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短篇作品集第10部分阅读(1/1)

知道,六天前发生了一次近距离的超新星爆发,你们肯定已对其过程了解得很详细,就不多说了,下面只说一件你们不知道的事情。超新星爆发后,世界各国的医学机构都在研究它对人类健康的影响。现在,我们已收到了来自各大洲的权威医学机构的信息, 他们同国内医学机构得出的结论是相同的。超新星的高能射线完全破坏了人体细胞中的染色体,这种未知的射线穿透力极强,在室内甚至矿井中的人都不能幸免。但对一部分人来说, 染色体受到的损伤是可以自行修复的, 年龄为13岁的人有百分之九十七可以修复,12岁和12岁以下的孩子可百分之百修复,其余的人的机体受到的损伤是不可逆转的,我们的生存时间,从现在算起,大约还有两到三天。超新星在可见光波段只亮了一个多小时,但其不可见的高能射线持续了两天,也就是天空中出现极光的那段时间,这期间地球自转了两圈,所以全世界都是一样的。”

总理的声音沉稳而冷峻,仿佛在说一件在很平常的事情。孩子们的头脑一时还处于麻木之中, 他们费力地思考着总理的话, 好长时间都不明白, 突然, 几乎在同时, 他们都明白了。

几十年后,当超新星纪元的第二代人成长起来,他们对父辈听到那个消息时的感受很好奇,因为那是有史以来最让人震惊的消息。新一代的历史学家和文学家们也做了无数种生动的描述,但他们全错了,这时,在国家心脏的这个大厅里,这54个孩子所感到的不是震惊而是陌生,仿佛一把无形的利刃凌空劈下,把过去和未来从这一点齐齐斩断,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这时,从那宽大的窗户可以看到刚刚升起的玫瑰星云,它把蓝色的光芒投到大厅的地板上,仿佛宇宙中的凝视着他们的一只怪异的巨眼。

那两天时间里,大地和海洋笼罩在密密的射线暴雨里,高能粒子以巨大的能量穿过人类的躯体, 穿过组成躯体的每个细胞。细胞中那微小的染色体, 如一根根晶莹而脆弱的游丝在高能粒子的弹雨中颤抖挣扎, dn 双螺旋被撕开, 碱基四下飞散。受伤的基因仍在继续工作, 但经过几千万年进化的精确的生命之链已被扭曲击断, 已变异的基因现在不是复制生命而是播撒死亡了。地球在旋转, 全人类在经历一场死亡淋浴, 在几十亿人的体内, 死神的钟表上满了弦, 滴答滴答地走了起来......

世界上13岁以上的人将全部死去,地球,将成为一个只有孩子的世界。

紧接着又一个晴空霹雳,将使孩子们眼中这刚刚变得陌生的世界四分五裂,使他们悬浮于茫然的虚空之中。

郑晨首先醒悟过来:“总理,这些孩子们,如果我没有猜错,是......”

总理点点头,平静地说:“你没有猜错。”

“这不可能 ”年轻的小学教师惊叫起来。

国家领导人无言地看着她。

“他们是孩子, 怎么可能......”

“那么, 年轻人, 你认为该怎么办呢”总理问。

“......至少, 应在全国范围内选拔的。”

“你认这可能吗我们,只有两三天的时间了。。。。。。与不一样,孩子们并没有一个全国范围的由上至下的社会结构,所以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在4亿孩子中找到最有能力和最适合承担这种责任的人。在这人类最危难的时刻, 我们绝不能让整个国家处于没有大脑的状态,还能有别的选择吗所以,我们与世界各国一样采取了这种非常特殊的选拔方式。”

年轻的教师几乎要昏倒了。

主席走到她面前说:“你的学生们未必同意你的看法。你只了解平时的他们,并不了解极限状态时的他们,在极端时刻,人,包括孩子,都有可能成为超人”

主席转向这群对眼前的一切仍然处于茫然中的孩子,说:

“是的,孩子们,你们将领导这个国家。”

认识国家

一支小小的车队向北京近郊驶去,来到一处避静的周围有小山环绕的地方。车停了,主席和总理,还有三个孩子:华华眼镜和晓梦下了车。

“孩子们,看。”主席指指前方,他们看到了一条铁路,只有单轨,上面停着长长的载货列车,那列车有首尾相接的许多列,太长了,成一个巨大的孤形从远方的小山脚下拐过去,看不到尽头。

“哇,这么长的火车”华华喊道。

总理说:“这里共有11列货车,每列车有20节,共220节车皮。”

主席说:“这是一条环形试验铁路,是一个大圆圈,刚出厂的机车就在这条铁路上进行性能试验。”他指指最近的那一列火车,“去看看那上面装着什么。”

三个孩子向列车跑去,华华顺着梯子爬上了一节车皮,然后眼镜和小梦也爬了上去。他们站在装得满满一车皮的白色大塑料袋上,向前方看去,这一列车全满装着这种白色的袋子,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白光。他们蹲下来,眼镜用手指在一个袋子上捅了个小洞,看到里面是一些白色半透明的针状颗粒,华华夹起一粒来用舌头舔了一下。

“当心有毒”眼镜说。

“我觉得好像是味精。”晓梦说,也夹起一粒舔了一下,“真的是味精。”

“你能尝出味精的味道”华华怀疑地看着晓梦。

“确实是味精,你们看”眼镜指着前面正面朝上的一排袋子,上面有醒目的大字,这种商标他们在电视广告上常见,但孩子们很难把电视上那个戴着高高白帽子的大师傅放进锅里的一点白粉未同眼前这白色的巨龙联系起来。他们在这白袋子上走到车皮的另一头,小心地跨过连接处,来到另一节车皮上,看看那满装的白色袋子,也是味精。他们又连着走过了3节车皮,上面都满载着大袋的味精,无疑,剩下的车皮装的也都是味精。对于看惯了汽车的孩子们来说,这一节火车车皮已经是十分巨大了,他们数了数,如刚才总理所说,整列货车共有二十节车皮,都满满地装着大袋味精。

“哇,太多了,全国的味精肯定都在这儿了”

孩子们从梯子下到地面,看到主席和总理一行人正沿着铁道边的小路向他们走来,他们刚想跑过去问个究竟,却见到总理冲他们挥挥手,喊道:“再看看前面那些火车上装的是什么”

于是3个孩子在小路上跑过了十多节车皮,跑过机车,来到与这辆火车间隔十几米的另一辆火车的车尾,爬到最后一节车皮的顶上。他们又看到了装满车皮的白色袋子,但不是刚才看到的塑料袋,而是编织袋,袋子上标明是食盐。这袋子很难弄破,但有少量粉未漏了出来,他们用手指沾些尝尝,确实是盐。前面又是一条白色的长龙,这列火车的20节车箱上装的都是食盐。

孩子们下到铁路旁的小路上,又跑过了这列长长的火车,爬到第3列的车皮项上看,同第2列相同,这列火车的20节车箱上装的也全是食盐。他们又下来,跑去看第4列火车,还是满载着食盐。去看第5列火车时,晓梦说跑不动了,于是他们走着去,走过这20节车皮花了不少时间,第5列火车上也全是食盐。

站在第5列火车车皮的顶上向前望,他们有些泄气了:列车的长龙还是望不到头,弯成一个大孤形消失在远处的一座小山后面。孩子们又走过了两列载满食盐的列车,第7列列车的头部已绕过了小山,站在车皮顶上终于可以看到这条列车长龙的尽头,他们数了数,前面还有4列火车

3个孩子坐在车皮顶的盐袋上喘着气,眼镜说:“累死了,向回走吧,前面那几列肯定也都是盐”

华华又站起来看了看:“哼,环球旅行,我们已经走过了这个环形铁路大圆圈的一半,从哪面回去距离都一样”

于是孩子们继续向前走,走过了一节又一节车皮,路途遥遥,真像环球旅行了。每个车皮他们不用爬上去就能知道里面装的是食盐,他们现在知道盐也有味,眼镜说那是海的味道。3个孩子终于走完了最后一列火车,走出了那长长的阴影,眼前豁然开朗。他们面前出现了一段空铁轨,铁轨的尽头就是那列停在环形铁路起点的满载味精的火车了,孩子们沿着空铁轨走去。

在环形铁路的起点上,主席和总理站在火车旁谈着什么,总理在说着,主席缓缓地点头,两人的脸色凝重严峻,显然已谈了很长时间,他们的身影与黑色的高大车体形成了一个凝重有力的构图,仿佛是一幅年代久远的油画。当他们看到远远走来的孩子们时,神情立刻开朗起来,主席冲孩子们挥挥手。

华华低声说:“你们发现没有,他们在我们面前时和他们自己在一起时很不一样,在我们面前,好像天塌下来时也是乐观的;他们自己在一起时,那个严肃,让我觉得天真的要塌下来了。”

晓梦说:“大人们都是这样,他们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华华,你就不行。”

“我怎么了我让小朋友们看到真实的自己有什么不好”

“控制自己并不是虚假知道吗,你的情绪会影响周围的人,特别是孩子们,最易受影响,所以你以后要学着控制自己,这点你应该向眼镜学习。”

“他哼,他脸上就比别人少一半神经,什么时候都那个表情。行了晓梦,你比大人们教我的都多。”

“真的,你没有发现大人们教的很少吗只有这一天时间,他们为什么不抓紧呢”

走在前面的眼镜转过身来,那“少一半神经”的脸上还是那付漠然的表情:“这是人类历史上最难上的课,他们怕教错了。”

“孩子们辛苦了今天下午你们可真走了不少的路,对看到的东西一定印象深刻吧”主席对走到面前的孩子们说。

眼镜点点头说:“再普通的东西,数量大了就是成了不普通的奇迹。”

华华附合道:“是的,真没想到世界上有这么多的味精和盐”

主席和总理对视了一下,微微一笑,总理说:“我们的问题是:这么多的味精和盐够我们国家所有的公民吃多长时间”

“起码一年吧。”眼镜不假思索地说。

总理摇摇头。

华华也摇头:“一年可吃不了,五年”

总理又摇头。

“那是十年”

总理说:“孩子们,这么多的味精和盐,只够全国公民吃1天。”

“1天”3 个孩子大眼瞪小眼地呆立了好一会儿,华华对总理不自然地笑笑:“这......开玩笑吧”

主席说:“按每人一天吃1克味精和10克盐,这每节车皮的载重量是60吨,这个国家有12亿公民。一道很简单的算术题,你们自己算吧。”

3个孩子在脑子里吃力地数着那一长串0,终于知道这是真的。

“天啊”华华说。

“天啊”眼镜说。

“天啊”晓梦说。

总理说:“这两天,我们总是在试图找到一个办法,使你们对自己国家的规模有一个感觉,这很不容易。但要领导这样一个国家,没有这种感觉是不行的。”

“实在对不起,孩子们,时间有限,只能给你们上这唯一的一堂课了。”主席沉重地对三个孩子,几个小时之后世界上最大国家的最高领导人说。

交接世界

这是公元世纪的最后一夜。

国家领导集体和他们的孩子继任者们再次相聚在中南海的那个大厅中。在过去的一天里,孩子们上了一堂人类历史上最难的课:试图在这一天内掌握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不可能掌握的东西。

在古老的围墙外面,首都的灯海消失了,城市静静地躺在玫瑰星云的光辉下,与远方同样没有灯光的广阔大地溶为一体。此时,全世界的发电厂都小心翼翼地停止了运转,谁也不知道它们多少年以后才能重新启动。但由小型发电机维持的最基本的通讯系统仍在运转,收音机仍能收听到已换成童声的广播,世界突然变得广漠无边,但并没有崩溃。

在大厅里,两代国家领导人在做最后的告别。大人们的病情已很重,他们都发着高烧,步履艰难。每位大人领导人都把他们的孩子继任者拉到身边,做最后的叮嘱。有些大人领导者只是在急促地不停地说,仿佛想把自己的全部记忆在这最后的几十分钟里移植到继任者的大脑里;另一些领导者则长时间默默无言,要说的话分量太重, 一时不知怎样说起。

总理对华华眼镜和晓梦说:你们首先要做的事情, 是和全国各省取得联系, 他们同我们一样已有所准备。记住, 一定要和省一级领导机关联系, 再往下更细的事情由他们去做, 否则, 你们是绝对顾不过来的。下一步, 要确保全国孩子的基本生活, 这个国家将只有四亿左右的人口了, 只要组织得当,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 这是不难做到的。但要记住, 再多的存粮也会吃光的, 要立刻着手恢复农业产, 尽你们的所能, 夏粮能收多少就收多少, 秋粮能种多少就种多少; 工业生产的恢复要难得多, 但也要立刻着手干, 首先是交通, 然后是能源, 要知道, 没有这两样, 现有的大中城市将无法存在下去。对你们来说这些都很难, 但一定要试着干,不能等, 等不来什么了。六岁以上的孩子都要参加工作, 但这并不意味着停止学习, 相反, 不但要把你们现在的课程继续学下去, 还要学多的多的东西, 白天工作, 就在晚上学。这种学习应该是跳跃式的, 你们得提前学会很多只有大学才学的东西, 才能使社会各领域运转起来,孩子们,要准备吃苦啊。”

你们必须尽快使国家稳定下来, 使国民经济正常运转起来, 越快越好。因为据我们预测, 你们的注意力很快不得不集中到另一件事上:在三至五年内, 国家有很大的可能面对外敌入侵。”

总参谋长接着说:“我们无法准确预测未来的世界格局,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孩子控制的世界将重新失去理智, 现有的国际政治体系将全面崩溃, 世界将进入野蛮争霸时代,战争会再次成为解决国际问题的主要手段。战争一旦爆发, 将是全面的, 大规模的,战争的样式和技术水平大约同第一次世界大战相当, 虽然进程缓慢, 但战场广阔, 战况激烈残酷。北约一时不具备向亚洲投放大规模兵力的能力, 首批入侵可能来自近邻强国。所以, 军队的恢复也要立即进行, 且不能小于现有规模。”

参谋长伸出一只手, 他身后的一位大校军官把一只号码箱递给他。

孩子们, 我们很高兴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你们, 但这件例外。这是国家战略核武器的启动密码和技术资料。我们只给了你们一小部分, 但也是很不情愿的。这是把一支拉开栓的手枪放到了婴儿手里。可没有办法, 如果人家的孩子手里有了这东西而你们没有,那个亏中华民族是吃不起的。千万记住, 绝不能首先用它来打别人 剩下的一切, 只能由你们来把握了。”

孩子们几双手同时伸来, 接住了那只沉甸甸的箱子。

只有主席还没说话, 大家这时都安静下来, 把目光会聚到他身上。

主席沉思良久才开口:“孩子们,在你们很小的时候, 大人们就教导你们: 有志者事竟成。现在我要告诉你们, 这句话不对。只有符合科学规律和社会发展规律的事, 才能成。事实上, 你们想干的大部分事, 不管多么努力, 是成不了的。你们的责任, 就是在一百件事情中除去九十九件不能成的事情, 找出那一件能成的来。这极难, 但你们必须做到”

总理转身向后, 领导者们向两边散开, 露出了他们身后的一张大桌子, 上面整齐在摆放着三十多部电话, 主席指着些电话说:“当世界交换完成时,各省的领导机构将通过这些电话同中央联系。这之前还有一段时间,大家要好好休息, 睡一会儿, 以后, 不会有很多睡觉的时间了。”

主席说:“其实把超新星称为死星是完全错误的,冷静地想想, 构成我们这个世界的所有重元素都来自于爆发的恒星,构成地球的铁和硅,构成生命的碳,都是在远得无法想象的过去,从某个超新星喷发到宇宙中的。所以超新星不是死星,而是真正的造物主人类文明被拦腰切断,孩子们,我们相信,你们会使这新鲜的创口上开出绚丽的花朵。当超新星第二次袭击地球时,你们肯定已经学会了怎样挡住它的射线。”

华华说:“那时我们会引爆一颗超新星,用它的能量飞出银河系”

主席高兴地说:“孩子们对未来的设想总比我们高一个层次,在同你们相处的这段时间里,这是最使我们陶醉的。。。。。。好了,孩子们,我们该走了。”

我想同孩子们在一起. 年轻的班主任郑晨说。

“小郑老师,我们还是一起走吧, 相信你的学生们 姑娘, 你应该骄傲地离开这个世界, 人类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位教师能与你相比, 你培养出了一个国家 ”

大人们相互搀扶着走出大厅,溶入玫瑰星云银色的光芒之中。主席走在最后,他出门前转身对新的国家领导集体挥了挥手:

“孩子们,世界是你们的了”

全世界的大人们用最后的时间到最后聚集地去迎接死亡,这些被称为终聚地的地方大都很偏僻,很大一部分在无人烟的沙漠极地甚至海底。由于世界人口猛减至原来的五分之一,地球上大片地区重新变迹罕至的荒野,直到很多年后,那一座座巨大的陵墓才被发现。

创世纪

当只剩下他们时, 孩子们真的感觉累了, 五十多个孩子就在大厅里的长沙发和地毯上睡着了。

象透明的雾气无声无息地穿越宇宙, 时间在无声地流动着。。。。。。

当他们中的第一个人醒来时, 天还黑着。接着, 其他孩子也醒来了, 一个孩子无意中看到了大厅一角的那座大钟, 他失声惊叫起来, 其他的孩子也都看着钟呆住了。

他们睡了十多个小时,地球, 现在已是一个孩子的世界了。

这一刻, 被后来的历史学家称为人类的精神奇点, 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孤独的时刻。这巨大的孤独感如崩塌的天空死死压住了孩子们, 攫住了的他们每一个细胞。

“妈妈”有个女孩失声叫了一声,所有的孩子都想哭,但

电话响了。

开始是那三十只电话中的一部, 紧接着两部, 三部。。。。。。分不清多少部电话在响了, 蜂鸣声汇成一片, 外部世界在呼唤, 提醒着孩子领导集体记起他们的责任和使命。

他们没时间哭了。

同志们, 进入工作岗位 华华大声说, 新的国家领导集体向电话走去。

蓝色的玫瑰星云仍然那么明亮,这是古老恒星庄严的坟墓和孕育着新恒星的壮丽的胚胎,这光芒透过高高的落地窗,这群小身躯被镀上了一层的银色光辉,与此同时,东方曙光初现,新世界将迎来她的第一次日出。

超新星纪元开始了。

爱因斯坦赤道

“有一句话我早就想对你们说,”丁仪对妻子和女儿说,“我心中的位置大部分都被物理学占据了,只是努力挤出了一个小角落给你们,对此我心里很痛苦,但也实在是没办法。.wenxuemi”

他的妻子方琳说:“这话你对我说过两百遍了。”

十岁的女儿文文说:“对我也说过一百遍了。”

丁仪摇摇头说:“可你们始终没能理解我这话的真正含义,你们不懂得物理学到底是什么。”

方琳笑着说:“只要它的性别不是女就行。”

这时,他们一家三口正坐在一辆时速达五百公里的小车上,行驶在一条直径5米的钢管中,这根钢管的长度约为三万公里,在北纬45度线上绕地球一周。

小车完全自动行驶,透明的车舱内没有任何驾驶设备。从车里看出去,钢管笔直地伸向前方,小车像是一颗在无限长的枪管中正在射出的子弹,前方的洞口似乎固定在无限远处,看上去针尖大小,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周围的管壁如湍急的流水飞快掠过,肯定觉察不出车的运动。在小车启动或停车时,可以看到管壁上安装的数量巨大的仪器,还有无数等距离的箍圈,当车加速起来后,它们就在两旁浑然一体地掠过,看不清了。丁仪告诉她们,那些箍圈是用于产生强磁场的超导线圈,而悬在钢管正中的那条细管是粒子通道.

他们正行驶在人类迄今所建立的最大的粒子加速器中,这台环绕地球一周的加速器被称为爱因斯坦赤道,借助它,物理学家们将实现上世纪那个巨人肩上的巨人最后的梦想:建立宇宙的大统一模型。

这辆小车本是加速器工程师们用于维修的,现在被丁仪用来带着全家进行环球旅行,这旅行是他早就答应妻子和女儿的,但她们万万没有想到要走这条路。整个旅行耗时六十小时,在这环绕地球一周的行驶中,她们除了笔直的钢管什么都没看到。不过方琳和文文还是很高兴很满足,至少在这两天多时间里,全家人难得地聚在一起。

旅行的途中也并不枯燥,丁仪不时指着车外飞速掠过的管壁对文文说:“我们现在正在驶过外蒙古,看到大草原了吗还有羊群我们在经过日本,但只是擦过它的北角,看,朝阳照到积雪的国后岛上了,那可是今天亚洲迎来的第一抹阳光我们现在在太平洋底了,真黑,什么都看不见,哦不,那边有亮光,暗红色的,嗯,看清了,那是洋底火山口,它涌出的岩桨遇水很快冷却了,所以那暗红光一闪一闪的,像海底平原上的篝火,文文,大陆正在这里生长啊”

后来,他们又在钢管中驶过了美国全境,潜过了大西洋,从法国海岸登上欧洲的土地,驶过意大利和巴尔干半岛,第二次进入俄罗斯,然后从里海回到亚洲,穿过哈萨克斯坦进入中国,现在,他们正走完最后的路程,回到了爱因斯坦赤道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中的起点世界核子中心,这也是环球加速器的控制中心。

当丁仪一家从控制中心大楼出来时,外面已是深夜,广阔的沙漠静静地在群星下伸向远方,世界显得简单而深邃。

“好了,我们三个基本粒子,已经在爱因斯坦赤道中完成了一次加速试验。”丁仪兴奋地对方琳和文文说。

“爸爸,真的粒子要在这根大管子中跑这么一大圈,要多长时间”文文指着他们身后的加速器管道问,那管道从控制中心两侧向东西两个方向延伸,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丁仪回答说:“明天,加速器将首次以它最大的能量运行,在其中运行的每个粒子,将受到相当于一颗核弹的能量的推动,它们将加速到接近光速,这时,每个粒子在管道中只需十分之一秒就能走完我们这两天多的环球旅程。”

方琳说:“别以为你已经实现了自己的诺言,这次环球旅行是不算的”

“对”文文点点头说,“爸爸以后有时间,一定要带我们在这长管子的外面沿着它走一圈,真正看看我们在管子里面到过的地方,那才叫真正的环球旅行呢”

“不需要,”丁仪对女儿意味深长地说,“如果你睁开了想像力的眼睛,那这次旅行就足够了,你已经在管子中看到了你想看的一切,甚至更多孩子,更重要的是,蓝色的海洋红色的花朵绿色的森林都不是最美的东西,真正的美眼睛是看不到的,只有想像力才能看到它,与海洋花朵森林不同,它没有色彩和形状,只有当你用想像力和数学把整个宇宙在手中捏成一团儿,使它变成你的一个心爱的玩具,你才能看到这种美”

丁仪没有回家,送走了妻女后,他回到了控制中心。中心只有不多的几个值班工程师,在加速器建成以后历时两年的紧张调试后,这里第一次这么宁静。

丁仪上到楼顶,站在高高的露天平台上,他看到下面的加速器管道像一条把世界一分为二的直线,他有一种感觉:夜空中的星星像无数只瞳仁,它们的目光此时都焦聚在下面这条直线上。

丁仪回到下面的办公室,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进入了一个理论物理学家的梦乡。

他坐在一辆小车里,小车停在爱因斯坦赤道的起点。小车启动,他感觉到了加速时强劲的推力。他在45度纬线上绕地球旋转,一圈又一圈,像轮盘赌上的骰子。随着速度趋近光速,急剧增加的质量使他的身体如一樽金属塑像般凝固了,意识到了这个身体中已蕴含了创世的能量,他有一种帝王般的快感。在最后一圈,他被引入一条支路,冲进一个奇怪的地方,这是虚无之地,他看到了虚无的颜色,虚无不是黑色也不是白色的,它的色彩就是无色彩,但也不是透明,在这里,空间和时间都还是有待于他去创造的东西。他看到前方有一个小黑点,急剧扩大,那是另一辆小车,车上坐着另一个自己。当他们以光速相撞后同时消失了,只在无际的虚空中留下一个无限小的奇点,这万物的种子爆炸开来,能量火球疯狂暴胀。当弥漫整个宇宙的红光渐渐减弱时,冷却下来的能量天空中物质如雪花般出现了,开始是稀薄的星云,然后是恒星和星系群。在这个新生的宇宙中,丁仪拥有一个量子化的自我,他可以在瞬间从宇宙的一端跃至另一端。其实他并没有跳跃,他同时存在于这两端,他同时存在于这浩大宇宙中的每一点,他的自我像无际的雾气弥漫于整个太空,由恒星沙粒组成的银色沙漠在他的体内燃烧。他无所不在的同时又无所在,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只是一个概率的幻影,这个多态迭加的幽灵渴望地环视宇宙,寻找那能使自己坍缩为实体的目光。正找着,这目光就出现了,它来自遥远太空中浮现出来的两双眼睛,它们出现在一道由群星织成的银色帷幕后面,那双有着长长睫毛的美丽的眼睛是方琳的,那双充满天真灵性的眼睛是文文的。这两双眼睛在宇宙中茫然扫视,最终没能觉察到这个量子自我的存在,波函数颤抖着,如微风扫过平静的湖面,但坍缩没有发生。正当丁仪陷入绝望之时,茫茫的星海扰动起来,群星汇成的洪流在旋转奔涌,当一切都平静下来时,宇宙间的所星星构成了一只大眼睛,那只百亿光年大小的眼睛如钻石粉未在黑色的天鹅绒上撒出的图案,它盯着丁仪看,波函数在瞬间坍缩,如倒着放映的焰火影片,他的量子存在凝聚在宇宙中微不足道的一点上,他睁开双眼,回到了现实。

是控制中心的总工程师把他推醒的,丁仪睁开眼,看到核子中心的几位物理学家和技术负责人围着他躺的沙发站着,他们用看一个怪物的目光盯着他看。

“怎么我睡过了吗”丁仪看看窗外,发现天已亮了,但太阳还未升起。

“不,出事了”总工程师说,这时丁仪才知道,大家那诧异的目光不是冲着他的,而是由于刚出的那件事情。总工程师拉起丁仪,带他向窗口走去,丁仪刚走了两步就被人从背后拉住了,回头一看,是一位叫松田诚一的日本物理学家,上届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之一。

“丁博士,如果您在精神上无法承受马上要看到的东西,也不必太在意,我们现在可能是在梦中。”日本人说,他脸色苍白,抓着丁仪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刚从梦中出来”丁仪说,“发生了什么事”

大家仍用那种怪异的目光看着他,总工程师拉起他继续朝窗口走去,当丁仪看到窗外的景象时,立刻对自己刚才的话产生了怀疑,眼前的现实突然变得比刚才的梦境更虚幻了。

在淡蓝色的晨光中,以往他熟悉的横贯沙漠的加速器管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绿色的草带,这条绿色大道沿东西两个方向伸向天边。

“再去看看中心控制室吧”总工程师说,丁仪随着他们来到楼下的控制大厅,又受到了一次猝不及防的震撖:大厅中一片空旷,所有的设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放置设备的位置也长满了青草,那草是直接从防静电地板上长出来的。

丁仪发疯似地冲出控制大厅,奔跑着绕过大楼,站到那条取代加速器管道的草带上,看着它消失在太阳即将升起的东方地平线处,在早晨沙漠上寒冷的空气中他打了个寒战。

“加速器的其它部分呢”他问喘着气跟上来的总工程师。

“都消失了,地上地下和海中的,全部消失了。”

“也都变成了草”

“哦不,草只在我们附近的沙漠上有,其它部分只是消失了,地面和海底部分只剩下空空的支座,地下部分只留下空隧道。”

丁仪弯腰拔起了一束青草,这草在别的地方看上去一定很普通,但在这里就很不寻常:它完全没有红柳或仙人掌之类的耐旱的沙漠植物的特点,看上去饱含水份,清脆欲滴,这样的植物只能生长在多雨南方。丁仪搓碎了一根草叶,手指上沾满了绿色的汁液,一股淡淡的清香飘散开来。丁仪盯着手上的小草呆立了很长时间,最后说:

“看来,这真是梦了。”

东方传来一个声音:“不,这是现实”

真空衰变

在绿色草路的尽头,朝阳已升出了一半,它的光芒照花了人们的眼睛,在这光芒中,有一个人沿着草路向他们走来,开始他只是一个以日轮为背景的剪影,剪影的边缘被日轮侵蚀,显得变幻不定。当那人走近些后,人们看到他是一名中年男子,穿着白衬衣和黑裤子,没打领带。再近些,他的面孔也可以看清了,这是一张兼具亚洲和欧洲人特点的脸,这在这个地区并没有什么不寻常,但人们绝不会把他误认为是当地人,他的五官太端正了,端正得有些不现实,像某些公共标志上表示人类的一个图符。当他再走近些时,人们也不会把他误认为是这个世界的人了,他并没有走,他一直两腿并拢笔直地站着,鞋底紧贴着草地飘浮而来。在距他们两三米处,来人停了下来。

“你们好,我以这个外形出现是为了我们之间能更好地交流,不管各位是否认可我的人类形象,我已经尽力了。”来人用英语说,他的话音一如其面孔,极其标准而无特点。

“你是谁”有人问。

“我是这个宇宙的排险者。”

这个回答中有两个含义深刻的字立刻深入了物理学家们的脑海:“这个宇宙”。

“您和加速器的消失有关吗”总工程师问。

“它在昨天夜里被蒸发了,你们计划中的试验必须被制止。做为补偿,我送给你们这些草,它们能在干旱的沙漠上以很快的速度成长蔓延。”

“可这些都是为了什么呢”

“这个加速器如果真以最大功率运行,能将粒子加速到10的20次方吉电子伏特,这接近宇宙大爆炸的能量,可能给我们的宇宙带来灾难。”

“什么灾难”

“真空衰变。”

听到这回答,总工程师扭头看了看身边的物理学家们,他们都沉默不语,紧锁眉头思考着什么。

“还需要进一步解释吗”排险者问。

“不,不需要了。”丁仪轻轻地摇摇头说。物理学家们本以为排险者会说出一个人类完全无法理解的概念,但没想到,他说出的东西人类的物理学界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就想到了,只是当时大多数人都认为那不过是一个新奇的假设,与现实毫无关系,以至现在几乎被遗忘了。

真空衰变的概念最初出现在1980年物理评论杂志上的一篇论文中,作者是西德尼.科尔曼和弗兰克.德卢西亚。早在这之前狄拉克就指出,我们宇宙中的真空可能是一种伪真空,在那似乎空无一物的空间里,幽灵般的虚粒子在短得无法想象的瞬间出现又消失,这瞬息间创生与毁灭的活剧在空间的每一点上无休止地上演,使得我们所说的真空实际上是一个沸腾的量子海洋,这就使得真空具有一定的能级。科尔曼和德卢西亚的新思想在于:他们认为某种高能过程可能产生出另一种状态的真空,这种真空的能级比现有的真空低,甚至可能出现能级为零的“真真空”,这种真空的体积开始可能只有一个原子大小,但它一旦形成,周围相邻的高能级真空就会向它的能级跌落,变成与它一样的低能级真空,这就使得低能级真空的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