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2部分阅读(1/1)

,来福,慢慢说。”

来福道:“来福听说七月的这次检籍比往年严厉,像来福父子四人这样没有户籍的流民会被遣送到侨州,领取官田耕种,交租纳税服杂役”

说到这里,来福愁苦得说不下去了,到了侨州虽说会编上户籍,会领到官田,算是自由的平民,但官府差吏的层层敲剥,自由民往往不如为大族耕种的佃户,佃户有大族做靠山,只要按律纳租服役,j吏猾胥也不敢过分敲剥,问题是来福还不能算是佃户,佃户是有户籍的,来福是流民,没有户籍,当初陈肃是以八品郡丞的身份收容来福一家作为陈氏的荫户,荫户是主人的私产,同样不用向官府纳税和服役,八品官员有权拥有一户荫户,但因为钱唐陈氏不是士族,所以一旦官员解职或者死亡,其荫户就要归还官府重新入籍,现在陈肃去世已五年陈庆之去世也快三年了,钱唐陈氏再没有人能庇护得了来福一家。

陈母李氏默然不语,心里很是难过,但这种事她也无能为力,只好安慰来福道:“不要太担心,前两年不也检籍吗,到时给县上主管检籍的丞尉多送些钱帛也就蒙混过去了。”

来福曾玉环夫妇略略安心,来福道:“主母恩德,来福一家做牛做马难以报答”

陈母李氏摆摆手:“好了,来福你下去吧,这些日子你要常到外面打听有关检籍的事,若有变数,老妇也好预先有个准备。”

来福退下后,曾玉环去备水让陈母李氏四人沐浴。

陈操之一直静听母亲与来福的对话,心里暗叹:“在东晋,无权无势无地位,就连自家下人都不能庇护,我钱唐陈氏真是衰微啊,现在距离七月检籍不足百日,我这个十五岁的少年能想出什么妥善的办法来帮助来福一家”

只听母亲叹息道:“若实在没办法,只好去求钱唐丁氏了,总不能让来福一家流落出去。”

钱唐丁氏便是宗之和润儿的母家,钱唐丁氏自以为是三等士族,看不起寒门庶族,当初把丁幼微嫁与陈庆之,一是因为陈庆之的父亲陈肃时任吴兴郡郡丞;二是陈庆之人品俊逸,才华不凡,吴兴郡太守兼大中正陆纳按九品中正制把陈庆之评为第七品

九品中正制是魏文帝曹丕在尚书令陈群的建议下制定的选拔官吏的依据,其标准有三:家世道德和才能,共分九品,第一品是圣人,因为在世之人没有谁敢自居第一品,所以第二品就是最高品,三品以下都是下品。

家世一般只论郡望和父祖官爵,钱唐陈氏祖籍颖川,郡望是很显赫,但自从避黄巾之乱迁居吴兴郡钱唐县以来,三代都只是下品官吏无权无势,以至于在东晋谱谍排名中被排除在士族之外,只算是庶族小地主,两晋最重门阀家世,所以陈庆之虽然道德才能都出类拔萃,但因为家世寒微,被评为第七品已经是极限。

当年推出九品中正制笼络士族的魏国尚书令陈群就出自颖川陈氏,没想到他的后辈子孙反倒被排除在士族之外,可叹

因为吴兴郡太守陆纳的赏识,陈庆之名声大振,既然被评为乡品第七,以后做七品以下的官吏也是水到渠成的事,丁氏族长就是看中陈庆之这一点,又因为丁氏与陈氏都信奉天师道,所以一时心动才把钱唐有名的美人丁幼微嫁给陈庆之,毕竟庶族做到高官的虽然极少,但也不是没有,大司马陶侃也是出身寒门呢。

但丁氏家族很快就后悔了,高门士族与庶族寒门的婚姻是很丢脸的事,丁氏在钱唐县吴兴郡名望大跌,可丁幼微已经嫁出去,覆水难收,无法挽回了,而且丁幼微与陈庆之伉俪情深,也劝不到她离婚。

不幸的是,陈庆之在三年前任职海虞县长之时扔下妻子儿女撒手尘寰,年仅二十六岁,丁氏族人当即把丁幼微接回钱唐,那年丁幼微才二十三岁,虽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美貌依旧,楚楚动人,丁氏族人想让丁幼微改嫁,想撇清陈氏这门婚姻

魏晋以来,因为战乱,丁壮死亡极多,为了增加人口,礼法让位于国家生存,寡妇改嫁是很平常的事,不会受人诟病,皇室公主还改嫁呢,但丁幼微宁死不嫁,而丁氏一族想高攀别的士族又攀不上,低于他们的又不屑,所以丁幼微就一直在母家寡居,丁氏族人只同意每年四月让她见见儿女,不是回陈家坞,而是派人把宗之和润儿悄悄接到钱唐,在丁府住几日就送回。

陈母李氏问:“丑儿,月底要送宗之和润儿去县上与其母相聚,你要不要一道去”

陈操之道:“孩儿当然要去,除了照顾宗之和润儿,孩儿也想长点见识。”

陈母李氏见陈操之答应得爽快,微感诧异,说道:“丑儿,你不担心丁家人轻视你”前年陈操之去过一趟钱唐丁府,回来后很生气,说再也不去丁府了。

陈操之微笑道:“娘,我是带侄儿侄女去看望嫂子的,只要嫂子对我们好就行,至于其他人的脸色,何必在意”

陈母李氏大为宽慰:“我家丑儿真的长大了,洒脱似你兄长。”又轻叹一声:“唉,你那嫂子的确是好嫂子啊可惜庆之命薄”

陈操之道:“嫂子既不愿改嫁,我这次去就想办法把嫂子接回来,既可照顾宗之润儿,也可与娘为伴,娘说这样可好”

陈母李氏摇头道:“丁氏族人不肯放幼微回来的,丑儿你切勿与他们争执,咱们陈氏争不过他们丁氏的,你万万不可逞少年意气,听到没有”

陈操之答应道:“孩儿知道了,孩儿不会让娘担心的。”心道:“在东晋混,这家世出身很重要啊,我记得有句话叫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我陈操之现在是出身寒门,这不是让我处处低人几等吗”

夜已深,陈操之睡不着,他在卧室左侧的书房浏览书卷,把马融注释的论语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现在置身千年前,对这部儒家经典别有一种奇妙领悟,他知道东晋有“贫学儒,贵学玄”的说法,儒是孔孟玄是老庄,他现在是寒门庶人,自然要精通儒家一到两部经典,而且要在县郡甚至州上博取很好的名声,这样才可以被负责九品选拔制的大中正赏识,才能像兄长陈庆之那样进入九品之列,得到下品官职

良好的声誉非常重要,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得好名声呢魏晋人不怎么欣赏那种循规蹈矩的老实人,世说新语里记载的都是旷达隽永特立独行的名士风流。

陈操之慢慢地研墨,然后执一管簪笔,在一方左伯纸上练习书法,东晋人对书法极其热爱,王羲之谢安的书法为他们的人格增添了极大的魅力,可以说要想在东晋出人头地,写不出一手好字就免谈。

少年原先习惯左手执笔,临摹的是汉末三国的大书法家钟繇的最知名法贴宣示表,少年很勤奋,小楷颇得宣示表的形似。

陈操之前身也喜爱书法,最欣赏的书法家是欧阳询,大学期间他曾三年如一日每日早起临摹三遍欧阳询的张翰思鲈贴,略具其神韵,至于钟繇的宣示表他也临摹过,真迹那时已失传,流传下来的是王羲之临摹的刻本,而现在案上这卷摹本是兄长陈庆之在吴县陆纳府上珍藏的陆机临摹的宣示表基础上转摹的,这就好比道听途说,难免失真。

世传钟繇得到蔡邕的书法秘决后书法大进,而后传之于卫夫人,卫夫人传于王羲之,王羲之是东晋乃至后世千年名气最大的书法家,出身于琅琊王氏这样的顶级门阀,是超级大名士,因此,临摹钟繇的宣示表正可以溯本正源,深入领悟王羲之书法的精髓。

陈操之拿定主意,楷书就从钟繇宣示表入手,行书借鉴欧阳询的张翰思鲈贴和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还有,他想练就左右手皆可执笔书写的绝技,要想在东晋出名,就一定要出奇出新,那么以后就左手练习楷体宣示表右手练习行书张翰思鲈贴吧。

这个雨夜陈操之在想:“我有穿越者的前瞻优势,我能写清新可喜的散文,我的绘画技法领先当代,围棋有业余强三段的实力,而且我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可谓见多识广,最重要的是我现在才十五岁,我可以进行针对性的学习,玄学儒学书法音乐,我都可以学,不信学不精,当然,我不能皓首穷经一直学习下去,时不我待,出名要趁早啊。”

第五章 太阳照常升起

陈家坞圆形土堡倚山而建,山便是九曜山,九曜山是陈操之父亲陈肃取的名字,说是月夜下见山峰如簇,好似日月星辰罗列,故名九曜山。

九曜山不高,但从山下攀到峰顶的四里山路也让陈操之气喘吁吁,而且昨夜下了雨,山路湿滑,好几次还差点滑倒,但一路上的茂林修竹野花老藤,还有山鸟禽雀的宛转鸣叫,都让人心旷神怡,这西湖周围的山,真是没有一座不美啊。

可身体的疲惫还是很实在,攀上山顶陈操之就几乎累得直不起腰来了,两腿直打抖,赶紧找块山石坐着歇息,这身子骨实在是瘦弱啊,得好好打熬。

来福的小儿子来德比陈操之年长一岁,浓眉大眼,个子比陈操之稍矮,但粗腿粗胳膊,很是壮实,来德一早在九曜山下放牛,见小主公兴致勃勃要爬山健身,便一路跟着来了。

陈操之见来德不汗不喘,在崎岖山路上如履平地,很是羡慕,问:“来德,你会武艺不会”

来德挠头道:“来德只会放牛挖地,不会武艺。”

陈操之“嘿”的一笑,又问:“这附近有没有隐居的高人,会武艺或者会五禽戏的”

来德应声道:“有。”爬上山顶的一块大石头,翘首北望,指着远处的烟波浩渺的金牛湖:“湖北边的宝石山上有个老神仙,会炼长生不老的仙丹,老神仙能腾云驾雾,非常厉害。”

陈操之问:“你亲眼见过”

来德摇头道:“那倒没有,不过附近乡人都这么说,还有人想去求老神仙收做徒弟,跪了三天三夜老神仙理都不理,自顾坐着吃仙丹”

陈操之放声大笑,站起身,遥望山北的西湖,不知道来德说的那位老神仙究竟是谁,应该是个天师道的修炼者吧,从九曜山这边要绕过西湖到宝石山差不多有二十多里路,过段日子等他把脚力练得健了就叫上来德一起去探访那位老神仙,说不定是哪位历史大名人哪。

九曜山北面是西湖,南面至玉皇山一带是大片大片的田地,约有三千多亩,这都是钱唐陈氏的授田,陇亩间有细细的田埂隔开,山与田的接壤处分布着二十多户人家,那都是租种陈氏田地的佃户。

来德憨笑道:“小主公你瞧,这一大片田地咱们西楼就占了一大半,嗬嗬,看上去真带劲”

陈操之右手在空中虚划了一个圈,笑道:“若是这金牛湖周围全是咱们西楼的,那就妙极了。”

来德想起一事,他昨夜听父母嘀咕时听到的,这时便问:“小主公,听说北楼想占咱们西楼的田地,是不是真的”

陈操之道:“没有的事,咱们西楼的田地谁也占不去。”

来德两个大拳头一握,粗声道:“对,谁敢来霸占,我来德就和谁拼命”来德自幼在陈家坞长大,早已把西楼陈氏看作自己的家,喜怒哀乐,生死与共了。

山风阵阵,竹木萧萧,山石树影间的西湖似乎伸手可挹,而东边天际,霞光万道,一轮红日就要喷薄而出。

来德见陈操之不说话,他也就沉默着站立一边,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就在这时照射过来,似乎直接射入陈操之幽深的眼眸,霎时间,这俊美少年好比珠玉映日一般熠熠生辉,把来德眼睛都眩花了,随即听到陈操之轻轻的说了一句:“太阳照常升起。”

此后几日,陈操之坚持清晨和黄昏两次攀登九曜山,虽然腿肚子酸痛,但对他这个资深驴友来说这么点苦根本不算什么,心里清楚就是头几天有点难熬,后面就好了,身体也会逐渐强健起来。

每日上午,陈操之把郑玄的毛诗笺通读一篇,然后悬腕练习半个时辰的书法,下午读马融的论语集解,再练半个时辰的书法,先左手后右手,左手宣示表右手张翰思鲈贴,张翰思鲈贴无本可摹,只凭记忆。

陈操之读书练字时,他那一对璧人一般的侄儿侄女就乖乖的坐在苇席的边沿,两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着这个俊美的少年叔父,非常佩服的样子,尤其是当陈操之练习书法时,左右手字体不同,两个小家伙眼睛瞪得老大,小嘴巴轻轻地“吧嗒”着,表示惊佩。

润儿很聪明,没有人教过她识字,是在祖母教她兄长陈宗之识字时,她倚在祖母怀里静静地看静静地听,只要宗之认得的字她也就认得,兄妹二人的启蒙读物竟然是论语,只管把字认准,意思不懂没关系,过几年再讲解。

好笑的是,因为润儿是坐在宗之对面,宗之拿着书卷照着祖母所教一个字一个字的读,润儿就在对面看,字是认得了,可全是颠倒着认的,后来费了好大劲才纠正过来。

宗之八岁润儿六岁,论语的字已全部认得,但书中意思全然不懂,就由陈操之给二人讲解其中义理。

魏晋之时,官学衰微,私学盛行,而年幼的全靠父兄长辈启蒙,所谓家学渊源就在于此,陈操之的论语是他兄长陈庆之教授的,现在他教授给侄儿侄女,当然,现在的陈操之对论语的理解比兄长陈庆之更透澈,讲解起来更是深入浅出。

陈母李氏站在窗外听着书房内一儿二孙书声琅琅,眼眶湿润起来,有这样好学的佳儿佳孙,我西楼陈氏何愁不兴

让陈操之略感苦恼的是,书籍实在是太少了,他现在是求知若渴,却苦于无书可读,这个年代书籍是非常珍贵的,不说以前的竹简,就是帛书纸书都是相当罕见,有钱也没地方买去,全靠借阅手抄,陈操之书房里的上百卷的毛诗笺和论语集解就是陈肃当年亲手抄录的

这时代的人读书求精不求多,博览群书的机会很少,所以只要精通一两部经典就可以在士林立足,陈操之现在已经把郑玄马融注解的这两部经典倒背如流,义理也基本清通,但陈操之绝不满足于此,因为仅论语自秦汉以来就有数十家注释,搜玄钩沉,各抒己见,而魏晋人更喜欢用玄学来解释儒家经典,玄学大家何晏的论语集解正始玄风的开创者天才少年王弼的论语释疑都是从老庄思想来解读论语,陈操之要想被高门士族所接纳和赏识,仅仅学习汉儒经典是不够的,必须研读何晏王弼的注本,玄儒双通是陈操之的目标。

可是无书可读,奈何

第六章 绰约淡远的倩影

四月中旬的一个午后,陈操之临摹了欧阳询的张翰思鲈贴之后,将笔洗净,看看窗外,天色晦暗,绵绵细雨不断,看来傍晚是不能上九曜山了,忽然想起亡兄陈庆之的书房还未进去过,那里面应该有一些可读的书。

坞堡西侧三楼有十二个宽敞的大房间,每个大房间又分里外两间,这么一个巨大的半弧楼居住的只有陈操之一家四口和一个名叫英姑的老丫环,英姑是三十多年前随陈母李氏来陈家坞的。

陈操之的卧室和书房都在楼梯口右侧,陈母李氏和宗子润儿住在楼梯左侧的大房,过去就是英姑的房间,再过去便是陈庆之的书房,然后就是陈庆之与丁幼微的卧室,边上是四个陪嫁丫鬟的住处,丁幼微被强行接回钱唐丁府之后,那四个丫鬟也一并被丁府的人带走,所以现在的西楼是冷冷清清。

在三楼左侧最靠里的那个大房间是“鹤鸣堂”,陈母李氏每日早晚都要去“鹤鸣堂”念诵老子五千文,那里供奉天师道教祖老聃和天地水“三官”。

陈操之虽然也算是天师道信徒,但因为未成年,不必做那早晚功课,这个微雨的午后,他走进亡兄的书房。

这个书房的布置和陈操之的书房一样,来圭的妻子赵氏每天都会来清扫,书房内几案苇席一尘不染,好似陈庆之还照常在此读书一般。

陈操之欣喜地看到这里的书架上有数百轴书卷,取出边上一卷帛书,展开一看,右起第一行就是“心犹首面也是以甚致饰焉”,这是汉末大儒蔡邕撰写的女训,是写给他女儿蔡文姬看的,这自然不可能是蔡邕的真迹,但帛书上的隶书与陈庆之的书法风格不同,陈庆之学的是汉隶张迁碑,用笔方厚,雄健劲媚,而这卷女训明显师法曹全碑,字体娟秀清丽,风致翩然

“这是你嫂子的手书。”

陈母李氏不知何时站到了陈操之身后,苍老的容颜淡淡的笑。

“哦,这是嫂子写的啊,嫂子书法真美。”陈操之由衷赞叹。

陈母李氏喟然道:“幼微人称钱唐第一名媛,美丽温婉,能书善画,与你兄长伉俪甚笃,可惜庆之夭寿,也实在是苦了她今日已是四月十五,若是天气晴好,丁府的人差不多就会来接宗之和润儿去,你见到你嫂子,代为娘致以问候,娘也快三年没见到她了。”

陈操之看着这卷妩媚的汉碑体女训,使劲想回忆起嫂子丁幼微的形象,但少年的记忆里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温婉倩影,绰约而淡远

陈母李氏忽然道:“丑儿,娘在想应该要为你定下一门亲事了。”

“啊”陈操之惊讶道:“娘,儿子还未满十五岁呢。”

陈母李氏笑了笑,示意陈操之坐下。

母子二人隔案对坐,陈操之稍微往左偏一些,居于下首,以示对母亲的尊重。

陈母李氏说道:“也不是要你现在就成亲,可以先订婚嘛。”

“订婚娘要孩儿和谁订婚”

陈操之头大,他以孝顺出名,如果母亲认定了哪家闺女要为他行纳采问名之礼,他真不好违逆,这包办婚姻可真麻烦啊

只听母亲说道:“钱唐冯梦熊,是你爹爹故交,是县署的文吏,有一女,年十四,据说容貌秀丽,知书达礼,你如果有意,娘就托你四伯父去问问,应该是能成的。”

陈操之眉头微蹙,温言细语道:“娘,这婚姻是终身大事,不能轻率,冯氏女郎咱们又不了解,万一娶过来性子不大好,那岂不是烦恼一辈子”

陈母李氏连连点头,对儿子的深谋远虑很赞赏,却道:“冯氏虽不是士族,但也是诗书人家,冯氏女郎应该不会泼悍的对了,你七姐姐上次归宁,说她的小姑子聪慧美丽,想让你娶她小姑子,如何”

这还真是没完没了啦,陈操之心念一转,故意问:“娘,那冯氏女郎还有七姐姐的小姑子有没有嫂子那么好”

“幼微啊,”陈母李氏摇着头笑道:“那可不敢指望,你嫂子可是钱唐第一名媛,人又美,性情又好。”

陈操之道:“娘,儿日后就要娶嫂子那样的士族女郎,性子温柔,可以孝敬你老人家。”

陈母李氏微微而笑,心里暗叹:“操之真是心高气傲啊,可是庆之能与士族联姻那是机缘巧合的事,而且丁氏随后就后悔了,幼微不就被他们接回去了吗,有这个前车之鉴,还有哪家士族会把女儿下嫁寒门”

陈母李氏这么急着要给儿子订亲,是因为觉得最近两年精力衰退得厉害,眼神耳力都大不如前,夫君陈肃和长子庆之的先后去世对她打击很大,如果不是有操之宗之和润儿,她都几乎支撑不下去,所以她想早日看到操之娶上一个贤妻,这样她死也瞑目,但现在听操之这么说,也觉得不能太急,虽然娶幼微那样的士族女郎是不可能的,但以陈氏的族望,在庶族寒门的还是可以好好挑一挑的。

“好了,先不说这个了,娘会慢慢为你寻访一位好人家的女郎,品貌不输于你嫂子的,你安心读书习字便是每年九月初九钱唐县有江畔登高言志的雅集,届时郡上负责九品选拔的中正官也会到场,你要获取名声,那是最好的机会,十年前汝兄就是在江畔雅集上妙解论语从而一鸣惊人的,不过今年你尚年幼,明年再去不迟。”

陈母李氏说罢就起身出了书房,以便儿子专心看书。

想着母亲操心自己的婚事,陈操之独自摇头苦笑,抛开杂念,取出书架上编号为“甲子”的书卷,展开一看不由得大喜,这正是玄学天才王弼的论语释疑,很好,以后就读它了,不足二万言的论语陈操之现在是背诵得滚瓜烂熟,马融的注解也是了如指掌,现在需要的是了解历代名家对这部经义的不同阐述和发挥,尤其是玄学大师对这部儒家经典的独到解释。

陈庆之书房里的藏书除了这部论语释疑之外,还有一部也是王弼的开一代风气之先的名著周易注,洋洋十二大卷,周易虽然深奥,但陈操之依然准备攻读,不知易不成其为名士。

另外,书房里还有一部春秋左氏传和半部庄子,这半部庄子只有“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知北游”“秋水”以及“渔父”共六篇,看那秀气的笔迹,也是嫂子丁幼微的手笔,想必是从丁府藏书抄录过来的。

宗之和润儿小兄妹二人走了进来,年近五十的老丫环英姑笑眯眯站在门口,平时都是英姑帮助陈母李氏照顾宗之和润儿。

润儿说:“丑叔,你天天爬九曜山,怎么不带润儿和阿兄一块去”

陈操之曲指轻轻弹了弹润儿可爱的小脸蛋,说道:“现在下雨了,明日若是天晴就带你们两个去爬山,记住,要自己走哦,不许撒娇要人背。”

宗之说:“我八岁了,我是走得动,润儿那小娇样,肯定要人背。”

润儿噘着玫瑰花瓣一般的小嘴道:“润儿自己走,绝不要人背。”

陈操之笑道:“好了,天晴就带你们去,现在两个人都到我书房练字去,让我在这里安静看书,还有,别和英姑淘气。”

宗之道:“丑叔,我和润儿已经练过字了,每人一大张。”

润儿道:“润儿和阿兄都很乖的,是不是,英姑”

英姑笑应:“是。”

润儿晃了晃细密柔软的额发,甜甜道:“丑叔,润儿不会吵到丑叔,润儿到里间玩一会。”

这大书房也是里外两间,以大书架隔开,里间陈操之还没进去过。

宗之和润儿都进去了,英姑在门口等了一会便离开了,两个小家伙也不知在里面玩什么,无声无息。

陈操之从论语释疑第一卷开始细读,原文都知道,就看王弼的注解和发挥,王弼的注释充满思辨色彩,意象新奇,言简意赅,这个英年早逝的王弼实在是打通儒玄二门的天才啊。

陈操之正看得入神,忽听“铮”的一声弦响,是从里间传出来,不禁心下一喜,原来家里还有乐器哪。

第七章 吹箫

润儿和宗之一左一右跪坐在一架箜篌两侧,这架箜篌龙身凤形,金彩翠藻,一看就是名贵之物,看到陈操之进来,润儿长长的睫毛忽扇着,难为情道:“吵到丑叔了吗”

陈操之微笑道:“没事,我来看看,润儿还会弹箜篌哪。”

润儿摇头道:“润儿不会,润儿的娘亲会弹过几日就要去看娘亲了,润儿真快活啊。”

宗之道:“我不愿意去,娘亲不要咱们了。”

陈操之眉毛一扬,问:“宗之,为什么会这么说”

宗之迟疑了一下,终于说道:“六伯祖和几个堂兄都这么说,还取笑我没有爹娘。”

宗之说话都是自称“我”,不像润儿那样撒娇以“润儿”自称,而且有点沉默寡言,看来这个八岁男童因父亲早逝母亲远隔而受到的心灵伤害实在不轻。

陈操之抚着侄儿的脑袋,声音悠缓道:“宗之润儿,祖母和叔父都很爱你们,你们的娘亲也很爱你们,她不能和你们在一起不是她的错,她很想你们,很想回来。”

“那是谁的错呢”宗之和润儿齐声问,宗之又补充道:“是丁府的人对不对”

陈操之不想宗之和润儿小小年纪就仇恨谁,道:“也不能全怪丁府的人,到底该怪谁呢这个要等你们长大了才会明白”

“长得多大”润儿眨着大眼睛问:“像丑叔一样大吗”

陈操之微微一笑:“嗯,差不多,到丑叔这么大就会明白了,我问你们,丑叔说的话你们信不信”

“信”这一对惹人怜爱的侄儿侄女齐声道。

陈操之道:“那么丑叔向你们保证,今年或者明年,一定想办法把你们的娘亲接回咱们陈家坞,和宗之润儿快快乐乐在一起。”

“好噢,好噢”两张小脸兴奋得泛红,鲜艳如芙蓉花开。

陈操之这才细细打量书房里间的摆设,几案苇席简单雅致,除了这架箜篌之外并未见到其他乐器,游目四顾,见北墙上悬着一个细长布囊,便去摘下来,解开束口,从布囊中抽出的竟是一支紫竹箫,不禁大喜,在前世,洞箫是他旅途的良伴,他只会两种乐器箫和笛,自从学会吹箫后,就不喜欢吹笛了,他喜欢洞箫的幽静和典雅,洞箫曲大多是寂寞并且略带感伤的。

“丑叔,你会吹这竖笛吗”润儿问,晋代还没有洞箫之名,只称作竖笛。

宗之活跃了一些,代叔父回答道:“丑叔一定会,我觉得丑叔最近很高超,右手拿筷子拿得那么灵活,还会两手写不一样的字体,还每天爬山,吹竖笛肯定也会了。”

宗之竟然会用“高超”这个赞语,这让陈操之有点哭笑不得,心想:“难道我还不够低调书法肯定是要练的啊,这两个小家伙心思都很细,很善于观察,不过也不要紧,都是自家人,我也没有什么特别高超的才华要隐瞒,唯一的优点就是肯学。”

陈操之右手食指抚着光滑温润的洞箫,对两个机灵的小家伙说道:“我会吹一点点,先带回卧室好好练习。”

夜里,陈操之试吹这管紫竹箫,魏晋时的箫与后世陈操之熟悉的箫相差无几,六孔,前五后一,他很快就能上手,呜呜的吹了一支短曲,心里很欢喜。

与书法一样,晋人也爱好音乐,并且留下了千古传奇,大名士刘琨孤军守并州,五万匈奴大军将并州城围得水泄不通,在那个月圆之夜,名将兼名士的刘琨白衣胜雪,独自登上高高的城楼,先是仰天悲啸,低吟咏叹,然后吹奏胡笳一说是洞箫,箫声哀伤凄婉,如泣如诉,城外数万匈奴兵刀枪不举鸦雀无声,音乐的感染力让这些嗜血的胡人嘘唏流涕翘首思乡,奇迹就此发生,数万胡兵竟一夜解围而去

魏晋风度不仅仅是空阔无用的清谈,有其强大的艺术魅力,所以陈操之必须精通一两件乐器,别的乐器太难学,洞箫他有基础,而且少年的手指修长,天生是用来按捺箫孔的。

紫竹箫就在枕边,陈操之沉沉入睡,梦里吹箫到天明,听到宗之和润儿的拍门声才醒来,看看窗外,天色微明。

“丑叔,今天没下雨,咱们爬山去。”

陈操之摇着头笑,千万不要轻易给小孩子许诺,小孩子会盯着你不放。

在母亲的叮咛声中,陈操之带着宗之和润儿出了坞堡大门,来德自然要跟着。

早晨空气格外清新,山林滴翠,花叶清香,呼吸时似乎都能感觉到淡淡的绿意在吐纳。

因为带着小小的润儿,陈操之也就慢慢上山,沿途采摘山花集成五彩的一束给润儿玩,宗之和润儿都没上过九曜山顶,一路非常新鲜,兴致勃勃,都是自己走,险峻处由陈操之和来德拉一把,两个小家伙都不觉得累。

润儿看到陈操之手里的细长条布囊,问:“丑叔,你把竖笛也带上了到山上吹吗”

宗之道:“丑叔,我和润儿夜里听到你吹竖笛了,可是祖母却说没听见。”

陈操之道:“祖母年纪大了,耳朵不灵,对了,两个小东西,不要对祖母说我会吹竖笛,听到没有”

润儿抢着答应。

因为润儿走得慢,四个人上到山顶时,一轮红日已经跃出东山上,远望西湖,水气氤氲,湖边诸峰若隐若现,宗之和润儿都是第一次这样登高望远,高兴极了,山雀一般说笑个不停。

陈操之让来德照看好宗之和润儿,他坐在一块山石上,抽出紫竹箫,嘬唇试了试音,便吹了一支短曲碧涧流泉

峰峦寂寂,远湖无声,一缕箫声因风而起,柔和秀雅的乐音缓缓流淌,时而一个短促的回旋,就仿佛山涧遇石萦绕迂回,然后继续潺潺流泻

宗之和润儿虽然年幼,但也觉得这箫声实在好听,一左一右坐在陈操之身边,单手托腮,歪着头看着吹箫的陈操之,安安静静,一动不动。

一曲终了,这一对小璧人还沉浸在美妙的乐音中,好一会宗之才说道:“丑叔,我也要学吹竖笛。”

润儿也嚷着说要学。

陈操之道:“西楼陈氏子弟,琴棋书画都要学,有些我可以教你们,有些等你们娘亲回来教,这洞箫我喜欢把竖笛称为洞箫,你们太小,气息不匀,要过几年才可以学。”

润儿一脸的敬服,甜甜道:“丑叔,你吹得真好,润儿还想听。”

就这样,陈操之接连吹了好几支曲子,吹得口干舌燥脑袋发晕才罢休,这个早晨叔侄三人还有来德心情都很愉快。

下山时,润儿走不动了,就让来德驮着,润儿记得自己昨天说绝不要人背的,有点难为情,歪着头不敢看她阿兄,心里说:“润儿不是言而无信,润儿实在是走不动了。”

宗之呢,只向拉着他手的陈操之笑了一下,并没有去揭润儿的短,很有做兄长的大度。

在坞堡大门前陈操之遇到四伯父嫁到上虞县的那个女儿,就是昨日陈母李氏说的那个七姐姐,七姐姐身边还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垂髫少女,眸子很亮地看着陈操之。

七姐姐只向陈操之打了个招呼,摸了摸润儿的小脸,并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介绍身边的那个陌生少女。

陈操之向七姐姐施礼,寒暄问候,然后目蕴笑意在那陌生少女脸上一转,稍稍点头致意,便带着宗之和润儿上楼去。

七姐姐望着陈操之芝兰玉树一般秀挺的背影,不无得意地对身边的垂髫少女道:“晚晴,看到没有,我这个堂弟俊美不凡吧,人称江左卫玠,我才一个月不见,发现他更有洒脱风致了”

名叫晚晴的少女亮亮的眸子忽然黯淡下来,陈操之刚才那淡淡的一眼和浅浅的笑意,无端的让她觉得自惭形秽,感觉这少年离她很远,她永不能靠近,顿时心情萧索起来,轻声道:“嫂嫂,咱们回去吧,我,我有些头痛。”

陈操之并不知道七姐姐是带着她小姑子特来看他的,并不在意,洗了手净了脸,带着宗之和润儿上三楼,陈母李氏正从“鹤鸣堂”出来,慈祥地招呼一对孙儿孙女。

润儿开口第一句却是:“祖母,丑叔他没有吹竖笛,哦,吹洞箫,丑叔没有吹洞箫。”

这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陈母李氏一问:“你丑叔到山上吹笛去了是不是”两个乖孩子就一齐点头说:“是。”

陈操之看着母亲笑眯眯看着自己,心里也想笑,说道:“娘,孩儿学着吹竖笛呢,好歹吹出声音来了。”

陈母李氏道:“这竖笛是你嫂子送给你兄长的,汝兄本不会吹竖笛,还是向幼微学来的,你既喜欢竖笛,这回去丁府,就好好向你嫂子讨教。”

第八章 调戏

四月二十五临近午时,两辆牛车停在了陈家坞堡大门前,下来两个婢女,很熟络地与坞堡外的陈氏佃户打招呼,进门便朝西楼走去。

来福一见,喜道:“小婵青枝,你们来了,快去见主母吧,都盼着你们呢。”便让曾玉环带小婵和青枝上楼。

小婵青枝便是丁幼微的两个侍婢,以前随丁幼微嫁到陈家坞,在这里住了六年,对这里的一切都熟悉得很,陈母李氏为人又善良慈和,所以小婵青枝对西楼陈氏很是依恋,对宗之和润儿更是怜惜。

见到陈母李氏,两个侍婢一起拜倒在地,向主母问安。

陈母李氏吩咐英姑去唤操之他们来,一面询问幼微近况。

陈操之带着宗之和润儿进来了,润儿嘴甜,立即叫道:“你是小婵姐姐,你是青枝姐姐,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