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节(1/1)

,放纵一回。雪酿是臣妾亲自酿的,虽比不上什么琼浆玉液,却也能下风月。”

“好。”永乐帝道:“朕就陪你放纵一回。”

……

晚夏,夜风习习,湖中十里翠色,风荷亭亭玉立,微风拂过,遍起绿色波澜。陇邺的夏长,便是到了八月末,亦是没有凉意。

湖中小亭,桌上摆着一小坛酒,几块糕点,两只酒碗。

永乐帝看着面前圆圆的酒碗,挑眉道:“用这个?”他做出这个和谢景行惯常爱做的动作时,便和谢景行很有几分神似。

“小口小口的啜饮,反倒品不出这雪酿的滋味。”显德皇后笑道:“要用这样的酒碗大口喝,才甘冽清甜。”

“往日你都是这样喝的?”永乐帝皱眉:“胡闹。”

“总归是臣妾一个人喝,又无人瞧见,管那么多做什么。”显德皇后不以为然,一手举着小酒坛,给永乐帝斟酒。

永乐帝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深深的看了一眼显德皇后,沉默。

显德皇后年年都要酿雪酿,可是永乐帝陪着她喝,还是第一次。这么多年来,她都是一个人煮茶,一个人酿酒,花开花落,在深宫里自如的活着。她做皇后做的很好,却让人险些要忘记,她也不过是个女人,也会寂寞,在更多的时候,都只能一个人品尝孤独的滋味,仿佛这酒味微涩

陶姑姑和邓公公都站的很远,似乎要将这难得的时光留给帝后二人。显德皇后将酒碗递给永乐帝,笑道:“每次景行过来宫宴,便喜欢用这酒碗喝酒。臣妾看皇上似乎很羡慕的模样,今晚便也不必管这么多了,只有臣妾在,臣妾不会笑话皇上失仪的。”

“笑话,朕有什么好羡慕的。”永乐帝说完,便拿起酒碗,有些挑剔的看了一眼,却还是顺着酒碗的碗檐抿了一口。

显德皇后见状,忍不住笑了,道:“陛下这是在做什么,应当学着臣妾这样。”她端起酒碗来,仰着头喝下。即便是这般的动作,由她做来,也是十分优雅的,让人赏心悦目。

永乐帝轻咳一声:“胡闹。”目光却是跟随者显德皇后,柔和的很。

显德皇后又给自己倒了一碗,笑道:“臣妾小的时候跟随父亲读史书,很羡慕书里那些落拓潇洒的大英雄,他们于乱世之中掘弃,英俊豪气,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天涯落落,觉得那样的人生才不枉在这世道上白活一遭。臣妾就想着,日后定然要嫁与那样一个大英雄,白日给他煮茶,夜里就与他饮酒。”她说着这些,眸中光彩熠熠,倒像是隔了那些时光,回到了自己少女时候,吵着向兄长讨酒喝的狡黠模样。

“后来呢?”永乐帝问。

“后来臣妾嫁给了皇上,皇上不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也实在算不得什么落拓潇洒,更不是粗中有细,反倒冷清得很,臣妾可后悔了。”

永乐帝眯眼看着她,她脸颊渐渐染上两朵晕红,也不知是醉了还是没醉,永乐帝想,她铁定是醉了的,清醒时候的显德皇后,不会说出这般孩子气的、批评他的话来。

他说:“你不是说自己酒量很好么?怎么在朕面前耍起酒疯来。”

“臣妾没醉。”显德皇后道:“臣妾倒是想醉,可惜这么多年,臣妾却不得不清醒着。”

永乐帝笑不出来了。

“嫁给皇上真是臣妾运气不好。好端端的,却要和无数个女人分享自己的夫君,便是那些高门大户有姬妾的,正妻好歹还有个孩子。臣妾连自己的孩子都没有,这嫁人嫁的可真不算太好。”显德皇后笑道:“所以臣妾很羡慕亲王妃啊。亲王妃她活的亦是不容易,她所要顾虑的事情也很多,不过她比臣妾幸运,她还有选择的余地。景行待她又很好,景行可不像皇上这样狠心。”

永乐帝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几乎能听到池塘里的蛙鸣,柳树上的蝉叫,他道:“你也有选择的余地。晴祯……”

“臣妾一开始就没有选择的余地。”显德皇后打断他的话:“臣妾一颗心全在皇上身上,又哪里分得出心思去做别的选择呢?”

永乐帝一愣,显德皇后已经自顾自的举起酒碗,将第二碗酒一饮而尽。

“皇上看臣妾,是否有什么不同?”显德皇后看向他:“是否也会觉得,这一生关于臣妾的这个选择,是非做不可的么?”

“是。”永乐帝顿了顿,才道:“你很好,你是大凉最好的皇后,没有人能比你做的更好。当初母后很喜欢你,朕也很喜欢你,你聪慧得体,大方稳重,整个后宫被你整理的很好。朕选择你,没有错。”

显德皇后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几乎要将眼泪都笑了出来。她说:“果然如此啊,皇上非做不可的选择,其实就是‘显德皇后’,而不是‘晴祯’。臣妾晓得了。”她看着天上的月亮,眼角似乎有晶莹闪烁,再转过头来,便又是往日温和沉稳的模样。她道:“皇上之前与臣妾交代的事情,臣妾已经考虑过了。觉得皇上说的也不错,毕竟是自己的日子,之后总也要过下去的。”

永乐帝盯着她,觉得喉中有些艰涩,片刻后才勉强开了口问:“人家……找到了么?”

“暂且还未呢

。”显德皇后微微一笑:“不过这些事情尚且不用急,日后真到了那一日,顺其自然就是了。”

永乐帝似有无言。

显德皇后端起酒碗,就道:“这一碗雪酿,臣妾就敬皇上吧,这么多年夫妻一场,总是前世修来的缘分,不管是佳缘还是恶缘,不过这些年来,臣妾过的虽然不算特别好,却也绝对不糟。多谢陛下了。”

永乐帝也举起酒碗,只是仔细去看的话,便能发现,他举着手腕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似乎拿不稳的模样。不过他掩饰的极好,立刻以袖子遮了,将酒碗里的酒水饮尽。

这样一口气喝下一大碗,便并不甘冽清醇了,从嗓子眼儿到五脏六腑都是火辣辣的,烧心的疼,让他觉得苦涩堪比人生。

他见着显德皇后站起身来,笑着对他道:“其实这坛酒看着多,不过与皇上喝了几碗便空了。平白辜负了今夜这般好景,不过也无妨,来日方长。臣妾今日和皇上喝的也很开心,便先去外头转转了。皇上也歇歇吧,更深露重,小心着凉。”施施然离去了。

她离去的姿态轻快,再想想方才说的那些话,分明是在告别什么。如今这告别的话已完,告别的酒已尽,所剩的,就像是现在这样,一步一步的离开他的世界,然后永不回来。

永乐帝转过头去看显德皇后离开的背影。

她的背影消失在长廊中,连头也不曾回,一步一步尤其坚定。

他的心中蓦然一痛,一股难以言说的痛感慢慢顺着心底蔓延至四肢,他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很快,几乎是在抽搐着,他简直无法呼吸,无法完整地说出一句话来。

他猛地从座上跌倒下去!

邓公公正在一边等候,见此情景吓了一跳,连忙过来。扶起永乐帝,但见对方面色苍白的可怕,嘴唇不住颤抖,心下一凛,立刻惊呼太医,叫侍卫将永乐帝送回养心殿。

显德皇后在夜色里走着,风吹过,饮下的酒似乎便被逼着溢出来,短暂的晕眩感便霎时间不见,又是令人苦恼的清醒。

她扶住池塘边的栏杆,有些疲惫的叹了口气。

她晓得今日自己说的那些话的确是赌气了。可是对于永乐帝剩下的日子究竟还能活多长,她本身也极为恐惧,想要躲避着那个结果,不肯去看,不肯去听,偏执的堵住自己的耳朵,可是永乐帝每每都要主动提起,让她去面对自己不想面对的事情。

泥土都还有三分土性,可况是个人。

陶姑姑道:“娘娘,外头冷,还是先回去吧。”

显德皇后摇了摇头。她的手腕上带着一串佛珠,那是在庙里为永乐帝求得,每天夜里都要念着那佛珠抄佛经,祈求上天能怜悯世人,能让奇迹发生。

那佛珠每一粒都被磨得光亮圆滑,显然,显德皇后戴着它已经很多年了。她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月亮很好很圆,这场仗再过不了多久,大约就要满上一年了。一年月圆月缺,凡是都有一个好结局,眼看着就要彰领功勋,偏偏她近来老是沉不住气,做出一些失态的举动。

她心中很有几分厌弃自己,转过头,想要往前走。冷不防听得一声“霹雳啪拉”的声音,低头一看,手上的佛珠不知什么时候串子断了,那些佛珠纷纷从断裂的绳子上散开,掉在地上,击打发出清脆的响声。

好端端的,佛珠怎么会断?

“陶姑姑…

。”显德皇后喃喃开口,心中忽的涌上一阵不安。仿佛心都被人攫紧了,一瞬间竟要喘不过气来。

“娘娘!”陶姑姑吓了一跳,连忙来搀扶她。显德皇后摆了摆手,自己有些慌乱的蹲下身,道:“快,快帮我捡起来……”

陶姑姑刚蹲下身来,便见邓公公身边一直跟着的小太监匆匆忙忙跑了过来,面色惊惶,道:“娘娘,皇上有些不好,您快去看看吧!”

显德皇后方才捡起一颗落下的佛珠,闻言,手上不由得一松,那佛珠便顺着地上滴溜溜的打转,一路掉到了池塘里,在水面上连个水花也未曾打起,“啵”的一下没入,再也不见。

……

养心殿里,外头的太监宫女都跪了一屋子。

邓公公站在屋里的一角,垂着头,神情十分哀戚。

显德皇后进去的时候,高湛刚从里面出来,见了她,便是摇了摇头。

显德皇后脚步一个踉跄,得亏扶着陶姑姑的手,才没能倒下去。

半晌之后,她道:“你们都下去吧。”

榻上的永乐帝也挥了挥手。

屋子里的人全都退了出去。

显德皇后上前。

她走的极为缓慢,似乎在抗拒着某个不愿意相信的结局。可又不得不上前,待走进塌了,便半跪在榻前,看着榻上的人。

永乐帝也瞧着她,瞧了半晌,反倒笑道:“也好,临走之前,总算也喝过你酿的雪酿了。”

“行止……”显德皇后含泪看着他。

她唤的是“行止”,永乐帝的字,而不是“皇上”。那是她尚且还是少女的时候,萧皇后喜欢她,与她说谢炽的字。显德皇后很喜欢谢炽的字,觉得这人很正直。

虽然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也曾给过他无法磨灭的伤害,但是显德皇后的心仍旧没有办法从对方身上离开。

人生是不是注定就有这么一场缘呢,这缘分来的并不圆满,甚至称得上劫数,这劫数将要结束得时候,她却执拗的不愿意放开。仿佛飞蛾扑火,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不主动放手。

“晴祯,我不能陪你了。”永乐帝很歉意的道:“当初你嫁给我,原以为会被保护,事实上,这么多年,你什么都没有得到。”他说的很缓慢,没说一句,都要歇一阵,似乎很吃力。

显德皇后道:“别说了。”

他们二人,从成为帝后开始,一个自称“朕”,一个自称“臣妾”,偏要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迎来再不会有重逢的别离之时,才用“你我”相称,才像是一对普通的夫妻模样。

他说:“你去过自己的日子吧,你这么好,日后一定能过的很幸福。嫁与他人,不要再选我这样自私的夫君了,找个疼你爱你的……”

显德皇后泣不成声。

她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抓住了,便见永乐帝目光炯炯的盯着她,他咬着牙,道:“可是我不甘心。我不希望……我自私的很,你是我的女人,我便不愿意你跟了旁人。”

显德皇后一愣。

“这一年来我努力活着,希望能多几日,其实不是因为想要看见谢渊君临天下

。这天下大业已经尘埃落定,我没什么放不下来的,我只是…。舍不得……”他费力的喘了口气:“我舍不得你……纵然和你做夫妻多半日,多一刻,也很好。”

“当初第一次见你,后来你被召入宫中,其实不是母后的主意,一开始就是我,是我告诉母后,觉得你很好。这么多年,你以为我满意的是‘显德皇后’,其实不是的,我说任谁都能做这个皇后,只要能做好,其实不是的,一开始就是你。那些话……都是骗你的……”

显德皇后捂住嘴,道:“你为何不早说?”

永乐帝的脸色愈发苍白,他的声音低微道几乎听不见,他说:“可惜我命不好,连累了你一生……”他伸出手,似乎想要帮显德皇后擦去脸上的泪痕,然而动作才刚到一半,便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的眼睛阖上了。

显德皇后捂着自己的嘴,埋到被褥里痛苦的哭泣。她哭的撕心裂肺,可是外头一点儿都听不到。她把自己的声音都掩埋在厚重的被褥之中,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也埋进去,从此以后,就能不听、不看、不怪、不想。

铜炉里的熏香袅袅升起,在半空中四散开来,屋中只有隐忍的,压抑的哭泣,窗外的月亮明亮又温柔,圆满的不像是真实。

半晌之后,显德皇后站起身来。她温柔的将永乐帝身上的被子掖好,又稳了稳他的唇。对着镜子整理好自己的发丝,擦去眼泪,将门缓缓打开。

跪着的一屋子太监宫女在外,邓公公躬身上前,显德皇后平静开口:“陛下殁了。”

邓公公一怔,随即肃然跪下身躯。将拂尘往前一放,狠狠地磕了几个响头。

外头的太监宫女见状,亦是跪下磕头,声音戚戚,响彻九重宫阙。

“陛下——驾崩——”

……

沈妙看向显德皇后,显德皇后穿着一身素白的缟服,她的神情依旧温和沉稳,仿佛任何事情都不能撼动她心底的从容一分。

朝堂经过短暂的骚乱,到底是平静下来。

永乐帝临死之前打点好了一切,包括传位诏书,包括朝堂之内可能出现的动乱。固然有人蠢蠢欲动,但永乐帝安排的人马也并非只是摆设。况且谢景行如今频频传来捷报,世人都知道,永乐帝无子,传位于这唯一血亲的兄弟,是早已决定的了事实。

不是没有怀疑之声,但怀疑之声终究会渐渐淡去。谢景行表现出来的勇厉,永乐帝安排的周全,朝廷里竟然固若金汤,在这个时候,竟也没出什么乱子。或许他们也知道,一旦那一位睿亲王回来,带回来的不仅仅是胜利,还有明齐和秦国的国土,这征伐乱世将彻底一统,一个帝位,反倒不那么重要了。

倒不如乖顺安分,等这位新帝凯旋归来登基,还能分得一份功劳。

前朝只有利益,后宫呢?

后宫的女人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君主,自然是茫然无措。有寻死觅活的,更多的却是在为自己后半生打量。永乐帝后宫的嫔妃中,大多都是朝臣的女儿,他自己主动纳进来的,几乎没有。况且永乐帝生来冷清,除了之前格外宠爱过卢静以外,对女色并不怎么贪恋,因此,同那些个嫔妃之间,倒也算不得恩爱缠绵。永乐帝驾崩后,这些个女人都主动同自己家族求救,指望着能在下半生寻求一条更好的出路。

显德皇后平静的处理一切,发国丧,入皇陵。没有要求任何人陪葬,永乐帝将自己的身后事都交代过了邓公公,一切都循着他的意思来。

沈妙在夜里的时候来探望显德皇后,自从永乐帝入皇陵之后,她更是显得格外平静

。今日又是中秋,圆月在天,她却在未央宫里听着婢子抚琴。

沈妙让那抚琴的宫女下去,显德皇后才看到她,似乎倦极,又笑了笑,道:“你来了。”

“天冷了,娘娘须得多加衣裳,若要听琴,便将小炉热一下,省的着了凉。”沈妙道。

显德皇后不以为然的一笑,指了指桌上的月饼,道:“御厨房做的,本宫之前想要让人给你送去,后来想着大约已经送过了,便没有再管。”

沈妙笑道:“娘娘也吃些吧。”

显德皇后摆了摆手:“本宫吃不下。”

传位诏书已下,等谢景行回到陇邺便登基,介时沈妙便是皇后,说起来,如今和显德皇后这般称呼其实是不妥的。不过二人皆是没有在意。

“这些日子,本宫一直在想着从前,本来觉得,皇上走了,这是本宫早就知道的事实,本宫一定会慢慢习惯的。可是日子越久,却越来越觉得不习惯。成日里总觉得心空落落的,少了东西似的,亲王妃,景行走了后,你也是这样么?”

沈妙一愣。

思念么?自然是有的。寻常觉得每日在眼前没什么了不起,等真正分开之后才惊觉自己失去的是什么。分别的时候,人大约是能想明白自己的许多感情。不过……沈妙下意识的抚向自己的小腹,大约是因为腹中还有个小家伙,这漫长煎熬的日子,便也显得不那么乏味了。

“你大约和本宫是不一样的。”显德皇后不等沈妙回答,就自顾自的道:“从前陛下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将你的事情打听过来。本宫听着,便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人,你对付明齐皇室,保护沈家,你一开始,大约就是有着自己的想法。至于邂逅景行,与他成亲,都是偶然促成的顺其自然。若是你没有遇着景行,你也能过着自己的生活,因为你最初的目标,并不是成为某个人的妻子。”

“可本宫不一样。”她看着自己长长护甲上的红宝石,道:“本宫家中富庶安定,与朝廷之中纷争亦没有矛头,生来无忧。本宫遇着皇上,便觉得,人生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成为他的妻子,与他相携一生。”她手肘撑着脑袋,慢慢的说话,仿佛下一刻就要睡去,然而她还是在说的。

“或许正是因为本宫前半生过的太过无忧,所以才不晓得,成为一个人的妻子,竟是这般艰难的事情。”

沈妙不说话。

显德皇后太苦了,这些日子,她什么都不说话,但是沈妙明白那种滋味。因为诉说并不能改变什么,但是有些时候,能说出来总归是好的。显德皇后眼下愿意说出来,至少比闷在心底更好。

“皇上走了,本宫就不知道做什么了。后宫的女人们也都遣散了,这宫里原先吵吵闹闹,烦不胜烦,如今冷冷清清,让人觉得怪孤单。本宫就想着,若是一开始没有遇着皇上就好了,宁愿如你一样,与皇室搏斗,保护沈家走的小心翼翼,也比这注定悲哀的结局来得好。”

她说的太心酸,太绝望,沈妙安慰她道:“臣妇也是一样的。其实没有人的一生一直都是平安顺遂,自打臣妇出生,除了父母兄长的关切,没有一刻老天赏赐过好光景,臣妇从来不敢去盼望这些,所以事事只得相信自己。遇着殿下是臣妇的福气,可若是没有殿下,臣妇的路就算再艰难,也会走下去。”顿了顿,她道:“皇后娘娘也是一样,就算皇上先离开,可是皇后娘娘也当想想自己,为自己而活,路再难,走下去看看,这也是皇上愿意看到的。”

显德皇后沉默了很久,久到沈妙以为她压根儿没将自己的话听到耳中去,才听到她道:“亲王妃,谢谢你。”

“你说的这些道理,本宫都明白。”

“只是,这太难,太难了

。”

那一晚,沈妙和显德皇后坐了很久。她们说的话很少,却又好像说了很多很多。

沈妙离去之后,显德皇后一个人又在宫里坐了很久。

直到陶姑姑来催她上塌休息,显德皇后才起身。亲眼见着她梳洗了上了塌,陶姑姑才离去。

等关上门后,榻上的人却复又坐了起来。

她点起灯,翻箱倒柜的找出衣裳,并非是什么皇后的朝服,而是挑了一件月白色的素裙。她极爱这样简单清爽的颜色,只是成为皇后之后,再也不能穿这些样式,若是不精致隆重,便会“压不住”别的嫔妃。

她看上去大气沉稳,其实她也只是个不爱说话的,内敛的姑娘。

她穿着简单的衣裙,坐在镜子前,轻扫娥眉,淡抹胭脂,竟显得极为俏丽起来。

她又从抽屉里摸出纸笔,开始写信。罢了,将信装进信封。

最后,显德皇后从柜子的最下面,摸出了一个精致的玉匣子。那匣子上头都蒙上了淡淡的灰尘。

她从嫁给永乐帝一开始的时候,就知道永乐帝的病情。嫁给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离世的男人,这需要很大的勇气。

可她是御长史府上最勇敢的小姐,最向往英雄,永乐帝大约算不得一个英雄,他玩弄权术,拉拢人心,并不光明磊落,可显德皇后却还是觉得,他大约还是她的英雄。

一开始是,最后也是。

那玉匣子里放着一个细长的小瓶,她将其拿出来,捏在掌心。

嫁给永乐帝的那一日,显德皇后为自己准备了这个药瓶。她对镜子里凤冠霞帔的自己说:晴祯,江湖人士豪杰利落,义字当头,敢爱敢恨,你虽身在官家,却向往江湖。

若有一日他不幸离去,碧落黄泉,你也要跟随。这是你的决定。

这么多年,每一年,显德皇后都要将那药瓶拿出来看看,又很庆幸,这药瓶最终没有被用。每一年,都是她从上天偷的,格外的欢愉时光。

如今,终于到了拿出来的时候。

她很胆小,胆小到在谢炽离开之后,没有勇气去过剩余的日子。

她亦很胆大,胆大到从一开始知道自己也许会有这样的结局,仍旧决然往矣。

“行止,我来见你了。”她轻声道,将那药瓶里的东西一饮而尽。

月亮渐渐从云层里又升出来,高高地挂在柳树枝头,仿佛在微笑着注视着世间的悲欢离合。

圆满的令人想要落泪。

……

沈妙这一晚歇的很是不舒服,梦里总是格外嘈杂,想要听清楚究竟在嘈杂些什么,却又总是听不明白。

直到惊蛰将她唤醒,沈妙瞧着外头大亮的天光,才起身,一摸额上,竟是涔涔冷汗,心中倏尔划过一丝不安。

罗潭自外头跑了进来,她的眼圈红红的,瞧着沈妙,低声道:“皇后娘娘殁了!”

沈妙接过惊蛰手上的帕子就“啪”的一下掉在地上。

……

短短不到一月的时间,永乐帝和显德皇后相继离世,天下大恸

永乐帝离世,显德皇后以身相殉,令人动容。那些个往日在宫中斗得你死我活的嫔妃们,听闻消息,亦是纷纷赶来。显德皇后做皇后的时候,仁德宽厚,加上永乐帝待她也并不亲近,这些宠妃对显德皇后倒是没什么想法。知晓此事,甚至还有唏嘘感叹的。

显德皇后的父亲,自始至终都显得很平静,或许早就料到了显德皇后会做这个决定,虽然悲伤,却没有无法接受。

沈妙按照皇后墓葬的礼仪,将显德皇后与永乐帝合墓,一同送入皇陵。至此,一带明君贤后,只能永远留在大凉的史书上了。

接踵而来的,却是许多事情。

永乐帝去世,还有显德皇后,显德皇后去世,如今朝堂里做主的该是谁?虽然永乐帝留下传位诏书,但谢景行毕竟还未登基,说起来,如今叫沈妙为皇后可是不行的。但永乐帝也没有别的手足,唯一有血缘关系的就是谢景行了。

没有一个朝堂是完全稳固的,尤其是在群龙无首的情况下。

原先开始平定的朝堂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有一些不安分的朝臣,总是妄图做出点什么。他们有野心没胆子,却也不愿意错手放过这个机会。

沈妙问邓公公:“如今前朝吵得很厉害么?”

邓公公道:“正是。如今前朝正想推举一人,暂时监朝,待亲王殿下回陇邺,再作打算。”

“放肆。”沈妙唇角一扯:“当真是想窃国者诸侯了!”

邓公公噤声。

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这个年纪轻轻的睿亲王妃,身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气质,这种气质和原先的显德皇后十分相似,但又比显德皇后更加锋芒毕露一些。平日里看着温和好说话,对什么事也不会深究,一旦冷下脸,总觉得让人生畏。

和睿亲王谢渊的感觉十分肖似。

可是永乐帝走之前也嘱咐过邓公公,等谢景行回来后,便要他辅佐谢景行。邓公公自小就在陇邺的宫里过活,许多事情上也能帮得上忙。如今谢景行还未回来,沈妙嘱咐的事情,邓公公自然不能马虎。

“邓公公,收拾一下吧。我来去前朝。”她道。

邓公公一愣,道:“夫人……”

“朝廷生乱,这个节骨眼儿上,若是传出了不好的留言,陇邺难免人心惶惶,乱则生事。倒不如我来先做个恶人,旁人怎么想都无谓,总要先将这蠢蠢欲动的人心给安抚下来。”

“可是,”邓公公看着沈妙的小腹,他道:“您还怀着身孕呢。”

“正是因为有这个孩子,才能镇得住前朝。”沈妙微微一笑:“皇家血脉,他们纵然要做出什么动作,也要顾虑着名声。我虽然是明齐人,他们也一定会拿这个做文章,但我肚子里的孩子却是有着皇家血脉,无论如何都不敢对我不恭敬。”

邓公公思索了一番,道:“这样的确可以暂时平定,可是这样一来,亲王妃,您怀孕的事情就瞒不住了。”

“我原先瞒下来,只不过是不想让殿下在战场上分心。如今战争已近尾声,尘埃落定,胜利在前,便也不必瞒着什么了。”她看着仍旧皱着眉头的邓公公,笑道:“你是怕这宫中不太平,有人想要害我吧。”

邓公公忙拱起袖子:“奴才一定会保护好亲王妃和小世子的安危!”

沈妙颔首:“有劳了

。”

邓公公退下后,沈妙才舒了口气,坐在椅子上,瞧着窗外的落叶。

显德皇后走的太匆忙了,留下的许多问题便彰显出来。这春日里偌大热闹的宫殿,到了眼下,冷冷清清,竟然生出人走茶凉的萧瑟之感。然而她晓得,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在谢景行归来之前,将这有些混乱的前朝安定下来,是她要做的事情。

“自打你投生到我肚子里来,还真是没有一刻好光景。”沈妙对着自己的小腹轻声道:“不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五日后,前朝传位诏书公立,举朝哗然。有质疑者,重臣一一实证。永乐帝撒手之前,将一切打点的妥当。百官哑口无言。

有好事者称如今群臣无首,要求推举几位臣子共同摄政。却被拒绝,有睿亲王妃沈妙代为处理朝事。

一时间,折子传的到处都是,流言四处翩飞,都说沈妙是明齐人,分明是明齐派来的探子,如今趁着朝堂无人的时候想要篡权,狼子野心。

这个流言传出的很快,平息的也很快,因为沈妙大着肚子出现在前朝。而邓公公以及陶姑姑一干众人也都证明,显德皇后将沈妙接进宫中,就是因为要保护好这个唯一的皇亲血脉。

有了这个孩子,名义上总是无事。加之沈妙出来的当日,手段雷霆,制衡微妙,倒是狠狠地将了那些闹事者一军。她恩威并重,倒让人生出一种感觉,若是在这个时候扯些事端,等谢景行回来,只怕没什么好果子吃。

一半是出于对沈妙的忌惮,一半是出于对谢景行的恐惧。这场风波很快平息下来。

但沈妙也并没有过得很清闲。

说到就要做到,她既是担了这个涤,也不能就是随便说说而已。这些日子以来,她都在看折子。永乐帝离世后,很多折子都积攒了下来,加上显德皇后离世,折子更是堆得老高。她一封封的看,有时候都会看到夜深。

惊蛰几个心疼她,又怎么都劝不动,便只得陪着。

罗潭一边打着盹儿,一边问:“小表妹,何必要自己看呢?你若是信不过那些人,先皇的心腹你总是信得过的。将这些折子都交给他们,让他们看,不是很好么?何必亲力亲为,你如今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呢。”

沈妙摇头:“人心易变,权力不能乱放。我不是陇邺人,短短的时间里,看不清楚人心如何。更无法预测未来会不会生出变数,这些东西还是自己看吧。出了岔子,可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弥补的。”

或许永乐帝原先是有心腹,可是在永乐帝死后,显德皇后死后,这些人心里会不会生出别的思量,谁都无法预料到。如果这是明齐,沈妙对这些人有了解,自然无碍,可这是陇邺,她来陇邺的时间本就不长,更何况在短短的时间里将人的品德完全摸透?

说到底,还是这里没有可以放心信赖的人。

邓公公也在一边服侍着,见状便是赞许的点了点头。沈妙当初放话放的爽快,邓公公心里也难免怀疑,若是只是说说而已,面对这么多朝臣,岂不是打了皇家的脸?女儿家总要娇贵些,原先显德皇后能做的事情,因为显德皇后是皇后,可沈妙以前都没做过这些,如男人一般看折子看到很晚,去操心天下生计,对她来说,也太过勉强了些。

可庆幸的是,沈妙做的还不错。她对于一些事情的处理,甚至称得上圆满。邓公公虽然不懂朝事,可最精通的就是察言观色,那些个朝臣一开始从反对到怀疑,近来已经有所缓和,那就意味着,沈妙做不算太糟,否则这些一开始就鸡蛋里挑骨头的人,不可能到现在都还没找出错来。

邓公公有些欣慰,如果沈妙是这样的人,那么比起显德皇后来不遑多让,或许大凉的江山,真的能如敬贤太后所期盼的那样,绵延百世,万古长青

“这样究竟太辛苦了。”罗潭道:“不过昨儿个我还听见他们下朝时候议论,说你运气挺好,做的几次决定都很圆满。嘁,”罗潭不屑:“哪里是运气,分明就是真本事好不好。小表妹,你怎么什么都会,就宫里的这些个乱七八糟的折子都能看,还有什么不会的呀?”

沈妙白她一眼:“不会的可多了。”

“比如……。”罗潭兴冲冲的上前。

“比如,不会像你一样,什么事都这么好奇。”

罗潭悻悻,继而又道:“反正……。就快苦尽甘来了,你也快要临盆,姐夫也快打胜仗,到时候姑父和我爹他们应当也会过来,咱们一家团聚,想一想,现在的辛苦都算不得什么了。”

沈妙微微一笑:“是啊。”

现在的辛苦,总归是值得的。

……

谢景行的消息不日就传来,明齐已灭,秦国见求和无望,秦国皇帝仓皇北逃。如今大凉的军士正往秦国都城赶去,占领都城之后,谢景行一支就要先回大凉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战争已经结束了,现在要等的就是英雄凯旋归来。

这真是进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只是……沈妙叹了口气,谢景行想来已经知道了永乐帝和显德皇后的事情。等他一回大凉,去皇陵见丧,心中又不知是何滋味了。这世上与他有血缘亲情的最后一个人已经离开,从此以后,他便是真的孤家寡人。

不过……倒也不算孤家寡人,至少还有沈妙和孩子。

陶姑姑笑道:“亲王妃的临盆日子,估摸着就是下月初一了。还有十几日,这几日大家都要好好注意些。”

罗潭摩拳擦掌:“我真是太高兴了,就是不知道是小侄女还是小侄儿,可让人心里好奇死了。我猜是小侄女,这么乖,都不闹。”

“那也不一定,”陶姑姑道:“亲王妃的肚子尖尖,瞧着也许是小世子。”

沈妙微笑着听她们猜测,心中却是从来没有过的安稳。

生下孩子,等谢景行回来,或许这一年来的艰难和兵荒马乱就能就此终结了。日后总算是能迎来好时光。

不过,这世上,大约总是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便是最后是好结局,中间也一定会十八弯波折,艰难险阻不断,临到头来,还得来些大麻烦添乱。仿佛这样才能彰显好结局的珍贵,幸福的不易。

而沈妙,以为可以畅通无阻的走到美满的时候,便迎来了这么一个大麻烦。

……

秋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沈妙坐在院子边上,今日难得的早早看完了折子。罗潭也不知去哪里寻了个风筝来,她倒是童心未减,卦和宫里女官们玩得开怀,沈妙便是被她的笑声感染,也忍不住露出几分笑容。

却见邓公公自外头快步走进来,神情带了几分罕见的凝重。见了沈妙,示意她往内殿里走。

沈妙见他似有重要话要说,便由惊蛰扶着去了内殿。一到内殿,邓公公就道:“亲王妃,不好了,卢家余孽攻城了

!”

“卢家余孽?”沈妙皱起眉:“卢家众人,当初在汝阳的时候,不是已经全部被铲除了么?”

“卢家余孽中,卢二小姐的夫君是武官,其中豢养了一批私兵,当时并未在陇邺,而是在陇邺以外的郊外,扮作寻常人。这些人和叶家有往来。当初叶家出事的时候,叶茂才曾给过这些人一笔巨财。如今这些人车马完备,已经打算攻城,正与城守备交手。”邓公公道。

沈妙凝眉,半晌,冷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卢叶两家为了对付皇室,也真是绞尽脑汁了。”她看向邓公公:“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吧。”

邓公公抹了把额上的汗,道:“亲王妃……”

就卢叶二家如今的这点子“残余势力”,是不可能与率领着大军的谢景行相抗衡的。之所以选在现在这个时候攻城,无非就是继承了叶茂才和卢正淳的遗愿,非要来个鱼死网破。如今整个宫中只有沈妙一个可以做主的人,沈妙肚子里还有谢景行的孩子。或许在他们看来,杀了沈妙,失去了孩子,谢景行就会痛不欲生。

对于谢景行来说,这是最好的报复。

这就是叶茂才和卢正淳的手段?人都死了,还要在最后来恶心人一把。

“城里有多少兵马,宫里有多少禁卫?”沈妙问。

“宫中禁卫足够保护亲王妃,但是那些人已经开始屠戮陇邺城外的百姓了。一旦进城,定然随意杀戮。这些人生性凶残,又混在人群中,若是想要对付,须得派出大量人马。这样一来,宫中的人手不够,很容易被人钻了空子。”

沈妙皱眉:“也就是说,宫里和百姓,二者选其一?”

邓公公沉默,这话被这么直白的说出来,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知道了。”沈妙点头:“将禁卫军调出来,先保护百姓吧。”

“亲王妃!”邓公公一愣:“您可不能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若是您有什么危险,奴才怎么同亲王殿下交代!”

“不是要我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沈妙道:“只是你以为那些人真的只在城外么?只怕城内早就混进了人。他们所做的无非就是引起百姓的恐惧,若是这时候还将禁卫只管着宫里,一旦被他们说几句话,百姓们很容易被煽动。人心不稳,这皇宫就算固若金汤,也得散架。尤其是殿下就要回来了,越是不可以出乱子。”见邓公公仍然不赞同的神情,沈妙道:“况且,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殿下临走之前,给我留了一些人马,他们会保护我的。”

留在睿亲王府的一些墨羽军,后来也跟着沈妙进了宫。她心中清楚,眼下已经不是可以选择的余地。卢正淳和叶茂才最后的一招,就像是刻意给人恶心似的。若是沈妙只顾着自己不管百姓的死活,此事一过,日后就算谢景行登基,也会落得一个自私冷酷之名。一个帝王在初登帝位的时候,最重要的就是人心的拥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