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17部分阅读(1/1)

上“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十个大字,钉在坞堡的青冈栎木大门上,很有书香门第的感觉。

附近乡民见到了,也都依样仿制,于是,这新年张贴春联的习俗就提前六百年流传开来了。

自陈操之父亲陈肃开始,西楼陈氏便信奉天师道,拜钱唐县的道首杜子恭为师,天师道敬奉“天地水”三官,正月十五上元节就是天官帝君的诞辰日,天师道门徒要举行盛大的庆典。

正月十四,陈操之奉母命前往县城,准备参加次日的天官帝君庆典,顺便去冯梦熊府上拜访,这次是来福驾车,冉盛和来德跟去。

正午时分,陈操之四人来到城西冯府,自去年五月初到过冯府,转眼就大半年过去了,但见门庭依旧,只有门前的三株老槐落尽了叶子,不复五月枝繁叶茂的景象。

冯梦熊见到陈操之,甚是欢喜,即命小婢去请妻孙氏和女儿冯凌波出来相见,冯妻孙氏见陈操之风采更胜昔日,越看越欢喜,不时瞅瞅女儿冯凌波,喜不自胜的样子。

冯凌波比上回相见更拘谨了,浑身不自在,小坐了一会,便回内院去了,孙氏又陪坐了一会,叮嘱陈操之主仆四人就在这里歇夜,也进去了。

陈操之感着冯叔父一家的热情,有点过意不去,觉得有些事必须说清楚,不能耽误了冯凌波,在回答了冯梦熊关于他吴郡学业的问话后,说道:“冯叔父,小侄有一事要对冯叔父说,请冯叔父莫要误会。”

冯梦熊一愣,和颜悦色道:“操之有话尽管说,冯陈两家通家世谊,能有什么误会”

陈操之徐徐道:“去年冯叔父一家到陈家坞看望家慈,家慈很是高兴,小侄去年年底从吴郡归来,家慈便让我持凌波妹子的年庚贴去宝石山初阳台葛仙翁道院,请那里的道人推算凌波妹子的年庚与我的年庚是否匹配小侄是甲辰年冬月初一寅时出生的,凌波妹子是乙巳年春月初九申时出生的,那道人掐指推算一番,说道辰巳相害寅申相冲,婚姻大不宜家慈甚觉惋惜,命小侄特来告知冯叔父,万勿因此影响两家的世谊。”说罢,双手扶席,深深致歉。

冯梦熊讶然半晌,他也知陈母李氏笃信天师道,年庚不合也是有的,倒也没觉得陈操之是有意推托,他冯梦熊也是九品县相,女儿冯凌波品貌俱佳,陈操之没有理由推托,只能说是无缘,摇头笑道:“此事就不必再提了,冯陈两代交好,岂会因这事生了嫌隙操之放宽心便是,我依旧是你的叔父,凌波就是你的妹子。”

陈操之甚是感动,再次深深施礼。

冯梦熊进内院对妻孙氏说起这事,孙氏大失所望,怏怏不乐,却道:“定是那道士根基浅薄,胡乱推算,又不是葛仙翁亲自算的,既然陈母信这个,那改日我另找道人推算”

少女的心却是极敏感,带着哭腔道:“娘,不要再提这事了,操之贤兄他,”平静了一下心情,又道:“以后女儿就与他兄妹相称。”

第七十一章 天师道

钱唐杜氏虽是二等士族,但杜子恭却是名满江左,他是东晋天师道名气最大的道首,门下弟子无数,瑯琊王氏陈郡谢氏会稽孔氏义兴周氏这些顶级门阀都有子弟拜在他的门下,所以说杜子恭在钱唐的影响力是远远超过本县第一高门全氏的。

正月十五正辰时,杜氏在城北的别墅门户大开,早已在大门外等候多时的附近各县的天师道信众陆续进入别墅内的天师道道场,陈操之带着来福父子还有冉盛跟随众人步入道场,抬头看,面如淡金五绺长髯的天官帝君的雄伟塑像岿然端坐,让人肃然不敢喧哗。

天官帝君又名赐福天官又名紫微大帝,历代神仙通鉴又说天官帝君就是尧,是元始天尊吐气化成的,同时化出的还有舜和禹,分别是地官和水官。

对这些子虚乌有的神仙传说陈操之是姑妄听之,因为母亲信奉这个,他也不敢违逆母意表示不信,据他前世知道的一些史实,天师道几乎是东晋灭亡的罪魁祸首,东晋后期,士族豪门大权独揽大量兼并土地和劳力,导致严重的社会危机,天师道孙泰孙恩叔侄趁机聚众作乱,尤其是孙恩,破坏尤烈,所到之处,就屠杀当地官吏和士族劫掠财物烧毁房屋,还把水井都填塞掉,逼迫百姓跟随他们流窜

陈操之今日才得知,那孙泰便是杜子恭的传法门徒,杜子恭不在钱唐,去建康主持天官诞辰庆典了,这里的庆典就由孙泰主持。

孙泰二十多岁,道袍芒鞋,黄绢抹额,面部表情看上去颇为严厉,领着信众拜天官求赐福,要求信众即日起禁荤食素,七日后方可解禁,又要求信众在天官像前忏悔思过

陈操之也依次上前祭拜天官,拜毕起身退出时,孙泰却把他叫住:“你便是陈家坞的陈操之”

陈操之施礼道:“陈操之见过道兄。”

孙泰打量了他几眼,问:“你对天官忏悔了一些什么”

陈操之淡淡道:“依道律只对天官帝君忏悔。”

孙泰面色微微一变,冷笑道:“也对葛洪忏悔吧”

葛洪是道教金丹派祖师,同时也是天师道弟子,虽然与杜子恭所传的天师道道法大相径庭,葛杜二人都是有道之士,人品为世所重,杜子恭也听闻陈操之拜葛洪为师之事,未有什么不悦的表示,但孙泰却愤愤不平了,认为陈操之这样是背叛杜道首,虽然杜道首没有明言要惩罚陈操之,但作为杜道首的得力门徒,他自然应该为师效劳,所以这时见到陈操之,便开口质问。

陈操之现在不想招惹这个孙泰,说道:“我只向葛师请教经学玄学上的疑难,并未涉及道经,京口徐博士也信奉天师道,我亦拜他为师学儒学玄,这没有什么不可以吧。”

孙泰盯着陈操之,陈操之淡然处之,良久,孙泰道:“四月初,杜道首会从建康归来,到时你来向杜道首说明另投他师的经过,听候道首裁处。”

陈操之应了一声,带着冉盛和来福父子出了杜氏别墅,心道:“四月我在吴郡,怎么回来听裁处,想要怎么裁处我把我逐出天师道”又想:“江左天师道一旦被孙泰孙恩叔侄掌握那就很不妙了,孙恩现在应该是幼童吧,也许还未出世”

丁春秋跟随父亲来参加天官诞辰庆典,早就看到了陈操之,在道场内不好交谈,这时追出来唤道:“子重子重”

陈操之停步回身与他见礼,说了下月初六起程去吴郡的事。

丁春秋道:“那好,到时你和尚值到我丁氏别墅相聚,然后一起出发。”

丁春秋又邀陈操之现在随他去东门外别墅,用罢午餐再回陈家坞。

陈操之正想去拜见嫂子丁幼微,当即欣然与丁春秋同行。

丁春秋问陈操之方才与孙泰说了些什么,看那孙泰似乎颇为不悦的样子。

陈操之微笑道:“孙泰责我不应该拜葛洪为师,要我等杜道首回来忏悔。”

丁春秋哈哈大笑:“孙泰完全是出于嫉妒,子重有所不知吧,孙泰追随杜道首之前,曾想拜葛洪为师学炼丹,葛洪将他拒之门外,他应该是对葛洪怀恨在心吧,而你却蒙葛洪青眼,他自然就看你不顺眼了。”

陈操之笑道:“原来如此,看来我麻烦还不小。”

丁春秋道:“无妨,杜道首心如明镜,不会由他胡来的,孙泰是北人,在钱唐也没什么根基。”

丁异乘牛车也过来了,见到陈操之,点头致意道:“操之要去见幼微吗”

陈操之施礼道:“正准备去。”

丁异道:“幼微近日有点小恙,你去看望看望她也好。”

丁春秋讶然道:“三姐病了吗,我怎么不知道”

丁异道:“我也是昨日才知道,婢女阿秀说的,幼微胃脘疼痛,不思饮食,我已命人去城里寻医了。”

陈操之眉峰蹙起,很为嫂子担忧,说道:“丁舍人,操之有个请求,还望丁舍人成全。”

丁异道:“嗯,请说。”

陈操之道:“操之想把宗之和润儿接来探望他们的母亲,请丁舍人成全。”

丁异迟疑了一下,说道:“我允你叔侄三人一年两次来别墅探望已经是宽宏大度了,若常常往来,岂不是徒惹非议罢了,这次是幼微患病,就让宗之润儿来吧,三日后回去。”

陈操之谢过丁异,心里淡淡哀愁,宗之润儿想探望生病的母亲也要别人点头同意才行,这是为什么就是因为地位的悬殊啊,这士族的身份真是非要不可的。

陈操之即命来福驾车赶回陈家坞,明日一早送宗之和润儿来丁氏别墅,又叮嘱来福暂不要对他母亲还有宗之润儿说嫂子丁幼微患病之事,来福答应着,驱车去了。

陈操之随丁异丁春秋父子来到丁氏别墅,去城里请的医生还没到,丁春秋陪陈操之先去探望丁幼微。

小院冷冷清清,积雪被清扫到一边,那个老年仆妇在汲水浣衣,阿秀和雨燕都没看到身影,应该是在丁幼微房里。

陈操之和丁春秋来到楼上,正遇到雨燕锁着眉头准备下楼来,见到陈操之,惊喜道:“操之小郎君怎么来了”又扬声道:“娘子,操之小郎君来看望你了。”

第七十二章 清丽和忧伤

陈操之听得嫂子丁幼微在卧室里惊喜道:“小郎吗啊,请稍等一下再进来。”

雨燕见陈操之疑问地看着她,便压低声音道:“娘子刚才喝了一碗豆粥,却全吐了,两位小郎君稍等一下吧,娘子爱洁,怕被人看到那样子。”

陈操之不由得一阵心酸,点点头,大声道:“嫂子,我和春秋到书房里坐一会,你别急。”

雨燕道:“小婢要去取热水,不能侍候两位小郎君了。”

丁春秋道:“你自去便是,我和子重到书房说话。”

陈操之和丁春秋来到丁幼微的书房,书案上笔墨纸砚整整齐齐,陈操之临摹的卫桓四体书势就在案头,左伯纸上还有丁幼微用曹全碑隶书抄录的一首乐府诗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

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

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丁春秋看到了这首诗,颇有些尴尬,对陈操之道:“三姐平时只闭门独居,与族中女眷也少有往来,所以病了我都还不知道,阿秀和雨燕这两个蠢婢也不早早禀报我父”

陈操之心道:“这少往来的主要原因只怕是因为你们丁氏族人责怪我嫂子遇人不淑吧,在你们眼里,我嫂子怎么都不应该嫁给我兄长的,嫂子在这里的日子哪里谈得上什么客行虽云乐”语气淡淡道:“嫂子的胃痛之疾非止一日两日了吧。”没再和丁春秋谈论嫂子的事,只说些吴郡求学之事,丁春秋只是个少不更事的士族子弟,虽然现在与他有点友情,但远谈不上交心。

大约过了半刻时间,丁幼微到书房来了,素裙洁净肤色如雪,除了消瘦了一些之外看不出什么病容,隔案与陈操之丁春秋对坐,浅笑道:“我知道了,小郎是来县上参加天官帝君的诞辰庆典的吧,正好遇到春秋了我已让阿秀去吩咐厨下,多备两个人的午餐,小郎食量可不小啊。”

陈操之看着嫂子的眼眸,几乎看不出这清丽容颜下埋藏着的忧伤,说道:“嫂子,我方才遇到春秋之父丁舍人,丁舍人答应了让宗之和润儿来看望你,陪你三日。”

丁幼微起先是一喜,随即惊道:“不要啊,我这只是小恙而已,何必让阿姑知道了担心。”

陈操之微笑道:“嫂子别急,我叮嘱了来福,去接宗之润儿时不要说嫂子身体不适。”

丁春秋道:“子重很细心的。”

丁幼微松了口气,看了一眼陈操之,说道:“真的是小恙,胃痛之疾好几年了,这次发作得厉害了一些,胃冷泛酸,等天暖一些就没事了,操之你也不用担心。”

陈操之道:“嫂子曾叮嘱我出门在外若感了风寒,就要立即延医问药,怎么嫂子自己却如此不珍重”

丁幼微被小郎问得心慌,无力地辩解道:“真的是过几日就会好的,这又不是第一次,嫂子心里清楚的。”

丁春秋道:“有病就要延医诊治,爹爹已经派人去请少府辖下的医生了,三姐姐好好治一下,把多年的胃疾彻底治好。”

陈操之道:“嫂子,少府医生还没到,让我先给你把个脉吧,然后与少府医生相印证”

丁幼微柳眉斜挑,讶然道:“操之会把脉吗”

丁春秋笑道:“三姐你忘了,子重是葛稚川的弟子啊,在吴郡子重治好了大画师卫协的心痛之疾,对了,子重还为陆太守的女儿治过病。”

丁幼微心细如发,察觉春秋说到陆太守女儿之时小郎脸色似乎红了一下,敏感的心微微一动,含笑道:“是吗,操之也能悬壶救人了那好,就给嫂子把一下脉。”坦然伸出右手,将袖子撩起一些,手腕白皙,棱起的腕骨精致纤瘦,青色的静脉纹路清晰

陈操之笑道:“我从学于葛师时日尚短,现在葛师已去了罗浮山,我是自己读葛师的留下的医书自学的,十卷脉经都没读完,庸医都算不上吧。”说着,右手三指搭在嫂子右腕寸口上,感觉指尖微凉,好似触到冷玉一般

寸口是手太阴肺经之脉,五脏六腑之脉皆汇于此,又称寸脉,可以由此了解全身脏腑经脉气血情况,至于关脉和尺脉,陈操之尚未开始学习。

陈操之道:“嫂子,请放松心情,调整呼吸,待我慢慢察来。”又道:“在陈家坞我也常给人把脉练习呢,润儿喜欢学样,现在也动不动就给宗之冉盛把脉,很好笑。”

丁幼微笑了起来,赶紧又抿上嘴唇,想着明日又能看到那一双可爱儿女,心里很欢喜,觉得胃痛都好了一些似的。

陈操之闭上眼睛,细细品察嫂子的脉象,好一会,开目道:“脉浮无力,血虚之象;时见脉滑,脾胃虚寒等下看少府医生来怎么说。”

丁春秋觉得很有趣,起身道:“我去看看,少府医生来未”

丁春秋走后,丁幼微与陈操之闲话了一会,虽然明日就可以看到宗之和润儿,但作为母亲的心情总是对儿女琐事问个不休,陈操之的回答则简洁风趣,寥寥数语就从一件小事中把宗之的年少端谨和润儿的聪慧狡黠说得活灵活现,丁幼微抿唇含笑,阿秀和雨燕就没那么矜持了,笑声不断。

陈操之说着侄儿侄女的趣事,猛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霎时忘了说话,目视虚空,沉思凝想

雨燕正听得有趣,见陈操之出神的样子,便想开口问,丁幼微摆手让她噤声,过了一会,见陈操之唇边勾出一抹笑意,方问:“小郎想起什么好事了”

陈操之正待回答,丁春秋的声音从楼下传上来:“三姐子重,少府的秦医生到了。”

陈操之便道:“等下再向嫂子细说。”

秦医生五十多岁,原本是民间巫医,后被吴郡少府监纳入编制,也领一份俸禄,小心翼翼为丁幼微把了脉,说道:“丁娘子脉象浮滑,是忧思过度导致胃气不顺血虚肢冷之症,小医有一方,可治娘子之疾。”说罢,手书一方:

“青布方寸鹿角三分乱发灰二钱匕,和水二升煮,令得一升五合,去渣滓,尽服之三日一次,旬月可愈。”

丁春秋命管事付了诊金并送秦医生出去,笑道:“子重,你脉也切得颇准了,你看此方如何,恰当否”

陈操之道:“又是青布,又是乱发灰,感觉有点奇怪”

丁幼微轻轻“呃”了一声,赶紧掩口,摇头道:“想到头发灰,就要呕吐。”

陈操之道:“我也有一方,暖胃补气最佳,而且没有这些奇怪的东西。”当即手书一方,人参山楂白术茯苓莲子山药,各若干,用瓦钵以文火煮半个时辰,每日当茶饮用,半月见效,可以长期服用。

此方并不见于肘后备急方,是陈操之前世的记忆,是个很平常也很有效的治胃寒的方子。

丁幼微喜道:“小郎这个方子好,就按这个方子煎药吧。”

第七十三章 一卷冰雪文

午后,丁春秋来邀陈操之游览丁氏别墅,虽是出于善意,但也不免炫耀矜夸,陈操之并不计较,含笑应对,带着冉盛来德一起游览。

丁氏别墅占山据水,有良田一万五千亩,还有五里长的小杭河道也归丁氏所有,外人可以乘船经过,但不得在此河段打渔,偌大的庄园里除丁氏族人外有二十荫户二百佃户,有常年习武的部曲六十人,还有典计占衣食客等,陈家坞那么点田地和佃户真是没法比,而且丁氏别墅在江东士族当中规模算是小的,像会稽孔氏义兴周氏吴郡陆氏晋陵顾氏这些豪门巨族,都是有好几处别墅庄园,每处庄园都是占地数万亩,佃客僮仆数以百计,史载会稽四姓“势利倾于邦君,储积富乎公室,童仆成军,闭门为市,牛羊掩原隰,田池布千里。”可见当时士族庄园经济的强大。

丁春秋不识稻黍不辨桑麻,有一个庄园典计陪着,像导游一般一路解说,这里种的是水稻,那边种的是麦粟,小杭河边的山坡上种着桃李杏梅枇杷等果树,庄园里还有纺织酿酒烧陶等手工业,可以说庄园以外就是闹得天翻地覆,庄园里依旧可以自给自足,这就是国中之国啊

陈操之默默点头,高门士族如此强横,也难怪东晋朝廷要钱没钱要人没人了,这一切已经是根深蒂固,要改变谈何容易,东晋的衰弱连桓温谢安都无力扭转,难道真的只有等四十年后孙恩的一把大火才是了局吗

游罢丁氏别墅,已经是日暮时分,斜阳残照,杭水东流,日间被冬阳压制住的寒气开始侵蚀笼罩,举目寒林衰草,繁华别墅亦显苍凉。

回来的路上,来德悄悄对陈操之道:“小郎君,我们以后也要有这样大的庄园。”

冉盛道:“要比这还大才好。”

陈操之微笑,心道:“生逢此世,想要有所作为,就得先融入,大庄园似乎还真得有,士族庄园经济在当今之世还是有其进步作用的,可以吸引大量流民进入庄园耕种成为佃客,避免他们沦为强盗或奴隶,而且大庄园可以把大量佃客部曲组织起来在山区水滨进行经营,比自耕农更具活力,自耕农赋税重,往往一次天灾就垮了,东晋三吴地区经济发达,不能说不是庄园制度的功绩。”笑问:“就把整个明圣湖连同周边田地都归我们所有,如何”

来德冉盛咋舌道:“哇,那也太大了吧,要走一遍都得好几日,累啊。”

陈操之回到嫂子丁幼微的小院,一进院门便嗅到茯苓莲子的甜香,喜问:“茯苓莲子羹炖好了吗”

楼下的阿秀喜孜孜道:“娘子方才已经喝了一碗,起先担心又会呕吐,且喜安然无事,只说晚餐不用吃了,怕吃了晚餐连药羹一起吐了。”

陈操之道:“那怎么行,总要吃一些。”便上楼去见嫂子丁幼微。

丁幼微道:“操之的方子真好,我喝了茯苓莲子羹之后,觉得胃脘有点暖意了,比早间舒服了很多,不过还是不大敢吃晚餐。”

陈操之道:“让厨下煮一碗白米粥,白米粥比豆粥好,豆粥有时容易反胃。”

阿秀便去了,掌灯时与一个挑着大漆盒的健壮仆妇一起来了,漆盒里是陈操之的晚餐和丁幼微的白米粥及几样小菜。

阿秀和雨燕服侍丁幼微与陈操之用罢晚餐之后,才去仆佣食厅用餐,而且还是轮流去,这里要留人服侍。

丁幼微吩咐道:“阿秀雨燕,你二人一道去用餐,我现在身子舒服多了,暂时不需要你们服侍,快去吧,免得饭菜凉了。”

两个侍婢离开后,丁幼微让陈操之跟着她去书房,剔亮银灯,添些木屑在青铜暖炉里,递给小郎暖手。

陈操之道:“嫂子自己暖着,我年轻,气血旺,不畏冷,嫂子没看到那个小盛吧,新年才十三岁,个子比我高,力大如牛,下雪天竟还只穿两件单衣,让他穿上冬衣,直嚷热得紧,真是没法比。”

丁幼微笑道:“冉盛那样强健的人太少见了,他是北人吧,北人个子高大些,不过操之你也很高啊。”

闲话了一会,丁幼微问道:“操之,你现在告诉嫂子,先前你说宗之润儿趣事时突然想起了什么”

陈操之双眉一扬,笑道:“是突然想到一事,很重要,去年五月我对嫂子说要争取让钱唐陈氏升为士族,嫂子不是指点我要请人为陈氏三代写传,避重就轻,少提官阀,只记其闲逸雅事,要清奇要不俗要文采斐然,总之是要让钱唐陈氏三代的名气都传扬开来,对吗”

丁幼微道:“嗯,不过这应该是等你正式定品有了六品免状之后再做的事,万万不可好高骛远。”

陈操之点头道:“嫂子说的是,不过我想,就算我有了免状和一定的声望,但单独为父兄作传,这也没什么人愿意看啊,反而容易被人哂笑。”

丁幼微蹙眉道:“操之所虑极是。”即又展颜笑问:“你是不是想到好办法了”

陈操之微笑:“嫂子,我想写一部类似前汉刘向世说那样的笔记体小说,桓潭新论里言道若其小说家,合丛残小语,近取譬论,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我就是想写这样一部治身理家的短书,而不涉及为政化民的大道,记录后汉至魏晋的名士高贤的言谈轶事,从小处着眼,写人物风流神韵,务求玄远冷隽高简瑰奇,当然,我钱唐陈氏三代之轶事也记录其中,九品中正制的创始者我先祖长文公的轶事自然更要提及。”

丁幼微凝思半晌,嫣然笑道:“这个主意不错,嫂子相信小郎能写好这部书。”又问:“书名可曾想好”

陈操之道:“还未想好,请嫂子赐名吧。”

丁幼微想了想,说道:“此时正值冰雪之季,此书又求玄远冷隽,就叫一卷冰雪文如何”

陈操之大喜:“一卷冰雪文,太好了我现在就写一则让嫂子看看,是竹林七贤的故事,我很早就知道的故事。”当即磨墨提笔,慢慢写道:“王戎七岁,尝与诸小儿游,看道边李树多子,坠枝欲折,诸儿竞走取之,唯戎不动。人问之,答曰:树在道边而多子,此必苦李。取而尝之,信然。”

丁幼微看罢,笑道:“妙哉,寥寥数语,神态毕现,不过这需要博闻多识才行。”

陈操之道:“我不急于一时,写三年五年都可以,一边写一边流传,反正是一则则的小故事。”

阿秀雨燕这时已经回来了,听了丁幼微解释这则小故事,雨燕道:“咱们宗之小郎君也有这么聪明,润儿小娘子就更不用说了。”

丁幼微笑道:“明日宗之润儿,你们两个莫要太夸他们,小孩子容易自满的。”

陈操之道:“不夸得太离谱就没事,小孩子就要多夸奖,那样他们会学习得更起劲心思也愈聪明。”

丁幼微一笑,踌躇了一下,说道:“操之,嫂子还有一事要问你”

陈操之道:“嫂子请问。”

丁幼微让阿秀雨燕先到侧室等候,她有重要的话要问小郎。

第七十四章 叔嫂问答

陈操之听嫂子说得郑重,不知何事,危坐等待。

丁幼微望着灯下小郎俊美的容颜,心里有话却不知从何说起,纤手轻轻摩挲青铜暖炉上镂刻的兽纹,半晌方问:“操之,你没有话要对嫂子说吗”

陈操之一愕,看着嫂子丁幼微关切忧虑的眼神,一时不明白嫂子要他说什么

丁幼微道:“春秋说你曾为陆太守之女治过病,是否就是那个花痴陆葳蕤”

说这话时,丁幼微沉静地凝视着陈操之,见小郎英挺的双眉轻扬,目光却垂下,就更加确定了心中的猜想,这样俊美的少年郎本来就极易让少女动心的啊,更何况小郎又是如此的温雅和多才

陈操之微窘,嫂子绝不会无缘无故重提陆葳蕤名字的,不明白嫂子怎么瞧出他掩藏心底的情思当下十指交叉,压在膝上,说道:“回嫂子的话,正是陆葳蕤。”

丁幼微便问:“操之,你喜欢她吗”

陈操之郑重地点了点头,同时应道:“是。”

丁幼微“嗯”了一声,又问:“那陆葳蕤可喜欢你”

陈操之答道:“应该是喜欢的。”

丁幼微点点头,微微而笑,十年前她初见陈庆之,庆之在观澜台上辨析义理才情飘逸,她不也是一见倾心吗,当时根本就没想到门第般配之事,只是喜欢操之才貌不在庆之之下,陆葳蕤喜欢操之并非不可想象之事,便道:“好了,现在你可以对嫂子说说了。”

陈操之便将去年四月初八佛诞日在明圣湖畔初遇陆葳蕤九月赴吴郡在华亭道上再次相遇然后因救治菊花玉版而结识真庆道院赏山茶徐氏草堂食韭叶水引饼惜园作画百花阁探病原原本本都对嫂子说了,感觉心里无比轻松,这些话他对母亲都不敢说,怕母亲担心,但在嫂子丁幼微面前却能毫不保留地说出来,他觉得嫂子完全能够理解他,嫂子是个有勇气又聪慧的不俗女子。

丁幼微含笑倾听,说道:“陆葳蕤是个极好的女孩儿啊,执著纯真,我真想见见她。”

陈操之道:“我与她说起宗之润儿的趣事,她也说想看看可爱的润儿呢,嫂子记得吗,润儿说要做吴郡第一名媛的”

丁幼微笑了起来,过了一会,笑意敛去,问:“操之,那你是如何考虑的呢”

陈操之道:“嫂子,我才十六岁,我不想那么早谈婚论嫁啊。”

丁幼微点头道:“操之是想着继续努力,有朝一日光耀门楣,再向陆氏女郎求婚是吗”

陈操之面色微红,赧然道:“嫂子是仙子吗,总能看透我的心思”

丁幼微嫣然一笑:“我知道小郎的努力,所以这些事也就猜得出来嘛。”停顿了一下,柔声道:“嫂子总是支持你的,可是操之,你千万要注意,在你获得大名声之前,一定不能让世人知道你对陆葳蕤的情意,众口铄金人言可畏,在你尚无地位声望之前,在这件事上只要你稍有差错,世俗风议就会像暴风骤雨一般将你淹没你明白嫂子的担心吗”

陈操之深深感动:“嫂子,我明白的,如果实在阻力太大,会损害到陈氏家族的利益,那我也许会放弃,我不会让母亲宗之润儿受到连累。”

丁幼微含泪微笑道:“不用放弃,嫂子相信你和陆葳蕤一定会有好结果,你这样苦心勤励,上天都会帮助你的,汉高祖做亭长时谁又料到他能开国平天下娶陆氏女郎再难也难不过打天下吧。”

陈操之沉郁了一个多月的心情豁然开朗,与上次嫂子为他分析谋升士族的种种关键问题一样,嫂子总能给他指点迷津,而最重要的是,嫂子让他坚定了信心。

陈操之回房歇息后,丁幼微独自在双鱼灯下坐了一会,按理,她应该劝小郎放弃追求陆葳蕤的,因为这实在是太难,比她当初嫁给庆之难上百倍,钱唐陈氏虽是寒门,但也是几代仕宦之家,在本县的地位不低,丁氏是二等士族,族中并无高官,影响力不出郡县,论声望不比陈氏强多少,所以当年在她矢志不渝地坚持下,最终得以与庆之成婚

而陆氏就大不一样了,陆氏是江东一等士族,是可以与庾桓王谢抗衡的顶级门阀,陆氏家族的一举一动举国瞩目,操之想要娶陆氏女郎,无异于挟泰山以超北海,难到了极处,即便操之不懈努力取得了士族资格,那也只能是末等士族,要与陆氏高门联姻,希望也很渺茫。

但丁幼微不忍心阻止操之,因为她自己嫁给庆之之后,虽然饱受族人冷眼,而且庆之也早逝,但她从没有过半点后悔,假若时间可以倒流,回到她十六岁那年的齐云山观澜台,她,丁幼微,依然会喜欢上那个俊美倜傥有才有情的陈庆之,依然会义无反顾地嫁入陈门,她会照顾好庆之,不让庆之过度操劳,这是唯一需要改变的

丁幼微心想:“但愿陆葳蕤也有我当年的决心,唯有这样,她与操之才有可能在一起。”这样想着,合什默祷:“皇天后土,共佑小郎。”

小婵和青枝带着宗之润儿到达丁氏别墅时,陈操之已站在门前枇杷树下等候多时了,风冷,他劝嫂子不用在这里等。

小婵见到陈操之,悄声赞道:“操之小郎君真有能耐,现在一年能来三次这里了,看来娘子回陈家坞的日子也不远了,真期待啊。”

陈操之微笑,他已经叮嘱过雨燕和阿秀,不提丁幼微患病之事,免得宗之润儿知道后回去又告诉祖母,丁幼微服用了茯苓莲子羹后没有再呕吐,长期服用,胃寒之疾一定能痊愈的。

宗之和润儿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娘亲,两张小脸笑得如两朵莲花一般,宗之带来了他的小玉笛润儿带来了小箜篌,陈操之教宗之吹奏竖笛,丁幼微手把手教润儿弹箜篌,欢日时光易逝,三天时间转眼就过去了,丁幼微依依送别小郎和一双可爱儿女。

陈操之道:“嫂子多保重,我下月初就要再赴吴郡,端午之前我会赶回来的。”

丁幼微道:“操之学业要紧,不要为了下次送宗之润儿来见我而急急赶回来。”

陈操之道:“不专为此,五月间我另有事,本来就是要回来的。”

陈操之没有忘记去年葛洪临去罗浮山前,曾嘱咐他今年五月之后莫要再外出,葛师的话应该是有深意的。

第七十五章 洒脱行路似游春

升平三年二月初六辰时,刘尚值来陈家坞邀陈操之一道赴吴郡,刘尚值在去年的齐云山雅集上被全常侍擢为第九品,也要参加吴郡三月的扬州大中正定品,而且刘尚值已经二十岁,一旦领到九品免状就可以求官,刘尚值想在陆纳的太守署衙里谋个属官掾吏,过几年有点资历后再谋郡下诸县做个县长县令,为此他勤练书法,刘尚值拿手的是汉隶礼器碑,自去年九月以来他又开始临摹陆机的章草平复贴,要投陆纳所好嘛。

跟随刘尚值前去的是去年的原班人马,车夫老鲍侍婢阿娇健仆阿林,陈操之这边依旧是冉盛和来德,小婵这回没那么急切想跟操之小郎君去,只是牵着润儿的手,送了一程又一程。

族长陈咸与来福荆奴一直送到枫林渡口,殷殷叮嘱,看着陈操之刘尚值一行过了江才返身回去。

陈操之刘尚值来到丁氏别墅,丁春秋早两日就已治好行装,款待陈刘主仆七人饱餐一顿,陈操之又去见嫂子丁幼微,问知嫂子胃疾已好了许多,很是欣慰,匆匆数语,便即道别。

陈操之一行十一人依旧走去年腊月回来时的那条路线,由余杭嘉兴径趋吴郡。

早春天气,接连晴了几日,道旁的柳树已抽新条,鹅黄铯芽尖非常鲜嫩,看着那嫩芽让人眼睛都舒服,桃花也零零星星地开了,一路行来,那桃花一天一个样,渐次盛开,又有粉白的梨花,与粉红的桃花争芳斗艳,让人目不暇接。

刘尚值喜道:“待我们赶到桃林小筑,那碧溪两岸定然是桃花满枝了吧。”

陈操之笑道:“我们此行倒像是游春。”

丁春秋春风得意道:“正该如此澹然洒脱。”

二月十一日午后在嘉兴过西塘渡口时,陈操之望着斜阳春水,忽然意有所动,说道:“子重春秋,下次我们还是绕道华亭,看群鹤飞起听鹤鸣凌空,也是快事,无非多费一日时间而已。”

刘尚值笑道:“华亭鹤唳,岂可日日得闻乎去年我们是恰逢陆机诞辰,陆氏族人驱鹤飞鸣,我们才得以大饱眼福和耳福。”

丁春秋道:“不然,那鹤平时也要又飞又鸣的。”

刘尚值道:“说起华亭鹤唳我倒想起要求子重一事,我近来不是练习章草吗,主要是学陆机的平复贴,但我临的平复贴是辗转的摹本,想必相当失真,若能一览陆平原真迹那就太好了,这回到吴郡就烦子重向陆太守借平复贴与我一览。”

陈操之道:“陆太守收藏的碑贴极多,陆机陆云的手迹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