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29部分阅读(1/1)

依旧傲气十足:“我与家姐一般,只重人才不看门第,不过寒门也的确少有出类拔萃的人才,子重兄是罕见的,我敬子重兄,不敬寒门。”

陈操之道:“寒门并非没有人才,而是缺少展现其才华的场所。”

谢玄道:“子重兄不就脱颖而出了吗,真要有才,不论士族还是寒门,总会为世人所知的。”

陈操之心道:“寒门子弟要出人头地,可比士族子弟难上百倍。”

谢玄兴致勃勃道:“未想子重兄对佛学亦有研究,甚佩若子重兄有兴致的话,我想与子重兄谈玄,以前有家姐在前,我插不上嘴,唉,有个强悍的阿姐有时也是很郁闷的。”

陈操之笑了起来,不忍拂谢玄兴致,便在月下就周易“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展开辩难,没有阿姐谢道韫在场,谢玄才有机会充分展示自己的辩才,果然学识丰赡心思机敏,与谢道韫相比,稍逊锐利而已。

二人直谈到月到天心才各归客房歇息。

次日一早,三辆牛车离开余暨县向钱唐驶去,于正午时到达陈家坞,陈操之五月十六日动身去会稽东山,今日是五月二十,前后正好五日,虽然赶路辛苦,但顺利请来了支愍度大师,心下宽慰,亦不觉得劳累。

陈母李氏见到名传遐迩的度公亲来陈家坞,甚是高兴,她还不知道儿子请度公来给她治病的。

支愍度大师看了陈母李氏的面色和唇色,问道:“女檀越是不是常有心悸失眠”

陈操之在一边道:“母亲,度公精通佛法,医术亦是圣手,母亲这失眠心悸之疾可请度公慈悲诊治。”

老僧支愍度为陈母李氏切脉久之,说道:“无妨,无妨,女檀越多休息勿劳累即可。”然后来到陈操之书房,谢玄正在书房饶有兴趣地看宗之和润儿写字。

支愍度便未进书房,对陈操之道:“觅个清静处,老衲要与陈檀越细谈。”

陈操之一听,一颗心立时提了起来,引着支愍度来到亡兄陈庆之的书房坐定,小婵上茶后侍立一边,陈操之让小婵先出去,神色凝重地看着老僧支愍度,企盼他说出吉言。

支愍度问:“陈檀越,令堂之疾似乎由来已久了吧”

陈操之道:“是去年才得的病,当时晕眩得无法安坐,得葛稚川先生开了一个方子,服用后起先有效,今年以来却失效了。”

支愍度看了葛洪开的那个“生地黄”的方子,点头道:“葛稚川是知道令堂病症的,他未曾叮嘱过你什么吗”

陈操之心悬了起来,说道:“葛师叮嘱我今年五月后莫要外出。”

支愍度叹息一声,说道:“是了,葛稚川医术在我之上,他束手无策的疾病老衲亦无能为力。”

陈操之顿时喉咙发干,声音发涩:“请度公明示。”

支愍度说道:“令堂之疾是与生俱来的,本来这种心疾之人是不能生育孩子的,分娩时极易心跳过速而夭亡,但令堂却坚持过来了,实乃奇迹”

盛夏五月,陈操之手足冰凉,度公所言他完全明白,母亲这是先天性心脏病啊,先天性心脏病是不能生育孩子的,倒不是说疾病会遗传,而是如度公所说分娩时极易心跳过速而死亡,但母亲却平安生下了两个儿子

陈操之记起来了,英姑有一回说起过,母亲生他之时昏死了过去,后来得杜道首的符水才醒转过来。

陈操之哽咽道:“度公,可还有什么法子可想的”

老僧支愍度道:“陈檀越切莫悲伤,令堂有先天之疾却能活过知天命之年,又何尝不能继续求活老衲开一个方子,让令堂每日煎服,小心调养,或可延年益寿。”

陈操之连连点头:“度公所言极是,我母亲一定能长寿的。”又问:“那稚川先生的生地黄丸还要不要服”

支愍度道:“既已无效,就不要再服用了。”

陈操之又道:“在请度公之前,我派了人去吴郡请名医杨泉,不日将到,请度公莫要见罪。”

支愍度丝毫不以为忤,说道:“让杨泉来为令堂诊治一下也好,杨泉是专门行医的,所见更广,或另有奇方也未可知,不过在杨泉开方之前,你把老衲这个方子取出让他一并斟酌。”

第十八章 鹅毛笔与筹算

支愍度与谢玄在陈家坞歇了一夜,五月二十一日一早由陈操之陪着去了灵隐寺,支愍度原说不需陈操之相陪,但陈母李氏一意命陈操之要好生敬侍度公左右,陈操之岂能不遵母命。

灵隐寺住持真如长老久仰度公大名,执礼甚恭,陪着支愍度登飞来峰参拜了理公塔,设斋饭款待。

午后,支愍度与谢玄离开灵隐寺回会稽,陈操之殷殷相送,谢玄并不知陈母李氏病情有多重,见陈母李氏言行无碍,以为只是小恙,又有度公医治,岂有不愈之理。

谢玄道:“子重兄,你一对侄儿侄女好生可爱,得知我是月初来的那位祝郎君的弟弟,对我就甚是亲热,还问我那位祝郎君怎么没有来哈哈,子重兄还得继续帮我在他二人面前隐瞒,依然是祝氏兄弟啊。”

陈操之微笑道:“僻居坞堡,少有客来,小孩子就格外好客。”

谢玄道:“令侄女陈润儿聪慧异常,昨日就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与我辩难,口齿伶俐,说夫子此语中的女子是专指卫灵公夫人南子小人是指宦者雍渠,而并非天下女子皆不逊或怨,古来知书达礼的女子何其多也说得我甘拜下风,难怪家姐说子重有个小侄女像她幼年时,让我这次来见识见识,果然名不虚传。”

陈操之道:“宗之与润儿兄妹两个常常相互辩难,宗之每每理屈词穷。”

谢玄笑道:“我幼时也被家姐欺负得苦,家姐词锋太税利了,招架不住,对了,子重兄还不知道吧”谢玄压低声音道:“这次度公不请自来陈家坞为令堂治病,乃是家姐就庄子逍遥游与度公辩难,赢了度公,度公才爽快答应前来的,不然的话,度公江左高僧,法驾岂能轻动,总得等着子重兄亲自去请才会启程吧。”

柳叶眉斜挑,细长的眸子清澈有神,笑起来精致的唇线勾勒,梨涡隐现

陈操之道:“无以为报,待家慈身体康健一些,我携柯亭笛来东山拜见安石公,一曲相谢。”

三辆牛车六个仆从绕过武林山,来到山北歧路口,向北是去陈家坞的路,向东是去余暨山阴之路。

支愍度下车对陈操之道:“陈檀越,不必再送了,日后有暇请来栖光寺探望老僧,共论般若和真如。”

陈操之恭敬道:“自当来谢度公。”

支愍度见陈操之俊美容颜隐含忧色,乃道:“人生之苦,莫过于老苦病苦死苦,生死轮回,缘起缘灭,无常世间,谁能久留陈檀越具宿慧,想必不会为五欲所迷,否则于生死无益,只徒增令堂之苦。”

陈操之合什道:“谢度公指点,小子明白了。”

送走了度公和谢玄,陈操之回到陈家坞,陈母李氏已服了一剂度公开出的药汤,自言心跳气促缓解了许多,陈操之略略放心,母亲应该是那种最轻微的先天性心脏病,既然这么多年都平安无事,以后只要精心调养,想必也能再保几年平安,他不能显得忧心忡忡的样子,不然母亲会担心的,这个时候,平和的心态比医药更管用

夜里,陈母李氏睡下后,陈操之在书房读书习字,小婵在一边相陪,执一把蒲葵扇,轻轻为陈操之扇凉。

陈操之道:“小婵姐姐,以后家事你作主便是,不要再向我母亲禀报了,有为难的事就与我商量。”

小婵应道:“好。”又道:“若有积德行善之事,好比上次减免何佃户麦租的事,还是禀知老主母吧,老主母乐意积德行善。”

陈操之点头道:“嗯,小婵姐姐善解人意,以后要多辛苦小婵姐姐了。”

小婵凝视陈操之,说道:“辛苦倒不怕,只是我不精筹算,来福叔也不会筹算,收租纳粮时好费劲。”

陈操之曲指弹了一下自己额角,笑了笑,说道:“小婵姐姐,我会一种筹算术,简单易学,我教给你吧。”

小婵虽不明白操之小郎君怎么又会筹算术了,但听说小郎君要教她,就非常快活,这样就能和操之小郎君多相处一会了。

小婵识字,是丁幼微教她的,能诵毛诗和论语,但字写得很糟,毕竟少有练字的机会,提笔写了“筹算术”三个字,歪歪倒倒,粗细不匀,很是难看。

小婵羞红了脸:“操之小郎君,我不行的,我太笨了。”

陈操之鼓励道:“小婵姐姐很聪明的,你别急,明日我另外制一支笔给你试试看。”

次日,陈操之让来震去拔三根白鹅的大翅羽毛来,将羽管内的油脂除去,晾干,让羽管变得坚韧,这鹅毛笔就算是制成了,陈操之执鹅毛笔在砚上蘸了墨水,在麻纸上写字

小婵青枝宗之和润儿都在边上看,但见这鹅毛笔写出来的字笔致纤细匀整,虽无提顿藏锋之美,但好在方便易学。

陈操之移坐到一边,对小婵道:“小婵姐姐,你来试一试,以后就用这个记账,又快又方便。”便教小婵握笔姿势,让她学着写。

小婵又紧张又快活,执鹅毛笔的手微微发抖,鹅毛笔管捏得太紧,墨水一滴滴落在了麻纸上,青枝和润儿都笑,小婵瞪了她二人一眼,面对陈操之时,脸就红了,说道:“我真是笨死了,操之小郎君不要笑我。”

陈操之耐心地教小婵,手把手的教,可怜的小婵杏脸通红,脑袋晕晕乎乎的,虽然心里对自己说要认真学要认真学,偏偏聚不起心神,操之小郎君说的话她都听得清清楚楚,可就是心慌意乱领悟不了

润儿在一边瞧得好着急,说道:“小婵姐姐,让润儿写几个字试一试。”接过鹅毛笔,很顺畅地就用写了八个字“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说道:“很好写啊,小婵姐姐。”

小婵难为情道:“润儿小娘子聪明,我笨。”

陈操之也发觉自己不大适合教小婵,便道:“润儿,你把掌握的诀窍向小婵姐姐说说。”

润儿便把方才丑叔说的又对小婵说了一遍,怪哉,这回小婵就很快掌握了执笔的姿势和捏笔的轻重,写起字来也方方正正了,润儿这个小精灵冲陈操之眨眨眼,表示她明白这是为什么

小婵也觉得自己单独与操之小郎君在一起会变得笨拙,便请润儿小娘子与她一起学筹算,润儿很乐意,眼望丑叔。

陈操之道:“那就一起学吧,润儿领悟得快可以教一下小婵姐姐。”

陈操之这么说,小婵并无丝毫被轻视的感觉,因为润儿小娘子的聪明是出了名的,能者为师嘛。

宗之道:“丑叔,我也要学。”

陈操之道:“宗之和润儿就不要学用鹅毛笔写字了,还是用毛笔,鹅毛笔是记账用的,我教你们三个筹算。”便先将与一至十相对应的阿拉伯数字教给他们,再教他们简单的四则运算,主要是教他们列算术竖式,润儿和宗之领导能力极强,小婵也不错,五天时间就基本掌握了四则运算的基本法则,乘法口诀也背熟了。

陈操之出了一道题“今有黄金一斤,直钱一十万,问一两直钱几何”

小婵宗之润儿各列竖式,三人全部答对:一两黄金值六千二百五十钱。

宗之润儿虽然学会了,但还不知道这个筹算能派上什么用场,小婵最快活,下月跟着来福去收麦租时就轻松了,自去把以前的帐簿取来一一用新方法运算,果然又快又准。

陈母李氏也来看两个孙儿和小婵学筹算,摇着头笑道:“丑儿这筹算术哪里学来的啊,娘可从来不知道你还学过这个”

陈操之便推说是在初阳台道院看到的一本古算经,从那里学得的。

五月二十六日傍晚,冉盛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冉盛与来德是本月十一去的吴郡,前后才半月,怎么就他一个人回来了

冉盛脸膛晒得黑里透红,长途赶路归来,丝毫没有疲惫之感,依旧精神如虎,接过荆奴端来的茶水咕嘟咕嘟喝了一气,然后向陈操之禀道:“小郎君,我和来德哥起早摸黑的赶路,每日步行一百里,第七天就赶到了吴郡,到太守府求见陆太守,呈上小郎君的书信,陆太守说名医杨泉已于半月前回扬州了,当即写了一贴,派陆府管事与来德哥一起去扬州请名医杨泉,因扬州来回要费些时日,所以陆太守就让我先回来告知小郎君一声小郎君,这是陆太守的回书。”

陈操之看了陆纳的回信,心里甚是感激,想到陆葳蕤,心里又有些不安,问冉盛可曾见到陆氏小娘子冉盛道:“未曾见到,可能是在华亭吧,可惜我这次没走华亭那条路,不然应去告知陆氏小娘子一声,要不我明天再往华亭一趟”

陈操之忙道:“不必不必,小盛辛苦了,好生歇着去吧。”

陈操之见母亲这些日子身体还好,虽然照样睡眠浅容易心悸,但并未有日趋严重的苗头,也就不急,静等杨泉到来,支愍度大师说得对,杨泉是专门行医的,见多识广,让杨泉来为母亲诊治也可与支愍度大师诊断的结果相印证。

第十九章 免状

陈家坞土石夯筑上下三层,底层高达丈八,约合后世四米高,二层也有丈二高,所以连接楼层之间的板梯就显得颇为高峻,尤其是对于陈母李氏这样体弱的老年人,上下楼梯就很是辛苦。

陈操之征得母亲同意,在二楼收拾了两个房间,他与母亲和英姑比邻而居,这样母亲到楼下散步就可以少爬一层楼梯,陈操之本想与母亲住到底楼去,但考虑到底楼潮湿,而且日照短暂,就折中选了二楼。

陈母李氏感着儿子的孝心,很是高兴,每日傍晚由儿子和老丫环英姑陪着,到坞堡外柳林边散步,说些陈年旧事,意态安祥。

五月底六月初,是刈麦之时,整个陈家坞都忙碌起来,来福父子三人更是起早摸黑,佃户刈麦他们也不得闲。

西楼陈氏有二千多亩地,有一千五百亩种的是麦,二十三户佃农,这时都忙得热火朝天,妇人童子箪食壶浆送到田头,让丈夫父亲叔伯兄长饮食,赤日炎炎,汗滴热土,辛苦诚然是辛苦,但因为主家仁慈每亩麦租比一般行情都少二十升,遇有灾荒疾病,主家还会酌情减免田租,所以佃农都觉得日子有奔头,吃饱穿暖交了田租赋税之后还能有些盈余,附近农户都羡慕陈氏的佃户,说遇上了好主家。

刈麦晾晒碾麦扬麦计租归仓,这一通忙下来,要到六月底,而佃农还要抢种水稻,这时的水稻产量低,但价比麦贵。

六月二十一这日正午,来福从玉皇山那边回来,上二楼向陈母李氏禀报今年麦收之事,今年收成比去年好,众佃户都是欢天喜地,日夜抢收,现在基本收割上来了,正碾麦扬麦

“爹娘,小郎君,我回来了”

头戴竹笠足穿草履的来德大步走了进来,来到檐下荫凉处,摘下竹笠扇风用袖子擦汗,他母亲曾玉环见儿子满头大汗归来,大喜,来德这次去了一个多月了,独自在外,真是让人惦念,赶紧端水让儿子先洗一把脸

陈操之从二楼房间走了出来,凭栏道:“来德回来了,辛苦了,杨先生请到了没有”

来德仰头道:“杨神医到了,差不多已经过了三里外那片松林了,我先赶回来报信”又轻声问:“小郎君,老主母身体还好吗”

陈操之道:“还好,来德你随我去迎接杨太医。”

冉盛正被润儿看管着习字,听到来德回来了,总算有理由了,飞快地跳下楼来,拉着来德问这问那。

来德见陈操之下了楼,说道:“小郎君,那刘郎君这次也来了。”

“尚值吗”陈操之很是高兴,便向母亲说了一声要去迎接,陈母李氏道:“丑儿你又请了哪里的神医来啊,娘身体不是还好着吗”

陈操之道:“娘,这位杨神医是扬州人,与刘尚值相识,想必是这次听来德说你老人家身体违和,尚值便请杨神医一起来看望。”

陈母李氏点头道:“嗯,丑儿快去相迎吧,人家远道而来,莫要失礼。”一面命曾玉环及其长媳赵氏赶紧多备几样菜肴。

陈操之带着来福来德还有冉盛出坞堡往北迎出半里多路,就见烈日下两辆牛车迎面驶来,车边还有两个步行的随从,前面那辆牛车先停下,下来的是高大健壮的刘尚值,还有他的贴身侍婢阿娇。

刘尚值遥遥向陈操之作了一揖,便向后面那辆车里的杨泉说着什么,广陵名医杨泉也下了车,圆脸微胖扁平鼻梁,眉毛很长,几乎要遮到眼睛,年龄在五十开外。

陈操之快步迎上去,隔着数丈便向杨泉深深一揖,又紧走几步,拱手道:“如此暑日,杨太医千里远来,操之不胜感激,先生请上车坐着,敝宅还在半里外。”

杨泉向陈操之还礼,含笑打量这个名声远扬的寒门美少年,扬州内史庾希就是因这少年而气得大病一场的,此子在吴郡声名之盛可以说是家喻户晓,扬州建康俱有此子逸事流传,散骑常侍全礼大司马参军桓伊吴郡太守陆纳都极为赏识这个陈操之,新近又传言郗超与这个陈操之一见如故抵足夜谈

名医也如名士,也是要蓄养声望的,那些局促于乡闾声名不出本县的医生当中也颇有医术高超之辈,何以无籍籍名,就是不善养望,杨泉是很懂这一点的,他原是尚药监的太医,因与太医令不睦,辞职归广陵,一向只为高门显贵治病,为一个寒门老妇奔波一千多里,他杨泉自问没有这么高尚的医德,若不是看陆太守的面子,单凭陈操之还是请不动他的,但此时一见面,杨泉心里便暗赞一声,他游走于士族公卿之门,阅人多矣,似这般风仪的美少年难得一见,只有王右军第七子王献之可以与这个陈操之媲美。

寒暄数句,杨泉便坐回车上,这阳光实在毒辣,金针般直扎下来,他晒不住。

陈操之与刘尚值步行,刘尚值先问陈操之母亲身体情况,得知平安,便露出了往日嬉笑本性,与陈操之轻松谈笑,说道:“子重,你的六品免状已经领到,我还代丁春秋也一齐领了,这次带了回来,昨夜就是在丁氏别墅歇的夜,一早赶过来。”

陈操之得知自己终于定品,只感淡淡喜悦,可以让母亲高兴一下了,问:“尚值在郡府公干顺心否”

刘尚值道:“尚可,陆使君对我比较关照,虽是无品小吏,但还不算太浊,我爹得你报信后还派了两个家人送了不少钱帛去吴郡,供我使用,那点微薄俸禄哪够我花费啊我这次回乡也算是公干啊,陆使君派我陪同杨太医来钱唐,治好令堂的病后我还要陪杨太医回吴郡的。”

说话间,到了陈家坞,陈母李氏亲自出迎,杨泉下车,赶紧请陈操之扶他母亲进去,莫要中暑。

陈操之请杨泉和刘尚值在底楼正厅坐了,上茶,叙谈一会,来福便来请小郎君和贵客用餐。

酒是钱唐桂子酒,菜肴有四荤四素一汤,四荤是水煮羊肉红烧白银鹅油煎鳜鱼和清蒸薰肉,四素是黄瓜豇豆赤苋和莴笋,汤是河贝蚕豆汤。

这些简单新鲜的菜肴味美可口,杨泉刘尚值都是大块朵颐。

饭后,陈操之安排客房让杨泉休息一下,杨泉为人治病很有讲究,说医者自身不能疲惫不能饮食不节,有诸如“六治六不治”

刘尚值从车里捧出一个锦盒,对陈操之道:“这是你的六品免状,现在不给你,我要交给陈伯母。”同陈操之一道上二楼到陈母李氏房间,施礼毕,打开锦盒,取出绢制免状,呈给陈母李氏。

陈母李氏看着儿子的名字四平八稳地写在上面,上面有大司徒司马昱的朱砂印鉴扬州大中正庾希的印鉴,还有吴郡中正全礼的印鉴

陈母李氏看看这六品免状,又看看眼前这芝兰玉树一般的儿子,心里快慰可想而知,转头对英姑道:“阿英,把床头那只楠木箱打开,里面有只小匣子,取来。”

英姑取来那只小匣子,陈母李氏打开木匣,取出的却是当年陈庆之的七品免状,绢质略微泛黄,朱砂印却是时间愈久鲜红。

陈母李氏对陈操之道:“娘还清楚地记得汝兄把这免状呈给娘看时的情景,这一晃就是十一年了。”

刘尚值怕陈母李氏睹物思人伤感,便笑道:“子重才名远扬,乃是吴郡第一才子,以后子重还要把铜印墨绶呈给陈伯母看呢。”

一边的宗之敬畏道:“这么说,丑叔现在是大官了”

润儿道:“那是当然。”

小婵青枝英姑陈母李氏皆笑。

这时,不断有陈氏族人和眷属来看陈操之的免状,都是由衷的高兴,这是钱唐陈氏的荣誉,每个陈氏族人都觉得脸上有光。

刘尚值要赶回刘家堡拜见老父,说明日一早再赶过来,他是奉陆太守之命全程陪同杨太医的,可不能失职。

陈操之送走了刘尚值,回来时见杨太医已经午睡醒来,洗脸净手之后,由一个小僮背着药囊,来为陈母李氏诊治,把脉之后,又看了看陈母李氏的唇舌,问了日常饮食起居情况,点点头,宽慰了陈母李氏几句,便同陈操之来到三楼书房坐下,小婵端来清茶。

杨泉问:“陈郎君,令堂近来服过什么药”

陈操之便将去年葛洪和上月支愍度来为母亲的诊治的事一一说了,杨泉淡淡道:“原来稚川先生和度公都为令堂治过病,那杨某岂不是白来这一趟了。”

都谓文人相轻,医者更是相忌,杨泉哪里有支愍度的心胸,当下便有些不悦。

陈操之解释道:“稚川先生是吾师,去年九月便已去了罗浮山,上月家慈身体违和,我甚是焦虑,便即派人前去请杨太医来为家母医治,其后数日,会稽安石公邀我赴东山雅集,我辞以母疾不能与会,支愍度大师适在东山谢氏别墅,便在谢幼度的陪同下来此为家母诊治”

杨泉笑了笑,说道:“陈郎君孝心可嘉,杨某远来,能结识钱唐陈子重,也是不虚此行。”

陈操之忙道:“惶恐。”

杨泉道:“葛稚川先生与支愍度大师都是当世名医,他二人的方子都很好,我亦不能更有良方,就依度公那方子,除了不要劳累之外,饮食要多注意,莫食腌肉咸鱼,水也莫要多喝,不致口渴就行,山楂将熟,可日食山楂十余枚,最重要的是尽量不要风寒感冒。”

陈操之谨记,又道:“敢问杨太医,若无意外,家慈能享高寿否”

杨泉道:“当今之世,年过五十,就是高寿了。”又道:“陈郎君莫要想太多,好生侍奉令堂便是了,心宽自然体和。”

陈操之点头称是,便不再多问,以后尽心照看母亲便是,现在总算是明白葛师让他今年五月后莫要外出的缘故了,那是因为年老体衰的母亲需要照顾啊,母亲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这个时候他若不在身边侍奉晚年,那养儿子是为了什么

黄昏时分,陈操之陪杨泉在书房闲谈,杨泉熟知世家典故,言谈颇见风趣,说起陈郡谢氏,杨泉道:“世人皆言谢安石雅量非常,却不知其弟谢万石亦有雅量,永和初年,名僧支道林回剡县,建康名士皆聚征虏亭为支道林送行,蔡子叔先至,坐于支道林身侧,听支道林说即色游玄论,谢万石后至,支道林身边已经坐满了人,他不能近听支道林妙论,恰好这时蔡子叔有事起身,谢万石便移坐垫占了蔡子叔的位置,听支道林谈玄,大为叹赏,这时蔡子叔回来了,见谢万石占了他的位置,大怒,冲上去猛拽谢万石的坐垫,把谢万石连人带坐垫都掀翻在地,他自己占回原来的位置,谢万石跌得纱冠头巾都脱落了,众人原以为谢万石会发怒,未想谢万石整整衣冠,从容就座,继续听支道林谈玄,时人以叹谢万石有雅量,大司徒司马昱甚赏识之,此后官运亨通,此次北征若能建功,说不定就能开府仪同三司,与桓大司马并列了。”

陈操之心道:“谢万适合在朝堂,不适合统兵啊,不知英台兄有没有把我的话转告她叔父谢安,估计谢万失败难以避免。”

正这时,忽听坞堡大门那边来德叫道:“操之小郎君,有客人来了,是丁氏郎君。”

陈操之一听,丁春秋怎么来了便请杨泉小坐,他快步下楼,宗之和润儿跟在他身后,润儿道:“会不会是娘亲来了”陈操之没答话,心里隐隐期待。

陈操之带着侄儿侄女下到院中,丁府的三辆牛车已经驶进坞堡大门,丁春秋率先下了车,一眼看到陈操之,快步过来,很严肃地说道:“子重,我三姐来了。”

第二十章 共此时

梳汉宫高髻穿素色纱裙的丁幼微一足踏上陈家坞的地面,眼泪止不住就流下来,赶紧拭干,然后亭亭立在车边,微笑着看着宗之和润儿。

宗之和润儿眼睁睁看着母亲丁幼微,一时没醒悟过来,丁幼微离开陈家坞已四年,小兄妹二人习惯了在丁氏别墅见到母亲,都快忘了母亲是在陈家坞生活过六年的

后面一辆车下来了阿秀和雨燕,阿秀道:“咦,润儿小娘子宗之小郎君,不认得你们娘亲了”

宗之和润儿这才齐声欢叫:“娘亲”奔过来偎在丁幼微怀里。

丁幼微蹲下身环抱着两个孩儿,仰头问陈操之:“小郎,阿姑安好吗”

陈操之道:“娘还好,杨太医为她诊治过了,暂时无大碍,娘在鹤呜堂念诵老子五千文,还不知道嫂子来了,我得先去告诉娘一声,不然她老人家突然看到嫂子你,怕要高兴得身体吃不消。”

昨夜刘尚值与杨泉在丁氏别墅歇夜,今日上午丁幼微才从丁春秋那里得知陈母李氏身体欠安的消息,而那时刘尚值与杨泉已经离开丁氏别墅前往陈家坞了,丁幼微不知确切情况,但见小郎要从吴郡请名医来,那么阿姑的病情显然不轻

丁幼微很是着急,便让丁春秋陪她一起去见叔父丁异,言明要去陈家坞探望阿姑,见丁异沉吟不语,丁幼微长跪道:“叔父,孝经有云天地之性,惟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幼微虽已离开陈家坞,但陈操之之母总是我的阿姑,今阿姑有疾,我不去探视,岂不是大不孝,望叔父垂怜,允许幼微去陈家坞探望阿姑。”

丁春秋也在一边为丁幼微求情,丁异踌躇了一会,说道:“要去也行,今日就去,明日必须回来,幼微,你要亲口答应叔父。”

丁幼微只好允诺今日去明日便回,即回小院匆匆收拾了一下行装,便带着阿秀和雨燕,由丁春秋陪同,不顾正午酷热前来陈家坞,一路上都是提着心,生怕阿姑有何不测,现在听陈操之说阿姑并无大恙,这才放心。

这时,来福曾玉环夫妇都来拜见少主母,东楼南楼北楼的长辈和眷属闻知丁幼微回来了,一齐聚来,热情地招呼,丁幼微应接不暇。

陈操之让嫂子丁幼微缓一步,他先去鹤鸣堂见母亲,母亲心脏不好,猝然看到丁幼微,真会高兴得犯病的。

陈母李氏在道教祖师老聃和“天地水”三官神像前念诵了一遍老子五千文,起身问:“丑儿,院中何事这般嘈杂”

陈操之道:“娘,嫂子她回来看望你老人家了。”说着搀住母亲的手臂。

陈母李氏愣了一下,随即大喜道:“是幼微吗幼微”陈母李氏一边唤着,一边就急急往外走。

陈操之赶紧道:“娘,你别急,嫂子正上楼来,还有她从弟丁春秋。”

陈母李氏脚步缓了缓,说道:“幼微的从弟也来了啊,丑儿要好生招呼。”

这时,陈母李氏看到素白裙裳清丽端雅的丁幼微左手牵着宗之右手牵着润儿走来了,高兴得双手发颤,叫了一声:“幼微”

陈操之忙道:“娘,嫂子是听说你身体欠安,才苦求其叔父来看望你老人家的,医书有云喜伤心,娘莫要过于高兴,犯病了可不好。”

陈母李氏是觉得心跳得好快,便停下脚步,平静心情,柔声唤道:“幼微,你回来了。”

丁幼微松开两个孩子的手,轻提裙裾,碎步来到陈母李氏面前,叫一声:“阿姑”跪倒在陈母李氏足下,哽咽出声。

陈母李氏轻轻抚摸丁幼微的高髻,含泪道:“好孩子,好孩子,阿姑都以为再也不能见你了”

陈操之一直关注着母亲的神态,担心母亲情绪过于波动,这时岔开道:“娘嫂子,进屋说话吧,嫂子连茶水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呢。”

“幼微,快起来。”陈母李氏伸手轻轻一拉丁幼微手臂,丁幼微便站了起来,与陈操之一左一右搀着陈母李氏进入鹤鸣堂边上的小厅。

陈母李氏怜爱地看着丁幼微,看得丁幼微都有些难为情起来,说道:“阿姑,我还未及梳洗,天气好热,出了好些汗。”

陈母李氏却悲伤起来,拉着丁幼微的手,垂泪道:“看到幼微,老妇就想起我那庆之儿,庆之已不在,老妇不可怜他,我只怜幼微孤苦”

丁幼微的眼泪夺眶而出,虽然在楼下时陈操之对她说过,勿让母亲过喜过悲,但现在这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这时丁春秋立在楼廊上叫道:“子重,我来拜见陈伯母。”

陈母李氏这才收了悲声,问知丁春秋与陈操之在吴郡同学,交情很深,陈母李氏很欣慰。

晚餐时,陈操之陪杨泉和丁春秋用餐,丁幼微陪陈母李氏在房里用餐,起先的悲喜心潮已经平静下来,这一对四年未见面的婆媳絮絮而语,心里非常快活。

夜里,丁春秋与杨泉在陈操之书房里围棋,这副香榧木棋枰玉石棋子还是谢道韫送给陈操之,那次谢道韫随陈操之来到陈家坞歇了一夜,在陈操之书房里竟然没有找到围棋,大为惊讶,说道:“子重,你这里还真没有围棋啊,你的棋艺怎么练出来的”便把这副名贵的棋枰和棋子送给了陈操之。

杨泉棋力低微,丁春秋也是低手,两人半斤对八两,厮杀得很起劲。

陈操之在边上看了一会,便携了柯亭笛悄悄退出书房,到二楼母亲卧室,准备为母亲吹曲,母亲说过,每次听了他的竖笛曲,就觉得安心,也能睡得好些。

丁幼微宗之润儿都在陈母李氏卧室里,小婵青枝阿秀雨燕四婢却在陈操之卧室里叽叽喳喳说话,见陈操之走过,小婵立即追出来道:“操之小郎君,天气闷热,我四人就到这边来坐着说话,不然全挤在一个房间里就更热了。”

陈操之微笑道:“四位姐姐就在楼廊上歇凉,听我吹曲子。”

青枝阿秀雨燕都走了出来,倚着栏杆,轻言笑语。

陈母李氏见陈操之进来,便对坐在床前箱檐上的丁幼微道:“六丑来吹竖笛了,我亦不知他何时学会了竖笛,吹得很好,幼微没听过吧”

丁幼微新浴后,松松的梳个堕马髻,素淡衣裙轻薄,眉目如画,肌肤如玉,手执团扇,轻轻地为陈母李氏扇着凉,一下又一下,看着陈操之在箱檐另一头坐下,微笑道:“去年听小郎吹过一次,小郎当然吹得好了,不然怎么会连大名鼎鼎的桓伊桓参军都把极其珍贵的柯亭笛都送给他”

陈母李氏笑眯眯着儿子,对丁幼微道:“六丑是好奇怪啊,还会画画了,以前从没见他画过。”话虽如此说,口气却一点也不奇怪,满是疼爱和欣慰。

丁幼微道:“是啊,小郎的才华常常让我吃惊,除了天赋,主要还是小郎非常勤奋啊,阿姑你看小郎这一年来抄录了多少书啊。”

润儿道:“是,好厚的一大叠,比润儿还高。”

陈母李氏拉过儿子的手轻轻摩挲着,说道:“两手中指都被笔管磨出茧子了,读书也不要太辛苦,听到没有”

陈操之微笑道:“娘,年轻时不怕吃苦,儿子身体不是越来越健壮了吗”

陈母李氏笑道:“你哪里说得上健壮啊,像来德小盛那样的才是健壮。”

丁幼微妙目凝视陈操之,说道:“小郎身体与以前比,那是可以称得上健壮了,小郎个子好高啊,一年前都还是和我差不多高,现在比我高半个头了。”

陈母李氏笑道:“个子高有什么用啊,至今还未有谁家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