陪呢。”

又有奉承冉盛将官威武定能夜御数女的,还有一人道:“听说桓公军府又来了一位敷粉薰香胜过当年何晏的美男子,那位赛何郎若来寻欢,小寮亦是分文不取,第一次倒贴酒食亦无不可。”

车里的谢道韫听到她的“赛何郎”的绰号,又尴尬又想发笑,听得阿遏喝命部曲将这些男女驱散,那些人还在喊:“真正分文不取,绝无虚假。”突然听得一人“哇哇”大叫,随后便是“扑通”落水声,溅起一片惊呼声

谢道韫透过细帘一看,却是冉盛从马背上探手揪住一人丢进了溪里,那些人这才不敢纠缠。

一行人沿姑孰溪北岸逆流而上,来到陈操之谢玄经常游泳的河段,那片柳林被冉盛摧折殆尽,现在倒是敞亮。

下车之前,侍婢因风悄声问谢道韫:“娘子,你真的要下水”

谢道韫横了因风一眼,因风赶紧改口,笑眯眯道:“榭郎君”

谢道韫一笑。说道:“没这么大胆子,这姑孰溪水可不浅。”

因风壮起担子道:“也不怕,有遏郎君和陈郎君护着你呢。”

谢道韫伸右手食指,指尖轻戳因风脑门,嗔道:“少啰嗦,下车去。”

谢道韫下了牛车,一抬头就看到陈操之含笑望着她,不禁脸一红,说道:“子重阿遏,我在河畔走走。”说着,手执一柄蒲葵扇,沿河岸往东缓缓而行,侍婢因风赶紧跟上。

谢玄又命两名谢氏私兵远远的跟着保护,转头看到冉盛眼有疑问之色,便道:“我这表兄比小盛还怕水,来河畔不过是凑趣而已。”

夕阳即将落下隔岸的西边山巅,金黄铯的光线从柳梢斜照过来,谢道韫就踩着参差的树影往东漫步,耳朵则倾听姑孰溪的声响。

侍婢因风一边走一边从柳树间隙里朝溪流张望,忽然惊喜道:“啊,是陈郎君游过来了”

谢道韫侧头看了一眼,树隙间,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陈操之被水浸湿的乌黑头发平贴着赤裸的肩背,像亮闪闪的黑缎蒙在白玉上,双臂展开,左右划动,正凫水而下,只一瞬间,就从树隙间消失了

谢道韫都能听到自己的心“怦”的一跳,赶紧转头不再看,却听侍女因风说道:“真看不出来,陈郎君这么俊秀的一个人身手竟如此矫健,游得飞快”

谢道韫唇边噙着淡淡笑意,心里想着陈操之被桓温小妾李静姝取走衣物的尴尬场面。

走出大约两里地,斜阳落在了西山外,柳枝拂拂,暮色如烟般渐渐凝聚,谢道韫正待转身往回走,忽听前面传来幽咽的箫声,吹的是红豆曲,极似陈操之在吹奏。

谢道韫大奇,心想:“难道是子重游到这里上岸了”循声走了几步,发觉箫声在对岸,而且远不如陈操之吹得动听。

谢道韫走到临水岸边,朝对岸一望,却又未看到有人,而箫声也消逝了,心想:“吹竖笛人是谁子重只教授过李静姝竖笛,难道是李静姝”

谢道韫慢慢走回去。又听得红豆曲悠悠吹起,箫声穿林渡水而来,暮色中说不出的幽静迷人,嗯,这才是子重的柯亭笛妙音啊。

回城路上,谢道韫对陈操之说起对岸吹箫人之事,陈操之想了想,说道:“我常在这河边吹这支曲子,想必是对岸有人听得熟了,就学会了。”

陈操之回到凤凰山下寓所,小婵见陈操之回来,即命厨娘端上晚餐,有鳜鱼薰肉,颇为丰盛。

用罢晚餐,小婵自去沐浴,换上洁净衣裙,出来时站在木楼前庭院中仰头望,那一弯钩月已经出现在天际,便与厨娘和洗衣妇一道,将早已备好的李子葡萄,红枣榛子花生,瓜子,还有茶酒甜饼盛在漆盘里。摆放在两张几案上,抬到后院两株小槐树之间,土墙那边便是祝郎君的居所小院。

那厨娘和洗衣妇祭拜了天孙织女之后,小婵让她们先回前院侍候,她要独自祭拜一会。

厨娘和洗衣妇走后,小婵在槐树间来回走了几步,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虽只一弯,但格外的明净,仿佛镶嵌在夜空的一块玉珏缺了半边,稍微显得有些孤凄。

上弦月升起得早。戌时末就已移近天心,清辉垂垂洒落,几案漆盘上的瓜果沐浴着月光显得格外的鲜嫩

小婵跪在树下蒲团上,双手交握,拢在胸前,向天孙织女喃喃祷告

邻院的柳絮因风二婢抬着小案来到院墙下,此处空阔,最受月光,听得院墙那边有人喃喃细语,柳絮因风对视一眼,听出是陈操之贴身侍婢小婵在祷告,二人便尽量不发出声音,免得惊扰了小婵。

谢道韫走了过来,见二婢面面相觑一声不吭,正要开口相询,柳絮眨眨眼,朝隔墙一指,谢道韫便听到了静夜中小婵的祷告

“小婵自记事起,这已经是第十八次祭拜天孙娘娘了,小婵以前跟着幼微娘子一起祭拜,记得庆之郎君病重那年,幼微娘子在月下跪祷了很久,可是没有用,庆之郎君还是去世了,幼微娘子真伤心啊,恨不得从夫于地下,那时小婵曾经想过,神啊佛啊都是没有用的,不能改变拯救我们什么,幼微娘子那么虔诚,愿折寿代夫续命,可是庆之郎君是很快就去世了”

“第二年的乞巧节,幼微娘子已经被强行带回丁氏别墅了,幼微娘子依旧在月下祈祷,这回是拜求天孙娘子赐福,希望宗之小郎君和润儿小娘子平平安安地长大希望老主母和操之小郎君无病无灾,那时我明白了。心里有牵挂的人有盼望的事,就会想到向天孙娘娘祈祷,虽然天孙娘娘很忙,不可能一一关照得过来,但好歹是个安慰”

“天孙娘娘,小婵今年都二十五岁了,比我小一岁的青枝都快要做娘亲了,嗯,这里拜求天孙娘娘赐福青枝,保佑她母子平安,青枝是我的好妹妹呢,我呢,不为自己求什么事,只求操之小郎君与陆氏小娘子早成佳偶,我觉得操之小郎君这些年真是辛苦,老主母在世时就盼望着小郎君娶妻呢,记得老主母去世那年的七夕,先是下雨,半夜突然云开月现,我和青枝赶紧上露台乞巧,觉得真是好运”

“老主母去世都已经三年了,日子过是真快啊,老主母遗嘱让我侍候小郎君,可是小郎君那次却说要把我嫁出去,我是绝不愿嫁的,我只愿呆在小郎君身边,小郎君不肯纳我也不要紧,我就像英姑那样,以后帮陆小娘子照顾孩儿,这样过一辈子也不错是不是,天孙娘娘”

隔墙的谢道韫听着小婵这么对月一问,仿佛心头被一叩,眼泪差点流出来,婢女小婵可谓一往情深啊,只听墙那边小婵又细语道:“有些事平时只在自己心里想,也没个人诉说,今夜是七夕,小婵啰哩啰嗦向天孙娘娘说了这么多,心里觉得舒畅多了,我也不是埋怨什么,小郎君其实待我挺好的,都这么大了有官职在身了,还如小时候那样叫我小婵姐姐”

小婵突然噤声不语,随即听得陈操之洞箫低音一般的说话声:“小婵姐姐还没祭拜好吗”

小婵声音略显羞涩,说道:“好了。”

陈操之道:“那我来帮小婵姐姐把几案瓜果搬回去吧。”

谢道韫听得举盘收案的声响,过了一会,终于寂寂无声,这边柳絮和因风二婢摆好蒲团,因风说道:“娘子不不,榭郎君,你来拜天孙娘娘乞巧吧。”谢道韫要求她们无论人前人后都要称呼她为榭郎君,这样才不会说漏嘴。

谢道韫道:“我有三年不祭天孙乞巧礼了,你二人祭拜吧,我先回房去。”

月亮已在天心,淡淡的影子落在足下,谢道韫踏着自己的影子缓缓而行,想错开那影子都不行,抬脚踩下去,次次踩中自己的影子,直到走至檐下,人在檐影里,无影无踪,孑然一身。

卷三妙赏终

卷四 洞见

第一章 白苎舞和挽歌

隆和元年七月十五中元节,这日上午辰时,大司马桓温在白苎山三官庙主持祭典,祭祀追随他伐蜀和两次北伐阵亡将士的英魂,这一日军府还会赐予那些阵亡将士眷属以钱帛抚恤,桓温治军并不严厉,但能得将士效命,还在于其善于安抚人心,桓温深知军权的重要,朝廷几次征召他入朝辅政,他都推辞不去。

白苎山在姑孰城东北方五里处,山上苍松万株郁郁葱葱,山四周则遍植苎麻,苎麻是多年生草本植物,收割后缩根地中,次年春日再生,不需要每年栽种,姑孰苎麻驰名江左,织成的最上品夏布经过浆捣制后精细嫩白,宛若少女肌肤,陆葳蕤为陈操之缝制的四套夏衫所用布料就是姑孰苎麻,入秋之后。姑孰溪两岸,千户捣衣声,静夜中更是声传十里

那农妇村姑,采麻捣衣之暇,于田野间编歌舞自娱,名白苎舞,西汉时即被宫廷乐工采用改编成女伎乐舞,流传数百年,桓温最喜白苎舞,每年中元年祭祀之后,便请名士幕僚于白苎山观赏白苎舞,今年亦不例外。

前一日,钱唐天师道道首杜炅杜子恭应桓温之邀前来姑孰主持中元节的地官帝君诞辰大典,因陈操之与杜子恭是钱唐同乡,桓温便命陈操之去江口码头迎接杜子恭,杜子恭二月间从钱唐来到东安郡丰安县其婿孙泰处,随后应扬州内史王劭之邀赴广陵开设道馆,深受信众敬仰。

杜子恭从扬州溯江而上,在建康盘桓了数日,再由水路来姑孰,见到陈操之,杜子恭含笑稽首道:“操之小友,入都半载,名传大江南北,忝为同乡,杜某与有荣焉。”杜子恭在扬州,对陈操之在建康诸事知之甚悉,桓温对陈操之的倚重亦被南北士族热议。

陈操之谦逊道:“浮浪虚名,让杜师见笑了。”

杜子恭道:“杜某阅人多矣,如操之命格之贵者,年轻一辈,殆所未见。”

杜子恭能知人贵贱,福禄寿言之应验如神,陈操之赶紧道:“杜师此言切勿对他人讲,不然,非操之之福。”

杜子恭微笑道:“这个无须吩咐,杜某并非饶舌之人。”

陈操之道:“桓大司马敬重杜师,少不了也要请杜师看他禄位,望杜师慎言之。”

杜子恭听陈操之意有所指,想再问明白一些,陈操之却顾左右而言他,杜子恭心下惕然,古来术士,言人祸福者往往自身先遭不测,杜子恭以前游走于乡党大夫之门,说些休昝贵贱无妨,现在将面对的是把持军国大权的桓温,杜子恭的确要慎言避祸。

祭祀大典之后。桓温与杜子恭桓石虔周楚袁宏谢玄陈操之谢道韫诸人出三官庙至四望亭观赏白苎舞。

四望亭名虽为亭,比寻常六角亭大了十倍有余,四面敞开,可供百十人观景宴集,但见白苎诸峰,万松萧萧,凉风忽至,清爽宜人。

二十余名舞伎,梳高髻戴花钗身穿质如轻云色如银的白苎舞裙,在亭下翩翩起摆,大袖轻举时宛若白鹄翱翔,腰肢款摆如弱柳临风,步态轻盈,明眸善睐,歌曰:“在心曰志发言诗,声成于文被管丝。手舞足蹈欣泰时,移风易俗王化基。琴角挥韵白云舒,箫韶协音神凤来,拊击和节咏在初,章曲乍毕情有余。文同轨一道德行,国靖民和礼乐成。四县庭响美勋英,八列陛唱贵人声。舞饰丽华乐容工,罗裳映日袂随风。金翠列辉蕙麝丰,淑姿秀体允帝衷”

桓温引杜子恭与他同席,观白苎舞斩白苎歌,顾而乐之,问杜子恭道:“杜道首可知此歌谁人所作”

杜子恭听歌词气象雍容华贵,似是帝王所作,不敢妄猜。说道:“贫道愚昧,不知谁人作得此歌。”

桓温笑道:“此明帝所作白苎舞大雅歌也。”

杜子恭听说这是晋明帝司马绍作的歌,肃然端坐,恭敬视听。

桓温笑道:“杜道首不必拘礼,白苎歌舞,劝农桑也,帝王与民同乐。”

酒过三巡,桓温意兴颇豪,携杜子恭之手至南阙下,望姑孰溪如匹练,万顷良田一望无际,桓温乃徐徐问:“杜道首能知人贵贱,士庶共仰,请杜道首试为温言禄位,当至何地步焉”

杜子恭背心冷汗,心道:“哀帝致丧未过百日,汝却观赏宫廷歌舞,汝官至大司马假黄钺都督中外军事,皇帝以下,一人而已,却还问禄位至何地步难道要我言汝有帝王之命乎久后事泄,我族灭矣。”

杜子恭从容看桓温容貌,猬须紫眸。实异相也,说道:“明公勋格宇宙,位极人臣。”

桓温不悦。

这日傍晚,陈操之在书房里用黄麻纸抄写西晋高僧竺法护所译的佛说盂兰盆经,来德按陈操之所画的形状制了三盏荷花灯,准备盂兰盆节放灯。

用罢晚餐,陈操之带着冉盛来震来德小婵和黄小统,出门往城南而去,邻舍的柳絮望见,问:“小婵姐姐,你们去哪里,为何不叫上我家榭郎君”

小婵道:“今日是七月十五盂兰盆节,我家老主母在世时信佛,所以我家小郎君要为老主母诵经放灯。”

柳絮便问陈操之道:“陈郎君,可以让我家榭郎君一起去吗”

陈操之微笑道:“这有什么不可以,我先行,请英台兄随后来便是,出南门往西顺流而行。”

陈操之与冉盛皆未骑马,跟在来震驾的牛车边步行,在暮色下出了姑孰城南门,沿溪南岸往西行了四五里,到地旷人稀处,谢道韫谢玄姐弟随后也到了。

谢玄道:“子重,我刚才接到都中来信,逸少公于本月初九日仙逝了。”

谢道韫黯然道:“上月在建康,闻得逸少公病重,我与子重随郗侍郎去探访,逸少公不肯见外人。”

陈操之道:“逸少公有言当以乐死,观其一生,游笔翰墨纵情山水,养心适志,当称得乐死也。”

谢玄道:“我三叔父曾与逸少公言,中年以来,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逸少公则言,年在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