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18部分阅读(1/1)

,但我却未看到有平复贴,也许放置于别处,下次拜见陆使君之时我帮你问问。”

一路无话,二月十四日午前陈操之一行十一人到达吴郡,在城中小作停留,买了一些酒食,便直接前往西门外狮子山下的徐氏草堂,经过真庆道院时,陈操之请刘丁二人稍待,他去问候院主黎道人。

黎道人见到陈操之,很是欢喜,寒暄之后,黎道人说道:“多谢陈郎君赠画,那画被陆氏娘子以十万钱买下,小道这几日便要招募工匠修建后山石阶,大紫袍瑞雪那几株名贵山茶要以石栏围起,松木亭也要整修一下”

“十万钱”陈操之倒没想到他的画这么值钱,卫师张墨也不如吧,也只有陆葳蕤这个冤大头肯买,微笑道:“黎院主,我的画是不值钱的,这是陆使君的仁德,真庆道院的茶花也是吴郡名胜了,游玩之人颇多,陆使君是借此机会假黎院主之手做些惠民之事,我何敢居功”

黎道人笑道:“陈郎君太谦了,无论如何,小道都是感激陈郎君的,待山道松亭修好后,小道还要请陆使君来此一游,让陆使君看看,小道得了钱是做了事的,哈哈,陈郎君到时也一定要来。”

陈操之问:“那陆氏娘子近日可曾来此游玩”

黎道人道:“陆氏娘子除了年节那几日没来之外,几乎是天天来,不过最近这三日却没有来,想必是府中有事或者是外出游春了。”

陈操之点点头,告别黎道人,与刘尚值丁春秋来到小镜湖畔徐氏草堂,但见草堂寂寂冷冷清清,只有一个老仆在看守门户,徐博士父子还未从京口回来。

刘尚值喜道:“徐博士晚几日来最好,我们且先悠闲着,四处游玩一番。”

众人来到桃林小筑,恰是正午时分,春光明媚,溪水潺潺,夹岸数百步的桃花大都开了,远远望去,一片粉红如烟似雾的轻轻笼罩,粉红香雾中还有缕缕绿意,清新怡人,那是桃树新发的叶芽。

陈操之刘尚值丁春秋让仆人们驱车先去桃林小筑,他们在桃树下漫步,诵“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诗,又到溪边掬水洗脸,溪水冷冽清澈,让人神气为之一清。

顾氏庄园的佃客老芒头赶来向三位郎君恭贺新禧,说草堂三日一清扫,随时可入住,陈操之刘尚值丁春秋各赏他两百钱,老芒头欢天喜地,顾家痴郎君临去时可是告诫过他不许收陈郎君等人的房租的,但赏钱是可以收的吧。

顾恺之卫协离去后,桃林小筑比较宽绰,丁春秋便与陈操之刘尚值一起住在这里,丁春秋道:“家严三月初会来郡上,到时我可能要住到城里去。”

丁异对儿子定品极为重视,也想借机拜会吴郡名流,提高钱唐丁氏的声望,钱唐八姓,丁氏排名在褚氏之前,但自丁异退居林下褚俭荣升吴郡丞郎之后,又因为丁幼微下嫁寒门这一沉重打击,丁氏在钱唐士族中的声望差不多就是垫底了,只怕下次谱牒司重新排序,褚氏就要排在丁氏前面了,这是丁异无法忍受的,且喜褚氏后辈不争气,褚文谦斗书法输给寒门陈操之沦为笑柄褚文彬在吴郡又风评不佳,而丁氏后辈虽不能说非常优秀,但压褚氏一头是绰绰有余的,丁异之侄丁幼微的长兄丁立诚是益州犍为郡武阳县县令,丁异的长子丁夏商是五品官人,准备今年谋取一个清闲官职

丁春秋这人虽然有士族子弟的傲气,但还是比较坦率的,他现在已视陈操之为友,所以这些话他都对陈操之说了出来,并无太多顾忌。

刘尚值问:“不知今年的扬州大中正是哪位三年前是王述王刺史兼任的。”

丁春秋道:“这个我也不知,咱们钱唐消息太闭塞了,郡上应该是早就知道了,明日去打听一下。”

当夜三人在桃树下漫步,一轮寒月泠泠浸人,溪水清光跳跃,两岸桃花洗尽铅华,与梨花同白,仿佛冰雪之姿。

陈操之道:“顾长康是个热闹人,没有他,这春夜还真是寂寞。”

刘尚值道:“是啊,真怀念长康的吟诗咏叹啊。”

忽听得身后传来急促脚步声,有人喝道:“让一让,让一让”

陈操之回头一看,清冷月色下,七八条人影急速行来,小跑一般,当即与刘尚值丁春秋退到桃树下,那七人带起一阵香风,从陈操之身畔掠过,前面一人只着一件白绢单襦,大袖飘飘,扭头看了陈操之三人一眼,轻蔑一笑,大步而去。

陈操之认得此人,是徐氏学堂同学,会稽贺氏公子贺铸,喜敷粉薰香,与褚文彬交好,不知这夜里急匆匆神行太保似的要去哪

却听丁春秋用羡慕的口气说道:“贺铸他们是在行散。”

陈操之一时没明白,问:“什么行散”

丁春秋道:“服了五石散后就要快步行走来散发药性。”

第七十六章 代笔相思

“五石散”是东汉名医被后人尊称为医圣的张仲景发明的中药散剂,主要成分是石钟孚仭健6蚧啤资119鲜13嗍拭拔迨1保┬栽锶龋怯美粗瘟粕撕模床恢稳耸紫确11至恕拔迨1绷硗獾囊恢肿饔谩胺迨3俏┲尾。嗑跎衩骺省庇志滥凶印12t笫侮痰耐瞥纾拔迨1本统闪宋航呙帕餍械氖鄙校菟捣持笊硖搴隼浜鋈取15幸恢侄淘萜婷畹耐纯啵婧缶癖慊峤胍恢执看馔摇2伞16嗨啤蹲印峰幸s蔚哪侵殖餐阉椎男米刺br >

“妙不可言啊,妙不可言”

丁春秋回到桃林小筑后,还对贺铸潇洒行散之事津津乐道,还问陈操之刘尚值要不要一起尝试服散

刘尚值道:“五石散很昂贵,一剂据说要五千钱”

“这不是昂贵不昂贵的事。”陈操之打断道:“服散等于是服毒,稚川先生的玉函方里提到过服散的害处,发散不当导致痈疮齐发溃烂而死的不胜枚举,魏晋年间的大名士皇甫谧,本身就是高明的医士,著有针灸甲乙经,为稚川先生所景仰,但就是这个皇甫谧,因为服五石散,身体浮肿四肢酸痛,痛苦得大声号叫寻死觅活,为了行散解除身体的燥热,他隆冬季节裸身卧于冰上,以至于后来得了严重的风痹之症”

丁春秋争辩道:“大司马桓温豫州刺史谢万右将军王羲之,还有很多名士高贤,这些人都服散,也未见什么害处。”

陈操之摇头无语,桓温王羲之先且不论,那个谢万,是谢安的弟弟,谢安出山从政的最重要原因就是因为谢万暴病而亡,为了家族的利益,谢安不能继续隐居在会稽东山携妓优游了,陈郡谢氏在朝中没有出色的人物,声望地位就会下降,谢安必须出山,东山再起的谢安好像是四十出头吧,也就是说谢万四十岁左右就死了,魏晋名士夭寿的极多,恐怕与服食“五石散”不无关系

但谢安现在还没出山,谢万还没死,陈操之不能对丁春秋多说什么,淡淡道:“服五石散很有讲究,你可以去向贺铸请教服散之法。”

丁春秋脸一红,贺铸眼高于顶,哪会理他,说道:“算了,不说这五石散了,贺铸与那褚文彬一样,脸上粉厚厚一层,薰得比女子还香,我也看不惯。”

刘尚值道:“来德不是说曾看到小镜湖那边木楼上有人穿着女裙走来走去吗,应该就是这个贺铸,很可笑的一个家伙,还自以为风流俊赏呢,学何晏你也要有何晏的才学啊,只会学何晏服散扮女人啊”

陈操之刘尚值这么一说,丁春秋也暂时打消了模仿贺铸服“五石散”的念头了,各自去读书歇息不提。

次日一早,陈操之带着来德和冉盛跑到徐氏草堂,绕小镜湖跑一周,然后又登上狮子山头,刘尚值丁春秋随后也上得山来,听陈操之吹箫。

今日是二月十五,是吴郡官员的休沐日,陈操之不必等到午后,巳时初就去太守府拜见陆纳,贺新年之喜,送还去年借的张芝笔心论。

陆纳见到俊爽清朗的陈操之,很是欢喜,新年还未与人论书法,便想考考陈操之两个多月来书法有无进境,即命陈操之用张芝“一笔书”书写一首其先伯父陆机的为顾彦先赠妇诗,其诗云:辞家远行游,悠悠三千里。

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

修身悼忧苦,感念同怀子。

隆思乱心曲,沉欢滞不起。

欢沉难克兴,心乱谁为理。

愿假归鸿翼,翻飞浙江汜

陈操之一边磨墨一边赏鉴这首在当时很有名的诗,问:“陆使君,顾彦先是谁”

陆纳稍一踌躇,便笑道:“操之不知吗,顾彦先就是顾恺之的从伯祖,与我先伯父士衡公士龙公并称江东三俊。”

陈操之道:“哦,原来如此,看来当初陆顾两家关系也是甚好的。”

“是啊。”陆纳悠然回想道:“先伯父士衡公士龙公与顾彦先本是同乡知交,吴亡之后,他三人于太康初年一道应召入洛阳为官,那些北方士族把我吴人当作未开化的南蛮,我两位伯父拜见刘道真时,那刘道真竟说久闻东吴有长柄葫芦,问我两位伯父会不会种真是岂有此理还有那个司空卢毓之孙卫尉卿卢珽之子卢志,自恃北方高门,竟在大庭广众中问我伯父士衡公陆逊陆抗是君何人真是欺人太甚啊,我先祖名播海内,宁有不知我伯父岂甘示弱,当即针锋相对道正如卿与卢毓卢珽尔”

陈操之心道:“南北士族的矛盾由来已久啊。”

陆纳谈兴上来了,又道:“那顾彦先定然也有我两位伯父一般的无奈之感,落寞失意仕途险恶,更有一样的故国之思,所以三人常常聚在一起,饮酒赋诗,交情甚深,顾彦先是临去洛阳之前才完婚的,在京洛思念新妇,常写诗寄回去,我两位伯父都曾代笔为顾彦先写相思诗,很是有趣。”说罢,一声长叹。

陈操之微笑着倾听,想象陆顾三人的亲密友情,可惜现在陆顾两家的后人几乎成了世仇。

陈操之凝了凝神,笔走龙蛇,全诗六十字,一气呵成,字迹偶断,但笔意相连

陆纳赞道:“操之临摹领悟能力都极强,短短两个月,一笔书能写到如此境地,实在是罕见了。”

陈操之谢过陆使君夸奖,道:“操之还有一请,久闻使君尊伯父陆平原平复贴精妙绝伦,操之看过摹本无数,却从未得见真迹,敢请使君赐览。”

陆纳道:“平复贴却不在我这里,由我兄收藏,不知会不会在陆禽那里,陆禽还在建康,待他回来我问他。”

陈操之在陆纳书房盘桓了很久,却不见陆葳蕤出来,乃从容问:“使君,葳蕤小娘子去年感风寒之后,近来身体可好”

陆纳道:“蕤儿体质是很好的,四日前去华亭庄园赏梅花和兰花了,只有我儿长生的身体实在堪忧对了操之,你既精医道,何妨也替长生诊治诊治”

陈操之有点头大,问:“以前谁为长生郎君诊治过”

陆纳道:“便是稚川先生。”

“啊”陈操之赶紧敬谢不敏,说自己只是初学,不敢妄用药,心道:“葛师都治不好的病,我哪敢治,不小心治个一命呜呼,那就悲哉了。”

陆纳只是随口问问,没抱什么希望,叹道:“都是服寒石散弄出来的祸害,遍访名医,也根治不了啊。”

陈操之心道:“又是一个五石散的受害者啊。”告辞出太守府时,想着未见到陆葳蕤,心中惆怅,经过真庆道院时,便去后山看那茶花,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陆葳蕤是知道我二月初要来吴郡的,也知道我去年来时经过了华亭,那么她四日前去华亭,是不是为了等我”

第七十七章 荷瓣春兰

陈操之在小镜湖畔缓缓地走,春日的阳光直射在明净的湖面上,波光荡漾,溶溶耀金,习习春风吹过来,拂面轻寒,带来远山草木的清香,让人不自禁地要深深地呼吸

南岸那一丛樱草花都开了,粉白朱红紫色绿色,在阳光下异常鲜艳,去年陆葳蕤看到这丛樱草就说开春要来看,说野外生长的花卉总有庭院栽种所没有的浓烈韵味。

陈操之想起那夜嫂子丁幼微对他说的话,他要想与陆葳蕤在一起就得非常的努力,还必须是陆葳蕤与他一起努力,面对世俗的强大压力,稍一退缩,就是天涯永隔

又想起陆葳蕤极有可能是为了等他才去的华亭,不禁微微叹息,陆葳蕤纯真执著,她会为一株花的枯萎而哭泣为了看花她不惜每年两趟往返千里,她是从不需要为衣食烦忧的高贵门阀的娇女,她痴情善感从未受过委屈陆葳蕤能有嫂子丁幼微对兄长陈庆之那种“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坚贞之心吗

在心底,陈操之也这样问自己,他觉得自己有太多的牵挂,家族亲人,这都是他一心要维护的,山野繁花似锦,脚下却步步荆棘,谁的爱情能毫无牵绊的纯粹而且他现在与陆葳蕤只是依稀好感朦胧情愫而已,若是自作多情以为人家非你不嫁了,那将是相当可悲的

“走着瞧”

陈操之拾一块薄石,大喝一声,奋力掷出,薄薄的石片在湖面上接连打了五六个水漂,才沉入湖底。

跟在陈操之后面的冉盛忙问:“小郎君怎么了,什么走着瞧”

陈操之微笑道:“行路难啊,所以说走着瞧。”

冉盛道:“没什么难的,硬闯便是小郎君看我漂石。”寻了一块平薄的石片,抡臂一掷,那块石片一直打了十几个水漂,在水面上滑出十余丈。

陆府管事就是这时候赶上来的,带来的消息是,华亭庄园的一盆名叫“荷瓣”的春兰凋萎欲死,请陈郎君前去救治,葳蕤小娘子致意陈郎君,万勿推托。

陈操之笑意淡淡,心道:“上次菊花玉版是真萎,春兰荷瓣是不是真萎就不得而知了,看来这华亭是绕不开的,非得去一趟。”

陆府派了一辆豪华的双辕马车来接陈操之去华亭,车上备有漆盒,内有面饼肉脯,实在是考虑得很周全。

陈操之便让来德驾车回桃林小筑,告诉刘尚值丁春秋一声,他带着冉盛随陆府管事还有两位执役即刻启程去华亭。

这时候的马车很稀有,陈操之是第一次乘坐马车,马车车轮比牛车的略大,行驶起来比牛车快不少,冉盛与陆府管事一左一右坐在车夫身边,另两个陆府执役则跟在马车后快步而行。

一个下午赶了四十里路,在青浦陆氏别墅歇了一夜,次日一早继续赶路,显然,陆府管事颇为着急,护花也如救人一般,葳蕤小娘子的花事他哪敢怠慢

午未之交,马车驶入规模宏大的陆氏华亭墅舍,华亭墅舍地跨松江两岸,水陆地三百二十顷,周回三十余里,含带二山,有果园十余处,水田种水稻旱地种麻麦粟豆之类,河湖种植蒲菰菱莲,华亭墅舍有三百专事纺织的女仆,出产的华亭锦和华亭细葛行销吴郡诸县,还有酿酒烧陶冶炼造纸种药这些手工种植业,可以说是百业俱兴,应有尽有,丁氏别墅与这陆氏华亭墅舍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华亭墅舍经陆氏几代经营,庄园管理井井有条,陈操之乘马车进入墅舍大门,还行驶了约一刻钟才到墅舍大屋,这一路行来,但见数百佃户开始大规模春耕,有的在穿渠引水有的在烧棘起田,真是一派繁忙景象。

管事问了一句:“陈郎君是先用午餐还是先去见葳蕤小娘子”

陈操之道:“护花要紧。”

管事便领着陈操之和冉盛前往梅岭小惜园,陆葳蕤便住在那里。

陆葳蕤正在绣阁内小轩窗下作画,画的便是那盆春兰“荷瓣”,画得不如意,就提笔在上面写字,望着窗外春光,低头写道:“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小娘子,陈操之陈郎君到了。”

听到摘花来报,正在出神的陆葳蕤受惊似地猛地站了起来,将案上一碟藤黄画色撞翻在地,侍婢赶紧收拾。

陆葳蕤迎出小阁,见陈操之步履轻快地行来,身后泥地上留下浅浅的屐痕,午后阳光迎照在他的脸上,他微微眯起眼,薄薄的嘴唇也抿着,脸上的线条绷紧,既俊美又清劲,而且,身量似乎更挺拔了一些。

陈操之看到了阁前的陆葳蕤,斜斜堕马髻娇俏粉红衫,双眉如远山轻黛,明眸似春波盈盈,神态恬淡,清丽难言,陈操之隔着两丈远便一躬到地:“新年初见,葳蕤娘子安好。”

陆葳蕤大大方方地打量着陈操之,甜甜笑道:“陈郎君新年安好,陈郎君用饭了没有”

陈操之身后的陆府管事道:“陈郎君急着来为娘子护花,尚未用饭。”

陆葳蕤贝齿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忍笑的样子,命管事:“赶紧让陈郎君用饭去,哪能如此待远客”

陈操之道:“护花也许只是举手之劳,何妨先看看春兰荷瓣呢”

陆葳蕤瞟了陈操之一眼,说道:“那好吧,陈郎君请随我来。”

小婢短锄与陈操之是很熟络了,笑嘻嘻来见礼。

“荷瓣”春兰这个品种,陈操之是见过的,就是后世号称春兰之皇后的“绿云”,是春兰中第一娇贵难养的,陈操之见识过,却从没有养过,眼前这盆春兰绿云,细叶扶挺,根健花香,那花外轮开四片花瓣捧瓣三片蕊柱两个,香韵天然娇美至极,实在看不出哪里有养育不到之处

陆葳蕤伸一个尖尖小指,虚点着春兰“荷瓣”的一片叶子道:“陈郎君,你看,这里有两点黄斑。”

陈操之细看,觉得这不像是虫蛀黄斑,便用指尖轻轻一触,稍微有点粘,再看指尖,已经染上一点藤黄颜色,虽未正眼去瞧,也知道陆葳蕤脸红了,便蹙眉道:“果然麻烦,这荷瓣春兰非常稀有,若萎了就太可惜了。”

陆葳蕤附和道:“嗯嗯,是啊,是啊,陈郎君可有什么救花良方”

陈操之道:“我今夜要在墅舍歇息了,就把这盆荷瓣春兰搬到我房里,待我细细救治,还请葳蕤娘子为我备一副笔墨,此兰难得,我欲画之。”

陈操之跟着管事离开梅岭小惜园时,路遇一美妇在一群婢女的随侍下向小惜园而去。

管事道:“那是我陆家主母张氏。”

陈操之心想:“陆葳蕤不是说她母亲早逝了吗嗯,这张氏应该是陆使君的续弦。”

第七十八章 雄辩祝英台

梅岭的清晨,树影横斜,暗香浮动。

这是松江北岸的一座小山岭,山势平缓,最高处也不足三十丈,之所以叫梅岭是因为满山都是梅树,绿梅白梅红梅现在已是二月中下旬天气,大多数梅花都凋落了,只有三叶梅还在盛开着,落花满地,细碎一层。

陈操之最喜登山,尤其是花木茂盛的山岭,看到了总想穿花越树凌其绝顶,所以这日一早他与冉盛二人在陆府管事安排的一个执投陪同下,登上了梅岭高处,四望平畴旷野农事正兴,那江边沼泽地的苇子中不时有鹤鹳冲天而起,发出高亢的鸣叫。

陈操之不禁悠然道:“华亭鹤唳,也可日日得闻啊。”

身后的陆府执役说道:“陈郎君你看,葳蕤小娘子也上山来了。”

陈操之站在高处往下一看,半山处梅树扶疏间,发髻巍巍浅蓝衫子的陆葳蕤正拾级而上,偶一抬头,正与陈操之目光相接,嫣然一笑,遥作施礼状,足不停步,转眼又隐没在花树下。

陆葳蕤带着小婢短锄和簪花上到岭头,陈操之施礼道:“葳蕤娘子,荷瓣春兰一早让人送到小惜园了,娘子见着没有”

陆葳蕤微微垂下眼睫:“见到了,多谢陈郎君。”

陈操之道:“以后往返吴郡,我必从华亭过,即便无花可救,听听鹤唳也很好。”

陆葳蕤绯红着脸,指使簪花和短锄去寻山顶附近有无盛开的三叶梅又见冉盛和那仆役也离着十几步远,便低声道:“陈郎君是在取笑我吗”

陈操之眼望一鹤排云直上,说道:“怎么会,心里很欢喜。”

陆葳蕤脸又红了一些,轻声道:“我以为陈郎君要从华亭过的,就先到这里来了,那荷瓣春兰已是病了好几日黄斑了”说到这里,忍俊不禁笑出声来,瞟了陈操之一眼,又道:“因为早已扬言出去,仆役也每日在渡口守候,等到十四日未见你来,我就知你未走这条路了,但荷瓣春兰也不能不治呀,所以就派人去郡上请你来此”

冉盛和那墅舍仆役走过来了,陈操之陆葳蕤便都不说话,看着朝阳照过来,梅岭映彩叠翠,春风拂过来,但觉心旷神怡,两个人虽然默立不言,心底情愫却如春草般勃勃滋长

不远处的短锄锐声道:“娘子,娘子,这里一株三叶梅开得极好。”

陆葳蕤移了一下脚步,忽然觉得很胆怯,不敢看陈操之的眼睛,说道:“陈郎君,去看梅花吗”

陈操之应了一声,跟在陆葳蕤身后,见她两手提着裙裾,粉袜青履,腰肢款扭,双足起落,走得甚是轻盈,陈操之很喜欢看陆葳蕤走路的样子,活泼美丽,宛若翩飞的彩蝶一般。

在那株开满紫色花朵的三叶梅树下,陆葳蕤说道:“陈郎君,这梅岭原没有这么多梅树,是我先伯祖士衡公遇难之后,伯祖母戴氏为寄托哀思在此岭手植四十三株梅,因为士衡公遇难时是四十三岁,次年便植四十四株,以后逐年增加,至今年要植九十九株了。”

陈操之道:“世人只知陆平原爱鹤,不知陆平原也如此爱梅,梅具四德,初生为元开花如亨结子为利成熟为贞,陆平原才高品洁,正如这清雅俊逸的梅花,为世人所景仰啊。”

“梅具四德,说得真好”

一个妇人的声音突然从陈操之身后响起,陈操之虽然吃惊,但表面上声色不动,从容转身,见是昨日远远看到过的陆葳蕤的继母张氏,当即深深一揖:“小子陈操之,拜见陆夫人。”施礼毕,风神潇散,静立一边。

陆葳蕤近前施礼道:“葳蕤见过张姨张姨,这位陈郎君就是安道老师向你说起过的那个陈操之,是特来救治荷瓣春兰的。”

张氏打量着陈操之,微笑道:“是画墨兰的陈郎君吗”

陈操之躬身道:“是。”

张氏道:“张安道是我从兄,他很欣赏你。”

陈操之道:“蒙安道先生夸奖,愧不敢当。”

陆葳蕤对陈操之道:“陈郎君,我张姨亦极擅花鸟画,你若遇绘画疑难,可来向张姨请教。”

张氏笑道:“岂敢,陈郎君是卫协先生的弟子,我兄张墨也不敢做他师父。”

陈操之道:“我从卫师学画才两个月,卫师现已回寿阳,学画初起步,疑难处处,正苦无人教导,若陆夫人不弃,小子定要时时来请教。”

陆葳蕤道:“张姨,昔日卫夫人传授王羲之书法,师徒二人俱为世所重,堪称佳话,张姨收陈郎君为徒又有何不可”

张氏摇头笑道:“不行,我如何收得徒弟,我兄若得知也要笑话我。”

陆葳蕤道:“安道先生知道我学了卫协先生的笔法,也未责怪我啊,还夸我呢。”

张氏只是不允。

陈操之道:“陆夫人,在下昨夜画了一幅荷瓣春兰,想请夫人指点。”

张氏这下子倒未拒绝,说道:“指点不敢,看看无妨。”

当即一起下山,陈操之去住处取了那幅春兰画稿到小惜园向陆夫人张文纨请教,陆夫人张文纨对陈操之的奇异画风甚感惊奇,观赏久之

陆夫人出于名门张氏,家学渊源,能书善画,谈起书画来,总是有许多话说的,而且陈操之人物俊秀言词清雅,虽是寒门子弟,但陆夫人对陈操之的观感怎么都不会差的,当陈操之告辞时,陆夫人还邀他有暇便来华亭作画,陆氏墅舍风景秀丽,小惜园花卉甚多,尽可入画。

陈操之谢过陆夫人,乘陆氏马车离开华亭,在路上,想着陆葳蕤那明丽含情的眼神,真是让他无比爱惜,心道:“陆葳蕤有她的痴,可也有她的心机陆葳蕤是在和我一起努力吗”

陈操之回到吴郡已经是二月十七日上午巳时,走到小镜湖畔就看到对岸的徐氏草堂前有人影往来,便对身边的冉盛道:“徐博士和仙民他们到了。”

还未走到草堂前,就见刘尚值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高声道:“子重,你终于回来了,赶快赶快,仙民这回危哉了”

随后又看到丁春秋,也叫道:“子重来了,子重来了,快来快来,仙民招架不住了。”

陈操之吃了一惊,一撩袍裾,大步赶去,问:“仙民怎么了,犯了何病”

刘尚值却又笑了起来,拉着陈操之的手往左边那间草堂走去,一边低声道:“仙民不是犯病,是问难反被别人问倒了,新来的两个学子,说是同胞兄弟,兄长祝英台,弟弟祝英亭,兄弟二人都不过是十六七岁,却是儒玄双通很是渊博,那个叫祝英台的,尤为厉害,谈锋之利,我真是闻所未闻,仙民已经是左支右绌疲于应对了,我和春秋在门外旁听,那祝英台辨难玄妙非常,我二人根本不敢进去,进去也只有被他三言两语驳得哑口无言,只有子重你或许可以敌他,不然的话我徐氏学堂颜面尽失了。”

听到“祝英台”三个字,陈操之大奇,真有祝英台女扮男装出外求学的祝英台与梁山伯生死相恋双双化蝶的祝英台好像记得梁祝传说最早是出自东晋,难道这段凄美爱情故事将要在徐氏草堂发生不过祝英台怎么又有一个弟弟祝英亭这与传说不符啊

又想:“或许是同名吧,祝英台名字也不生僻,只要是姓祝的偶然取到这名不稀奇,就看这个祝英台是不是男扮女装了若果真是男扮女装的,那就要等梁山伯出现了,徐氏学堂目前还有姓梁的”

刘尚值见陈操之蹙眉思索,便推了推陈操之:“怎么,子重你也怕那个祝英台”

陈操之一笑,问:“徐博士不在吗”

刘尚值道:“徐博士是昨日到吴郡的,今日一早就去拜会陆太守了,随后就来了这兄弟二人,仙民照例出题问难,这兄弟二人认为徐博士不出面而由仙民出面问难是渺视他们,于是提出相互辩难,仙民一时气盛,就答应了,哪曾想到那祝英台思辩如此厉害子重,这回就看你的了。”

但听得左首那间草堂传出一个清泠泠的声音,如山间晓风似冰棱相击,词意又如大河奔流,雄辩滔滔:“然道隐而无迹,朴而无名,不可得而法也;无已,仍法天地,然天地又寥廓苍茫,不知何所法也;无已,法天地习见常闻之物,八章之上善若水一十五章之旷兮其若谷三十二章之犹川谷之于江海四十一章之上德若谷,皆此之谓也,不然,何以谓之功成身遂,百姓皆谓我自然”

徐邈勉强支撑了一刻钟,这时已经完全跟不上祝氏兄弟尤其是祝英台的思路,脸涨得通红,但少年人的自尊又让他不甘心就此认输,苦苦思索生平所学,然而往往话一出口,就被那个祝英台以更利捷的言锋摧挫得无言以对,就好比是溺水者,拼命挣扎出水面要喘口气,但刚一探头,却遭竹竿当头痛击

这个祝英台辩驳起来真是毫不留情面啊

第七十九章 棋逢对手

陈操之踏上台阶,脱履着袜,缓步进入草堂,和煦一笑,先向徐邈作揖:“仙民昨日到的吗”又向并排而坐的祝氏兄弟拱手致意。

徐邈看到陈操之,大喜,起身道:“子重,你来得正好,这两位祝兄谈锋实在厉害,弟远远不及,惭愧,惭愧。”

方才陈操之没来,徐邈感到重任在肩,虽然理屈词穷,但一时还不肯认输,这时见陈操之到了,顿感如释重负,爽快地承认辩不过祝氏兄弟,现在就看陈操之的了,平日他与陈操之顾恺之刘尚值丁春秋在桃林小筑辨析义理时,陈操之娓娓而谈玄言妙语不断,徐邈自认是不及的。

陈操之在徐邈身边从容坐下,双手扶膝,挺腰危坐,先是嗅到一品沉香的味道,是五步外祝氏兄弟的薰香,一品沉香很昂贵,香味也很好闻,但陈操之对男子薰香总有点反感,更何况眼前这祝氏兄弟非但薰香,而且敷粉,粉搽得很厚,比那个会稽贺铸有过之无不及

祝氏兄弟与陈操之身高相仿,都在七尺开外,兄弟二人坐姿挺拔,看上去容貌酷似,坐在上首的应该是兄长祝英台,广额修眉,唇红齿白,虽有柔媚之态,但魏晋之际,男子女相并不稀奇,又且这个祝英台粉又敷得厚,一般女子也没有这么高的身量,所以单从外表来说,实在不能认为这个祝英台就是女扮男装的,若就气质而论,这个祝英台于脂粉气中又流露飒爽英气,着实让陈操之迷惑难辨

陈操之打量祝英台,祝英台也气定神闲地注视着陈操之,手持一柄玉如意,摩挲把玩,唇边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看上去泠然高傲,朝陈操之略略拱手,说道:“上虞祝英台。”

坐在下首的祝英亭也跟着拱手道:“上虞祝英亭。”

陈操之心道:“传说中的祝英台也是上虞人氏。”还礼道:“在下钱唐陈操之。”眼睛忽然一眯,这个祝英亭有点面熟,两眉斜飞,目若朗星,与其兄祝英台一样,英气与脂粉气奇妙地交融,气质独特

陈操之记起来了,这个祝英亭就是去年腊月他启程回钱唐的那日在泾河七里桥听他吹箫的少年公子,不是说是桓伊的朋友,特意从建康赶来听他吹竖笛的吗,怎么又是上虞人了

祝英亭见陈操之的眼神,知道陈操之认出了他,便点了点头,却未说什么。

陈操之见祝英亭淡然的样子,他自然也不会去理会,泾河七里桥头的箫声早已消散,又有什么好追问的

陈操之道:“方才在草堂外听了一段两位祝兄的玄论,精妙高明,让人钦佩,不过贤兄弟真的是来求学的吗”

祝英亭道:“当然是来求学的,只因这位徐兄渺视我兄弟二人,是以出题辩难,并非刻意矜耀。”

徐邈道:“我父不在此间,一向由我代为出题,何来轻视之说。”

祝英台言词比其弟祝英亭更为尖利,说道:“徐博士不在,我兄弟二人可以等徐博士回来再答题入学,你虽是徐博士之子,但代父问难,也要有那个学识才行,否则反被求学者问倒了,岂不是有损徐氏学堂的名声”

徐邈面红耳赤,羞恼得说不出话来。

陈操之不疾不徐地道:“入徐氏学堂先要答题问难,无非是个形式过场而已,若徐博士真要问难诸学子,那学堂里又有几个人进得来呢当然,如贤兄弟这般高明的,应该是来去自如的。”

祝英台道:“这位陈兄何必如此讥讽,学堂辨难本是相互促进的好事,怎能说是形式过场而且即便我兄弟二人把徐博士辩倒了,难道作为江左大儒的徐博士就要恼羞成怒弟子就不能胜过老师吗徐氏学堂的人都是这等气度吗”

这个祝英台真是牙尖嘴利,不能说他所言没有道理,只是言词稍嫌刻薄。

祝英亭道:“方才辩难之际,这位徐兄盼陈操之陈兄如救星,想必陈兄更为高明,现在陈兄既到了,就继续辩难如何”

陈操之道:“英台兄说得有理,互相辩难相互促进,不要计较谁胜谁负”

祝英台道:“胜负还是要计较的,双方辩难,有理者胜,词穷者负,若只是说着玩玩,无胜无负,一团和气,那又辩什么难”

陈操之微笑起来,这个祝英台心思敏锐,和他说话真要字斟句酌小心谨慎才行,不然被他揪住一点点小破绽就给你撕成个大口子,说道:“那好,在下就不揣浅陋,与贤兄弟辩难一番。”

祝英亭道:“就我一人与你辩吧,等下莫要说我兄弟二人联手难你。”

陈操之笑道:“相互切磋而已,又非意气之争,而且辩难也如弈棋,并不是人多力量就大的。”

祝英台眉毛一挑,问:“陈兄会弈棋否”

陈操之道:“略窥门径。”

祝英台便道:“我亦好此道,有暇向陈兄请教一局。”侧头对其弟道:“英亭,让我与陈兄一辩。”

祝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