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16部分阅读(1/1)

丁异说道:“褚文彬要对付陈操之,自然是出于其父褚俭的授意,那褚俭未有什么表示吗”

丁春秋道:“陈操之甚得陆太守赏识,褚俭亦无可奈何。”

丁异长眉一抖,用丁春秋的原话问了一句:“陈操之甚得陆太守赏识”

丁春秋据实言道:“是,陈操之经常出入太守府,陆太守赏识他的书法,还有,顾恺之的老师卫协也收陈操之为弟子,教其习画,陈操之在吴郡风评颇佳,那日还有一个特意从建康赶来听他竖笛的公子,据说是桓伊的朋友,不知究竟是谁”

丁异缓缓点头,说道:“看来这个陈操之是要超过他兄长了。”

丁春秋问:“爹爹,那我与陈操之结交,可否”

丁异道:“未尝不可,只是要更注重与士族子弟结交,如那顾恺之,就应多来往。”

第六十六章 踏雪行

素色帷帐里,丁幼微和两个侍婢在青瓷灯下跪坐缝衣,膝下垫着蒲草编织的厚席,身前的胡桃木小案上有一只青铜护手暖炉,主婢三人缝衣手冷,不时伸手在暖炉上焐一会,焐手时便侧耳听屋外寒风的低啸,感着冬夜居家的温暖。

丁幼微把一条纹锦小襦裙缝制好,阿秀接过来看,赞道:“娘子的女红真是精致啊,针脚整齐细密丝丝合缝,我和雨燕自幼学裁衣缝纫,都快十年了吧,却比不上娘子学三年。”

雨燕道:“咱们两个哪能和娘子比,娘子是我见过的第一心灵手巧的人。”

丁幼微笑道:“每次都要夸,不嫌烦吗”伸出白皙修长的右手捂在青铜暖炉上,侧耳倾听,说道:“铎铎铎,又在报时了,啊,亥时了”对阿秀和士雨燕道:“润儿和宗之的新年衣裳都缝制好了,你们都下去歇息吧。”

阿秀一边收拾针线器物,一边问道:“操之小郎君这两天也该回来了吧,这些新衣正好让他带去,真想看到润儿小娘子穿着簇新小襦裙的可爱模样啊。”

雨燕道:“这北风刮得好紧,说不定夜里就要下雪了,操之小郎君就要冒雪赶路了。”

丁幼微秀眉微蹙道:“小郎年幼,还没出过远门,在外近三个月了,也不知身体安康否”

这时,从大门方向隐隐传来嘈杂的人声,丁氏别墅很大,从这个小院到大门有半里多路,丁幼微听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在意,让阿秀帮她卸了钗簪,一头乌黑丰盛的长发倾泻下来,披垂在腰臀上,纤瘦的身子愈显柔美,正待解衣上床,听到有人在拍院门

楼下住着一个老年仆妇,这时已经睡下了,丁幼微道:“雨燕,你去看看,有什么事”

雨燕点亮一盏小灯笼,拉着阿秀一道去,说她一个人害怕。

丁幼微就未解衣,手捧暖炉坐在床边等着,看这么晚了会有什么事

听得雨燕开院门的声音,然后是不甚分明的说话声,随即便是阿秀跑到楼下扬声道:“娘子,操之小郎君来了,从吴郡回来了,和春秋小郎君一道回来的。”

丁幼微惊喜交集,赶紧穿好青丝履,一头长发这时是无暇梳理了,找了一条蓝色的丝带绾着,快步走到楼廊上,俯身问:“小郎来了吗在哪里”

报信的仆妇道:“与春秋小郎君一起在前厅用餐呢。”

丁幼微即命阿秀取羔裘来披上,主婢三人去前厅,阿秀先去探看,说有外客在,丁幼微便在侧室等候,隔着帘子能听到小郎温雅的话语,心里真是高兴。

叔父丁异走过来道:“幼微在等陈操之啊,呵呵,三个小辈连夜赶回来,也是思乡心切了。”略略说了两句便走了。

丁幼微有点奇怪,春秋回来了,叔父自然高兴,可是叔父把操之与春秋一起并称为小辈,这还真是少有的事。

过了一会,陈操之过来了,恭恭敬敬向丁幼微行礼。

丁幼微含笑打量着小郎,说道:“操之,怎么连夜赶路,可有多辛苦,冻着了怎么办”

陈操之道:“担心下雪又要耽搁,到余杭时是傍晚,干脆走一程夜路赶过来嫂子,我身子好着呢,穿得暖暖的,不会冻着。”

丁春秋也过来向堂姐见礼,说道:“操之今夜还在三姐小院里歇息吗那好,尚值我会让人安置好的,操之随三姐去便是,对了,先去沐浴吧,热水已准备好。”

陈操之便对丁幼微道:“嫂子先回院子吧,我沐浴后即来。”

丁幼微见丁春秋与陈操之很熟络的样子,心知二人同在吴郡求学结下了友谊,很是高兴,说道:“你快去沐浴,嫂子在这里等你。”

陈操之匆匆沐浴后,赶过来一看,嫂子果然还在这里等他,阿秀和雨燕都在,不停地呵气暖手,冷啊。

四个人朝小院走去,丁幼微侧头看着陈操之道:“操之身量真是长得快啊,现在已经有七尺高了吧,四月间来时还与我差不多高,现在就比我高出一截了。”

陈操之道:“嫂子,过了年我就十六岁了,成丁壮了,要被拉去服杂役。”

丁幼微笑道:“你是六品官人呢,谁敢拉你去服杂役。”

到了小院,雨燕和阿秀急急去给陈操之整理卧室叠被铺床,雨燕又把她自己的一个俗称“汤婆子”的锡壶放置在衾底,这样操之小郎君等下来睡时被窝就暖烘烘了。

陈操之在书房里向嫂子说了吴郡求学两个半月来的经过,与陆葳蕤之间的交往却没有说。

丁幼微蹙眉道:“操之,看来褚氏与你是结下深怨了,你千万要小心,我叔父曾说过褚俭这人甚是阴险,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陈操之道:“嫂子放心,县上是汪府君主事,郡上有陆太守,褚氏并不能为所欲为,我也会小心应对的,明年三月正式定品之后就好了。”

丁幼微还有很多话要说,但知道小郎赶路辛苦,现在已经快到子时了,便没再多说,让雨燕掌灯送陈操之去歇息。

陈操之也的确累了,倒头便睡,次日清晨醒来隐隐听得屋外瑟瑟有声,匆匆穿衣下榻,开门到楼廊上一看:啊,下雪了

雪不大,零零星星地飘着,地上还未积起来,但看看天上厚重的灰色云层,这雪肯定会越下越大。

昨夜睡得晚,丁幼微和阿秀雨燕都还未起床,陈操之便自己去取水洗漱,等他重回楼上,嫂子丁幼微已经坐在铜镜前梳妆,阿秀在侍候,宛若后世流传的顾恺之所画女史箴图描绘的女子梳妆情景。

丁幼微从镜里望着陈操之,微笑道:“操之昨夜赶来还真是时候,你看这一早就下雪了。”

陈操之道:“嫂子,我要立即赶回陈家堡了。”说了当初对润儿的承诺。

丁幼微惊笑道:“润儿那个小东西真是会哭的。”便急命阿秀雨燕收拾东西,都是为阿姑操之宗之和润儿缝制好的新衣还有一些新年礼物。

陈操之道:“我在吴郡也给嫂子还有阿秀姐姐雨燕姐姐带了一些小礼物来。”说罢下楼出院,过了一会带着来德冉盛来了,奉上礼物,是吴郡刺绣纹绮绵透雕象牙梳之类的物事,还有一卷陈操之临摹的卫恒四体书势,这是给丁幼微的,陈操之以前听嫂子说过久闻四体书势的大名却未得一见。

陈操之也等不及吃汤饼了,便即拜别嫂子,让来德去唤刘尚值一道起程,丁春秋未及梳洗赶来相送,相约明年二月初齐赴吴郡。

卯时末,两辆牛车轧轧南行,雪渐渐的大了,一个时辰后到了枫林渡口,地上已经有了薄薄的一层积雪,且喜渡船就在这边,陈操之让来德押着牛车在后,他与冉盛先乘小船过了江,与刘尚值在渡口道别,换上高齿木屐,双袖摆动,踏雪先行。

第六十七章 温情

天冷,润儿贪恋热被窝,不肯起来,听青枝在外面叫:“下雪了下雪了”大喜,赶紧爬出温暖的被窝,撩开帷幄溜下床,光着脚就跳到楼廊上,还没看到雪就被青枝拦腰抱回房去,小屁股挨了清脆的两巴掌

“衣裳也不穿袜履也不穿,就敢下床,难道青枝姐姐不会打人吗”

话音还没落,隔壁房间的宗之也蹿出来了,也是穿着单衣光着脚在跳:“哦,哦,下雪了,丑叔要回来”

小婵气急败坏地跑出来把宗之拖了回去。

过了一会,小兄妹二人都衣帽厚实地出来了,迭声问:“丑叔快到了吧”

“丑叔是不是已经过江了”

“”

小婵和青枝两个疲于应付,哄道:“操之小郎君是快回来了,你们两个要乖,先去洗漱,吃了早餐等丑叔回来。”

两个孩子争先恐后去洗漱了,吃罢早餐大约是卯时末,攀着廊栏看天上的雪越下越大,问身边的祖母:“丑叔怎么还不回来”

陈母李氏也担忧着,操之此时定然是在路上,这天寒地冻的又下起了大雪,行路难啊,应道:“是快回来了,你们两个先去书房读书习字,你丑叔回来听到你们在读书看到你们在习字,可知有多高兴”

宗之和润儿一听,觉得有理,他二人这两个多月一直没有偷懒,和以前丑叔在家一样坚持每日读书习字,天气好时,就由荆奴和来震带着登上九曜山,向北遥望,小兄妹二人讨论丑叔是在北边哪座山峰后面求学

两个孩子来到书房,人手一卷,开始齐声朗读论语,这是润儿的主意,说两个人一起朗读,声音就更响亮,丑叔在大门外就能听到。

读了小半个时辰,一部论语读了一大半了,还没见丑叔回来。

润儿道:“阿兄,咱们歇会,口都干了。”

小婵和青枝赶递上温茶给他二人喝,小兄妹二人喝了水,跑到楼廊上朝大门张望了一会,又回来开始习字,宗之临摹的是宣示表润儿是曹全碑,两个孩子都觉得自己进步很大,丑叔看到了一定会表扬他二人。

练字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了,丑叔还是不见踪影,小兄妹二人坐不住了,执笔的小手冻得通红,都麻木了,写出来的字也好难看。

润儿提议:“阿兄,咱们到大门口去等丑叔吧”

宗之自然是热烈响应,小婵和青枝拗不过他二人,只好带他们到大门口,立在檐下东张西望。

独臂荆奴也在翘首朝北路上看,等着操之小郎君和冉盛回来。

巳时三刻,风雪愈急,大片大片的雪花铺天盖地拥下来,地上眼见的白了起来。

荆奴比宗之和润儿还焦急,去向来福借了宽沿斗笠,握一根五尺柳杖,对陈母李氏道:“老奴到前路去迎迎看,说不定小郎君和小盛就过了江来了。”

宗之润儿自然嚷着要跟去,陈母李氏想想操之今日也该回来了,临去时说了腊月初就动身回来的,今日已经是腊月初九了,便让来福去向族长陈咸借牛车,载着宗之润儿往枫林渡口方向迎接一程,不管接没接到,午时前一定要回来,莫要冻坏了孩子。

来福赶着牛车,青枝和小婵各抱一个孩子坐在车厢里,独臂荆奴却不肯坐车辕,他宁愿步行,用柳杖支撑防滑,走得比牛车还快,荆奴年近六十,筋骨依然强健。

从陈家坞至枫林渡口有二十多里路,来福驾车荆奴步行,迎出十余里,并不见前路有行人,只有白茫茫一片。

眼见临近午时,来福谨遵主母叮嘱,停车道:“小郎君今日怕回不来了,就是今日赶到钱唐,也要去丁氏庄园看望小主母,应该是明日回来,咱们先回去。”

荆奴道:“来福你们先回去,我一个人赶到枫林渡口等等看。”

润儿带着哭腔道:“我不回去,我要去渡口等丑叔,丑叔说了下雪时就回来的,雪这么大了,丑叔一定会回来的。”

小婵把润儿搂得紧紧的,哄道:“好好,润儿乖来福叔,就再迎三四里吧。”

来福望空挥鞭,牛车碾雪,继续往北行驶,又行了两三里,走在前头的荆奴突然停下脚步,将柳杖倚在身上,脱下斗笠举高,似乎要挡住漫天大雪好看清前路,突然高呼道:“小盛小盛”,一撑柳木杖,健步如飞。

三十丈外的风雪中传来冉盛欢喜的声音:“荆叔,是我,小盛,还有小郎君,我们回来了”

随即,纷纷雪影中现出两条身影,头戴竹笠,大步而来。

来福停下车,小婵和青枝把宗之和润儿抱下来,小兄妹手牵着手向前跑,锐声喊着:“丑叔丑叔”

润儿跑得急,跌了一跤,待爬起来时,就被一人凌空抱起,高挺的鼻梁黑亮的眼眸春风一般的笑容,不是丑叔又会是谁只听丑叔笑道:“润儿宗之来接丑叔了,冷不冷”

润儿下巴沾着雪末,颊边还挂着几滴亮晶昌的眼泪,又是笑又是哭,抱着丑叔的脖子不知高兴成什么样:“润儿就知道丑叔一定会回来的,雪下得很大了,丑叔就一定会回来”

陈操之俯身将宗之也一并抱起来,没走两步,就听得脚底“嘎吱”两声脆响,屐齿断了。

小婵和青枝站在一边看着这叔侄三人的亲热劲,心里也是暖暖的。

自陈操之现身,小婵的眼神就没从陈操之脸上移开过,心里想着:“操之小郎君又长高了,更俊美了,真让人着迷啊。”突然看到陈操之脚步一滞,赶忙上前问:“操之小郎君怎么了”

陈操之展颜一笑:“小婵姐姐青枝姐姐,你们都来了,我屐齿折了,你们快把宗之润儿抱到车上去,这雪好大。”

小婵和青枝一人一个,把宗之和润儿抱上去,小婵招呼道:“操之小郎君,你也坐到车上来,屐齿折了,雪会浸湿布袜的。”

陈操之袜子已经湿了,说道:“坐得下吗没多少路,走回去也不要紧。”

小婵道:“都是自家人,挤挤怕什么,快上来。”

陈操之便上了牛车,木屐搁在车稍后板上。

来福这时才问:“小郎君,我家来德呢”

冉盛坐在了车辕上,抢着道:“来福叔放心,来德哥那么大的人怎么丢得了,他驾车在后头呢,渡江时耽搁了,一时半会赶不上来。”

来福“嘿嘿”两声,这才放心,指挥黄牛掉头往回路驶去。

小婵突然惊道:“啊,袜子全湿了。”不由分说把陈操之的湿袜剥去,手摸陈操之的脚,又惊道:“冷得像冰。”

来得匆忙,车厢里也没有取暖的东西,小婵便将陈操之一双冰冷的脚紧紧抱在怀里,说道:“我给操之小郎君焐焐。”眼睛不看陈操之,垂着眼睫,只看陈操之的脚。

陈操之有些难为情,双足虽然冰冷,但感觉还有,还相当灵敏,充分感受到小婵怀抱的温暖和温柔,而且又抱得那么紧,足底简直就像是踩在软软的球上

第六十八章 生活在人间

这雪下了整整一日,到夜里犹在零星地飘,从坞堡三楼望下去,祖堂屋顶厚厚一层积雪,环形大院里东南西北四楼各清扫出一条没有积雪的小路,在接近坞堡大门时四条小路交汇在一起

目光越过坞堡的楼檐,远山近树俱是白茫茫一片,再往上,就是广袤无限深邃深沉的夜空。

晚餐后,陈操之立在楼廊上悠闲了一会,便到母亲房里叙话,自午时归家,四伯父便来与他长谈了小半日,一直没机会和母亲好好说说话。

陈母李氏体弱畏冷,早早便上了四屏帷幄大床,盖着厚衾,半靠半卧着,帐额上系帐幔的组绶垂落下来,润儿就坐在祖母身边,伸手轻轻碰触组绶玩耍。

陈操之和宗之坐在大床前的箱檐上,英姑小婵青枝侍坐一边,一盏两芯铜牛灯搁在床前矮几上,灯光晕黄柔和,盯着灯芯看久了,眼前会显现一圈圈彩虹一般的光环

陈操之向母亲说了昨夜到丁氏别墅见到嫂子丁幼微的事,宗之和润儿好羡慕,说他二人已经三个月没见到娘亲了,润儿问:“丑叔,娘亲想润儿和阿兄不想”

陈操之问:“润儿以为呢”

润儿立即点头道:“想的,就像润儿和阿兄想娘亲一样。”

话全被妹妹说了,宗之就在边上使劲点头。

陈操之道:“你们娘亲还亲手缝制了新衣让丑叔带来了,还有别的礼物,不过现在不能给你们,要等正月初一那天的早上,你们一醒来就会看到。”

两个小家伙轻轻吧嗒了一下嘴,非常期待的样子,却谁也没闹着现在就要看礼物,润儿问了宗之一句:“只有二十一天了是不是,阿兄”

宗之应道:“对,咱们很快就能看到娘亲给咱们的礼物了。”

陈操之道:“丑叔也有礼物给你们,你们明天早上醒来就会看到了。”

两个孩子高兴极了,嚷着要去睡觉,因为睡觉时间过得快,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就是明天了。

陈母李氏正有话要对操之说,便让小婵和青枝带宗之润儿先去睡觉,只有老丫环英姑依旧陪在身边。

陈母李氏道:“丑儿,你且把赴吴郡求学的事说给娘听听。”

陈操之不想母亲为他担心,只说求学交友拜师的事,未提褚俭父子,又说了太守陆纳赏识他

陈母李氏欣慰道:“当年你兄长也曾蒙陆太守赏识,那时陆太守是本州别驾兼州中正,真是一位少有的不因门第轻视他人的高贤啊。”

又说了一会话,陈操之知道母亲一向早睡早起,便请母亲早点歇息,正要退出,却听母亲道:“丑儿,等一下,娘还有一事要问你。”

陈操之便又坐回床前的箱檐上,恭听母亲问话。

陈母李氏拉过儿子的手,在手背上轻轻拍着,却问:“丑儿,过了年你几岁了”看着儿子愕然睁大了眼睛,陈母李氏自己就笑了起来,自问自答道:“嗯,十六岁了,今年戊午年,明年己巳年,我儿是丙申年冬月初一生的,明年就十六岁了,娘看你现在就快有你兄长那么高了,你还会长呢”

陈操之听母亲和他说这些,隐隐猜到母亲想说什么了,不禁有点着急,说道:“是啊,儿是冬月生的,算起来才刚满十四周岁,还小得很哪。”

陈母李氏笑眯眯看着儿子道:“也不算小了,你是我西楼陈氏的顶梁柱啊,丑儿,娘问你一句话冯县相之女冯凌波你是见过的,听说你去吴郡那日还在渡口遇到他们一家三口,你看那冯氏女郎怎么样啊”

陈操之心道:“果然是为了这事。”说道:“娘,儿又不是登徒子,哪能盯着人家小娘子看”

陈母李氏笑道:“看看也不打紧,娘知道你是有主见的,所以冯妻孙氏露口风想与我陈氏结亲,我没有即刻答应,说操之还小,待明年正式成丁再议婚姻不迟,而且明年三月你要赴郡正式定品,娘不想你分心。”

陈操之喜道:“娘真好,为儿想得周到,儿暂不打算考虑婚事,明年的定品是最重要的,儿虽有全常侍陆太守赏识,但也有嫉贤妒能之辈看不得儿出人头地。”

陈母李氏抚着儿子的手背道:“娘知道你很不容易,娘都让你自己拿主意,不过娘看那冯凌波真是不错的,容貌虽算不得极好,但也眉清目秀知书达礼,挺聪明的一个女孩子。”见陈操之不作声,又道:“年后你莫忘了去冯府拜访,通家世谊,总要时时来往才好。”

陈操之答应了,向母亲道了安,退出母亲卧室,独自在楼廊上站了一会,感受坞堡冬夜的温馨。

环形的坞堡一百多个房间约有一半房间透出灯光,那是钱唐陈氏族人在灯下读书闲话做女红玩游戏

与贫户流民比,钱唐陈氏算是丰衣足食的,有近四千亩的田产,这几年,九曜山至玉皇山之间的陈氏授田年年丰收,原本是下品的盐碱田逐年肥沃起来,陈氏族人喜笑颜开。

但在士族豪门兼并土成风的东晋,陈氏田产随时都有可能被外姓侵占去,上回鲁主簿想借提高陈氏授田的品级来打压陈氏,若非葛洪出面,钱唐陈氏的处境将会是极其困难。

陈操之想,既然生活在这个时代,想让自己家人族人过得安稳,那就必须获得士族的地位,至于其他治国平天下,那是后话,现在连自己族人都不能保证安居乐业,遑论其他

但是,想要通过正当途径由寒门升为士族,和鲤鱼跃龙门也没什么区别,化龙登天,何其难哉

陈操之不想与冯氏结亲,除了对陌生的冯凌波没有什么情意之外,另一原因就是不想再给自己套上一重枷锁,上回他就对母亲说过,他要娶嫂子那样的士族女郎

士族身份,簿阀和簿世固然是关键,但姻亲的地位也非常重要,寒门对寒门士族对士族,而如果寒门与士族联姻,寒门的地位自然提升,这也是钱唐陈氏在本县寒门中首屈一指的重要原因,陈氏子弟能娶到丁氏女郎的确是高攀的。

陈操之在心里问自己:“陈操之你这样是不是势利”昂首望着雪后的夜空,云层已散去,有寒星闪闪烁烁,他回答道:“也许势利,因为我生活在人间,我不能为了表示我不势利而去娶冯氏女郎,真要那样我又何必这般努力,结庐隐居就可以了,可是陶渊明隐居也很无奈啊”

“操之小郎君,廊上有风,站这么久不冷吗快进来吧。”

小婵举着一盏雁鱼灯,站在书房门口,款款说道。

陈操之一笑,抛开那些念头,随小婵进了书房,问:“小婵姐姐怎么还没睡”

小婵道:“还早,我睡不着,服侍润儿睡着后,就来书房看你有什么要吩咐的”

陈操之道:“今日倦了,不夜读,对了,我给小婵姐姐和青枝姐姐也带了小礼物回来,是不是也明早给你”

小婵“格”的一笑:“我是小孩子吗,操之小郎君可别忘了,我可比你大六岁呢。”又笑道:“现在晚了,还是明天给吧,操之小郎君早点歇息,床已经暖好了。”

第六十九章 吼书

若剔除烦恼,只剩下诗意,那么这明圣湖畔九曜山下的陈家坞简直就是世外桃源,鸡鸣犬吠,炊烟袅袅,琅琅的书声更显雪后山居的静谧。

陈操之叔侄三人又像以前一样在一起读书习字,宗之把这两个多月积累下来的读书疑难记在一卷纸本上,现在陈操之一一为他解答,润儿也在一边听。

冉盛在从吴郡回程时信心满满,论语上的字他已经全认得了,操之小郎君教他的,他急欲在润儿面前展示,回到陈家坞后的起先两日,润儿忙着玩陈操之给她买回来的玩具,什么九连环啊白瓷口哨犬陶制的小房子,玩得个不亦乐乎,没顾得上考他,冉盛着急啊,到第三日,润儿记起来了,让他把论语从头到尾读一遍

冉盛的读书声实在洪亮,整个坞堡都听得见,而且越读嗓门越大,不是读书,简直是在吼书,若是孔老夫子有他这嗓门,那真是能振聋发愦,只怕孔门就不止三千弟子了

冉盛吼道:“子曰:由,梅诲汝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冉盛吼道:“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药乐何林放问”

润儿提醒他:“小盛,声音轻一点,你已经读错八个字了,会让东楼南楼北楼的叔伯们笑话的。”

冉盛脸顿时涨得通红,“吭哧吭哧”读不下去了。

小美女润儿甜甜一笑,说道:“小盛,你已经很厉害了,才两半月就把论语读得这么熟了,声音轻点,读给我听,错了哪些字我给你记着,等下教你。”

润儿毕竟是当老师了,在冉盛面前不自称“润儿”,称“我”了,但与祖母丑叔阿兄说话时还是“润儿润儿”的。

冉盛高兴了,小声地读了起来,读着读着,嗓门又逐渐加大

腊月初九那场大雪后接连晴了五六日,道路上的积雪渐渐的化了,陈操之带着冉盛来德去了一趟宝石山,来德驾着牛车,车里载着一些米面菜脯之类,送给初阳台道院那两个留守的道人当年货。

两个道人看到陈操之也很高兴,陈操之是葛师弟子,是初阳道院半个主人,而且这天寒地冻的天气送米面食物来,两个道人着实感激。

陈操之把先前借去的高士传新书道德论达庄论共二十余卷放回书架原处,又找到脉经十卷杨雄法言十三卷王弼周易略例二卷,以及董仲舒的天人三策,一起带回陈家坞抄录研读。

读书习字之余,陈操之每日都要作画,揣摩卫协留下的卫氏六法,回忆卫师和顾恺之作画时的用笔和用墨方法,摸索学习。

宗之和润儿看到丑叔去了一趟吴郡,就又学会画画了,佩服得不得了,丑叔作画时,他两个就一左一右站在边上看,小嘴不时“啧”的一声,表示惊叹赞美。

陈操之用了七天时间画成了一幅山居雪景图,第一次采用多角度视角的全景构图法作画,画成后觉得这幅画整体构图颇为生硬,和卫师的桓伊赠笛图顾恺之的月夜捣衣图相比实在差得太远,心想自己在构图布局方面太弱,只画一山一石一花一木尚有可观之处,画这样的全景图功力还不够。

但宗之和润儿高兴坏了,去叫祖母来看叫英姑来看,说这是丑叔画的九曜山,画得真像。

润儿非常好学,央求道:“丑叔教我作画吧”

陈操之笑道:“润儿要做吴郡第一名媛”

一语未毕,想起了陆葳蕤,那日在真庆道院后山,陆葳蕤说过想看看可爱的润儿呢。

润儿道:“丑叔是说润儿要做吴郡第一名媛就要学画画对吧,那丑叔赶快教我吧。”

宗之自然不甘落后,也要学画。

陈操之道:“现在丑叔自己还没怎么学会作画,教得了你们什么润儿过了年才七岁,太小了,再练一年的字,把笔力练出来,八岁时丑叔开始教你作画,宗之和润儿同时学,两个一起会更有兴趣”

说这话时,有个念头在陈操之脑海里一闪而过,心想:“让陆葳蕤来教润儿作画岂不是好”这个想法转瞬即逝,没有多想,在吴郡时,觉得陆葳蕤离他并不远,探病搭脉时更是近在咫尺呼吸相闻指尖可触,但如今回到了钱唐,空间的远隔也凸显出双方地位的悬殊,就觉得美人如花隔云端,美丽纯真的陆葳蕤是遥不可及的。

陈操之很少去想这些,他现在就是每日勤学不辍,经学玄学书法音乐绘画,觉得自己需要学习的东西实在太多,前世灵魂带给他的是事半功倍的学习方法和远超同龄人的领悟能力,还有,让他有明确清晰的努力方向。

陈母李氏爱听儿子陈操之吹奏长短清箫曲,每日晚餐后,陈操之就到母亲房里吹奏一曲,母亲便会说,以前你嫂子的箜篌也弹得好听,现在润儿常去拨弄那架箜篌玩耍,可惜无人教她。

腊月二十日,陈家坞西楼热闹非凡,来福次子来震把黄佃户的女儿娶过门了,喜庆气氛一直延续到过年,这期间刘尚值来访过一次,相谈甚欢,约定明年二月初六起程去吴郡。

腊月二十八,过年的前两天,族长陈咸来找陈操之,说六弟陈满恳求让其次子陈流重新回归陈家坞,说临近年关,陈流无宗无族,甚是凄凉,对以前的所作所为痛悔不已,只要能回到宗族,别的处罚都甘心领受问陈操之意下如何

陈操之心中一叹:“四伯父真是过于厚道心软了,刚逐出宗族的人又想收他回来”想了想,说道:“四伯父,还是把六伯父和其他叔伯兄弟请到祖堂一起商议吧,有些事当面说清楚更好,毕竟把陈流逐出陈家坞是族人共议通过的,现在要纳其还族也需要族人共同商议才行,我西楼陈氏需要的是齐心协力,我不想让六伯父怨恨我。”

陈咸便即去召集族中十六岁以上的男丁以及族中长辈到祖堂议事,“有序堂”内,东西南北四楼各据一席,西楼一席只有陈操之和母亲两个人,看上去势单力薄的样子,但因为陈操之即将获得的六品官人的免状,西楼陈氏在族中可谓举足轻重。

陈满代子陈词,老泪纵横,“有序堂”内的族人大都心生怜悯,想着陈流虽然有种种不是,但毕竟是陈氏血裔,这大过年的无家可归无祖可祭,着实凄凉,现在既已翻然改悔,还应给他一个自新的机会,所以,一个个眼望族长陈咸和陈操之。

陈操之知道众意难违,他事先已与四伯父商议过,便道:“但凭族长决定。”

陈咸点点头,说道:“陈流逐出宗族是一件大事,若仓促又收其归宗,那就太儿戏,不足以惩戒顽劣,操之不念旧恶,允其归宗,是为了团结族人着想,我钱唐陈氏决不能兄弟阋墙,我决定,视陈流明年的所作所为而定,若县上风评转佳,则许其认祖归宗,若继续为恶不悛,则永不许其回陈家坞”

“有序堂”内的族人都连连点头,陈满原担心陈操之不肯放过陈流,现在能有这样的结果也满意了,赶紧向族长道谢,又向陈母李氏道谢。

第七十章 婉拒

东晋之时,还没有新年贴春联的习俗,只在门前钉两块刻有“神荼”“郁垒”二神像的桃符,用以避邪驱灾祈福免祸。

除夕夜,陈操之在早已备好的两块长方形桃木板上用张迁碑隶体写下一幅春联:“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

命来德用小刀镌刻成阴文,然后填上朱砂,将这两块春联桃木板与桃符一起钉在西楼大门口。

子夜之前,陈操之代表西楼陈氏参加祖堂的祭祖仪式,仪式一直延续到新年初一的凌晨,然后互相恭喜祝福而散。

初一日大清早,润儿醒来,睁眼看到床前箱檐上放着簇新的纹锦小襦裙,襦裙上压着一个金项圈,项圈缀着长命锁和玉如意,长命锁錾着“祝寿安康”四个字,玉如意上有及仙桃蝙蝠金鱼莲藕这些吉祥图案

在小襦裙和金项圈边上,赫然是一架小箜篌,比隔壁丁幼微书房里的那架箜篌小一半,但同样是二十五弦金彩翠藻,制作工艺半点也不马虎。

润儿大喜,钻出被窝就要去抱那箜篌,已经先起床的小婵开声道:“润儿小娘子新年吉祥,润儿是不是长大一岁了”

润儿赶紧又缩回被窝,睁着亮晶晶乌溜溜的大眼睛,甜甜道:“小婵姐姐新年吉祥,小婵姐姐快帮润儿穿衣吧”眼睛不停地看那架小箜篌,问:“小婵姐姐,这是不是娘亲给润儿的新年礼物”

楼廊上传来陈操之清朗的声音:“润儿起床了,新年好”声音未落,神清气朗的陈操之牵着侄儿宗之走进来了,微笑着对小婵躬身道:“小婵姐姐新年好”

小婵笑盈盈看着陈操之,还礼道:“操之小郎君新年吉祥宗之小郎君新年吉祥”

一身新衣裳的宗之也道了吉祥,朝润儿一扬手里的小玉箫,喜孜孜道:“润儿你看,这是娘亲给我的小玉箫,我刚试了试,手指可以按到箫孔,我可以向丑叔学吹箫了。”

润儿站在床边,伸着手臂让小婵帮她穿衣着裙,小嘴朝箱檐上的小箜篌呶着:“润儿也有,娘亲的大箜篌润儿弹不了,这小的可以弹,下回去见娘亲时就带这小箜篌去,让娘亲教润儿,丑叔说对不对”

待润儿衣裙齐整梳洗完毕后,叔侄三人便一起去陈母李氏房里请安,向母亲向祖母道新年吉祥。

陈母李氏看着挺拔俊美的儿子和璧人似的一对孙儿,笑得合不拢嘴,吩咐英姑备赏钱,西楼陈氏上上下下都有新年赏钱。

楼下的冉盛在喊:“操之小郎君,我和来德哥要燃爆竹了,要不要来看”

陈操之便牵着侄儿侄女的手下楼看冉盛来德放的是什么爆竹

只见来德和冉盛一人手里一小捆细长竹竿,在一个小火堆上点燃,竹竿燃烧起来“噼哩啪啦”响,原来这就是爆竹。

竹竿多,爆竹声很响,润儿捂着耳朵躲在陈操之身后,伸出脑袋看来德和冉盛拖着一捆燃烧着的竹竿兴高采烈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这是在驱逐瘟神。

东楼南楼北楼也一起来爆竹,热闹非凡,竹竿燃烧的烟火气有种熟香气味,陈操之喜欢闻这种味道。

其他三楼的族人看到西楼的桃木春联,觉得新鲜喜庆,以为是陈操之从吴郡学来的习俗,急急去仿制了悬在大门上。

族长陈咸命人刨制了两块大桃木板,请陈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