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传第40部分阅读(1/1)

说道:“要被斩首示众的罪犯临死还有顿好的吃,连口酒也没”

张宁愕然,无奈道:“没想起这茬,要不之前在集市上买东西,顺便给你买壶酒。”

这时吴庸刚能说话,呼吸了一大口气,就急忙说道:“张平安,你杀了咱们以为就没事了咱们两个人同时出事,你当胡大人是三岁孩子那么好蒙这事儿迟早要与你算账不如咱们好说好商量,何必要弄到这般田地只要你放了我,我指天发誓,绝不说出那事来。”

张宁不言语,心道如果凡事都有得商量,那整个人类历史怎么会活生生变成一部战争史他想了想,没有正面回答,只问道:“既然咱们说上话了,我倒是有一事不解。为何会是詹烛离去衙门告发,而潜出城的人是吴先生如果詹烛离没有自投罗网自己走掉,我们追起来恐怕比追吴先生难多了。”

不等吴庸回答,詹烛离就说:“吴大人说常德知府一定会将告发之事禀报上去,不敢隐瞒;而且咱们没有真凭实据,如果是我进京告发不懂在官僚中周旋,可能会弄巧成拙。所以让吴大人进京,我到常德官府求助哪料这常德府如此黑,知府二话不说就把我抓了,还将书信和信件交给了你,这”

“确实是坑爹。”张宁脱口道,转头看向吴庸,“吴先生还有什么好说的,你把老詹坑死了。别说你料不到这个结果,那常德知府会听别人家一个随从的话,莫名其妙地在官场竖敌”

詹烛离顿时怒目看向吴庸,骂道:“狗日的,你也太不仗义了詹某人跟了你多年,没有二心罢你倒好,事到临头就把老子往火坑里推,没事整自己人”

吴庸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无言以对,顿了一会儿才说道:“张大人,您给一条活路,若是我把密事告发,就天雷轰顶不得好死。”

就在这时,忽然庙外一阵闪亮,天空中“隆隆”闷响,好像要下雨了。张宁回头仰望门外的天空,转回来时,只见吴庸脸上的表情十分尴尬。

吴庸忙道:“南方的春季多雨,估计正巧天气要变,老天没别的意思”

张宁点头道:“定是如此,如果老天那么灵验,盗跖以来十恶不赦的坏蛋怎么没见天谴”他沉默了一阵,说道:“所以你就算违誓,诅咒会不会灵验也说不好。还有什么话要说,时辰差不多了。”

吴庸脸色苍白,忽然掉下泪来:“我家里还有妻儿老小,高堂需要赡养,儿女还没长大,我不想死。”说罢挣扎着想跪下来,可是手脚被绑最后趴在了地上,啃了一嘴的灰尘,胡须都仿佛变花白了,“张大人,看在咱们的交情份上和吴家妻儿老小的份上,给条活路吧”

这时詹烛离在一旁冷冷说道:“今日我才见到吴大人那点出息,哀求有甚用要是你遇到这事儿,你能把人放了,自己找死哎只是可惜没酒。”

吴庸骂道:“你不说话,能变成哑巴”

不料詹烛离还是条视死如归的汉子,张宁便说:“回去后我弄一整坛酒敬你,你在地下喝个痛快。二位,安心上路罢。”

第一百四十七章 无法心安

树林里除了近处的一团火光,四周黑漆漆一片,张宁不住向周围张望,好像觉得在黑暗中有许多眼睛在盯着自己。地上软软地躺着两具刚从土地庙里弄过来的尸体,四肢还是软的,但已经没有呼吸了。忙活了半天,汗水在背心冷却下来,此时他只觉得冰凉一片。

张宁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思维几乎都停止了。原本以为杀了人会非常害怕,可现在几乎没有任何感觉,连担忧之后的事都顾不上。不过心情还是很紧张的,他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抖动,没法稳定下来。他拿了一把铲子丢过去,“挖吧,就在这儿挖个坑,把他们埋一块儿。”

携带过来的工具只有两把铲子,老徐拿起铲子就开始挖土,张宁拿着另外一把。一旁的徐文君忙道:“东家,我来。”

张宁好像根本没听见,或许听见了没反应过来,埋头只顾铲土。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他筋疲力尽坐到地上时,意识才一点点地回来,燥热被汗打湿的身体脸上感觉到春夜冰凉的空气,一冷一热。他见面前已经挖成了一个人高的深坑,心里清楚接下来应该干的是把尸体推下去,把土盖上。但是他起身拉了一下吴庸的尸体竟没拉动,四肢都酸得使不上力气了,然后桃花仙子等人帮忙把尸体推了下去。

詹烛离面朝下趴在坑里,张宁正想说把他翻转过来,可马上吴庸的尸体就被推下去仰躺在詹烛离的背上叠着,张宁见状便作罢不说了。

吴庸那无神的眼睛仍然盯着天空,死不瞑目的样子。张宁忽然想起他临时前许多废话中的一句:胡大人迟早要与你算账。于是焦虑与恐慌的情绪渐渐弥漫到了全身。

在做下这桩命案之前,张宁已经慎重考虑过许多遍,现在人都死了,自然没什么好懊悔的但无法阻挡一种不安。不久前在客栈的晚上,他还给桃花仙子说过一句话:不安是因为做了内疚的事。大约便是这个原因。

四个人办完事,拿杂草荆棘遮掩住盖好的新土,又小心处理留下的痕迹,这才离开。这个时代很难鉴别指纹,除非是血纹,消灭痕迹其实不用太细。

他们把马匹和马车赶上驿道,张宁上了马车,发现自己的身上全是土非常脏,拿手抹了一把脸也全是土。老徐终于打破了沉默,说道:“东家,现在进不了城,咱们得找个地方等天亮才行。”

张宁道:“你和文君留下等天亮后回沅水茶水;我和桃花仙子得去办另外一件事,到时我会派人递信回来,你们帮着做善后之事。”

老徐隐隐知道一些张宁与辟邪教勾结的事,但没有多问,很懂规矩地应了一句。

到了常德城附近,马车便留给了老徐和文君,张宁与桃花仙子骑马分道向西行。

及至天明,平坦的路已经变成了崎岖山路,张宁和桃花仙子骑的蜀马也走得慢了,二人都是疲惫不堪。桃花仙子却轻松地问道:“张大人现在是不是也无法心安了”

张宁强辩道:“只是迫不得已,我不杀吴庸,不出半个月肯定有锦衣卫来缉拿我回京,直接进诏狱了,连个准备都没有。”

走了半天山路,他们两个人中午时分才到达辟邪教总坛的位置,来到后山入口,在辟邪教徒的帮助下进了山里。照样爬那座山间的陡峭路,张宁此时蓬头垢面仿佛一个苦行僧。天上云密不见阳光,也没有下雨,中午了山间仍然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这个地方十分宁静,连瀑布的水流声也没有丝毫喧嚣之感。

好不容易爬上山,张宁进院子时已是筋疲力竭,不管姚姬的惊讶神色,他直接在木地板上躺了下来,看着天花板长长呼了一口气。

姚姬忙问:“你怎么弄成了这样”

张宁转过脑袋说道:“折腾了一天一夜,杀了两个人,昨晚半夜到现在又赶路,上山的那段山路又陡,我现在骨头好像都要散了。”

“你把吴庸那两个人杀了”姚姬道。

张宁道:“不灭口还能怎么办”

姚姬垂首不语,在他的面前蹲下身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精致的手帕轻轻擦他的额头。张宁忙道:“擦了也无用,给您弄脏了。”姚姬便道:“那你赶紧去沐浴换身衣服再说你身上这么脏,去后院的温泉池里洗,那是活水。”

张宁听罢遂爬了起来,身心疲惫也不想多说话,去了后面的温泉池里洗澡,帮他拿换洗衣服的人正是姚姬的近侍小月。他脱光衣服跳进水池里,温暖的泉水弥漫全身,没一会儿一股子困意就袭上心头。但情知不能在这里睡,便强忍着困意从头到脚清洗一遍,很快就上来穿衣。那小月见张宁赤身露体涨红了一张脸,犹豫也许久才上来侍候他穿衣。

接着被带到了书房,可能姚姬有一些急于知道的话要问他。张宁便在案前找了把椅子坐下等着,几乎刚坐下来就睡着了。

没一会儿姚姬就进了书房,却见张宁歪在椅子上打起了轻轻的鼾声,忙对小月摇摇头示意不要吵醒他,转身拿了一张毯子给他盖在身上。

姚姬遂在张宁的对面坐下,看了一会儿窗外的水雾,又转头看他的脸,轻轻叹了一口气,一丝愁绪渐渐爬上了她美丽的眉梢。

容不得她不愁,以姚姬的心智很容易就能明白张宁的处境。正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边得罪了建文君;张宁那边又莫名其妙死了两个公家的人,恐怕朝廷里的人不会善罢甘休。

朦朦胧胧中,张宁感觉自己身处一片黑暗的树林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个地方怎么来的。忽然地面上伸出一只惨白的手来,那只手还在颤动,接着一头乱蓬蓬的长头发从地面爬了出来,他顿时冷汗直流,想跑却不知怎地脚下像被粘住了一样。那个人慢慢地抬起头来,乱发露出一双很亮却无神的眼睛。

我的酒呢一个干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张宁心里一个急,想喊又喊不出来。就在这时,忽然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只见一张精致细腻的绝美女人正在眼前,随即鼻子里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带着忧郁眼神看着他的人是姚姬,她正拿着丝巾轻轻给他擦拭额头,见他睁开眼睛,便柔声问道:“做噩梦了”

张宁瞪圆了眼睛呆了一会儿,身体动了动发现四肢酸痛,片刻后他摇摇头:“太困睡着了,这椅子上睡得不舒服。”

站着的姚姬忽然伸出双臂抱住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的小腹处。张宁顿时直觉嗡地一声,脸上清晰地感觉到了她那柔软的腰隔着衣服的肌肤和骨骼的触觉。

只听得姚姬幽幽地说道:“是我做得不好,真不该让你来见皇上的。”

张宁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明白她说了些什么,心道:建文帝提出相见,她还能拒绝此事不能怪姚姬,只怪上面选错了见面的地方,如果不是在辟邪教,临时选一个地方,谁能那么巧就撞见了

姚姬没听见张宁的回答,从那种担忧的情绪中恢复时,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感觉张宁的脸紧紧贴着自己的腰,后腰一热一只热乎乎的手放在了那里。

她忙后退了一步挣脱出来,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一会儿小月送吃的东西进来了,咱们好好坐着说话罢。”

张宁这才发现屋子里的亮光是蜡烛的火光,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姚姬挣脱开,又说了那句话,她一定感觉到了自己的不良动作张宁想到这里脸上微微一热感觉有点尴尬,刚才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把手伸过去的。

“现在我们该如何是好”姚姬又叹了一口气。

张宁也觉得事情变得一团糟,那种熟悉的无力和无奈之感渐渐涌上心头,任你有天大的志向也无济于事。不过他此时的心神已恢复,情知两个人一块儿唉声叹气毫无作用,反而会增加压抑气氛。

他便没说话,等着吃的东西送上来了,二话不说便狼吞虎咽,只是吃进去的食物是什么滋味完全没尝出来。等吃完了抬头时,只见姚姬正看着自己,她的脸色仿佛没刚才那般苍白了,或许是自己狼吞虎咽的动作感染了她这个时候他的胃口居然还那么好。

不知不觉中一种大男子主义般的心态涌上了张宁的心头,他放下筷子便镇定地说道:“眼下的事儿,首先我要写信给沅水茶园的属下交待善后,在卷宗上做手脚给吴庸的死编造一个合理缘由;然后拖一段时间再上呈京师,可以说是禀奏文章在路上耽误了时日。而建文君那边不必过于担忧,先等消息,我觉得上面很有可能不会动您。”

姚姬微微有些诧异道:“建文君认为我欲毒杀太子,他能如此罢了,如何对马皇后说”

张宁道:“除非大事都是马皇后在操纵,否则皇上自会想明白利害关系的。”

第一百四十八章 奇怪的梦

张宁连夜要了一大坛酒,走到崖边,对着黑的夜空说道:“答应了给你补上的一坛好酒。”说罢揭开盖子,抱在怀里慢慢倒在地上。

他一向不信鬼神,但做完这件事后心里好像好过了一点。转身时只见姚姬正在院门口看着自己。那小巧的古典院子前,昏暗的灯光中荡漾着几片白花瓣,晚上也不知是什么树上飘来的,只是在这样的夜色中,姚姬的裙袂在微风中轻轻飘起,窈窕的身影一时间显得额外凄美。

张宁在辟邪教总坛呆着一面等建文帝那边的消息,一面以密信的形式指使沅水茶园的老徐做一些手脚:在记录日常事务的卷宗上写下近期派遣吴庸和詹烛离到永顺司参与暗访的事由,编造他们意外身亡的细节。

等到建文帝传消息过来时,姚姬感到很意外,确如张宁所料,上面下达的密文中言太子中毒的缘由未能查证要她继续主持辟邪教内事。

姚姬读罢密信,递给了在书案前正写文章的张宁,让他看一遍,然后不禁问道:“前几天你预料到了这个结果,是怎么猜到的”

张宁搁下毛笔,想了想理清头绪,不慌不忙地说道:“当时我认为上面不会动你,原因有三个,首先皇上一时不能确定太子中毒的缘由;其次辟邪教是建文党羽中较大的一股势力,而你在教内多年人脉很广,如果撤换教主容易造成清洗内部而伤筋动骨,一时也难以找到合适的代替人选;最重要的是,我杀了吴庸等人的消息别人不知道,官员的身份对他们很有用,皇上目前还想拉拢我,如果将你关起来很可能会被马皇后暗算,不利于收拢人心。以建文党羽的处境,经不起多少折腾的。”

姚姬听罢微微点头,又叹息道:“不曾料你们父子刚刚相认,就成了这样。”

张宁不以为然,笑道:“殊不闻皇帝爱长子百姓喜幺儿太子长兄与皇上二十多年朝夕相处,又是皇后所生,更得皇上爱护本是情理之中。”

姚姬见他还笑得出来,细细的眉毛轻轻一挑,目光看了一眼张宁面前没写完的奏章,又问:“你打算如何向朝廷交代此事宣德帝或左右文武大臣定会对你产生猜疑,如果派人查到蛛丝马迹,你的官还能当下去”

张宁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缓缓说道:“自从去年秋在这里与你相认,我就觉得一切都变了。我很想让你离开这个地方,让你过上好日子,可是当我一遍遍地思考该怎么做时,却非常迷茫有时候我在想,如果能看到你发自内心的笑容,那死也无憾了”

“你不要这样说。”姚姬忙打断他的话,脸色微微一红,“也不要这样想。”

书房的窗外又有几片花瓣从高处转悠着缓缓飘落,姚姬看了片刻,又自言自语般地喃呢道,“春天过得很快,转眼晚春到来百花老去。”说罢也许她发现自己走神,神情一变,正色道:“你不要对这些奇怪的话,对长辈说话要有应该的尊敬。”

“是。”张宁愣了片刻,继续说道,“去年到现在大部分时候,我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不过最近发生的事,让我醒悟过来,只有一条路可走:起兵。”

“什么”姚姬吃惊地看着他,“你疯了现在起兵有胜算可言么,就是这些年建文君的部众心有万般怨愤,也没有人欲贸然起事,你的实力和威望比得上你父皇”

虽然姚姬马上就否定了他,但张宁此时已经被自己的激情给感染了,不必再徘徊不必再苦闷,他坐正了身体目光火热地说:“皇上默默屈居偏远之地二十余年无所作为,不是缺实力和威望,也不是因为当今朝廷太强大,是他缺乏了斗志与奋进的激情我觉得只要敢去做,一切都有可能”

姚姬神情复杂地看着他无言以对。

张宁握紧拳头在桌案上磨蹭了两下,低头平息住内心的起伏,语气安静下来:“刚才我说得有些激动了,但并非一时兴起,您要相信我。”

姚姬看着他:“男儿正当有志气,我不是想泼你的冷水,可是你太年轻了,有些事明显能看到结局你却不明白,我怎能看着你顾头不顾尾”

他张了张嘴,不知如何说服姚姬。这时姚姬站了起来:“你且先办眼前的事,在这里写好奏章,我回房去了。等你清醒一些了后再来见我。”

张宁想起姚姬刚才斥责自己不够尊敬长辈,这时便起身作礼道:“恭送母亲。”

辟邪教总坛这个地方与世隔绝,十分清静,着实能让人更多地思考问题。但想得太多也不是好事,当晚张宁就失眠了,各种念头纷纷扰扰地冒出来。

吴庸之死,无论理由编造得多么合理,照样会有蹊跷,宣德帝在无法确定实情之下,也许不会杀张宁,但至少不能再让他握着实权远离京师。一个闲职或者罢官留一条活路官场上他仿佛看到了张鹤甚至杨四海等人讥笑的表情,家乡他仿佛听到了四邻的流言然后有一天姚姬就莫名其妙地失去音讯,或许被关起来了或许死在了某次阴谋下,生死未卜渺无音信

而张宁将带着血案的提心吊胆和对姚姬的哀叹苟且活着,仿佛这副身体的生父建文帝一样,在不甘与悔恨中早早地老去。

不知什么时候才昏昏沉沉睡着的,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时间忽然快了起来,他在一面镜子前惊讶而恐慌地发现自己的头发逐渐变白皮肤逐渐生出皱纹背也慢慢弓了起来;然后不知怎地,又看到了无尽的黑暗,星系在广袤的空中飞舞;接着看到无人烟的地表上一些原始的生物在活动自己好像存在在某个地方,又好像不存在。意识里记得地球生命诞生之前,宇宙已经经过了数十亿年的变化,那几十亿年的漫长时光,自己在何处;而老去变为尘埃后的无尽时间,自己又在哪里

醒来时,忽然见着人工制作的床和家具,猛地松了一口气。只见门外明媚的阳光,片刻后他醒悟过来,太阳正在西边,一觉睡到下午了

没一会儿姚姬的近侍小月就走到门口,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愣了好一会儿,接着忙屈膝作礼:“公子醒了教主吩咐等你睡醒后,叫你到教主的房里面见。”

“我马上过去。”张宁坐起来穿衣服,见小月要来侍候,便又说道,“你去帮我打水来洗漱,等下给我把头发梳成发髻。”

忙碌着收拾停当,张宁便赶着去上房见姚姬。

不料刚进屋见礼,本来安静坐着的姚姬顿时站了起来,瞪着眼睛看着他:“平安,你你的头发怎么白了”

张宁听罢纳闷,左右看了看,珠帘外头没有一面镜子,遂不客气地撩开珠帘走进暖阁,在梳妆台的镜子前照,铜镜里的人像比较模糊,但凑近了看能看清楚,果然发际不知怎地有几缕白发。他顿时心道:还在梦里但很快觉得自己很清醒,忙撩开自己的袖子看手臂上的皮肤,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他便微微松了一口气,不过是几缕白发而已,估计这段时间心绪太烦乱了,没什么要紧的。

回头见姚姬站在身后,他便镇定地说道:“昨晚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老了,不想还真带出来几缕白发。”

姚姬忙好言劝道:“你也不必太担心了,一切顺其自然罢,心放平一些。”

“嗯。”张宁点头应了一句。

姚姬欲言又止的样子,终于轻轻提醒:“暖阁里是我歇息睡觉的地方,我们到外面说话。”

张宁走出暖阁,沉默了好一会儿,脑子里仍然想着怎么劝姚姬帮着起兵。其实在明朝已经渐渐进入太平盛世的大局势下,起兵造反难度很大,是不是能成他自己都也没底,但是他的性子就是这样:没想到就算了,一旦认定想做什么事非得做到底不可,有时候毫无道理,就像小时候非要把一兜沉重的红薯背上山。

不过既然想要起兵,总得拿出点办法来。这个时候造反,大部分良善百姓有活路饿不了肚子,是不会跟着干的;初期只能靠姚姬,因为只有她才能号召一帮没有合法身份的人起来。

该怎么才能说服她张宁轻轻咳了一声,说道:“我突然想起在南京听到的一个故事,母亲可有兴趣一听”

姚姬的神情放松下来,看着他的目光带着疼爱,故意露出一丝微笑,点点头:“你说来听听。”

每次见面都说这段时间发生的几乎无解的难事,把张宁的头发都愁白了,姚姬以为他想谈点别的放松心境,一双清澈的美目便温和地注视着他,一副倾听的样子。而且有个让自己乐意的人这样陪着闲聊,说一些轻松的话题,姚姬觉得是一件很好的事。

第一百四十九章 若即若离

东岛都城京都的正南门名为罗生门,十三世纪之前曾经历过长期的战乱,一个过程简单的故事就发生在那个乱世。一天暴雨,有三个倭人在罗生门避雨,聊起了一件犯罪案件:一个武士和他妻子路过荒山,遭遇了不测,妻子被侮辱武士惨遭杀害。

惨案的结果一目了然,过程却朴素迷离。四个人各执一词,凶手妻子代替武士亡魂做证的女巫以及目击者柴夫都各有说法。真相只有一个,但是各人提供证词的目的却各有不同;每个人的叙述中,自己的道德都被美化,就算犯了罪也仿佛应该得到原谅,而其它人的贪婪放荡贪生怕死在讲述的过程中暴露无遗

张宁逐一说起四个相似却有细微差别的作案过程,无不合情合理。但是故事里的四个角色或好或坏或让人同情或让人唾弃的结论却大相径庭,一个本来值得同情的无辜者换了一张嘴叙述就完全不同了,谁也无从判断道德好坏与真相。

姚姬听得渐渐入戏,时不时若有所思地点头。这种事在宫廷里十分常见,歪曲事实说他人坏话是一种常规的勾心斗角手段,姚姬自然很熟悉只是在此之前没有人将类似的东西编成一个故事。

这时张宁轻轻叹道:“常言偏听则暗兼听则明,但有些事多听几个人描述也不一定能明了,无非各人想掩饰的东西不同而已。无论家事国事不免如此。正如太子中毒的事,母亲认为马皇后等人会用怎样的版本”

听到这里,姚姬恍然明白了张宁讲故事的目的,颦眉沉吟未已。

张宁趁热打铁劝道:“这次上头来的密信未追究您的罪责,那是因为皇上及诸臣顾忌诸多牵连,特别因儿臣为巡按御史当朝官员并掌握建文党的很多秘密,于是他们不敢轻动可是吴庸之死纸包不住火,儿臣在朝里的处境岌岌可危,等到咱们丧失了一切制衡和讨价还价的条件,那时的生死难道只能祈求皇上及马皇后的怜悯”

姚姬仍然低头不语,张宁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常言道,没有远虑必有近忧,现在应是从长计议的时候了,请母亲明鉴。”

“可是昨日你提到的起兵之事,几无胜算。”她终于抬头自然而然地端详着张宁的脸,平时她真不好意思这样盯着看他或是因为隐隐提防着什么,或是心底一直有点无法面对,毕竟“那件”难以启齿的事真实地发生过。

但并不是因为姚姬讨厌面前的这张脸,其实她觉得张宁的相貌很耐看。虽然这几天他的脸看起来有些憔悴,脸色也因此隐隐暗沉,嘴上浅浅的胡须也仿佛变粗了一些;但端正的面部轮廓和五官是不会变的,年轻平坦而宽宽的额头,两道剑眉颇有英气,明亮的眼睛下挺直的鼻梁让面部很有立体感,嘴唇和下巴在偶尔兴起时扬起将骄傲的心态隐隐展现。这种英俊却不带丝毫纨绔娇气的感觉最符合姚姬的眼光。

不知怎地,姚姬觉得他在发愁时的认真紧张最是好看,另外还有认真心无旁骛写东西时的眼神她注视着张宁良久,竟然一时忘记了烦扰,她的脸上轻轻露出一丝微笑来。

这不能怪她,她在这里封闭得太久,感官都快要麻木了,压抑无聊的心境长期没法排解。而最容易刺激人感官和心情的,恰恰是一些简单肤浅甚至于低级趣味的东西,比如叫人喜欢的外表与之相比,诸如对尚未发生的未来的忧心等等虽然重要却显得太抽象,一时间姚姬似乎麻木不仁毫无感觉,却被张宁的面目和他低沉有序的语气吸引。

张宁对于她忽然露出的微笑很纳闷,是因为被说服了赞成起兵可是用微笑来表达赞成好像不太准确。他猜不透,面露疑惑沉默了一会儿。

姚姬很快回过神来,随口道:“你说。”

“说什么”张宁问道。

姚姬便道:“你打算怎么起兵”

张宁忙欠了欠身,一面琢磨着语言的条理,一面说道:“据我所知,辟邪教有教徒数万这些人虽然不能全数用得上,但从中挑选出少数人马为根基起事应有把握。完事开头难,只要势力一发展有了根基地盘,建立起统治体系,治下之民就会渐渐认可我们的合法权力,只要战争形势好,兵源就不会枯竭。

所以我认为前期的难题是治人,而武器装备和军费反是次要;中后期的难题是民心,士人之心与百姓之心”

姚姬忍不住打断他的侃侃而谈,轻轻说道:“我虽是妇人不通兵事,但只问你两件事:第一,辟邪教教徒甚众不假,但他们不认为起兵造反有希望,你怎么说服他们为你上战场送命第二,永乐以来伪朝已经巩固了军政大权,打起建文君旗号就想让官兵投诚不可能,别说两京数十万精锐,就是湖广一省调集军队镇压,你手里既无良将也无精兵,一众从未上过战场也无军械的教徒如何与披甲执锐拥有优势火器的官兵对阵,如何能避免不被立刻消灭”

张宁正色道:“母亲这两个问题恰恰是最容易。”

“哦”姚姬好奇地做出倾听的样子。

张宁道:“第一个问题,只要让辟邪教徒相信朝廷会很快清剿他们,特别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分坛头目,既无合法身份又无土地产业,可能很多人连一技之长也没有,一旦失去辟邪教是什么处境第二个问题,官兵的装备恰恰可能不如我们,我能造出更好的兵器。”

姚姬诧异道:“你以前寒窗读书,后来做文官,你有什么办法得到盔甲和火器莫非在官场能拉拢到人才,但锻造盔甲人力物力消耗巨大,军费也是难题。”

张宁一时不知怎么解释,总不能说自己是穿越来的。当然短短年月之内没法弄出工业革命后的东西出来,工业的条件太多;但现在为什么一定要工业只要比官兵用的那些火门枪先进就够了,做到这一点张宁自觉不是太难。

他沉吟片刻便道:“我不知如何论述,但我能在起兵之前做出来让母亲相信。”

姚姬想了一会儿,说道:“你有个舅舅在永顺司地界的山里,管着几个村镇两百余户,那里的人或是建文朝逃难的外户或是辟邪教徒,有粮有人,我可以先引荐你去找他娘不是不信你,只是这种大事不能草率。”

“很好,我准备妥当便过去。”张宁诧异道,“我还有个舅舅”

姚姬道:“别人叫他姚和尚,南京之役靖难之役后,他逃出京师出家躲起来,后来胡灐角宀槿蓝入海缓么乓恍┦烊死幢傩敖掏侗嘉艺飧龅苯憬愕模谟浪乘净顾兹2奚樱疵晃仕尾恍罘1:罄此偷昧烁鐾夂沤泻蜕小d闳ニ抢锇焓拢降资乔灼莞诺霉br >

张宁点点头:“母亲派个人跟我,我先回常德办点,然后好叫人带路过去找那位没见过面的舅舅。”

姚姬道:“那让秋叶跟你。”

张宁心里微微寻思,不禁小声说道:“我听说四大护教,秋叶冬雪是上头派遣的人,母亲却让她跟着我,不知何意”

姚姬道:“人是会变的。秋叶是我的人了,让她和你多熟悉,正好有利拉拢那晚上你胡来的事,她都对我交代了。”

张宁尴尬,又听姚姬小声笑道:“那么大的人,你也看得上你身边除了桃花仙子是郑洽的人,那个徐文君没有侍寝”

“没。”张宁脸上有些发烫,心道你不也只能在下面的密室里自娱自乐一时没留神,下意识便向帘子里面看去。姚姬见他的目光,很快明白了什么,脸上顿时变红。她红了脸的模样异常美丽,宛若喝醉了酒的迷离又仿佛娇羞无限。张宁看得愣在那里,不能自持。

不料姚姬的神情渐渐冷漠,轻轻说道:“上回秋叶的事就算了,今后你要注意名声,不要在世人中有荒yin的传言。而姚家书香门第,我又是皇室的嫔妃,自应守礼守节,不会让你因我遭人耻笑。”

忽然有拒之千里的感觉,张宁只好作礼道:“是。”但见姚姬端案上的梨花茶不再言语,他便知趣地起身告辞。

回到厢房,张宁从怀里拿出昨日写好的奏章检查了一遍,又重新放回衣袋,因为决定要回常德府一趟,这些东西也无须叫人递送回沅水茶园了,自己带回便可。

他见门外日已西斜,本来今天醒来就是下午了,启程的时间只好定在明天。遂在案前坐下来,用手肘撑着下巴,在心里梳理将要办的各种琐事。

到了第二天早上,张宁出发前去向姚姬辞行,不想没见着人,她只派秋叶出来,带了句话叫他路上慢行。若即若离的相处,正值远离之时,张宁心里忽然感觉十分失落。

第一百五十章 武备

张宁回到常德府后决定了解官兵武备情况,在南京时就见过明朝水军装备的枪炮刀箭,但只是远远地看了个大概模样;而现在有了深入了解的机会,作为巡按御史巡察地方军政,完全有理由要求过问地方的军事训练武器管理等内容的。

明朝军事从中央到地方的分权体系,张宁当官那么久了是知道的:五军都督府下属省级的都指挥使司地方三司之一;省级之下的府县二级行政组织,府设卫有军力五六千县设所一般有几百人建制,但平时在种地,每年省里的都指挥使司在农闲时派人组织训练。

以上的军事机构的文武官员都没有调兵权,士兵半农半军,户籍为军籍世代相传永无出路。调兵权在兵部手里,如有战事,兵部才有权派遣任命一个总兵官到地方上调集兵马。平时组织训练的武将没有兵权,有兵权的是兵部的人又不熟悉当地人员,所谓“将不专兵,兵不私将”,将兵权分割,有利于防止军阀割据。

明朝这种“垛集军”实际就是自唐以来的府兵制度,明初洪武时问题不大;及至永乐年间,因永乐帝本身就是一个杰出的军事家,府兵战斗力依然强势。但从洪熙到宣德这会儿,虽然局面还没有失去控制,但府兵制度的积弊已经逐渐暴露出来,加上永乐后期的巨额军费,朝廷已定策北方防线以进攻转入防守,暴露了明军战斗力逐渐下降的趋势。

在宣德登基第一个月,太子少保杨士奇也上奏提醒过这种情况:流徙未归,疮痍未复,远近犹有艰食之民;大营及五军将士马多瘦损;军校艰难仅能自给;士卒生计难以维持

张宁在国家机器内任职了一段时间,宏观上的情况能从纸上了解,只是不知下面的详情而已。

他不认识常德府的卫指挥使,只有先造访常德知府赵鸣,然后通过引荐与卫所联系。在大明朝虽然文武不和,但文官的社会地位和权柄明显比武官高,很多事情上会有“文官节制武将”的情况,地方武将对于京里来的文官照样不敢得罪,话语权在文人手里毫无办法。

常德卫指挥使姓罗,名克敌,是个大肚中年汉,张宁跟着知府去见面时,倒没看出罗指挥使和知府有什么不和,想来知府还算个会做人的官有的地方文武两边矛盾很深,朝里的奏章还有描述武将被欺负不过了带兵把地方官挟持的事,当然最后的处理结果武将肯定是要吃亏的。

张宁见罗克敌姿态很低客客气气的样子,反倒有些不太习惯。想起前世,如果是某军区的军官那种牛逼,在地方政府上谁敢管有谁权管

不料在明朝见到的军官却装得和孙子似的。大约是因为五代十国武人当权把世人都整怕了,宋以来士庶一起打压武人,才形成了如今的局面,宋明都没有枪杆子里出政权这一说虽然朱棣用行动证明了这一点。

张宁提出先去看军械库,于是在知府及一众官吏的亲自陪同下去府前街西头。到了军仗库的院子前时,罗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