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15部分阅读(1/1)

作至宝。

张芝是一个承前启后的大书家,练习书法极其刻苦,家里的衣帛他都拿来写上字,然后再去洗染,他临池学书,池水尽墨,张芝有感于隶书的迟缓波磔和犹自带有隶意的章草的不够挥洒自如,自创了“一笔书”,又称“今草”,名噪天下,从学者如云,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亦受其影响,尤其是王献之,最爱张芝的书法,王献之的鸭头丸贴就是继承张芝八月贴风格的,可以说王献之受张芝的影响比受其父王羲之的影响更大。

这卷笔心论便是张芝用“一笔书”书写的,又是书法论,陈操之早就想借去精研临摹了,这时请求道:“使君,操之下月初便要回乡,明年二月再来,恳请使君允许操之将此卷笔心论带回钱唐,明年来时再归还。”

陆纳道:“操之有眼力,张芝笔心论不是十天半月就临摹得了的,我可以让你带回去,好好珍惜,明年来时我要考校你的今草。”

陈操之谢过,又陪陆纳说了一会话,心里暗暗奇怪,往日这个时候,陆葳蕤就会出现在书房里了,怎么今日不见踪影便道:“好教使君得知,那顾恺之听说葳蕤小娘子的雅集奖品是张衡的八方神兽图,羡慕至极,欲求借览,不知使君意下如何”

陆纳笑道:“顾家的痴郎君是不是埋怨二品奖品胜过一品的哈哈,我也的确不想让神兽图流出本府,他要借阅可以,我这就派人去百花阁取来”说到这里,陆纳长眉微皱,道:“对了,葳蕤昨日感了风寒,正在延医煎药呢。”

陈操之心里“突”的一跳,面上神色不动,从容道:“在下想去探望一下葳蕤小娘子,稚川先生传我八卷肘后备急方,大病治不了,小病或许可用。”

陆葳蕤应该病得不重,陆纳展颜笑道:“我都忘了你是葛稚川的弟子了,好,你随我去看望葳蕤。”又道:“操之,你的老师着实不少,葛洪徐藻卫协,都是大有来头名重一时的”

陈操之道:“陆使君也是我的书法恩师啊,操之在吴郡两个月,受使君之惠实多。”

陆纳揽须微笑,来了两个小僮出书房往惜园百花阁行去,一边与陈操之说些葛洪与陆府的旧事,早年葛洪与陆纳之父陆玩有来往,对于陆玩的两个儿子陆始和陆纳,葛洪比较赏识陆纳,而对陆始,葛洪则不假以辞色,三年前陆始去宝石山初阳台道院访葛洪,葛洪硬是门户紧闭,让陆始大失颜面而回,怒气冲冲,却又无可奈何

又说起张墨张安道,张墨昨日就已离开吴郡回会稽,临行时请陆纳转告陈操之,让陈操之日后有暇就去会稽与他一晤,最好是带上几幅画作。

说话间,到了惜园百花阁暖房外,陈操之闻得寒香浮动中杂有药味的苦涩。

陆葳蕤半靠半卧在锦幄大床上,一头青丝没有梳成发髻式样,只用一条天蓝色缎带松松地扎着,垂在背后,听说爹爹和陈操之来了,赶紧让侍女为她梳妆

侍女簪花道:“娘子,家主都已经到阁子了,梳髻也来不及啊,而且家主先前来时,娘子也未梳妆啊。”

小婢短锄道:“因为有陈郎君来了嘛,不梳妆显得不礼貌对不对不过娘子不梳妆也很好看,脸蛋红扑扑的”

簪花嗔道:“短锄你晓得什么,娘子脸红是因为风寒发热,你以为是搽了胭脂好看哪,娘子从来不搽胭脂。”

这时陆纳与陈操之已经到了外室,陆葳蕤只好匆匆净了一把脸,然后让侍女将帐幔两边收起,看着爹爹和陈操之走近前,含羞道:“爹爹陈郎君”

陆纳问:“蕤儿,先前的小柴胡汤喝了没有”

陆葳蕤点头道:“喝过了,感觉好些了。”眼睛不敢看陈操之,为自己现在这衣饰不整靠卧榻上的模样难为情。

陈操之也是第一次看到陆葳蕤这娇慵的样子,脸颊潮红低眉垂睫,一头浓密的青丝散在雪白的枕巾上,药香杂着闺中的脂粉香,别有一种奇异的魅惑。

陆纳道:“操之是稚川先生弟子,也懂医道,让他再给你诊治一下。”

陆葳蕤“哦”了一声,抬眼望着陈操之,说了一声:“谢谢陈郎君。”却把右手摊在榻边,袖口稍微往上撩起一些,皓腕裎露

陈操之一愣,随即醒悟这是要切脉,他不会切脉啊,不过此时不容退缩,便在榻边的绣墩坐了,与榻上的陆葳蕤斜斜相对,右手食指中指轻轻搭在陆葳蕤左腕上,别的不会,辨脉搏缓急还是可以的。

陆葳蕤垂下长长的眼睫,只看着陈操之搭在她腕上的两根手指,那两根手指仿佛有千钧重一般,让她有点喘不过气来,心越跳越快,脸越来越红

指尖感着女郎腕部的柔腻和温暖,又觉察得出陆葳蕤的脉搏越来越急促,陈操之这个医者的心也跳得很快,当即收了手,说道:“还好,脉搏清晰有力。”又问:“前日还是好好的,葳蕤小娘子怎么就感了风寒了”

小婢短锄道:“娘子昨日又去真庆道院看山茶,被雨淋湿了裙子,回来就发热了。”

陆葳蕤本想制止短锄说出来,可短锄嘴快,声音清脆得像热锅炒豆,噼哩啪啦就倒出来了。

陈操之心中一动,原来陆葳蕤昨日还是去了真庆道院啊,雨那么大,又是这寒冬腊月

女儿爱花成痴,陆纳是清楚的,不说那山茶就在郡城的西门外,八百里外的上虞琼花她都要一年两趟去探访,叹道:“痴儿,为了赏花弄病了身子你既如此喜爱真庆道院的山茶,那来春我让人把那些山茶全给你移栽到惜园来,黎道人不从也得从。”

陆葳蕤赶紧道:“爹爹,这如何使得,花艺之道是风雅事,怎可以势压人,这样硬夺来的山茶只怕要枯死。”

陆纳笑了起来,说道:“那你答应爹爹,不可因痴花而不顾自己的身体,听到没有”

陆葳蕤应了一声,飞快地瞥了陈操之一眼,正与陈操之目光相接

陈操之幽黑深邃的眸子望着她道:“葳蕤小娘子要保重身体,你这样病着,像陆使君这样疼爱你的人岂不心急”

第六十二章 何不秉烛游

俗谚有云“艺多不压身”,陈操之现在才深切体会到懂点医术的好处,可以每日去太守府探望陆葳蕤,想起葛师留在初阳台的藏书中有西晋太医令王叔和著的脉经十卷,这次回去要取来研读,起码以后切脉可以说得出个所以然来,不像现在只是微妙的接触。

百花阁侍女仆妇几十个,陈操之与陆葳蕤也不能说什么话,搭脉时四目相投,真可谓是盈盈一尺间,脉脉不得语。

腊月初一,北风凛冽,午后,徐藻与陈操之一道进城去太守府向陆纳辞行,陈操之准备明日起程回钱唐,而徐藻将于后日携子徐邈回京口。

叙谈数语,陆纳便问徐藻:“子鉴兄,我那侄儿陆禽这半年来学业进境如何”

徐藻严谨正直,对于在徐氏学堂求学的学子的学业从来都是据实说,绝不美言,闻言道:“陆禽前两个月还好,声韵学洛生咏孝经庄子都来听讲,但后两个月就只有上午会看到他,亦不做笔记。”

陆纳一听,大怒,即命传陆禽来,当面斥责,声色俱厉,若不是徐藻在这里,他就要杖责这个劣侄了。

陆禽被叔父痛骂,又羞又恼,自感在徐藻陈操之面前丢尽了颜面,怨叔父恼徐藻恨陈操之,因为陈操之看到了他被叔父责骂,徐藻虽然也看到了,但徐藻是老师,不算很丢脸,而陈操之比他还小几岁,又是出身卑贱的寒门,这真让陆禽羞愤欲狂,把叔父责怪他的原因也一并算在陈操之头上,若不是陈操之这种拼命想往上爬的寒门学子勤奋过头,如何会显出他陆禽的懒散

陈操之看到陆禽那眼神,就知道陆纳这一通骂给他树了一个死敌了,褚俭褚文彬父子千方百计想让陆禽与他结仇却没成功的阴谋,倒让陆纳这一骂促成了,这世间事还真是难以逆料啊

陆葳蕤风寒之疾已痊愈,这时来到书房,陆纳这才呵斥陆禽回房思过,陆禽如蒙大赦狼狈不堪地走了。

陆葳蕤早就知道陈操之腊月初要回乡,这时看到陈操之郑重其事来辞行,心里还是觉得很难受,只说得一句:“祝徐博士陈郎君回乡一路平安。”便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又坐了一会,徐藻与陈操之辞了陆纳回到徐氏草堂,学堂上月底就已停课,出外游学的学子这几日纷纷来向徐博士辞行回乡,这一夜,陈操之刘尚值徐邈丁春秋顾恺之在桃林小筑把酒长谈,依依不舍。

顾恺之道:“子重尚值仙民春秋,明年我要随父去建康,怕是不能来此看桃花了,今夜之欢,不知何日能续思之伤感。”

陈操之道:“我们都还年轻,人生何处不相逢,建康都城,少不得都要去的,只恨不能时时向长康请教画技,卫师也要归寿阳,长夜漫漫,我又要独自摸索了。”

顾恺之笑道:“子重独自摸索出来的画技很厉害啊,上回的墨兰图就连张墨都赞你,而且,卫师不是把他多年的作画心得写成了卫氏六法传授于你我师兄弟二人吗”

陈操之道:“我还有很多绘画技法没掌握,无人指点,事倍功半啊。”

顾恺之却乐不可支,觉得陈操之想学画却无人教那无奈的样子很有趣,说道:“那你明年来建康,我代卫师指点你。”

陈操之道:“有机缘自会来建康寻你,长康,你若有暇,也来吴郡看我桃花画得如何还有,我与尚值都喜闻你彻夜吟诗的古贤人风韵,尚值,是也不是”

“是是是。”刘尚值一脸诚挚,惋惜道:“一想到明年来此桃林小筑却听不到顾长康的妙吟,我怕到时会失眠啊,唉”

若不是明日就要启程回钱唐,刘尚值是不敢说这话的,是不敢叹息得如此悠长的。

顾恺之大为感动,热泪盈眶道:“两位好朋友,我定会来吴郡探望你们的,那么今夜我就不负你们所望,彻夜咏叹,算是为你们三人送行”

刘尚值脖子一缩,随后又伸直,义无反顾道:“好,愿闻长康佳咏,今夜尽欢,就当是除夕夜,不睡了。”

陈操之徐邈丁春秋都表示今夜不睡,要听顾恺之咏叹,坐在陈操之身后的冉盛没等顾恺之开始吟诗,就已经赞起“妙哉”来,陈操之回头斜了他一眼,才赶紧闭了嘴,好在顾恺之也没留意。

徐邈丁春秋是第一次听顾恺之吟诗,起先觉得饶有兴味,和浊音浑厚的洛生咏相比,顾恺之这晋陵方言的诗歌咏叹倒也别具一格,不过到后来,丁春秋刘尚值就开始昏昏欲睡了。

刘尚值迷迷糊糊地想:“我说的是真心话啊,以后听不到长康的吟咏,还真怕睡不着啊,现在就很渴睡”身子一歪,脑袋搁在身边阿娇的大腿上,呼呼大睡起来。

阿娇赶紧让阿林再添一个火盆,又把狐裘取来给刘尚值盖着,只要没回房上床睡,就算是没有食言,是在彻夜听顾恺之咏叹了,睡梦里听呢。

丁春秋也熬不住,靠在草堂木柱上打盹,只有徐邈和陈操之犹在坚持,不时拍腿赞叹:“此句大妙”“不亦快哉”

陈操之挺腰端坐,望着被火盆里暗红的炭火映红的友人的脸,听着顾恺之的咏叹还有屋外北风的呼啸,忽然也诗兴大发,大声道:“长康仙民,且听我吟一首古乐府”

顾恺之道:“好,我歇一下,喝口甜酒润喉。”

顾恺之咏叹声一停,睡梦里的刘尚值就醒了,茫然问:“天亮了吗长康怎么不吟了”

阿娇笑嘻嘻道:“天亮还早着呢,是操之小郎君要吟诗”

刘尚值惊道:“又一个要吟诗的”

陈操之一笑,起身缓缓踱步,用新学的洛生咏腔调吟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徐邈赞道:“子重吟得妙,发音精准极具风度,若我爹爹听到,也要夸奖子重。”

顾恺之喝了甜酒后精神大振,说道:“洛生咏不好听,还是听我的顾生咏。”再接再厉地咏叹起来。

刘尚值丁春秋小睡了片刻,这时精神又来了,但闻一室吟诗声拊髀击掌声欢笑声

第六十三章 六百里闻笛

腊月初二,早起时有冰冻,桃林小溪靠岸边的湿地冻得硬梆梆的,人的呼吸都是白气吐纳,小溪流水的声音给人格外冰冷的感觉,且喜天气晴好,朝阳照过来,暖暖的。

卯时末,陈操之刘尚值丁春秋三人去徐氏草堂拜别徐博士,便即命驾还乡,想着离家数月,当真是归心似箭。

卫协顾恺之徐邈送至西门外,路过真庆道院时,陈操之还特意去向黎道人告别。

西门外路亭畔,顾恺之道:“子重,明年你来就住桃林小筑,我已吩咐过老芒头父子,不许收一文钱,你尚值春秋都住那边,莫要来得太晚,不然的话桃花谢了只看到一地落红就无趣了,这里的桃花开得特别早,二月初就开始绽放了子重,记得画桃花,以后给我看。”

卫协笑道:“操之,那筒子干漆丸果真是久服见效,这一月来我心痛之疾已大为缓解,所以才有精力回寿阳啊。”

陈操之道:“卫师持之以恒地服用,心痛之疾定会痊愈,只是今日与卫师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相见”

卫协道:“世道维艰,相见不易,操之好自为之。”

卫协这么一说,陈操之顾恺之都几乎要落下泪来。

卫协笑道:“操之恺之,莫要伤感,为师期待你二人早日名扬天下,莫要输给张安道的弟子,如此,为师无憾矣。”

顾恺之道:“我不会输的,子重就难说了,他现在还不如陆葳蕤。”

陈操之躬身道:“卫师,弟子会努力的。”

顾恺之又道:“陆葳蕤怎么没来与子重送行”

顾恺之这话问得不大对劲,众人听了,脸上表情都有点怪。

陈操之从容道:“昨日已去陆府辞行,葳蕤娘子祝我和徐博士一路平安呢。”

路途遥远,赶紧要紧,各道珍重,洒泪而别。

陈操之一行穿城而过,往东边大路而来,回首望,繁华的吴郡大城渐渐的远了。

昨夜未睡,真有点精神不振,刘尚值与丁春秋坐到牛车上补睡去了,陈操之也在牛车上盘着腿闭目养神,只觉思绪奔腾,眼底似有繁花如锦铺展而来,那梳堕马髻的清纯女郎的身影在花树间若隐若现

“小郎君,小郎君,有人在喊我们。”车边的冉盛叫道。

牛车停下,陈操之跳下车朝来路望去,见有三个人疾步而来,其中一个是徐氏学堂的仆役,另两个面生,以前从未见过,看衣着打扮,一个像大户人家的管事,另一个则是跑腿的仆役。

三人追近,徐氏学堂的仆役喘着气道:“陈郎君,总算赶上你了”

陈操之问:“发生了什么事徐博士让来唤我的”

徐氏学堂仆役摇头道:“不是不是,是这两位要找陈郎君。”转头对那管事模样的人说道:“这位便是陈郎君。”

那管事模样的中年人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恭恭敬敬施礼道:“我家公子是桓伊桓参军的好友,听闻陈郎君妙解音律善吹竖笛,便特意从建康乘船三日三夜赶来吴郡,就是想听陈郎君的妙音。”

陈操之问:“你家公子现在何处”

那管事道:“在泾河七里桥。”

泾河七里桥在郡城西北方向,离徐氏学堂倒是不远,但从此处去至少有七八里。

丁春秋从车掩里探出头来,不耐烦道:“什么人啊,早不来晚不来,我们急着回家呢”

陈操之毫无愠色,对那管事道:“烦请前头带路,我这就随你们去。”让冉盛捧着柯亭笛跟着他,又吩咐来德驾车随刘尚值和丁春秋继续东行,他与冉盛会在小镇青浦赶上来的。

来德道:“我在这里等着小郎君。”

陈操之道:“我与冉盛步行更快过牛车,来德,不许耽误。”转身朝那管事做了一个请先行的手势。

那管事甚是欢喜,给了那徐氏学堂的仆役五十文钱,便在前头引路,那徐氏学堂的仆役向陈操之见了个礼,自回学堂去。

那管事边走边道:“小人今日一早便赶到了吴郡,访知陈郎君在徐氏学堂求学,待小人赶到徐氏学堂时,却道陈郎君已经动身回乡了,真把小人急出一身汗来,且喜听那仆役说陈郎君行之不远,小人便赶来了”

冉盛道:“那也要我家小郎君肯跟你们去啊。”

管事赶紧陪笑道:“是是是,多谢陈郎君,多谢陈郎君。”

陈操之淡淡道:“桓参军的朋友,再远我都会去。”

四个人绕过半个吴郡城,来到泾河畔,溯流再行三四里,见一座浮桥横跨泾河两岸,一艘三丈多长的乌篷船泊在浮桥南端。

管事指着那艘乌篷船道:“陈郎君,就是那艘船,待小人先去禀报。”

陈操之道:“不必了,我吹一支曲子便走。”

管事抢前几步朝数丈外的乌篷船喊道:“公子,公子,钱唐陈操之陈郎君请到了。”

船头微微沉漾,从船舱中走出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公子,年龄约与陈操之相仿,两眉斜飞,目若朗星,颇有英气,可是又有极浓的脂粉气,脸上搽的粉实在是厚,欺霜胜雪的白,英气与脂粉气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同时出现在这少年公子的脸上,真是有些怪异。

少年公子朝陈操之打量了两眼,拱手道:“愿闻雅奏。”

陈操之立在岸边一株公孙树下,朝那少年公子微笑致意,接过冉盛手里的木盒,取出柯亭笛

冉盛手里还提着一只简易胡凳,这是陈操之画图让来德制作的,可以折叠,非常方便,冉盛爱若至宝,对操之小郎君无比钦佩,走到哪里都提着这张胡凳,喜欢当着很多人的面扯开来,两边一合,成一小胡凳模样,搁在地上坐着,得意非凡。

陈操之一展袍裾,坐在胡凳上,双手执箫,匀了匀气息,洞箫吹口触到唇上,微冷,目视泾河水,一缕箫音宛转而出。

陈操之吹奏的是经他编改的嵇康琴曲长清和短清,乐音中既有琴曲那种高拨出尘不同流俗的清峻,又具箫曲宛转深情的咏叹,在这冬阳暖照下在这陌路相逢的浮桥岸,美妙的箫声忽而如柳枝迎风春光骀荡,忽而如夏季繁花芬芳袭来,又如秋月皎皎冬日暖阳四季美景,转瞬即逝,如眼前这泾河水,奔流向前,无法挽留。

经冬犹绿的公孙树叶子无声落下一片,小扇子一般的叶子落在箫管上,又顺着碧绿莹洁的箫管向下滑去

陈操之一伸手,拈住那片叶子,箫声顿止。

陈操之站起身,将“箫胆”插入箫管中,放回木盒,朝那一直伫立船头的少年公子拱拱手,转身飘然而去。

冉盛麻利地收好胡凳,大步跟上。

船头的少年公子朝舱内说道:“阿姐,那陈操之走了。”

船舱里走出一个身材高挑的女郎,踏上船头,与少年公子并肩而立,望着陈操之的背影,轻声道:“难怪桓伊如此赞他,不惜以柯亭笛相赠,听此一曲,让人难忘啊。”

少年公子不大以为然,问:“为听这一曲,阿姐三日三夜六百里行舟赶来,值得否”

女郎道:“很值得。”

第六十四章 桃树成精

自上次在真庆道院遭冷雨湿了裙履致病之后,陆葳蕤就一直没有出过府门,每日午后,陈操之都会来百花阁探望她,短短小半个时辰,却是一日快活之所系,有时痴想,倒是希望这病一直生下去,这样陈操之可以有理由来看望她

陆葳蕤虽然纯真,但却不是懵懂无知的傻女孩,她看得出陈操之从容不迫外表遮掩下的谨慎和挣扎,四目交投时会有热情突然迸现,瞬间的炽热仿佛要把她融化,却又迅即敛去,只是温暖地微笑着,临去时也从不回头。

陆葳蕤当然明白吴郡陆氏与钱唐陈氏之间的巨大悬殊,一个是上品高门,一个是寒门庶族,地位天差地别,但看到陈操之她就会忘记世间还有这种门第之分,这几年她游历三吴寻花访木,见过的少年郎也不少,又有哪个及得上陈操之最难得的是陈操之与她兴味相投

前两天她听爹爹说起过陈操之兄长陈庆之与钱唐名媛丁幼微的事,结局是陈庆之早逝丁幼微被强行带回丁家,当时她想,若是陈庆之不要死得那么早岂不是也很美满,然而现在细细思量,陈庆之的早夭恐怕也是因为承受了巨大压力的缘故

“对了,爹爹以前没对我说起陈郎君兄嫂的事,为什么这次会详细说来爹爹是提醒我什么吗”

这样一想,陆葳蕤有点不寒而栗,赶紧宽慰自己道:“是我多心了,爹爹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他是见到了陈郎君才想起陈郎君兄嫂的事,哪里有暗中告诫我的意思若爹爹真有那种意思,也就不会让陈郎君来见我了。”

又想:“我还小呢,才十五岁,陈郎君也小,比我还小三个月,不过陈郎君那稳重有礼的样子让我感觉他比我年长好多”

陆葳蕤尽量让自己只想平日与陈操之谈论得最多的花事和花木绘画,她想:“这没什么的,我与陈郎君只是花艺之交而已。”可是陈操之那温和含笑的眼神似乎时时在看着她,每一思及,就心跳耳热,让她觉得既忧愁又快活。

百花阁的侍婢们都发现往日单纯可爱的葳蕤娘子最近喜欢独自出神了,以为她是病体初愈的慵懒,倒没往深处想,想了的也不敢说,毕竟那是决无可能的。

陈操之离开吴郡的这日,陆葳蕤一早起来,带着几个婢女在惜园里侍弄花木,把那些盆栽的畏冷的花卉从暖房移到园子里,叮嘱她们要少浇水莫施肥,冬日花树浇多了水容易被冻坏,施了肥反而会烂根。

午后,陆葳蕤到前院书房为爹爹磨墨,看爹爹习练书法,她也花了小半个时辰临写了一遍西岳华山庙碑。

陆葳蕤于汉隶中独喜这西岳华山庙碑,华山碑用笔丰满,波磔明显,体势端庄,雍容典雅,是汉隶中的集大成者,但作为女子习练这华山碑因笔力不逮,容易流于纤巧,陆纳起先建议女儿习练曹全碑或者卫夫人的名姬贴,那名姬贴真迹为西中郎将豫州刺史谢万收藏,谢万便是谢安之胞弟,六年前陆纳亲去建康乌衣巷谢万府中临摹带回,但陆葳蕤却不喜曹全碑和名姬贴,一心只练华山碑,陆纳也只由她,未想陆葳蕤笔力甚健,华山碑体的隶书写得形神兼备,任谁见了都要夸葳蕤小娘子好笔力

临罢华山碑,斜阳穿窗暖照,已经是申初时分,陆葳蕤道:“爹爹,女儿多日未出府门了,这日头暖暖的,女儿想去真庆道院看看那些山茶。”

陆纳道:“好,你去吧,夕阳下山前一定要回来,莫再着凉。”

陆葳蕤笑道:“瞧爹爹说的,女儿只是小小的感了一次风寒而已,哪就这么弱不禁风了”

陆葳带着二僮二婢来到真庆道院,院主黎道人迎上来稽首长揖道:“陆氏娘子多日没来,后山山茶可都盼着你哪。”

小婢短锄道:“咦,这话怎么像是陈操之陈郎君说的”

黎道人呵呵笑道:“短锄小娘子说得是,小道笨嘴结舌的,哪有陈郎君言谈精妙,这话果然是小道向陈郎君学得的,今日想用上一用,却一下子就被识破了,看来小道还得老老实实说自己的话,鹦鹉学舌可不行。”

小婢短锄“格格”的笑,问:“黎院主,陈郎君今日来了没有”

黎道人睁大眼睛望着陆葳蕤:“陆氏娘子不知道吗,陈郎君早间就离开吴郡回钱唐去了,还特意来向小道告别,陈郎君真是太有礼了。”

陆葳蕤微笑道:“我知道,陈郎君昨日就去向我爹辞行了。”停顿了一下,问:“黎院主,那陈郎君临去时可曾说了些什么”

黎道人道:“没说什么,只说明年依旧要来看这后山的山茶”

陆葳蕤的心微微一空,淡淡的愁绪萦绕,却听那黎道人道:“陈郎君还送了一幅画给小道,说若有人买去,就当是他布施道院的香火钱。”

陆葳蕤赶紧问:“画在哪里,取来给我看。”

黎道人将陆葳蕤主婢请到三清殿左厢房坐定,取了陈操之上午送给他的那幅画呈上。

陆葳蕤展开画卷一看,却是画着一株老桃树,应是冬尽春来的景象,劲瘦枝丫上已有新苞吐芽,点点粉蕊隐约红雾浮动,更奇的是桃树主干有一个瘤结,很像一只眼睛,一只笑着的月牙形的眼睛

陆葳蕤忍不住笑了起来,原先的愁绪一扫而空,用微不可辨的声音说道:“原来你说我是桃树成精,你自己才是。”心情轻松爽快,起身道:“我先去看看山茶,不知大紫袍开新花未”

黎道人颇为失望,问:“陆娘子不要这画吗陈郎君的画虽然已扬名吴郡,可是此画未题鉴,别人还不知道这是陈郎君画的呢。”

陆葳蕤打心眼里往外笑,故意踌躇了一下,问:“那么黎院主准备卖多少钱呢”

黎道人送往迎来,这点机灵还是有的,笑道:“怎敢收陆氏娘子的钱,就送给娘子赏鉴便是,而且陈郎君的画虽不能说是无价之宝,但小道也不敢标价卖它。”

短锄道:“道人不开价就是漫天要价”

黎道人苦着脸道:“小道都说了要把这画送给陆氏娘子赏鉴的”

陆葳蕤道:“那就多谢黎院主了,簪花,将此画收好。”说罢,带着短锄出后院,上山看大紫袍去了。

黎道人很笃定地等着,像陆府这样的高门巨富人家,怎会白要他的画前两日顾家的痴郎君说是送道院三千钱,结果送来的是五千钱,还有一幅道院山茶图,只是顾陆两家不和,这画是不能卖给陆葳蕤了。

又想:“那个叫短锄的小丫头倒是一语中的,不开价便是漫天要价也,老子云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小道也算灵活运用。”

次日,陆府一名管事和两名府役送来十万钱,说是陆太守送给真庆道院作为修建山道之用。

第六十五章 冬夜归途

丁春秋的车夫曾多次往来吴郡和钱唐,熟识道路,在他的引导下,陈操之刘尚值这次没有绕道华亭,而是径直走嘉兴县这一条道,少走了一百多里弯路,但要多经过三处渡口,等渡船花的时间和绕道也差不多,好处是省了牛力和免了许多颠簸。

一行十一人腊月初二从吴郡出发,初五日到了嘉兴县,次日重新上路时,冬阳暖暖的天气一变而为朔风呼啸彤云密布,气温明显比前几天寒冷了许多。

刘尚值的仆人阿林缩着脖颈道:“看这样子,这两天雪就要下来了。”

丁春秋的车夫道:“趁雪没落下来抓紧赶路,不然的话路就难行了,起码要在路上多耽搁一天。”

来德和冉盛无所谓,他们还盼望着雪快点落下来,地上一片白,车轮碾过去两道鲜明的辙痕,很好玩,就怕下冷雨,那最难受。

冉盛忽然想起一事,问陈操之:“小郎君对润儿小娘子是说下雪的时候回来对吧这要是下雪了,润儿小娘子没看到我们回去,肯定要急哭了。”

陈操之早就担心着了,润儿宗之这两个小孩子,特别在意承诺的,只怪自己当初不该泛泛地说下雪之时归来,说个腊月初十岂不是好,如今人在路上,天要下雪,他又能有什么办法说道:“还有三四日便到家了,这雪一时也落不下来。”

此后两日,一行人起早摸黑地赶路,冬季昼短夜长,也赶不了多少路,且喜北风虽劲,雪还真是一时下不来,初八日黄昏时分到达余杭县时,陈操之提议不歇息,连夜赶回钱唐。

丁春秋刘尚值还有诸仆们离家多日,都是急于到家,而且余杭距钱唐只有四十里,估计亥时前可以到达,便都欣然同意,在余杭酒肆买了一些热酒熟肉吃了,给三头犍牛喂足了草料,便继续上路。

丁春秋现在与陈操之刘尚值已经有了友情,说道:“操之尚值,你二人今夜都到我丁氏别墅歇息,明日再渡江回乡,操之也正好要见我堂姐的对吧”

陈操之道:“是,临去时答应过嫂子,回来时要来看望她。”

天越走越黑,云层厚重,漏不下半点星光,阿林和冉盛举着松香火把在前照路,过一会就大声道:“到了石塘了”

“到了静林了”

“”

每隔六七里就报一次地名,告诉大家离钱唐越来越近了,似乎这样可以抵抗冬夜赶路的寒冷。

一行人到达丁氏别墅时,正听到庄客用响木“铎铎”地击梆报时,在寒寂的夜里显得分外的清空透亮,似乎还带着丝丝暖意。

丁春秋在驿道口时就已经跳下牛车步行,这时大声笑道:“我们还真准时,果然亥时赶了回来。”

丁春秋的侍仆已经先一步赶去拍门,报知春秋小郎君回来了从吴郡求学归来了,那嗓门里透着股衣锦还乡的欢快劲。

夜里一般都不开正门,从别墅左右侧门涌出十几盏灯笼,寒暄问候声一片,让丁春秋倍感温暖,油然而生回家真好之感,还好没忘了边上还有两位尚未回家的朋友,先吩咐一名仆妇去报知丁幼微,说陈郎君与他一道回来了,又命管事赶紧备酒菜,吃了热酒热饭再洗个热水澡就舒坦了。

丁氏族长丁异见儿子丁春秋与陈操之刘尚值一道回来,高兴之余,又甚感讶异,春秋看上去与陈刘二位颇为友善啊,以前他可是很瞧不起陈操之这样的寒门子弟的,这是怎么回事老夫让他去吴郡求学,主要是为了结好吴郡会稽两地的士族高门,为以后的仕途铺路,他倒好,结交了两个本县的寒门回来

丁异有点恼火,不等丁春秋用餐,就把他唤到小厅盘问,问他两个月学了些什么结交了哪些朋友

丁春秋早知父亲会这么问的,当即随便说了几句学业,说徐藻博士都夸他好学上进,接着就用浑厚大气的洛生咏配合着傲然的手势吟诵了一首四言诗,他知父亲不懂洛生咏,却又极其羡慕北方士族的风仪,这洛生咏一出口,父亲定然会被镇住。

果然,丁异的态度顿时和缓下来,点头道:“你学业倒是不错,那你说说,你都结交了哪些友人”

丁春秋道:“时日尚短,儿又专心于学业,与学堂其他学子大多数未有深交,真正比较知心的就那么四五位”

“哪四五位”丁异问。

丁春秋道:“堂上陈刘两位便是其二。”见父亲脸沉下来,又道:“还有两位分别是顾恺之和徐邈,徐邈便是那徐博士之子。”

“顾恺之”丁异一下子腰板都直了,问:“是顾悦之的儿子顾恺之吗”

丁春秋知道当年父亲结交顾悦之不成,至今引为憾事,应道:“正是晋陵顾氏的顾恺之顾长康,与我相交其契,这次临别还送了一幅画给我,约我日后去建康相见。”

其实顾恺之徐邈与丁春秋有点交情完全是因为陈操之的缘故,但丁春秋现在恨不得把顾恺之说成是他的生死之交,因为他父亲丁异就看重这个。

丁异大为高兴,捻须含笑道:“不错不错,能与顾氏子弟结为知交,为父甚是欣慰,那陆氏贺氏子弟与你交情如何啊”

丁春秋觉得父亲有点贪得无厌,说道:“爹爹,儿去吴郡才多久啊,哪能个个结交过来,那我还要不要学习了”

丁异笑了起来,点头道:“说得也是,反正明年你还要再去吴郡求学,结交上了顾氏公子,别的虞魏孔贺就更好说了好了,你快去用餐吧。”又道:“等一下,那褚文彬也与你同在徐氏学堂学习,他学业交友如何”

丁春秋知道父亲一直希望他强过褚文彬,这回可以得偿所愿了,说道:“褚文彬因其从兄褚文谦的羞耻事,一直想陷害陈操之,不料害人不成反害己,把陆太守的侄子给得罪了,不敢再来学堂听讲,褚文彬在吴郡的风评也极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