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行第81部分阅读(1/1)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贤宁对周王也是甚为推崇的。”

高贤宁道:“周王有没有罪,我不知道。我却知道,如果要削燕藩,那就该削了周王,谁叫他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呢。朝廷所忌者,最是燕王,燕王久领边军,如今又是诸藩之长,早已心怀不轨了,朝廷未雨绸缪,是为了避免更大的祸患。”

徐茗儿停下筷子,侧耳听着,脸色有些发白。

纪纲哈地一声笑,声音微微顿了顿,才道:“这儿是城郊,闲杂人等不多,哥哥就与你说几句知心话儿。燕王就算想做个太平王爷,可能吗皇上要兵权,燕王交了;皇上把燕山三护卫调去戍边,燕王给了,这叫燕王早有反心,蓄意谋反如果是你,你肯这么反吗兵权交了,王府三护卫也交了,北平军政法司所有的掌印官都换了人了,哪个想造反的肯让到这一步还不反”

高贤宁道:“依你说来,燕王是忠于朝廷的了若果真如此,他明白皇上所忧所虑,身为臣子,为何不替君父分忧,主动请求削藩,以为诸王表率呢”

纪纲道:“贤宁啊,你这是坐着说话不腰疼啊,让燕王主动上表请求削藩,你读书读傻了吧你燕王为什么不上表请求削藩这你得去问皇上啊”

高贤宁道:“关皇上甚么事”

纪纲哂然道:“如果皇上只是想削藩,避免诸藩作乱,那么他已经收了兵权,为什么还不收手如果皇上只是想避免诸藩为乱,那收了河南三护卫,命周王回京闲居不就行了宋代诸王,都是这等闲散王爷,终宋一朝,有一个王爷造反么皇上何必把叔父削爵为民,发配云南,把他逼到绝地

再说燕王,燕王兵权交了,燕山三护卫也交了,阖府上下侍从护卫现在顶多不过千把人,要是这样皇上都不放心,那还要燕王怎样皇上才放心燕王乃诸藩之首,军功赫赫,威望无人能及,他真的请旨还京做个闲散王爷皇上就能放心他了吗如果皇上有这份胸襟胆魄,那么周王齐王代王现在就该在京师做一个闲王,而不是发配云南囚禁凤阳拘押巴蜀,三个庶民,两个囚徒。”

高贤宁大怒:“纪纲,你说话越来越放肆了,竟敢非议君父”

纪纲道:“得得得,你又拿大帽子扣我,有理说理,抬出君父这顶大帽子来,没理就有理了”

高贤宁拍案道:“纪纲,你”

纪纲道:“好好好,算我错了,来济南找玉珏没找着,就够丧气了,咱们哥俩儿是多年的朋友,就别为了这些事伤和气了,店家,算账”

紧接着就听桌椅一响,似乎二人站了起来,然后就听纪纲阴阳怪气地道:“我只是忽然想起秦丞相李斯临死之前对他儿子说的那句话了,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高贤宁冷冷地道:“什么意思”

纪纲悠悠地道:“我的意思是,如果燕王真的如你所说,主动上表请求削藩,恐怕下场比李斯都不如,李斯好歹还留下个儿子,燕王三子,俱是龙虎,燕王若真的俯首贴耳,嘿嘿,哈哈”

“哗啦”

桌椅骤响,却是高贤宁怒极,离座而去,就听纪纲哎哎地叫道:“贤宁,慢些,我不说还不成么唉,我怎么这么嘴欠,把小高气跑了,这饭菜不得我付明知道自己家境远不及他,真是的”

嘟嘟囔囔的,纪纲付了饭钱,也追了出去。

茗儿嘟着小嘴摞下筷子,然后把碗一推,说道:“我吃饱了,回房歇息,你慢慢儿吃吧。”说着起身走去。

夏浔莫名其妙地看她离去,打了个嗝儿,一见茗儿面前那碗浓白香郁的羊汤几乎没动几口,连忙把自己喝干的汤碗推开,把她那碗汤端过来,有滋有味地顺了一口,然后美美地喝了口酒

夏浔酒足饭饱,慢悠悠地踱回后院,走在天井里,忽然看到茗儿的房中还亮着灯,一个少女的剪影映在窗上,她手托着香腮,一动不动,眉眼口鼻的剪影清晰灵动,十分恬静。经由灯光的放大,她那双整齐而长的眼睫毛,时时轻轻一眨,份外动人。

夏浔微微有些诧异,因为这位小郡主秉持着良好的家教,一直是早睡早起的。

他走过去,叩了叩门,低咳一声道:“小笛,还没睡么”

为了避免暴露身份,自扬州一路下来,夏浔给她取了个假名儿,都是如此招呼的。

房中茗儿答道:“没呢。”

声音有点闷闷的,夏浔便推开门,关切地道:“怎么,可是着了风寒”

此时已进入初冬时节,越往北走,天气越冷,那时候感冒发烧要是发展成大病,可是要命的,这位姑奶奶现在是跟在自己身边的,夏浔不敢大意。

“没有。”

又是简短的回答,手托香腮清纯耳人的茗儿目光向他微微一转,忽地问道:“你说,我二姐夫是真的想造反么”

夏浔默然,没有回答。

茗儿又问:“你说,皇上削藩,到底对还是不对”

夏浔还是没有回答,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脚欠,他就该直接回房睡觉,现在可好,问人家这么难的问

茗儿轻轻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不会回答。”

夏浔迟疑片刻,用一种很深沉的腔调,缓缓说道:“有时候,一件事,你没办法说谁对谁不对;有时候,一个人,你很难说,他一定就是好人,或者是坏人。人很复杂,事有时候也很复杂,并不像纸和墨,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这番话太他妈有哲理了,一定能唬住这小萝莉

夏浔刚有点自鸣得意,茗儿便送了他两粒卫生球:“嘁,你官儿不大,倒是滑头的很。”

夏浔大汗,他倒忘了,茗儿年纪虽小,却是中山王府的人,别的或许见的不多,可官儿绝对见的不少,这种官腔大概从小就听,都听出茧子来了。

茗儿小大人儿似的叹了口气,道:“你说的对,我不该太任性的。我还是跟你去北平,但是先不去大姐那了,如果现在我去,想必大姐会很为难,也会让姐夫和朝廷更难相处。再说,如果大姐夫真的我在那儿,说不定会连累我们徐家。”

夏浔欣然道:“小郡主懂事了。”

茗儿苦笑道:“我宁愿永远不懂这些事。”

夏浔道:“人,总是要长大的。”

茗儿扬起双眸,轻轻地问:“我是大人了么”

夏浔道:“是,郡主已经长大了。”

茗儿笑了笑,又幽幽地叹了口气,那模样,还真有些女孩儿家的味道了

第247章 兄弟异心

“谢员外,我妹子就拜托你了。”

“没说的没说的,漫说你我本是知交,身为陈郡谢氏后人,凭着姑奶奶家里与杨大人的交情,区区小事,谢某也该担待下来。我正打算过了年就去金陵祭祖呢,要是令妹不急着走,到时候说一声,就和谢某一起走吧,路上也方便照应。”

“那就多谢员外了。”

夏浔说完又看了徐茗儿一眼,徐茗儿向他甜甜一笑,乖巧地道:“大哥再见。”

夏浔苦笑一声,向谢老财拱手告辞。

他到了北平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茗儿安排下来,然后才去都指挥使司报到,因为一旦到都指挥使司报到,说明来意,马上就得引起有心人注意,燕王朱棣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朱允炆那里都已经磨刀霍霍了,他要是不想方设法打探朝廷动向那就怪了。

而徐茗儿的公开出现,很可能成为造成朱棣朱允炆彻底决裂并置中山王府于两难境地的导火线,所以夏浔先把她安置在了谢家。每日出入北平的人成千上万,在他去都指挥使司衙门报到之前,这些安排有心人想查也是不容易查到的。

夏浔这次到北平府,打的旗号冠冕堂皇,查缉锦衣卫内部贪腐案。

锦衣卫内部贪腐案和燕藩有什么关系

有,因为王府里有锦衣卫官员。

大明律例:王爷未经天子传唤不得随意入京,不可以随便离开自己的藩国,那么谁来监督他没有以上不轨行为

锦衣卫。

锦衣卫势力最大的时候,就算刑部问案子,每天都有锦衣卫的人去旁听,进行监督。

这些人不是特务,他们的身份是公开的,实际上就是一个类似于都察院下属的风纪官,只不过他隶属的是锦衣卫,锦衣卫权柄被削的时候,这些风纪官没有被裁撤。

朝廷给夏浔的使命就是调查派驻在燕王府的锦衣卫官员,“据说”他们之中有人营私舞弊,交通蒙人,有了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就有了借口公开出入王府,要被人腐蚀拉拢,也就容易多了。

夏浔到都指挥使司报备了身份之后,燕王府果然马上知道了消息,燕王朱棣听说之后心情更不好了。

周王齐王代王相继削藩,北平军政法司的地方官首脑相继换人,皇帝侄儿的意思已经越来越明显了,皇上要兵权,他没犹豫,马上把兵权交了;皇上说边防上兵力吃紧,要调他的燕山三护卫去戍边,他乐意不乐意的,依然把兵交了,可是看这样子皇上还是不放心,难道非得把我削爵为民,发配到什么穷荒僻壤的地方才放心眼见皇上又把耳目直接安插到了自己府里,朱棣又怒又怕。

殿里没有外人,只有燕王一家人,看看燕王阴沉的脸色,徐妃柔声安慰道:“王爷,你也不必过于担心,王爷守土戍边,战功卓著,找不到王爷的把柄,想来皇上是不会把王爷怎么样的。”

燕王苦笑一声,摇摇头道:“战功,唉俺之所以被皇上忌惮,就是因为俺的战功啊。”

朱高炽想了想,说道:“爹,这个杨旭,不就是曾经救过我燕王府的那个人么,说起来,与咱们家还是有一段渊源的。”

朱棣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你爹是北人胡虏的眼中钉,现如今,你爹是朝廷皇上的眼中钉,他是奉了皇命而来,昔日那点交情,又算得了甚么当初去客栈探望他的时候,爹就透露过要招揽他为王府属官的意思,可他没有答应,那时候你爹是一棵参天大树,人家都看不上咱们家的那点荫凉,如今爹的处境岌岌可危,随时可能被人劈了当柴烧,他还会把俺一个过气的王爷看在眼中吗”

二王子朱高煦跳起来,怒道:“叫他来,儿找个由头,一顿拳脚打杀了他,看他还做个什么鸟耳目”

徐妃瞪了他一眼,轻叱道:“说甚么浑话,学学你大哥,做事沉稳着些”

朱高煦素来不服自己大哥,胖得跟猪一样,骑不得马,射不得箭,有甚么了不起的,偏偏母亲还最欣赏大哥。他冷哼一声,愤愤地坐下,把脖子梗了起来。

朱高炽沉吟着道:“爹,依孩儿之见,这杨旭终究是与我家有恩的,听说他与母舅家里,关系也甚为密切,不如让孩儿出面款待与他,探探他的心意。朝廷如此刻薄,心存正义之士,对我家未必就没有怜悯之心,如果能从他口中探得皇上切实心意,咱们也好有些防备。”

朱棣沉吟片刻,颔首道:“你且试试吧,若说权柄前程,爹能许他的终不及皇上。不过财帛女子,尽可慷慨予之,只要他能心存感激,向爹透露些口风,那就成了。”

朱高煦道:“爹爹放心,孩儿知道怎么做了。”

朱棣默然片刻,又道:“缓缓施之,不可操之过急。”

回到卧室,徐妃眉心紧蹙,苦苦思索。

眼下,丈夫的处境的确不妙,朝廷调兵遣将,一系列动作直指北平,漫说丈夫现在兵也没了,将也没了,只是一个光杆儿王爷,就算他当初节制北疆诸王,统领三关边军的时候,手中也不过仅有十余万兵马,这些兵马和朝廷相比,仍然是鸡蛋和石头的重大差距。何况这些兵马各有统属,丈夫奉皇上旨意统率他们剿灭胡虏时,他们自然要听令行事,真要说对抗朝廷时,他们还有多少人肯俯首听命那就难说了,到了如今这一步,那更是想都不要想,丈夫和儿子这一大家子,就没有一条活路了么

思忖良久,徐妃铺纸研墨,开始挥毫书信。

她也知道皇上针对丈夫的一系列作为,令娘家现在是左右为难,处境尴尬,心中本也不欲再给娘家惹什么麻烦,可眼下,她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求助于弟弟。

弟弟承魏国公爵,在朝为武班之首,对皇上的心意朝廷的动向一定非常了解,从他那儿了解一下皇上最终的目的,也好做些相应的对策。再者,也可向弟弟求助,让他动用徐家的人脉关系,向皇上施加影响。一连三个藩王被削爵,已然是天下震动,这时联合不赞成削藩的大臣们进谏,或可改变皇帝的心意,化干戈为玉帛,保住自己的家人。

徐妃字斟句酌,精心写就一封家书,遣了一个心腹家人,快马送往京城。魏国公徐辉祖收到大姐这封信,见信中叙及燕王府如今如履寒冰的处境,也不觉为之黯然,可是反复看看这封家书,字句之间,又满是姐姐向自己倾诉时的愤懑之情,尤其是姐姐哀求自己联络反对削藩的大臣向朝廷施压之语,更令他触目惊心。

自皇上决定削藩开始,徐家武官班首的位置便岌岌可危了,上一次因为小妹茗儿,更惹得皇上极为不快,如今徐家真要为了几个女子,自绝于朝廷自绝于皇上吗徐家,可是素来忠心的呀

想想皇上对付自家叔父都是那般手段,徐辉祖更是不寒而栗,默默地看着摊在桌上的那封家书,一个念头突然跃上他的心头,徐辉祖把姐姐的亲笔信拢入袖中,匆匆离开了家门。

“徐卿,真朝廷忠臣也”

朱允炆看罢徐辉祖这封家书,抬起头来,欣然对徐辉祖道:“徐家一门忠良,朕是知道的。朕削藩,为的是我大明江山基业万世不易,只因徐家三个女儿都是藩王正妃,为免伤了爱卿亲亲之情,所以有些事情,朕才没有交予爱卿去做,倒不是不放心爱卿的忠诚。”

“是,皇上一片苦心,臣感激莫名。”

徐辉祖毕恭毕敬地道:“皇上对燕藩蓄势不发,分明是念及叔侄亲情,想让他主动上表请求撤藩,免得伤了自家人的和气。奈何,燕藩不识大体,有负皇上心意。从臣姐这封家书来看,燕藩仍然心存侥幸,是绝不肯成全皇上一番心意的。

臣姐要臣蛊惑朝臣向皇上施压,必是出自燕藩授意。燕藩既然把主意打到了朝廷,在北平未必就没有什么动作,他经营北平多年,一向善于收买人心,眼下虽然交出了兵权,又故示大方,任由皇上调走了燕山三护卫,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皇上仍然不可大意。依臣之见,指望不战而屈人之兵,让燕王束手就擒,恐怕他是不肯的,最后终是要诉诸武力才行。”

朱允炆叹了口气道:“是啊,如果真闹到这一步,亦非朕之所愿。朕初登大宝,也不愿落个刻薄寡恩的名声啊。可是为了我大明万世基业,一身荣辱,又算得了甚么呢”

徐辉祖毕恭毕敬地道:“皇上一片苦心,忍辱负重,臣感佩莫名。”

朱允炆问道:“令姐这封家书,你打算如何回复”

徐辉祖道:“臣可以回信说,皇上只是惮于诸王兵权过重向北平施压,意在警示诸王,不可枉法,并无意加害于燕藩,臣也会依照姐姐的意思,联络大臣,上书进谏,以安抚燕藩,为皇上从容部署,争取时间。”

朱允炆大喜道:“好徐家,素来是我大明鼎柱,国公乃是朕的股肱之臣,如果真有朝一日须得兵戎相见,还须大力倚重爱卿。爱卿和九江,当为朕带好朝廷兵马,以备不时之需。”

他这投名状果然赢得了朱允炆的信任,一听朱允炆这话,徐辉祖就知道徐家在朝廷武班中的地位重又得以稳定下来,惊喜之下,连忙翻身拜倒,大声道:“臣效忠皇上,万死莫辞”

中山王府,徐增寿袖了一封书信,悄悄找到了燕王府派来的那个心腹家人。近来朝廷频频动作,黄子澄方孝孺齐泰等人不断谋划对付燕王的手段,他身为五军都督府的大都督,岂能没有什么耳闻,他早就想把自己所见所闻告诉大姐和姐夫,叫他们小心提防了,没想到姐姐恰好派了家人来。

徐增寿把朝中近来的种种举措,以及他听到的可能采取的针对燕藩的对策都详细写下,交予那燕王府家人,嘱咐道:“这封密信,事关重大,你要亲手交予我的大姐,切勿失误”

第248章 第一次,好重要

夏浔由燕王府内总管孟冉陪着,在燕王府里里外外调查了几天,每日好酒好菜地照应着,燕王世子朱高炽借当初夏浔勇救燕王府的恩德,也设宴款待了他两次。一开始夏浔还绷着脸保持距离,架不住燕王府的热情攻势如火如荼,夏浔的态度便渐渐软化下来。

这天午后,夏浔在孟总管的陪同下,有说有笑地走进侧殿院落里,就见十几辆马车正在那里装着东西,每辆车都套了四匹马,车子装饰很朴素,但是极结实,每辆车上一辆燕字大旗,这不是城里代步的轻车,而是可以长途奔袭的军车。

夏浔奇道:“这是做什么,王府有人要远行么”

孟总管笑道:“哦,马上就要过年了,一过年,就是建文元年,更换年号的大日子,做臣子的,得向皇上表示一番心意呀。王爷备了些礼物,派长史葛诚赴京见驾,恭贺新禧,并进呈我们燕王府敬献的礼物。”

“过年哎呀”

夏浔一拍额头:“对呀,马上就过年了,我怎么把这碴儿忘了。葛长史这就要走么,能不能稍候片刻”

孟总管奇道:“杨大人有什么事么”

夏浔道:“今儿过年,我是无法回金陵去了,我去街上随便采购些年货,请葛长史代我捎回金陵去,孟总管可肯帮这个忙吗”

孟总管听了微笑道:“原来如此,那杨百户就不必去了,这点礼物,就让我燕王府来准备吧。”

夏浔一听,连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这几日好酒好肉,承蒙王府和孟总管盛情款待着,杨某已经过意不去了,哪能再要王府花销,请稍候片刻,我去街上随便采买点东西便回来。”

孟总管哪里肯听,呵呵笑着劝止了他,便转身走开了,过了不大的功夫,孟总管便施施然地走了回来,后边跟着一群王府的内侍,大包小裹箱笼无数,夏浔瞠目道:“孟总管,你这是这是”

孟总管笑吟吟地道:“咱家本来帮杨大人备了野山猪一口,猴头榛蘑等野味一箱,又有北地风味干果若干,巧得很,世子正好经过,问起缘由,知道是为杨大人准备的礼物,便让咱家多备了些。

喏,杨大人你瞧瞧,这是给尊夫人准备的蜀锦湖丝湘绸,各十匹,呵呵,莫看杨大人你是江南人,这些物品都是你们那边的产物,咱家敢保证,成色这么好质地这么高的上品,您绝对买不着,这都是封藩江南的王爷们馈赠于我家王爷的,送与尊夫人,做几件过年的新衣裳。”

夏浔听了,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这太贵重了。”

孟总管道:“嗳,世子所赐,杨大人就不要推辞了吧。来人呐,都搬上车去,别弄混了,这都是要送去杨大人府上的。”

孟总管说完,扭头又对夏浔道:“另外,咱们世子还给大人准备了北珠十颗,这是辽王送与我家王爷的,北珠颗粒硕大,颜色鹅黄,鲜丽圆润,晶莹夺目,远胜岭南北海之产物呀,另有貂皮十领狐皮十领”

他还没说完,夏浔已手足无措起来,连声道:“不成,绝对不行这这也太贵重了,杨某不能收。”

孟总管打个哈哈道:“咱家只是王爷面前一个奴婢,主人怎么吩咐,奴婢就怎么做,杨大人不收,咱家还敢贪墨了不成杨大人若是觉得不甚妥当,那就与世子去说吧。”

存心殿内,朱棣和一身远行装束的长史葛诚对面而坐。

朱棣穿着一身燕居的常服,额头束着一条抹额,面前放着一个火盆儿,脸色微白,深带倦意,似乎身体有些不适。

“长史此赴京师,固然是代俺向皇上恭贺新春之禧,更主要的是,元月一日,天子就要正式更改年号,这是一桩大事,理应为贺。”

葛诚拱手道:“是,臣一定谨遵王爷吩咐,不负王爷所托。”

朱棣嗯了一声,略一沉吟,又道:“还有,俺燕王府目下处境,你也晓得。朝中有j佞为祸,小人谗言,致使皇上对俺有些猜忌。朱棣对大明对朝廷对皇上,忠心耿耿,天地可鉴,皇上依先帝遗旨要削诸王兵权,俺朱棣身为诸藩之长,率先响应,毫不迟疑。皇上要戍边,要调俺王府三护卫人马,俺也毫不犹豫,马上交出了兵符,对朝廷,俺朱棣毫无异心呐。

你这次去,要代俺向皇上向朝廷,表明俺的心意,皇上为千秋万代计,决定集权于中央,朱棣身为皇上叔父中年岁最长者,一定全力支持,为诸藩王爷做一个榜样,还请皇上念及亲亲之情,莫为小人所乘,伤了自家人和气呀。”

葛诚神色凝重起来,肃然起身,垂手道:“臣,记住了。”

朱棣也站起身,那双因为常年舞刀弄剑磨出许多老茧的大手握住了葛诚的手,那双手冰凉凉的,朱棣殷殷嘱咐道:“长史与我燕王府,一向是共存共荣休戚与共,俺朱棣的性命前程,如今就拜托给你啦。”

葛诚听得心中一阵激荡,热泪盈眶地道:“诚必竭尽所能,不辱使命”

夏浔匆匆赶到燕王世子朱高炽所住的宫殿,只见殿角鼓笙吹乐,殿上红袖翩跹,正有七八个娇美的少女载歌载舞,朱高炽和两个弟弟朱高煦朱高燧正在吃酒观舞。

一见夏浔走来,朱高炽连忙叫人扶起,腼着颤巍巍的大肚子笑道:“杨大人来的正好,快快快,坐下,一起吃杯水酒,欣赏歌舞。”

夏浔连忙拱手道:“臣多谢世子,臣此来,是感谢世子所赐礼物的,可那礼物实在是太贵重了,臣实不敢当啊。孟总管不敢代世子收回成命,臣只好来见世子,世子的隆恩厚意,臣铭记于心,可这么重的礼,不能收。”

朱高炽笑道:“杨大人,你与我燕王府阖府上下都有救命之恩呐,钱财身外物,有什么受不得呢,这些礼物,我还嫌轻了,你就不要推辞了。”

夏浔连连摇头:“不妥不妥,实在不妥,请世子收回成命,这份礼太重,杨某受不起。”

朱高炽还没说话,朱高煦脸色一沉,已勃然道:“杨旭,你是不能收,还是不敢收啊”

夏浔脸色微微一变,道:“郡王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朱高煦大概是喝高了,腾地一下跳了起来,把手中酒杯“啪”地一声摔到地上,摔得粉碎,正在歌舞的美丽少女们一个个骇得花容失色,急忙停了歌舞,怯怯地闪到一边去。

朱高炽蹙眉道:“高煦,你这是做甚么”

“做甚么我说大哥,你好歹也是我燕王府世子,身份尊贵,就别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了。咱们燕王府现在是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这位杨大人撇清和咱们燕王府的关系都来不及呢,敢收你的东西”

夏浔尴尬地道:“郡王这是说的什么话,臣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

朱高煦冷笑:“姓杨的,你到我燕王府干什么来了真的是查什么贪赃枉法的锦衣卫你心知肚明,你是替那狗皇上抓我燕王府的把柄来了”

“高煦住口”

“郡王慎言”

夏浔和朱高炽同时出口,朱高煦睨了哥哥一眼,嘿然道:“刀都架到脖子上了,你怕他甚么大不了,我一顿拳脚打杀了他”

眼见夏浔嘴角微微闪过一丝揶揄的笑意,朱高煦更恼了,他乜着夏浔,挽起袖子道:“你这朝廷的走狗,当我不敢宰了你么”

一见二哥要动手,三王子朱高燧也腾地一下跳了起来,与二哥成犄角之势,逼向夏浔,朱高炽慌得连声道:“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住手,赶紧给我住手”

他急得脑门上汗都下来了,奈何身子实在笨拙,不让人扶着走道儿都困难,哪里能拦得住两个龙精虎猛的弟弟。

夏浔不慌不忙,微微欠身施礼道:“要结果了臣么,郡王当然敢,不过,我料定郡王绝不会动手的。”

朱高煦瞪起眼睛,怪叫道:“怎么动不得手我要杀你,倒要看看这殿上谁能拦得住我”

夏浔慢条斯理地道:“能拦得住郡王的,自然是郡王自己。”

朱高煦一呆,愕然道:“甚么意思”

夏浔悠然道:“昔日有两个卫指挥冲撞了一位王爷的仪仗,被这位王爷使人当街打死,事后也不过挨了先帝一顿训斥,臣的职位可不及指挥大人高,臣的性命只有一条,更及不得一双性命多,郡王要打杀微臣,有何不可不过那是在当年。

而今么,郡王既然知道燕王爷如今的处境,就该知道,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给燕王殿下招来无妄之灾。所以我说,郡王非不敢杀我,实不能杀我,不杀我不是因为郡王怕我,而是因为郡王对王爷的一片孝心。”

朱高煦听了这话,呆呆地望着他半晌不语,脸上的杀气渐渐敛去,那举起的拳头也颓然放下,他突然一跺脚,向老三朱高燧吼道:“我们走”

兄弟两个气虎虎地走了出去,朱高炽则笨拙地抢过来,强拉着夏浔入坐,挥手道:“奏乐,起舞。”

厢下乐师赶紧奏起声乐,几个少女面面相觑一番,重又翩跹上前。

朱高炽满脸苦意地对夏浔道:“杨大人,你看这”

“嘿都在作戏从孟管家炫耀燕王府与诸藩之间如何亲密开始,戏就开场了,燕王这三个儿子不简单,老大也就罢了,老二老三才多大年纪,竟然也这般了得。这是看我一连几日不入正题,有意逼我表态呀。”

夏浔暗暗想着,长长叹一口气,马上进入角色,恳切地道:“世子放心,郡王年轻气盛,几句气话,臣哪里听哪里了,是不会胡乱说出去的。”

朱高炽长长地吁了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来来来,那两个浑小子不在更好,咱们好好喝杯酒,叙叙话。”

夏浔与他碰了一杯,喝干酒后,低声说道:“昔日与燕王府一段缘分,臣无意中救了燕王府安危,却也承燕王赏识,还赐予了大批的金珠玉宝,这段情份臣没有忘。臣去金陵后,吃了一场官司,一场性命攸关的官司,若不是中山王府的茗儿小郡主和徐大都督鼎力相助,臣这条命,就没了。”

夏浔说到这儿,不用朱高炽相劝,就自己斟了一杯,一口饮尽,把酒杯重重地一顿,压低了嗓音道:“朝中,的确有j佞,二郡王这一点倒没说错。”

“哦”

一见夏浔推心置腹,朱高炽目光炯炯,连忙又为他斟上一杯,连声道:“你说,你说。”

夏浔道:“这j臣,就是帝师黄子澄。皇上至仁至孝,哪会加害诸位皇叔呢,都是黄子澄这个j贼,哼臣与家族起了争端,就是他在背后捣鬼,险些害了臣的性命。这个黄子澄,一心想把皇上变成他手中的傀儡,自然最担心有诸位王爷为皇上撑腰,所以妖言惑上,假传诸王意图不轨的消息。”

朱高炽目光微闪,连连点头,把杯推到他面前,夏浔接杯在手,喝了一口,又道:“臣这次受命来北平,就是我家指挥使大人受了这j臣的胁迫,让臣来抓燕王爷的把柄。世子放心,臣素知王爷忠于朝廷,战功赫赫,是我大明威慑北元余孽的擎天巨柱,臣岂肯助那j人毁了我大明栋梁臣这次来,压根不想抓王爷什么短处,胡乱查查,回去应付了差使便是。”

“杨大人”

朱高炽一双温软绵绵肥肥胖胖的大手紧紧抓住了夏浔的手,动情地道:“杨大人,我一家上下,若能得以保全,必定不会忘了你对我家的恩义之情。”

夏浔道:“世子不要这么说,臣只是不想助纣为虐罢了,臣职微言轻,在皇上面前说不上话,可是臣相信,公道自在人心,总有一天,朝廷会识破那黄子澄伪善的面目,还王爷以清白的。所以,世子这份厚礼,臣不能收”

夏浔一脸正气地道:“臣不是怕这厚礼咬手,只是臣若收了世子的礼物,便不好为燕王爷说话了,一旦被黄子澄抓到把柄,反会害王爷落一个交通官员的罪名。”

“好,好,那我就叫孟总管把那礼物换成几份寻常的年货”

可是夏浔如此推心置腹,不予他些赏赐,朱高炽终觉心头难安,一扭头,看见犹在堂前长袖婀娜姿容婉媚的几个宫女,朱高炽便道:“杨大人孤身远来,未携家眷,怕是孤衾难以安眠呐,这几个美人儿还都是处子之身,你挑两个中意的回去,将来若愿意带回江南,我着人给你送去,若是不然,便只你在北平期间,照料你的寝食起居,如何”

“不可”

夏浔肃然道:“世子,臣今日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和世子说这番话,是贪图您的财帛女子吗不是因为臣看不惯朝中j臣当道祸害忠良;是因为臣素来敬仰燕王殿下的英雄豪气;是因为燕王对臣有知遇之恩是因为中山王府曾救过臣的性命,而燕王妃就是中山王府的人,臣堂堂男儿,知恩岂能不报世子以财帛美色授我,那是看轻了我杨旭的为人了”

朱高炽一听,连忙裣衣起身,郑重施礼道:“杨兄莫怪,朱高炽知错了”

存心殿内,朱棣已撤去了火盆,精神抖擞地端坐在椅上,旁边坐着他的三个儿子。

朱高炽道:“父王,今日受我三兄弟一激,杨旭果然吐了真言。”

朱棣微微倾身道:“你说。”

朱高炽道:“杨旭与黄子澄早有恩怨,这一点,我们已经是查证过的,确实属实。对黄子澄的为人处事,杨旭很是厌恶,同时,他非常同情咱们燕王府目前的处境。因为父王当初对他的礼遇,以及母后娘家中山王府对他的帮助,杨旭很想帮助咱们,他向儿坦承,此番北上,确是奉皇命要抓咱们家的把柄,不过他并不打算这么做,儿察颜观色,相信他说的都是实话。”

朱棣想了想,又问:“财帛女子,他可肯收受”

“不肯”

朱高炽把夏浔那番掷地有声的话重复了一遍,说道:“他是个正人君子。”

朱高煦疑道:“大哥,你确定他不是在诳咱”

朱高炽道:“不会,如果他是个利欲熏心的酒色之徒,上一次,就不会冒死救我全家。而这一次”

他微微一笑,望向朱棣道:“如果他真的心怀叵测,接受咱们的财帛女色,岂不正是取信于我们的最好手段么,他又何必拒绝”

“嗯,炽儿所言有理。”

朱高炽又道:“不过,我那位堂兄皇帝,真个是太善于做戏了,就连杨旭对我燕王府如今处境深感不公,也并不认为这是当今皇帝的授意,而是自作聪明地以为是黄子澄从中撺掇,皇帝只是受人蒙蔽。”

朱棣苦笑了一下道:“唉,天下间,这么想的,又何止他一个咱们现在就是泰山底下的一颗鸡卵,患难关头,杨旭能做到这一步,足够了,以他的官职,爹原本也没指望能从他那里得到多大的帮助,只要他不雪上加霜,那就阿弥陀佛了。”

夏浔骑着马走在路上,想起数日以来种种,不觉露出微微的笑意,等了几天,永乐大帝终于沉不住气出手试探了,而他也顺利地在燕王三个儿子的联手挤兑下剖白了自己的“心声”,这条线,算是初步搭上了,接下来,就是等一个更好的时机,到时他的投效也就不显突兀了。

他此来北平,本就是想要靠上朱棣这棵大树的,但是要投靠一个人,也得讲究个时机。时机不对,你投过去也不值钱。依照罗佥事的办法,的确能得到燕王的信任,却也因此要落下一个贪财好色的坏印象了,他要打的不是短工,而是长工啊,哪能给老板落这么一个印象

他要一步步来,人的第一印象至关重要,在社会心理学中,这叫首因效应,在人与人的交往中,初次见面,彼此便留给别人最深刻的印象了,无论是你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在别人的心目中,早已留下了烙印。这个烙印,就是你的符号。

有位心理学家曾经做过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