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1部分阅读(1/1)

作品:上品寒士

作者:贼道三痴

男主角:陈操之

内容简介:

现代资深驴友穿越到东晋年间,寄魂于寒门少年陈操之,面临族中田产将被侵夺贤慧的寡嫂被逼改嫁的困难局面,陈操之如何突破门第的偏见,改变自己的命运,从而维护自己和族人的利益

且看寒门少年在九品官人法的森严等级中步步攀升,与顾恺之为友,娶谢道韫为妻,金戈铁马,北伐建功,成就穿越东晋第一书。

作者简介:

贼道三痴,又名三痴,本名郑晖,男,江西人,写了十年纯文学,文笔唯美。

2001年开始进行文学创作,完成长篇小说灞陵雪西域王者传奇,以及中篇小说若干,计百万字。其中灞陵雪2004年在中华传奇杂志连载,其后张贴于天涯榕树下幻剑书盟等网站。

2008年起正式在起点开山创作,2009年凭借五代十国题材历史小说皇家娱乐指南正式跻身名家之列,新作上品寒士一经发布即席卷榜单,三痴也正式被书迷封神,成就他在网络历史小说奠基人的地位,新一代网络历史小说开山大神之一,与三戒大师并称网络历史小说双雄。

读者眼中的贼道三痴: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不枉泼墨与高洁。三痴的小说,立意独特,构思新颖,文笔优雅。

称号:小道贼道老道三老板

正文

卷一 玄心

第一章 佛前一盏灯

灵隐寺开山门三十年,信众渐多,香火转旺,但这样俊美的少年香客还是第一次见到。

少年约莫十四五岁,头戴黑漆细纱小冠,身穿月白色细葛大袖衫,褒衣博带,袍袖翩翩,身形似濯濯春柳,面色如中秋皎月,鼻梁高挺,唇色鲜红,那宛若墨画的双眉有着飞扬的神采,只可惜眼神有点直愣愣,似乎不大灵光,这样就使得整个人都有些失色。

“丑儿,过来,跪下。”

大雄宝殿上那个花白头发的妇人转过身来慈爱地招呼着,在她身后,丈八高的栴檀佛像巍然屹立,佛像左手下垂,结“施愿印”,表示能满众生愿,右手屈臂上伸,结“施无畏印”,表示能除众生苦。

少年便走上前,跪在母亲身边的蒲草圆座上,学着母亲的样子,恭恭敬敬朝佛像磕了三个头,老妇人年龄在五十开外,肤色白皙,慈眉善目,容颜看上去并不苍老,只是头发白多黑少,神气有些衰败,不甚健朗的样子。

“丑儿,看到佛前那盏莲花灯没有那是娘十年前的这个日子为你在灵隐寺许下的长命灯,保佑我儿无病无灾,平平安安娘年岁已高,以后怕不能陪你来寺里上香还愿,你要记住,以后每年的四月初八佛诞日你都要来寺里上香布施,记住没有”

俊美少年定定的看着香案上的那盏莲瓣形状的长命灯,答应道:“娘,孩儿记住了。”又自言自语道:“昨夜暴风骤雨,这灯怎么没被吹灭啊”

老妇微嗔道:“这是长命灯,怎么能熄灭,不许再说这样的傻话”

寺僧端着一个高腰小油罐过来,含笑道:“请陈檀越为你的长命灯添油,往日都是小僧代劳的。”

少年接过高腰油罐,走到香案前,慢慢将莲花灯盏注满青油,只见灯焰如豆,慢慢浮起,那小小的火焰流光溢彩,有着眩目的美丽,仔细看,灯焰好像要脱离灯芯飞升起来一般

少年看得呆了,乌黑澄澈的眸子映着两点火焰,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到要吹熄这盏长命灯,这念头非常强烈,无法克制

“噗”的一声,少年吹出一口劲气,长命灯并没有应声而灭,反而火焰大盛,火焰中一缕璀璨的光芒逸出,射入少年眉心,少年“啊”的一声,仰天便倒,手里的高腰油罐摔了出去。

老妇人大惊失色,扑到少年身边,惊叫:“丑儿,丑儿”

那寺僧比较胆小,不知道先帮助救人,却一溜烟找寺主真如长老去了。

真如长老带着几个僧人匆匆赶到,抓住昏厥在地的少年的左手,稍一搭脉,即道:“女施主不必惊慌,令郎脉象无碍,应是久跪之下,猝然立起,是以头晕摔倒。”一边命寺僧将少年架到偏殿小榻上,长老亲自念诵大孔雀王神咒经为少年消灾祈福。

陈操之醒过来了,耳听着真如长老念诵的艰涩深奥的经咒,一时不想睁开眼,没错,他现在还是姓陈,不过名却是操之,字子重,记得王羲之有个儿子就叫王操之,“操”字在古时是个好字,表示操守表示有所为有所不为,不过对他这个一千六百多年后的穿越者来说,名叫“操之”总觉得很别扭,但这名字是陈操之的先父陈肃取的,他又能有什么办法改变,操之就操之吧,习惯了就好了。

对了,他还有一个小名叫六丑,凭脑海里融合的陈操之记忆,那是因为陈操之幼时粉雕玉琢,可爱得太过分,父母怕上天嫉妒,养不大,所以取小名六丑,意图瞒过老天爷。

真如长老虔诚地念诵着大孔雀王神咒经,武林山麓幽静的殿宇弥漫着佛法的慈悲和广大,但陈操之还是有点怕睁开眼

他原是一个资深的驴友,以画风景画写游记散文为生,大学毕业后的五年间,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没想到在沂蒙山区遭遇泥石流,然后莫名其妙就寄魂在一盏长明灯里,在小小的灯焰里一呆就是三个月,起先惊恐焦虑愤怒茫然饱受煎熬,但深山古刹,每日听和尚念经看香客往来,也逐渐修炼得淡定起来,既然已经是这样了,那就好好呆着吧,毕竟魂还在,无目能视,无耳能听

只是每当风雨之夕,狂风呼啸,暴雨如注,他还真怕这灯会灭了,长命灯是他寄魂之所,灯一灭,他很可能彻底玩完,除了怕风怕雨,又怕执事的和尚睡懒觉忘了给灯盏添油,这日子真不好过啊,战战兢兢的,所以他迫切需要真正的穿越到某人身上,无可奈何的他像一千零一夜里的那个被封在黄铜瓶里的魔鬼一样,面对来来去去的香客,他无声地呼叫:“让我穿越到你身上吧,我会让你当上皇帝我会把全世界的宝藏一一指点给你我会让你娶到世上最美的妻子”

他哪有魔鬼的能耐,这自然是胡乱许诺,他的呼喊没人听见,听见也没人信,所以就一直在灯焰里呆着,不过也不是毫无收获,从和尚们香客们的闲言碎语里,他知道现在是东晋升平二年,皇帝是司马聃,很年轻的皇帝,今年才十六岁,征西大将军桓温已经进行了两次北伐,打到了故都洛阳,东晋国势大振,长江以南之地颇为安定,百姓安居乐业

所以王羲之还能呼朋唤友畅游山水优雅地写他的兰亭集序;谢安此时还隐居在会稽东山,每日携妓优游林下,等待时机东山再起;江东崇尚风度和仪表的名士们宽袍大袖,服五石散挥着麈尾清谈驾着牛车游玩谈音乐论书法琴棋书画寄情山水有各种潇洒放诞不拘礼法的言行,是玄心和洞见是妙赏和深情,是把生活艺术化,相比混乱的西晋和血腥的北朝五胡,东晋实在是很让人向往的高贵华丽的时代

老妇人哀哀哭泣打断了陈操之的遐想,可怜天下父母心,想想前世父母得知他葬身泥石流的噩耗会有多么的悲伤,他的眼角就渗出泪滴,睁开眼吧,从容面对这个世界,好好地活着,把这个爱惜儿子胜过自己生命的老妇人当作自己的母亲一样来孝敬吧,反正我原本也是姓陈。

“娘”

陈操之睁开眼睛,随即坐起身,因为融合灵魂记忆的缘故,这声“娘”叫得情真意切。

老妇人大喜,抓着儿子的手连声问:“丑儿,你觉得怎样,身子哪里不适”

陈操之道:“娘,我没事了,刚才是突然感到头晕,现在好了。”

老妇人左看右看,确认儿子无恙,这才郑重向真如长老道谢。

真如长老也松了一口气,笑道:“十年前理公大师就说过,陈檀越根骨非凡,有诸天神佛护佑,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女施主尽管宽心,陈檀越定能平平安安,多福多寿。”

理公大师就是灵隐寺的开山祖师慧理,从西天竺不远万里来到钱唐县弘法,见到武林山的一座奇峰,说这座山峰是从天竺灵鹫岭飞来的,故名飞来峰,于是建灵隐灵鹫二寺,陈操之的母亲可以说是第一批信众,当年慧理大师摸着五岁的陈操之的小脑袋,说道:“此儿非常人也,必有后福。”但陈操之年岁渐长,除了容貌俊美非凡之外,读书识字都很平庸,不过陈操之对母亲非常孝顺,对亡兄留下的一子一女非常爱护,纯孝友爱的品德与他的容貌一样被人称道。

老妇人听了真如长老的话,心下欢喜,看儿子的眼神就分外慈爱,但她和真如长老都没有察觉的是,此时的陈操之眼中神采与往日不同,往日略显呆滞,而现在,眼神灵动而深邃,使得原本俊秀的容貌更有了画龙点睛一般的神韵。

第二章 陆氏花痴

四月初八,初夏时节,昨夜的一场大雨冲刷得山谷清新林木滴翠,午后的阳光映照着,路边的石斛萱草桑椹蔷薇,花影扶疏,争奇斗艳,从武林山麓至明圣湖的山道宛若图画一般。

佃户来福临时充当车夫,驾着一辆牛车在不甚平坦的山道上缓缓地行着,从灵隐寺到九曜山下的陈家坞有近二十里路,牛车得走一个半时辰。

陈操之母子坐在车上,山道崎岖,一颠一簸,陈母李氏觉得心口烦恶,脸色有些苍白。

陈操之关切道:“娘,这段山路颠簸,乘车容易晕眩,不如由孩儿扶着,娘走过这段路,可好”

陈母李氏喜道:“好,我儿这么体贴,娘真是宽慰。”

以前的陈操之孝顺是孝顺,不过仅限于顺从听话,像这样揣摩心意体贴周到就非其所长了。

陈操之搀着母亲在山道上慢慢地走,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和手背上的老年斑,心里暗暗道:“娘,我就是你的儿子,我一定会孝敬你老人家。”

午后阳光从浓密的枝叶间洒落在山道上,斑斑点点,闪烁不定,小冠葛衫大袖飘飘的陈操之穿着高齿屐在细碎光斑里穿行,山道幽静,屐声清脆,他深深的呼吸,感觉无比的轻松和惬意,寄魂长命灯已经三个多月,负面情绪基本被克服,此时的他,只感着重生的喜悦,他现在是十五岁,比前世年轻了十二岁,从青年回到少年,而且还是一千六百多年前,是不是很神奇

这样想着,陈操之不禁有些兴奋,摆动两尺多宽的大袖,看着自己修长单薄的左手,映着阳光,那手简直白得透明,真是精致的美少年啊。

陈操之估摸一下,他现在的身高大约一米六出头,折合晋尺是六尺五寸左右,对于一个刚刚进入发育期的少年来说,这样的身高不算矮,不过和自己前世背着行李走四方的强健体格相比,这实在太瘦弱了,简直是手无缚鸡之力。

陈母李氏由陈操之搀着走了一程,果然觉得心胸不那么憋闷,舒畅了许多,见儿子举着手看手掌,便笑问:“丑儿,看自己的手做什么”

陈操之道:“娘,孩儿觉得自己身子骨弱,以后要想办法强身健体,练练五禽戏什么的。”

“对对对,是要强身健体,是要强身健体。”

陈操之父兄寿命都不长,陈操之也一向体弱多病,陈母李氏常以为忧,现在听到陈操之说要健身,自是欢喜不尽。

赶着牛车的佃户来福插嘴道:“小郎君要强身健体,不如学剑,天师道就有会剑术的祭酒师。”

陈母李氏却道:“不要学剑,那是流民兵户学的,丑儿练练五禽戏就行了。”

东晋有崇文轻武的风气,士族子弟讲究敷粉薰香翩翩风度手挥五弦夸夸其谈,谁愿意汗流浃背习武啊,陈操之一族虽未跻身士族,但一直以诗书传家,所以陈母李氏不肯让陈操之学剑也在情理之中。

“对了,”陈母李氏又道:“丑儿,我母子来灵隐寺礼佛之事切勿对其他人说起来福,你也记住,万万不能说。”

来福四十多岁,忠实憨厚,原是淮北的流民,流落到江东没有户籍没有田地,陈操之的父亲任吴兴郡郡丞时对来福有恩,来福便带着一家五口来到陈家坞,为陈氏耕种田地,成为了陈家的佃户,至今已十余年。

来福答应道:“来福决不会说,来福不管什么佛祖天师,只要能保佑小郎君平平安安,那来福就信奉谁。”

陈家坞陈氏一族信奉天师道,也就是五斗米道,拜钱唐县的道首杜子恭为师,陈操之这个名字就与天师道有关,“之”字是天师道的标识,好比佛家的“释”,魏晋年间以“之”字为名的人极多,最有名的就是王羲之王献之父子。

杜子恭据说道术通神,在三吴之地影响极大,很多高门大族都拜在他门下,比如瑯琊王氏陈郡谢氏会稽孔氏义兴周氏,这些都是顶级的门阀,而佛教自传入中土,就与道教势成水火,互不相容,所以,若被钱唐杜子恭得知门下信徒陈操之去灵隐寺进香,那陈操之的前途只怕会很不妙。

这时,三人已经出了灵隐山道,不远处一个浩瀚大湖横亘在天地间,碧波千顷,远水接天,湖中有几个小岛,宽广的湖面看不到一条渔船,蓝天白云青山碧湖,暖风吹来,让人沉醉。

陈操之是资深驴友,哪里会不知道灵隐寺畔就是西湖对,就是那鼎鼎大名的西湖,但现在叫明圣湖,又名武林水,附近乡人又叫它金牛湖,传说湖中有金牛出现,与一千多年后游人如织的西湖相比,眼前的明圣湖浩大得多,湖水洁净,人迹罕至

陈操之微笑着想:“七百年后的苏东坡把西湖比作西子,而眼前的西湖,可以说是萝莉西施,完全没受任何玷污的啊。”

陈操之扶母亲上了牛车,他继续跟在车边步行,一路观赏湖光山色,走了一程,看见前面湖畔停着几辆牛车,还有一架板舆,十多个侍从婢女,各执羽扇方褥书卷如意等物侍候,一个颀长白皙的青年公子陪着一个素衣女郎正采撷湖边野花。

女郎窄窄襦衫,曳地长裙,一身素白,梳着堕马髻,体态窈窕,容貌甚美,指着湖畔石边一丛两尺多高的花卉,用三吴口音问:“六兄,你看这是什么花”

青年公子近前细看,这丛花木叶片椭圆花瓣微垂,花色有白黄浅红淡紫,一枝兼具五色,很是艳丽,踌躇道:“这个是蔷薇吧”

女郎轻笑道:“这怎么会是蔷薇,绝不是”

青年公子问那些随从和侍婢,七嘴八舌,把春夏的花说了个遍,女郎摇头,说道:“都不是,我看倒像是石斛兰,不过又不大像”

这时,一个清越的声音接口道:“这就是石斛兰,却不是寻常的石斛兰,是一个异种,叫金钗石斛。”

青年公子与素衣女郎一齐转身,见一个小冠大袖白皙俊美的少年踏着高齿屐悠然走近,脸上有淡淡笑意,意态闲适,潇洒从容。

青年公子见这美少年仪表风度甚佳,定然是士族子弟,拱手道:“敢问足下高姓,郡望何处”

少年语气淡淡:“王谢子弟又如何庶族寒门又如何”略一拱手,跟在牛车边向东行去。

素衣女郎望着葛衫少年那渐行渐远的背影,轻声道:“没想到这僻静山野有这样的人物”又转头看着那丛石斛兰,微笑道:“金钗石斛,这个花名倒是别致。”

青年公子觉得少年无礼,有些不忿,说道:“算不得什么人物,估计是钱唐的下等士族,很可能是北伧。”

北伧就是北地的野蛮人,这是三吴士族对北方人的蔑称,吴郡吴兴吴会合称三吴,是孙权吴国的故地,五十年前大批北方晋人为避战乱来到三吴之地定居,南渡人口前后近百万,占了江东人口的六分之一,江东人认为北方人南下,占了他们的地盘,损害了他们的利益,所以很不满。

女郎嘻笑道:“六兄,你叫他们北伧,北伧就叫我们貉子。”

吴人看不惯北方人,北方高门大族也瞧不起吴人,戏称吴人为“貉子”,貉子就是土狗,真难听啊。

青年公子气愤愤道:“他们才是真正的貉子,这些北伧,在江北被胡人打得惶惶如丧家之犬,一到江南,倒作威作福起来,咱们吴郡四姓陆顾朱张,都是诗礼传家,哪里会比不上北来的王谢郗庾”

青年公子名叫陆禽,是三国东吴大都督陆逊的后人,其父陆始,官居五兵尚书,正三品,素衣女郎是他的堂妹,吴兴郡太守陆纳之女,闺名陆葳蕤,陆氏一族乃是江东数一数二的豪门。

陆葳蕤见堂兄还冲着远去的少年横眉怒目,不禁失笑:“六兄,这少年指教了金钗石斛的花名,咱们应该感谢才是,而且即便他是北人,咱们也不必这么气冲冲,他还是个少年人嘛。”

陆禽也觉得自己不够雅量,解嘲一笑,却道:“的确是个不晓事的孩童,见到吴兴郡第一美人竟然视若无睹,真是无目者也。”

陆葳蕤明眸斜睐,横了她堂兄一眼,即命随从把这株金钗石斛连根挖取,要移栽到吴县陆府后园去。

陆府园林江东无双,陆葳蕤更是爱花成痴,吴郡人号之“陆氏花痴”。

葳蕤音:微蕊,一是指草木繁盛,二是指华丽鲜艳。还有一种意思,是小道对这两个字独有的理解,那就是娇嫩柔弱的花瓣。

第三章 璧人

黄昏时分,斜阳慢慢向九曜山西面的明圣湖坠下,天边晚霞如火,将刘家坞映照得红彤彤,禽鸟鸣叫归林,倚山而建的坞堡炊烟袅袅直上。

陈操之跳下牛车,惊喜地看着眼前的坞堡,这与后世福建永定的土楼极为相似,虽然不如永定土楼规模宏大,但土石夯筑上下三层的环形圆楼明显就是后来永定土楼的原始风格,真没想到在这里也能看到这种城堡式的坞壁土楼。

“祖母祖母”

“丑叔丑叔”

坞堡大门里跑出两个幼童,都是前发齐眉后发披肩,眉如墨画,眼似点漆,两张雪白粉嫩的小脸极其可爱。

这是陈操之三年前去世的兄长陈庆之留下的一对儿女,男孩陈宗之,八岁,女孩陈润儿,六岁,宗之和润儿的母亲是钱唐大族丁氏的女郎,闺名丁幼微,陈庆之去世后,丁幼微就被丁氏族人强行带回钱唐,逼令丁幼微改嫁

“丑叔骗润儿,早晨出去说很快就回来的,害得润儿等了一天,哼,润儿不喜欢丑叔了”

六岁的润儿眉黑眼亮,皮肤雪白,好似瓷娃娃一般,左颊有个小酒窝,粉嘟嘟的脸蛋笑起来很有点小迷人。

八岁的陈宗之小大人似的帮腔道:“对,丑叔骗人,丑叔言而无信。”

陈母李氏看着这一双小璧人,笑呵呵道:“你丑叔没骗你们,他给你们买饼去了。”说着从包袱里取出两个甜饼,宗之和润儿一人一个,这是灵隐寺的佛诞饼。

就算陈操之没有前世今生灵魂融合的记忆,看到这样可爱的小孩都会心生欢喜,蹲下身子去捏侄儿侄女的脸蛋,这是他的习惯,看到婴儿肥的可爱小孩就想去捏脸蛋,说道:“宗之润儿,看我腰间小鱼袋里有什么”

宗之和润儿就一齐伸手到陈操之腰间小鱼袋里掏,各掏出一只木叶蚱蜢,这是陈操之在路上摘取细长树叶编就的,栩栩如生,陈操之前世背着行囊在路上,旅途寂寞,学会了制作编织一些小玩艺,现在用来哄小孩正合适。

两个孩子都欢叫起来,陈母李氏笑道:“丑儿什么时候会编这个了,娘倒不知道。”

陈操之道:“孩儿还有很多本事,娘慢慢就会知道了。”

陈母李氏慈和地笑了笑,虽然觉得儿子言行与往日有些不同,但这种不同,每个做母亲的都喜欢,只会认为儿子长大了,心智活泛了,哪里会疑心到别的。

坞堡内走出一个身形瘦削的老者,向陈母李氏施礼道:“弟妇回来了,愚兄有事要与弟妇商议,另两位族中长辈已在有序堂等候。”

这老者是陈操之的堂伯父陈咸,目前陈家坞最年长的男子,也可以说是钱唐陈氏的族长,早些年做过钱唐县主簿,但自从陈操之的父亲陈肃和兄长陈庆之先后去世,陈咸随即被排挤回乡,目前钱唐陈氏连九品小吏都没有一个,家族衰微之势明显。

陈母李氏虽感疲惫,但也知族中肯定有大事,应道:“劳大伯稍候,老妇即来。”

陈操之牵着宗之和润儿的手走进坞堡大门,仔细打量坞堡的一切,建这种坞堡就是为了在乱世中求生存,土石夯筑的外墙具有相当强的防御能力,看那门板,足有半尺厚,材质是坚硬的青冈木,整座坞堡直径大约四十五米,高约九米,上下三层,有一百多个房间,最下面一层是厨房和婢仆佃户的住处,二层是仓库,三层是陈氏族人的居室,而坞堡正中则是陈氏的祖堂,祭祖议事婚丧喜庆,都在祖堂举行。

陈母李氏到祖堂的议事厅“有序堂”商议族中事务去了,陈操之在坞堡西侧三楼自己的卧室发了一会怔,又到隔壁他的书房去看了看,笔墨纸砚都有,但书很少,而且不是那种一本一本的书,当然也不是竹简,却是书轴,有帛书有纸书,像后世的画轴一般堆在书架上,约有百余卷。

陈操之随便抽出一卷,展开约有晋尺五尺长两尺宽,看上面手抄的汉隶体墨书,每个字都有拇指盖那么大,却是诗经国风硕人篇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陈操之又展看了好几卷,发现这近百卷书轴看上去一大堆,其实只有两部书,一部是东汉大儒郑玄注释的毛诗笺,也就是诗经,另一部是郑玄的老师马融注释的论语。

诗经和论语陈操之并不陌生,上大学时便精读过,但没有达到能够背诵的程度,而此时脑海里略一回想,竟发觉自己对这两部书几乎能倒背如流,这应该是记忆融合的结果,看来这少年虽然不够聪慧颖悟,但很用功,记忆力也强。

忽听楼下的润儿大哭起来,边哭边喊:“丑叔,丑叔,快来,祖母哭了”

陈操之一惊,放下书轴快步下楼,心道:“娘怎么哭了娘不是在祖堂议事吗,莫非是族人欺我孤儿寡母”

陈操之俊美的容颜含着一丝冰霜冷峭,来到坞堡中心的陈氏祖堂前,见一个蓝衫老头正不耐烦地吩咐来福的妻子曾玉环:“赶快把这女娃带走,祖堂议事,带孩童来干什么,妇道人家就是啰嗦”

润儿哭道:“你欺负润儿的祖母,你是恶人”见到陈操之,大哭着跑来。

陈操之牵着润儿的小手,正视蓝衫老头的那双三角眼,说道:“六伯父好大的威风,只会冲着小孩子发吗”

这老头也是陈操之的堂伯父,名叫陈满,没想到这么个尚未成年一向温顺的堂侄敢这么对他说话,正待发作,见陈操之已经牵着润儿走进“有序堂”,便随后跟进,怒气冲冲道:“四兄,你看看陈肃的这个儿子,目无长辈,竟敢当面顶撞我”

四兄就是族长陈咸,这时正与陈操之的母亲李氏在小声商议着什么。

陈操之走近去向堂伯陈咸施了一礼,便跪坐到母亲身边,润儿也乖巧地跪坐着,宗之这时也跑了进来,祖孙三代四口人到齐了。

陈咸见陈满发怒不肯干休的样子,便问:“操之,你何故顶撞你六伯父”

陈操之慢条斯理道:“侄儿并未顶撞六伯父,侄儿是佩服六伯父很有长辈的威严,吓得六岁的幼童哇哇大哭。”

“你”

陈满须发抖动,有点张牙舞爪的样子,却又张口结舌,被陈操之这句话噎得说不出话来了。

陈母李氏道:“丑儿,你怎么来了快带宗之和润儿回去。”

陈操之见母亲颊边有泪痕,说道:“娘,孩儿今年十五岁了,按晋律明年就将是成年人,家里的事孩儿可以为娘分忧了。”

陈满总算缓过劲来了,大声道:“很好,陈操之你也知道明年你就要成丨人是吧,成丨人就要服役,你还以为能整日呆在楼上背诵什么轶轶斯干,幽幽南山吗你要明白,你不是士族子弟”

陈操之没理睬这个莫名其妙的六伯父,问陈咸道:“四伯父,族中有何大事我娘为何落泪”

陈咸微现尴尬之色,咳嗽一声道:“操之你知道这事也好,你是西楼即将成年的男丁,这事你可以与你娘商议决定”

聚居在坞堡的陈氏后人分四大支系,陈操之的父亲是其中一支,因为一直住在坞堡西侧,族人就以西楼相称呼,其他的还有东楼南楼和北楼三支,都是五服之内的血缘宗族,陈咸是南楼的陈满是北楼的,至于东楼,因为这一代没有男丁,可以说是断嗣了,陈咸便过继了一个儿子给东楼为嗣,让东楼这一支延续下去。

钱唐陈氏人丁不旺,男子夭寿的多,从颖川迁居此地已近一百五十年,但至今东南西北四楼把未成年的全部算上都只有二十一名男子,西楼就只有陈操之陈宗之叔侄二人,陈咸的南楼祖孙三代共六名男子,北楼陈满子孙最多,有四子五孙。

只听族长陈咸说道:“操之,县上一年一度的检籍和评定户品将于七月间开始,我现在已不是县上的主簿,而且自汝兄庆之去世后,我钱唐陈氏已经没有在任的官员,晋律规定,第九品官员可占田十顷,你父兄共留下二十顷薄田,二十顷就是两千亩,你与宗之何须这么多田地而且庆之已去世,你与宗之都不能再享有免除杂役和荫户之权,也就是说,明年你满十六岁就要编入里党丁籍,每年至少要为官府服役二十日,遇官府有其他事,还要另加杂役,你身子骨瘦弱,如何禁得起那种沉重的劳役,所以我与你娘商量,以后轮到你服役就让你六伯父之子代你承担,而你可以继续读书,当然,服役是很辛苦的事,必有相应的回报才行,你西楼拨出十顷田给北楼,这样你与宗之衣食照样无忧,又有族兄代为执役,岂不是好”

陈操之心道:“好狠,一年帮我家做二十天的事就要分我一半的家产,这明显是欺负我西楼没有成年男人嘛,用服役吓我,我穿越千年而来难道是为了给官府服苦役的”淡淡道:“操之体弱,若六伯父怜惜,肯让族兄代我服役,那操之感激不尽,这也是同宗共祖相扶相帮应有之义,至于拨一半田产给北楼,这却万万不可”

陈满一听,急了,脱口道:“你说得好笑,没有好处谁愿意代你服役,当我是呆子啊”

陈操之含笑问:“我不拨田产,六伯父就真不肯帮我”

陈满怒道:“你做梦”

陈操之问陈咸:“四伯父也不肯帮我”

陈咸道:“操之,你既要开门立户,那总得自己承担赋税和杂役,伯父可以帮你一年两年,不能帮你一辈子。”

陈操之点点头,从容道:“四伯父说得对,人总要靠自己,操之还有一年半满十六岁,到时西楼一应差事,自有操之承担。”

陈满在一边冷笑道:“说得轻松,到时吃不得苦莫要哭爹喊娘”

陈母李氏含泪道:“丑儿,你自幼多病,如何能吃苦受累就拨十顷地给你六伯父,到时也有个照应。”

陈母李氏自感年老体衰,最担心的是自己一旦撒手而去,留下弱子稚孙受人欺负,所以尽量想与族人搞好关系。

陈操之道:“娘,父兄留下的田产如何能在我手里散去,娘不用担心,儿应承得过来,儿已经长大了。”

陈满一脸的悻悻然,冷言冷语道:“莫要嘴硬,到时求到我面前莫怪我不理不睬。”

陈操之扶着母亲出“有序堂”,听到陈满这句话,回头道:“我父是八品郡丞我兄是八品县长,我为什么不能克绍箕裘做一个有免除赋役特权的品官”

陈满又一次张口结舌,愣在当场。

族长陈咸则暗暗称奇,心道:“此子一向腼腆木讷,今日忽然言谈侃侃,如有神助,又且姿容俊雅风度不俗莫非苍天不弃,兴我钱唐陈氏者,其在陈操之乎”

第四章 士族与寒门

西楼晚餐,餐室的青铜雁鱼灯散发柔和晕黄光芒,地上铺着一张镶边苇席,陈母李氏正北而坐,面前是一张五尺长的金丝楠木食案,陈操之陈宗之陈润儿依次跪坐在楠木案两侧,案上四个菜:芹菜豆腐鲤鱼薰脯即蜡肉,还有一个黄卷汤,黄卷就是黄豆芽。

四菜一汤烹饪都很简单,没有什么配料,但原汁原味,非常鲜美。

陈母李氏很讲究儒家礼仪,就连六岁的陈润儿也都是坐姿端正,细嚼慢咽,尽量不发出声音。

雁鱼灯下的晚餐虽然静悄悄,但别有一种温馨,一家人聚在一起用餐的感觉真是非常美好。

楼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这是四月江南的雨。

陈母李氏食量很小,吃了半碗麦粥就放下筷子,笑眯眯看着儿子和孙儿孙女吃麦饭,看小辈们吃得香甜比她自己吃还高兴,尤其是今夜,这个家似乎有了某种让她欣慰的变化

陈操之感受到母亲慈爱的目光,他有些不好意思,他已经盛了三碗麦饭了,还好像没吃饭,三个月只闻香火,实在是饿得狠了。

陈母李氏微笑道:“丑儿,你多吃些,你如今是成年人了,是西楼陈氏的顶梁柱。”

陈操之将嘴里的麦饭咀嚼咽下,微一躬身:“儿子不会让娘失望的。”

润儿一双剪水双瞳的眼眸滴溜溜转,她很想说话,这时见祖母和叔父先后开了口,她明白现在可以小声说一两句话了,这小女孩看着陈操之执筷子的右手,睁大眼睛小声地惊叹:“祖母,丑叔用右手拿筷子了”

这下子陈母李氏和陈宗之都一齐看向陈操之执筷子的右手,都是满脸惊讶的样子。

陈操之额角微汗,这与他灵魂融合的少年是个左撇子,吃饭写字都用左手,他一时没注意,习惯性地用右手执筷子,难怪觉得右手这么笨拙呢。

“润儿倒是心细眼尖。”陈操之笑了起来,说道:“娘一向教我要用右手拿筷子,这样才合乎礼仪,可我总是改不过来,这回下定决心要改过来娘,儿子右手执筷子用得还好吧”

陈母李氏喜道:“很好,虽然还不够灵活,但只要坚持用右手,就会熟练起来的,还有,你每日练习书法也要改为右手。”

用罢晚餐,曾玉环来收拾碗筷下楼去,不一会又上来对陈母李氏道:“主母,我家来福有话要对主母和小郎君说。”不知为什么,曾玉环愁眉苦脸,似乎有烦恼的心事。

陈母李氏道:“叫来福上来吧。”

胼手胝足憨厚忠诚的来福来到三楼餐室,恭恭敬敬向陈母李氏行礼,然后跪坐在苇席外,神色有点迟疑,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道:“主母小郎君,来福刚才听到一件事,来福一家都很担心”

十三年前来福随陈操之的父亲陈肃来到陈家坞时,除了妻子曾玉环外还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那时都只有小名,是陈肃为他们取的大名,分别是来圭来震来德

来圭今年二十一岁,娶了附近佃户人家的闺女为妻,来震十八岁,是一个好壮丁,种田的好手,来德十六岁,额短唇厚,像他爹爹来福一般朴实,是陈操之自幼的玩伴。

陈肃和夫人李氏为人良善,对来福一家相当关照,来福一家自到了陈家坞,每日劳作虽然辛苦,但能丰衣足食,与在淮北烽火连天朝不保夕的日子相比,这里简直就是仙境,所以来福一家与西楼陈氏可以说是主仆恩义深重。

陈母李氏问:“来福担心什么,是黄佃户家索取聘礼太重吗这个不用担心,聘礼短缺多少老妇为你补上。”

来福的次子来震最近正与黄佃户家的闺女议亲,陈母李氏以为来福是为聘礼发愁。

来福感激得几乎要落泪,说道:“主母,来福不是为来震的事。”

陈母李氏“哦”了一声,问:“那又是何事不用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