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行第127部分阅读(1/1)

浔跃上墙头,伸手一提,先把徐茗儿轻盈地提了上来。徐茗儿穿着一身夜行衣,紧张得小脸有点发白,夏浔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

夏浔不能不带她来,无论是坊间的传言,还是从徐府家人口中得到的消息,都说徐增寿被徐辉祖软禁在府中,只有四个家丁守在院外。如果情况属实的话,那么徐增寿根本不曾动过逃脱念头的原因,就绝不是看管甚严没有机会走脱,而是他无法逾越自己心中亲情与家族责任的那道墙。

他可以背叛皇上,只为了亲情,为了他的大姐,同样的,他不敢逃脱,因为他担心会连累他的大哥,哪怕这可能要让他付出性命,徐增寿无疑是一个极重感情也极有家族感的人。这样的话,夏浔找到了他,也未必就能把他带走,所以需要茗儿来说服他。

徐辉祖纵有看管不严之罪,身怀丹书铁券也不致死罪的,徐茗儿如果不能说服他,只要祭出“三哥不走我也不走”的杀手锏来,再附赠几滴眼泪,一向宠她疼她宝贝得像自己眼珠子似的徐增寿为了小妹的终身着想,也只能选择跟她离开。

上了矮墙之后,夏浔并未马上翻过去,而是先把徐茗儿顺了下去。

夏浔怀里揣着几个肉包子,不过这东西对大户人家护院看家的猛犬来说未必管用,这些烈犬训练有素,不一定肯上当。在考虑如何对付徐家豢养的几条猛犬时,徐茗儿曾拍着胸脯保证说她有绝对的把握应付,她们家里的小狗狗在她面前全都温驯的很,夏浔现在只希望她不是在胡吹大气。

徐茗儿蹑手蹑脚地只走出几步,夜色中便有几条影子闪电般蹿过来,徐茗儿站住脚步,招着手,轻轻地叫:“大黑小黑小白”

那些半人高的猛犬定住了,只呆立片刻,便又扑过来,威胁的低呜声换成了欢快的低吼,它们一条条人立而立,兴奋地往徐茗儿扑去,同时还拼命地摇着尾巴,身材娇小稚弱的徐茗儿马上变成了浪涛中的一叶扁舟,差点儿被那些“小狗狗”扑倒。

夏浔暗暗吃惊,他没想到光是西院就有这么多条狗,怀里的肉包子事先还真的不可能起作用,只要有一条狗狂吠起来,今晚的营救行动就只能取消了。

“我能管住它们,大嫂说,小孩子和猫儿狗呀一样的,能看穿人心,喜欢和心善的人在一块儿,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过我家养的猫呀狗呀,全都喜欢我倒是真的,还有我们家里的小孩子,不管什么脾气的,都喜欢亲近我,都能和我玩到一块儿去。”

想起徐茗儿说的这句话,夏浔微微地笑了笑。

徐茗儿摸着那些拼命向她摇尾巴的猛犬脑袋,四五条大狗,个个有成丨人半人高,如果发起性来,只一扑就能把她生生撕碎,可是被她的小手一摸,那些狗就奇迹般地安静下来,一个个蹲坐在地上,老老实实的一动不动,只是仰着头,眼巴巴对看她。

徐茗儿这才转身向蹲在墙上的夏浔招招手,夏浔马上跃了进去。

后边还跟着两个人,四个人一起向前摸去,每走几步,他们都向左右分散开一下,似乎在察看有无埋伏,看起来像是在走蛇形,显得有些诡异。

“好汉,好汉饶命啊,你要钱,就把钱都拿了去吧,只求你不要伤害我们性命”

真是晦气,眼看着快三更了,就剩下二楼还有一桌喝得酩酊大醉的客人,三楼临窗也有一桌,店里伙计和厨师大部分都已离开了,只剩下几个今夜加班的。

掌柜的和伙计好说歹说,又减了些酒钱,这才把二楼那桌酒鬼哄走,不想一上三楼,那几个酒没喝几口菜也没动几口,却在这里泡了整整一晚上的几个客人突然翻了脸,亮出明晃晃的刀子,把酒楼里的人都赶到了一块儿,紧接着他们先上了门板,只留一道门口儿,又熄了外边的灯,然后就楼里楼外的忙活起来,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三友阁”里,掌柜的跑堂的还有后厨的大师傅,都战战兢兢地蹲在地上,掌柜的生怕他们拆了自己的酒楼,忍不住向那满脸杀气的大汉求起饶来。

“呸谁稀罕你那几个小钱”

满脸横肉的大汉把刀拍在桌子上,坐下说道:“掌柜的,你甭怕,兄弟们今天这趟生意,只是借你老兄这地方使使,办完了事儿我们就走,不动你一个人,也不拿你一文钱。当然啦,你们也得识相一点,谁要是敢动孬心眼儿,爷这把刀今天就开开荤”

“是是是”

掌柜的点头如捣蒜,满脸苦色不敢再言:“借我地方使使他们是混黑道的还是绿林道儿的呀,不管哪条道儿上的,借我这酒馆子做的甚么生意呀”

中山王府西院墙外,靠近前头长街的地方,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停在围墙内凹的地方,车尾正抵着围墙。巡夜打更的更夫敲着梆子在街头走过,随意地往这里瞧了一眼。

车头坐着一个马夫,耷拉着脑袋似乎在打瞌睡,马还套在辕上,看样子是随时要走的,要是借这地儿过夜的话,是不可能让马架着车站一晚上的,谁那么不爱惜牲口呀。

啧,套上有四匹马,天色黑,看不清是到底是健壮的大骡子还是骏马,反正驷马高驾,那就不是寻常人家,难怪会停在中山王府墙外,想来是有贵人夜访国公爷吧,这就不是平民百姓该打听的事儿。

更夫咂巴咂巴嘴儿,敲着梆子走过去了。

进了院子,徐茗儿轻车熟路,引着他们不一会儿就到了似锦阁。

这似锦阁和园林中心的静妙堂以前一处是徐茗儿读书的所在,一处是她的闺房,所以各取她大名中的一个字,取了这两个名字。似锦阁在最靠近西墙的地方,那是一处独立的小楼,外边还环绕着一道波浪状的矮墙,有一道月亮门。

到了门口,夏浔向徐茗儿一打手势,便闪向左右,藏到了矮墙下边,两个夏浔的部下则伶俐地翻过矮墙,借着花草山石的掩护,悄悄地向前摸去。

很快,几声不太引人注目的闷哼传来,一个黑衣人闪身出来,向夏浔招了招手。

“太顺利了吧”

夏浔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他带来的这两名部下身手极为高明,是燕山三护卫中一等一的高手,据说还曾受道衍大师指点过武艺,要应付几个毫无防备的家将,哪怕他是中山王府的家将,应该是很容易的。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当日罗克敌的那劈面一刀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太强烈了,他总觉得罗克敌不可能放过徐增寿这个好鱼饵,以罗克敌的本领,如果他想以徐增寿为饵,就不可能对警卫部署的如此稀松。可是眼下虽有狐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夏浔和徐茗儿进院了,奇怪的是,那四个据说是被徐辉祖派来看管徐增寿的家将已经被他的人解决了,夏浔却仍不走院门儿,他翻上矮墙,向徐茗儿一伸手,徐茗儿便跑过来,拉住他的手,被他提到墙上去,然后又轻轻放进院内,紧接着夏浔自己也跳了进去。

他们自从翻进院墙开始,行走动作,一直透着些诡异,包括那两个手下,四个人不时的要举一举手,不知道在弄什么东西,现在放着大门不走偏要跳墙,就更显得古怪了,可是今晚有星无月,光线昏暗,却也看不清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

三更了,正房里还亮着灯,门是楠木菱花扇的,上半部是镂空的菱花,裱糊着绢绸,灯光把一个凌乱的影子映在门上,看起来像是一个人躺在摇椅上,正微微摇动着,似乎因为愁绪满怀难以就睡。徐茗儿忘情地想要呼喊出声,随即省起在这里高声不得。

她强抑着激动,向门口扑去

第389章 飞天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三哥”

徐茗儿看到那背对大门的摇椅,颤声呼唤出来。

灯下,摇动的椅子停下了,椅上的人似乎已经怔住,一时没有回过头来。

徐茗儿见状举步就要冲进房去,却被夏浔一把扣住了她的肩膀,夏浔目芒大盛,拖着徐茗儿连退了三步,直到阶下,才堪堪站住身子。

那张摇椅缓缓地转了过来。

夏浔看清了椅上坐着的人,目芒倏然缩得如同针尖一般,沉声道:“是你”

罗克敌微笑着,神情如羽扇纶巾的诸葛孔明一般雍容优雅,他看也不看惊愕站立的徐茗儿以及夏浔那两个手下,只是深深地凝视着夏浔,轻叹道:“竟然是你。”

他脸上的神情非常奇怪,也不知是得意欢喜,还是惋惜怜悯:“徐增寿是你们最重要的一个耳目,与燕王又是亲戚,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救他,只是没有想到来的人居然是你。”

罗克敌喟然一声叹息,看着夏浔的表情,好像夏浔依然是他努力栽培的那个部下,微笑着问道:“你现在,可还好么”

“承蒙大人动问,卑职一切都好”

夏浔说着,一手背在身后,悄悄向两个手下打了个手势。罗克敌毫不在意他的小动作,微笑着又说:“燕王的秘谍,名曰飞龙,是么飞龙在天,好名字啊,燕王殿下的志向着实不小。”

他曾经抓到过一些飞龙秘谍,知道这个组织的名称并不希奇,夏浔并不惊慌,只是问道:“请教大人,徐大都督如今安在”

罗克敌看着他,饶有兴致地问道:“你在飞龙之中,身居何职是总头目大头目,还是一个小喽罗”

夏浔微笑道:“大人连我在飞龙中的身份都不知道,不嫌太失败了么”

“呵呵,今天之后,我不就知道了么我相信,你会亲口告诉我的”

罗克敌说着,便站了起来,夏浔立即拉着徐茗儿又疾退了三步。

罗克敌的惊人武功他是领教过的,虽然他从未放弃过武功的修习,可是功力的深厚与否,需要岁月的淬炼,三年两载便想拉近与一个武道大行家的差距,那是痴人说梦。

“请教大人,徐大都督如今安在”夏浔再度问道。

罗克敌又叹了口气:“杨旭,你都自身难保了,还要在乎徐增寿的死活么”

“我三哥在哪”徐茗儿情急地叫起来。

罗克敌没有回答,也没有看她,只是微笑着看着夏浔,就像看着猫爪下的一只老鼠。

夏浔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缓缓地说道:“大人做事一向稳妥。大人既以徐都督为诱饵,且又不知来救徐都督的是否是重要人物,稳妥之见,就该叫我们把人救走。以大人的手段,要把人弄得半死不活应该很容易,带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要想逃出金陵城势必难如登天,大人就容易刨出我们的根底了。可是大人居然亲自等在这儿,莫非徐大都督已身遭不测”

这句话一出口,徐茗儿脸色便是一白,她骇然看向夏浔,激动地摇头道:“不会的不会的”

似乎想要得到确认的回答,她又霍地转向罗克敌,激动地叫道:“我三哥在哪儿”

罗克敌笑而不答,夏浔身侧一人便在此时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火光一闪,“嗵”地一声响,一串火星就从他手里直飞上半空,“啪”地一声炸开来,顿时像一丛金菊怒放,无数点烟火如丝如缕,映得夜空璀璨绚丽。

罗克敌站定身子,双手负于身后,眯起眼仰视着空中那灿烂的风景,微笑道:“好一枝焰火,这是京城五彩明焰火店所产吧,这样精美的手艺,也只有五彩明才有这般功夫,如果我没料错,这是出自店主焰火张之手。”

明朝时,焰火技艺已十分高超,曾有人赞誉:“空中捧出百丝灯,神女新妆五彩明。真有斩蛟动长剑,狂客吹箫过洞庭”。焰火张是“五彩明”焰火店的掌柜,也是京城里技艺最高超的焰火匠人,每年宫中需要的烟花,都是采购自他的焰火店,据说他现在已经能制作出燃放时呈现仙女身姿轮廓的焰火了。

璀璨焰火,绚若春花。

可惊艳总是短暂的,当它黯淡下去时,罗克敌已经站在阶上,低着头,看着退到院中的夏浔,轻轻地摇头,无奈地叹道:“我还没叫人呢,你却已经开始叫人了。天子脚下,金陵帝都,做贼的居然比抓贼的还要嚣张,你说这是什么世道”

夏浔没有回答,眸中却有隐隐的笑意逸出。

今夜有星无月,天色昏暗,他站在院中,罗克敌看不甚清他的容颜五官,但是藉由房中灯光的逸出,却能看到夏浔眼中那一丝闪光的变化,一丝不祥的预感顿时袭上他的心头,罗克敌突地脱口叫道:“把他们统统拿下”

“呼啦啦”

持绣春刀的锦衣校尉们从房中蜂拥而出。

难怪夏浔千小心万小心,始终找不到设伏的迹象,原来罗克敌把人手都藏在似锦阁内。其实若非自恃身份,就算没有安排属下,只有罗克敌一个人在,又有谁能从他手下逃脱

几乎与此同时,徐茗儿一声惊叫,好像夜色中有个隐形人突然冲到她的身边,揽住她的纤腰把她向外拖走,徐茗儿双脚突然腾空了,整个人也向后倒飞而去。

见此奇景,罗克敌刚刚一诧,夏浔也被人“掳”走了,他同样双脚离地,向后疾飞,而且有愈升愈高之势。

罗克敌只觉此情此景诡异万分,却已顾不得多想,他大喝一声,袍袖曼卷,整个人便跃向前来,五指箕张如虎爪,疾抓向夏浔,就在这时,旁边“嘿”地一声低喝,夏浔带来的一个部下手执短匕拦向前来,当头向罗克敌刺下。

罗克敌身形只一侧,便让过了这一刀,变爪为掌,“噗”地一掌击在这人胸口,一掌下去,如中败革,那人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腾云驾雾地向后飘去。

罗克敌一掌击中,便觉有异,讶叫一声:“金钟罩”便欲吐力再发一掌,可是那人却已飞到了半空之中。饶是罗克敌见多识广,也不禁惊愕莫名,他这一掌只用了八分力,可就算是用足了十分力道,也不致于把个一二百斤的汉子打飞出三四丈远,两三丈高吧而且他还在往上飞

夏浔这个部下姓金,叫金葫芦,是少林俗家弟子,一身横练功夫十分了得,可是在罗克敌铁掌一击之下,胸口如中巨锤,他手舞足蹈地飞上半空之后,还是忍不住“哇”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可是他的身形却没有停,仍然在往上飞,直飞到四丈左右的高空,才以一个倾斜的角度向中山王府外边飞掠而去。

那个施放烟花的人也是一样,此刻早已飞升半空,与夏浔等四个人排成一排,“腾云驾雾”而去,那些执刀冲出来的锦衣校尉都看呆了,他们眼巴巴地看着空中迅速消失的四个人影,心中只想:“难道世上真有剑仙”

中山王府西院墙外,当院中金菊般怒放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开来,那个车把式便突然跳了起来,手中长鞭呼啸着轮了三圈,“啪”地炸出一声怵人的鞭花,狠狠地向马背上一抽,一抖马缰,高声叱喝道:“驾”四马吃痛,放蹄狂奔,沿着长街便冲了出去。

长街铺就,全是青石板路,四匹马,十六只碗口大的铁蹄,践踏在长街上,声音急骤如密雨敲窗,战鼓雷鸣,车后边,一条粗大的绳索陡地被拉得笔直。

车子一定是特制的,这条绳索不知那一头系在哪里,可是看它那微微的颤动,一定承受着极大的重量,如果是普通的木制车辆,在绳索的拉扯和重压下,再被健马这么一挣,早就散了架,可这辆车子仍然稳稳的。

绳索绷紧,车子已无法前行,可马车上那个青帕包头的大汉怒目圆睁,手中的鞭子却挥得更急,驱使着四匹马继续做着狂奔的动作,马蹄乱踏,铁掌踏在青石板上已经溅起了火花,可是马车仍就一动不动。

绳索好像延伸进了虚无的夜空,夜空中突然幻现出一个人影,紧接着是第二个

绳索上悬挂着的人滑到马车上方,猛地卡了一下,那人哎呀一声娇叫,紧接着第二个人便到了,与她猛地撞在一起,两个人在马车上方打着转转,片刻功夫,也不知解开了什么东西,两个人便一起跌进车里,只传出一声闷响,好像车里铺了厚厚的褥子。

然后第三个,第四个第四个人一落下来,便扳起车中一个把手似的东西,用力向上一抬,那条绳索便“呜”地一声脱离了马车,因为绷紧的巨力,飞快地弹向夜空,而那十六蹄不断翻飞的马车,则像是松开了车闸似的呼啸而去,犹如一枝离弦的劲矢

火把,照得院中通明一片。

然后,有条绳索从空中软绵绵地落下来,仿佛一条长蛇。

罗克敌走过去,轻轻掂起了那条绳索,一入手便是粘粘滑滑的一层油,油是猪油,索是锚索,罗克敌回头看看园外不远处矗立的那座三友阁酒楼,再看看院落前方,脸上慢慢浮起一丝古怪的表情:“这个杨旭,想法还真是天马行空”

他抛下手中的绳索,望着静寂的夜空沉默了片刻,忽又淡淡一笑:“杨旭,你逃得出中山王府,可逃得出金陵城么”

第390章 遁地

“大老爷。”

“怎么样”

“是小小姐还有她带来的三个人”

“抓到了么”

“回大老爷,跑掉了,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法子,锦衣卫那么多人,愣是没抓到他们。罗大人说”

“下去吧”

“是”

老管家隔着门,下意识地鞠了一躬,这才悄悄退下。

书房里,徐辉祖把灯芯挑亮了些,重新罩上灯罩,往椅上一仰,疲惫地叹了口气。

听说小妹没有被留下,徐辉祖既有些失望,却又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这几天,他一个人住在书房里,最主要的,是怕面对三弟妹的眼泪,和侄儿侄女带些仇恨的目光,甚至他的夫人和孩子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连老二的夫人,都悄悄约束她的子女,不让他们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们都不知道老三已经死了,仅仅是以为自己令老三身陷囹圄,就是那般态度,如果他们知道

虽然,他仍是徐家的一家之主,在徐家拥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可他却有一种众叛亲离的感觉。

“我真的做错了么”

徐辉祖下意识地又想起了那一天。

朱允炆被徐增寿的话激得恼羞成怒,从壁上摘下宝剑,便向五花大绑的徐增寿当胸刺去,快得甚至叫他来不及跪下求情。他真的没想过要逼三弟去死,他作为徐家的长子,从小就被告予众多的责任,应当肩负的义务。他当时只想绑了三弟向皇上请罪,全了君臣之义保了徐家英名安了满门上下

到时候,凭着徐家为大明打江山立下的汗马功劳,凭着太祖皇帝赐下的丹书铁券,再好生乞求一番,饶了三弟一条性命,可谁知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锋利的长剑,刺进了他三弟的胸膛,恶狠狠的毫不犹豫。

他伤心,但是他生不起对皇帝的恨意。君父皇权,受命于天,皇帝要取谁的性命,需要理由吗不应该吗

徐家是大明第一世家,但世家不是门阀,汉唐时候的门阀,对皇权不过是依附和利用,他们忠于的只有自己的家族,而世家却是把自己的存亡完全依附于皇权的,徐辉祖有很正统的忠君思想。

他不恨皇帝,他恨燕王,他恨燕王那些j细,他恨三弟糊涂。

所以闻讯匆匆赶来只抢到一具尸体的罗克敌,转而欲隐瞒徐增寿的死讯,以徐增寿为饵,诱引燕王的人上钩时,他很痛快地答应了。

罗克敌精心部署了那么久,今晚还是失败了,接下来,就该公布老三的死讯了吧,那时候,家人会信么,妙锦会怎么想,我该如何面对所有的亲人

徐辉祖长长地叹了口气,双肘支着桌子,疲惫地掩住了面孔。

才几天的功夫,他已苍老了许多。

“当,当当”

“应天府有令,各街各巷男女老少,开门做生意关门过日子的,全都给我听清楚了,即日起,不是常住人口的,统统去衙门里报备。都瞪大了眼珠子看着,家里店里街坊邻居,不管走亲的访友的打工的住店的,哪怕是沿街乞讨的叫化子,瞅见一副生面孔,一概向官府禀报,若是抓到了不法之徒,举报者重奖,若是被官府先抓到了罪犯,知情不举的,一律以同案犯连坐增寿”

大街小巷,到处都有官府差派的乡丁地保打着锣向百姓们宣告消息。那晚露过面的人,包括夏浔在内,都被官府画影图形,贴满了大街小巷。

乱石巷街头,那个卖鸭血汤的掌柜已经好几天没看见那个大肚汉来喝两碗鸭血汤吃六张葱油饼了,掌柜的很是怀念,正怀念着,过来一个人,笑道:“掌柜的,三碗鸭血汤,六张葱油饼,打包带走。”

“好嘞好嘞”掌柜的一见生意上门,登时兴奋起来。

旁边老板娘用胳膊肘儿狠狠地杵了他一下,掌柜的登时醒悟过来,忙瞪起眼睛,问道:“干嘛买这么多在这儿吃不成吗”

“嗨,我说你管那么多,我家人口多,老的老小的小,不方便出来。”

“不方便怎么自己家不开伙啊,外地来的路引拿出来我瞧瞧。”

斜对过儿,一户人家烟囱上刚刚冒起炊烟,几个如虎似虎的差人便闯进门来:“家里几口人呐都出来都出来,检查一二三四,刘建,去瞅瞅锅里头,做了几个人的饭菜”

城门口儿盘检的更加严厉了,出城的人排成了长队,各种车子不管是什么贵人的车驾,还是粮车货车,都被人爬上去从里到外翻了个遍,人群中还有许多暗探晃来晃去,一俟看到个貌似可疑的人,立即扑上去先把人控制住再说。

锦衣卫衙门里,罗佥事冷冷地道:“如今我有圣谕在手,什么人家的门我进不得什么样的人我不能抓告诉应天府和五城兵马司的人,任何事,我担着,给我搜,把整个金陵城给我翻个底朝天。以连坐之法,迫满城百姓尽为我耳目,就算他们深藏九地之下,我也能把他逼出来。”

“是”

陈东答应一声,急急走了出去。

罗克敌端起茶,又看了眼叶安:“那些城狐社鼠”

“大人放心,那些泼皮混混儿,应天府和五城兵马司的人哪有不知道的,平时不去理会他们罢了,现在,被咱们逼着敲打了他们一番,这些人也都动起来了,墙角旮旯阴沟地缝这类咱们扫不到的地方,全是他们的耳目,杨旭他们在这种地方,也难存身的。”

“嗯,咱们的人都撒出去了”

叶安道:“是,咱们明面上的人,以及暗中的力量,这回全动用起来了。”

罗克敌淡淡一笑,把杯凑到了嘴边,叶安见状,知机地退了出去。

一旁刘玉珏有些坐立不安,可是这一次罗大人就是不用他出面,他知道大人在担心什么,偷偷瞄了眼大人的脸色,终究没敢说出自动请缨的话来。

罗克敌一点也没有因为夏浔的逃脱而羞恼,相反,他现在有些开心。

今天一早,他就进宫向皇上禀报了杨旭脱逃的全部经过,而且添油加醋地,把夏浔所拥有的能量描述的更加惊人,他不是想为钦犯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脱逃而推诿责任,他只是想让皇帝知道,燕王的人在金陵城已经到了可以呼风唤雨的地步。

果不其然,皇帝大惊,方学士也大惊,他们终于肯放权了。

“朝廷,终于知道缺少一个强有力的耳目是何等愚蠢的事了”

大权在握的滋味,真好

海上的巨浪哪怕能掀翻万吨巨轮,海底也是平静的。

锦衣卫的能量再庞大,能不能真的把一座都城掀个底朝天答案是:不能以现代执法机构的能力,都做不到篦清一座城池全部的角落,何况是那个时代。

不过罗克敌不但发动的官府的力量黑道的力量,甚至利用连座的威慑力,把全城百姓都变成了他的耳目,这一点却是现代执法机构都做不到的,所以,他的虎威扫不到的角落,也就寥寥无几了。

寥寥无几,那也就是还有的,比如,送香房。

送香房在有关大明皇宫十二监四司八局共二十四个衙门的记载里是找不到的,它根本没有一个正式的机构名称,仅仅是列在浣衣局下面的一个地方,浣衣局是二十四衙门里唯一一个不设在皇宫里的宦官的机构,送香房当然也是在皇宫外边的。

送香房负责着皇宫里的几千个马桶,皇宫里是使用便器的,包括便盆恭桶等,并没有专门的茅厕,皇宫里边岂能设置这样一个臭气盈天的所在。这样一来,就有了需要每天清理的几千个马桶,这些马桶都是由送香房每日搜集运出金陵城涮洗干净,再分送回皇宫各个角落。

便盆里是装着炭灰的,专为大便准备,解完手后用炭灰盖住就行了,小便则用恭桶,直接解在里边,再用盖盖好就行了。皇帝后妃们使用的便器叫做“官房”,也叫“虎子”“兽子”“马子”,其余下等人的便器都叫做“便盆”。

“官房”当然是很讲究的,一般用木锡或瓷作成,边上安有木框,框上开有椭圆形口,周围再衬上软垫,口上有盖,便盆像抽屉一样可以抽拉,便凳有靠背,包有软衬,犹如现在没扶手的沙发一般,坐在上面,并不比现在的马桶差。

最名贵的“官房”要数五代末年蜀王盂昶的了,镶金嵌玉,华美无比,宋太祖赵匡胤灭了蜀国后,得到了这件东西还以为是什么名贵的器物,要不是花蕊夫人说破它的来历,老赵就欢欢喜喜地把它放在自己的龙书案上当摆设了。

可是它再名贵,终究是便溺之物,是不洁之物,所以送香房不能设在皇宫里。这个地方在皇宫西边,一个极偏僻的所在,生活在送香房大院里的人都是年老失恩的宦官或有罪的太监宫人,他们就像一群被隔离的被世人遗忘的人,永远没有人记起他们,虽然他们是宫里每日都不可或缺的人。

那么这个地方真的只有年老的和有罪的太监,就没有其他人了么官方的说法是这样的。实际上就像我们现在的环卫局一些正式职工,每个月领着两三千块的工资,花八百块钱雇个人,穿上他的制服清扫由他负责的路段,自己在家打麻将或者另谋一份差使一样,这个地方也有一群比这些最底层的太监宫人更底层的人,辛辛苦苦地为他们打着工,这些人大多是生计无着自阉入宫却没有成功的可怜人。

所以,他们虽然干着最累最脏的活儿,实际上连工钱也没有几文的,他们只能混口饭吃而已,唯一相同的待遇是,这些人也被称为公公。

不久前,他们又多了两个伙伴,一个还算有把子力气,一个弱得像小鸡雏,壮的叫夏公公瘦的叫徐公公

第391章 斗法

“我的人已经仔细地观察了四天,九城之中,唯有送香房出城时的检查是最松懈的。呵呵,这腰带跟你平时用的衣带不一样的,咋能系出个合欢结来,我晕”

“我我只会系这一种扣儿。”徐茗儿红了脸。

“来,我给你系。这是一件曳撒,还是件破曳,这种颜色和款式,只有太监用的,而且还是最穷困的太监,腰间有条绳子系着就行了,只要是活扣就成。合欢结是女孩儿系的,男人不能用,知道么”

夏浔把徐茗儿拉到身边,轻轻拉开她腰间的衣结,再重新系起,慢慢的,让她看个清楚。

到底是个大姑娘了,让人家这么摆弄着,茗儿很不自在,衣结刚一拉开,身上就悄悄起了一层战栗,小肚皮紧缩着,收得紧紧的,夏浔系衣带时,手指若有若无地碰着她的身体,茗儿屏住了呼吸,憋得心口直跳。

夏浔完全没有注意,还在低声嘱咐着:“一群阉人嘛,押运的又是粪汤四溅的驴车,每日都要出入城门,四十八辆大车,百十号太监,根本没有人注意。头两天他们还会瞅上几眼,这两天就更松懈了。

最重要的是,他们知道中山王府的小郡主和我在一起,而堂堂郡主,锦衣玉食,身娇肉贵,怎么也不可能混迹于阉人之中,伴着粪车出城的,是人就会这么想,而这恰恰就成了我们脱逃的唯一机会。”

“茗儿很乖,能接受我这样的安排。换一个人,不要说是郡主身份,就算普通大户人家的小姐,也不会愿意穿上这样脏兮兮的衣裳,接受我这样的安排”

茗儿低低地道:“不是你说的么,强敌追索之下,生存的第一法则就是低调,越低调越好,低调到像一粒尘埃,就不会有人注意你的存在,低调成一砣狗屎,那人家就要绕着你走了,唯有这样,才能活得长久。”

“嗯,茗儿倒是好记性。好了,系好了,转过去我看看,嗯来,把大帽也戴上,我再给你涂一遍姜汁,你别担心,这不会毁了你的肌肤的,出城之后,咱们就洗掉。”

“我不怕,你来吧。不用总觉得委曲了我,害你这样危险,其实都是因为我”

徐茗儿说到这里,忽地又想起了三哥,逢年过节的时候,穿新衣戴衣帽,大哥张罗全府的安府,接迎往来的宾客,二哥也要里里外外的忙活,只有三哥,经常挂念着,哪怕是丫环们已经把她打扮妥当,三哥都要把她叫到身边,一边检查着她的穿着打扮,一边这样唠唠叨叨,茗儿的眼泪便忍不住扑簌簌地流下来。

夏浔手一停,讶然道:“怎么哭了”

“没事”

徐茗儿想揉眼睛,因为眼睛附近已经涂了姜汁,又强忍住,眨眨眼,强抑泪水道:“姜味儿熏的。”

夏浔没有再问,他当然知道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是茗儿想起了她的三哥。

现在满城都在搜索他们,名义是燕王秘谍潜入中山王府,欲救徐增寿离开,徐增寿受皇上宽待兄长教训,已经幡然悔悟,不愿再助纣为虐,只想禁足悔过。他们竟丧心病狂地将徐大都督杀害,皇上闻讯震怒,下令大索九城。

这条消息传开,徐茗儿自然就知道她的三哥已经死了。她很坚强,不愿意当着别人落泪,好几次,夏浔都看到趁人不在身边的时候,她才会偷偷地抹眼泪,今天也许是因为就要离开金陵了,她甚至不能到亡兄灵前去拜祭一番,所以才忍不住在自己面前掉下泪来。

其实在他询问徐府膳房管事胡天罗时,他就已经怀疑中山王府的所谓软禁是一个圈套了,因为他觉得一个能把亲弟弟绑上金殿,把兄弟的生死交给皇帝来决定的兄长,断不至于因为兄弟的叛逆和软禁就在祖祠里长跪不起,直到夫人在祠堂口儿哭着乞求才出来,也不至于自闭书房之内,连续几天厌食抑郁,不见外客。

除非他那兄弟已经死在他的手里。

但是,徐茗儿显然不这么想,不施救,她这一关过不去,何况自己欠着徐大都督一个人情,一个天大的人情,但有一线可能,他就不能不救。同时,救人又能更好地保护李景隆和木恩的存在,说到这一层,已经无关个人恩怨了,而是从大局着想了。

此外,他还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理由,他想解开自己心中的一个疑惑,如果他能救出徐增寿,或者他能证实徐增寿已经死了,那么就能解开横亘在他心中已经很久的这个疑惑。

现在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他知道,历史真的开始改变了。虽然现在只是一点微小的改变,可这就足够了。他不必再为历史上为什么没有关于自己的记载而忐忑,他也不必再每做一件事,都要顾忌本来的历史走向,不用担心自己的干预是无用功,或让历史朝着不可估量的方向走去。

他只要知道,历史可以被他改变,即便历史发生改变,也不会让已经出现在这儿的他凭空消失,这就足够了。至于他如今所在的是一个与他原来世界并存的平行空间,还是他一旦穿越时空回到过去,就如佛家所言的跳出三界外,无论他让这个世界做出什么改变,都不会影响他这个已经来到现在的未来人,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活在当下,他可以为当下而活了。

每一个人,都必须选择他自己的路,解决他自己的心魔。

茗儿的心事,他知道一些,却也知道这是语言无法解决的。清官难断家务事,茗儿的心病总要她自己去想通,或许等她想通的时候,这个小女孩就能真正的脱胎换骨,变成一个大姑娘。

身体的成熟,只需要成长,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