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40部分阅读(1/1)

回头望,嫂子牵着宗之和润儿还站在大门边,想着以前母亲都是这样送他或者等着他归来,不禁心头一痛

贾弼之与祠部吏部官员一行十六人还要赴其他州县为卢氏郑氏颁赐官田,四月十五日便离开了钱唐,陈操之与陈尚到驿亭相送,贾弼之对谢道韫之事半字未提。

王劭则继续留下审案,鲁氏冒注士籍案去年就已鞠审过,除了鲁氏与褚氏之间的往来关系被刻意遮掩之外,其余案情都很清楚,褚俭早已派人恐吓过鲁氏的几个知情人物,说鲁氏若敢胡乱攀扯就将被贬入丹书隶籍,隶户来源于俘虏和罪犯,户籍用赤纸,就是所谓的丹书隶户,最为卑贱,若被贬入隶籍,那真凄惨至极了,鲁氏自然不敢多说什么,而且把褚氏拖下泥潭对他们毫无益处,而褚氏不倒,以后还可以关照鲁氏一些,对于这点,鲁氏族人还是明白的,所以王劭的属官传审他们时,都绝口不提冒注士籍与褚氏有任何关系

但鲁氏民愤颇大,不断有其他农户前来控诉,欺男霸女夺人田产,很多恶行其实是褚氏指使鲁氏干的,而侵占的田产大多归褚氏,鲁氏撑不住了,若把这些恶行全部揽下,那鲁氏真要被贬入隶籍了,所以终于招供冒注士籍是因为有褚氏支持,前两次检籍都顺利地避过了,而褚氏通过鲁氏侵占的田产竟达一百顷之多,褚氏本身有一百五十顷左右的田产,加上近十年来兼并的这百多顷,褚氏已是钱唐首富,田产胜过了钱唐士族中排名第一的全氏

褚俭见事情败露,使出了他最后的杀手锏,就是送给陈氏的那二十顷地,四月二十一,褚俭夤夜来见王劭,诬称外唐陈氏也与鲁氏勾结,陈操之的从兄陈流就与鲁主簿关系密切,去年秋陈流因妻子与鲁主簿有j情,陈流杀死了鲁主簿,随后自尽身亡,这在钱唐是尽人皆知的事,钱唐陈氏与鲁氏之间的关系纠缠不清,而且这次陈氏还借鲁氏冒注士籍之案来要挟褚氏,逼近褚氏割让二十顷良田于陈氏,这些都是有据可查的,若王劭一力要严究此案,那么钱唐陈氏也难逃罪责。

褚俭心知王劭这样的高门子弟最重名声,王邵十日前盛赞陈操之堪比夏侯玄刘琨,这下子钱唐陈氏突然也卷入鲁氏冒注士籍案,传扬出去对王劭名声有损,会受眼拙无识之讥,所以说王劭应该会把此案从轻处理,这样他褚氏也可从容脱身,当然了,褚氏日后在仕途肯定是无望了,但总比剥夺士籍强;即便王劭服散脾气暴躁,不顾自己名声受损,定要追查此案,那拖到陈氏一起也好得多,要沉沦就一起沉沦

这就是褚俭的险恶深沉的用心

扬州内史王劭轻轻摆动着手中玉柄麈尾,含笑倾听褚俭忽而乞怜忽而要挟的陈词,只觉得好笑,也暗暗佩服陈操之智计过人,陈操之似乎料定褚俭最后会来这一招,哈哈,在知道事情原委的情况下看褚俭此时的言行真如伶优表演一般滑稽可笑啊。

褚俭说得口干舌燥,王劭只是微笑,也不动怒,这让褚俭胆战心惊,不明白王劭为何能如此淡定,便也闭了嘴,一时间室内静寂异常。

王劭麈尾一拂,问:“褚丞郎,还有何话说尽管说,我都听着。”

褚俭有些慌乱,说道:“王内史明鉴,褚某所言件件属实,陈流与鲁氏家主同归于尽之事陈氏要挟我褚氏割让二十顷良田之事,王内史派人一查便知,当然,陈氏会狡辩会抵赖,但事实如此,无论怎样也是改变不了的。”

王劭用麈尾玉柄在身前红木案上敲击了两下,便有一个侍从捧来一叠簿册搁在案上,王劭温言道:“褚丞郎,你看看,这可是那二十顷良田的簿籍和田契”

褚俭定睛一看,顿时眼前一黑,干脆就晕倒在地,却又没昏透,耳边但听得王劭冷冷道:“你将田契簿籍送到陈家坞的当日,陈氏族人便将褚丞郎的这份厚礼送到我这里来了,至于说陈流,前年就已被钱唐陈氏逐出宗族,这个是一问便知的事褚丞郎还有何话说”

褚俭挣扎着坐起,他知道这回完了,褚氏彻底完了,谁也救不了褚氏溺水将毙而最后一根稻草也从手里溜走了,陈操之,你不是说以直报怨吗,你这是落井下石啊

四月二十五日,褚文谦挪用官库扩建县舍案鲁氏冒注士籍案一齐了结,褚文谦免官原先一直拘押在县监牢的鲁骏判流放广州为终生苦役,因为褚俭是六品丞郎,王劭无权处置,还得禀报扬州刺史和吏部,王劭的判词建议将褚氏从士籍中除名,褚俭削职为庶人以王劭的资历和声望,这两项判决建议定然会被采纳,钱唐士族依旧是八姓,只是褚氏被剔除,代之的是新兴士族陈氏。

王劭是个妙人,回扬州之前再访陈操之,将褚氏那二十顷良田的簿契带去交给陈氏族长陈咸,笑道:“这是褚氏的厚礼,陈族长务必收下,钱唐陈氏才区区五十顷地,恨少恨少,这二十顷良田可小补不足,哈哈。”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当初褚俭为了引诱陈氏接受这二十顷地,挑的可是钱唐江南岸最为膏腴之地,而且离陈家坞也不远

王劭见到陈操之只问了一件事:“褚文谦已免职,操之以为谁可暂代钱唐县令一职”这又是在给陈操之造势啊。

陈操之道:“承蒙王内史下问,操之就斗胆一言,操之以为钱唐县相冯梦熊品行才识俱佳,可担此任。”

王劭回到县城馆驿,即请冯梦熊来相见,冯梦熊博通儒学尤善周礼,晤谈之下王劭颇为满意,当即任命冯梦熊暂代钱唐县令,一年后若是政声颇佳则表奏朝廷正式任命。

第五十六章 大庄园

四月二十九,陈家坞招募的锻冶匠纺织匠烧陶工酿酒匠茶农造纸匠药农渔户果农木匠商贾这十二户荫户都选定了,还有东南西北四楼的八家荫户,总共二十户注入钱唐陈氏家籍,这二十户荫户把原先的田产留给已成家的子侄,带着妻子和幼儿还有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具来到陈家坞,托庇在陈氏门下,凭各自的手艺谋个安稳日子,陈氏家族将根据这些荫户的能力和业绩,年底会给予多少不等的钱帛为奖赏,而平时的日用支出全部由陈氏承担,所以说只要成了陈氏的荫户等于以后的日子有了保障,需要的只是你展现手艺尽职尽责而已。

钱唐陈氏算不得殷富,族田不过数顷,这次新分的十二顷族田尚未见收成,这一下子多出十二户荫户,要建房子给他们居住要配备相应农具,这些都需要由陈氏宗族负担,负责管理族产的陈满顿感捉襟见肘

老族长陈咸领头捐献二十两黄金作为家族用度,东楼陈谟的嗣母周氏也捐了黄金二十两,就连一向悭吝的陈满也前所未有的慷慨,捐了十万钱,相当于黄金十六两,陈满虽然斤斤计较,但也不是全无眼力的,他知道家族兴旺发达指日可待,这点钱应该出,而且褚氏的那份大礼四楼又各得三顷,其余八顷作为族田,陈氏入士籍不过短短一个月,北楼陈满一家就增加了五顷良田,五顷就是五百亩,这之前陈满一家总共不过四顷地,现在已近十顷,还有家族的田产乃是四楼共有,陈满一想到这些,睡梦里都在笑

陈氏四楼算西楼最富,自然不能少捐,陈操之去向小婵要钱,小婵筹算半晌,说道:“小郎君,咱们西楼也捐二十两金子吧”

陈操之笑道:“小婵姐姐吝啬啊,西楼田产超过其他三楼总和,只捐二十两金子要被六伯父笑的。”

一边的丁幼微笑道:“小婵可不是小气,她是帮小郎持家呢,有小婵在,我是轻松。”

小婵红了脸,说道:“那捐二十五两吧。”

陈操之知道去年母亲的葬礼花费了不少钱帛,母亲还只是遗言薄葬,若是厚殓,那家底都要空了,母亲是样样为儿孙辈着想啊,问:“咱们西楼就这么点钱了吗”

小婵道:“钱还是有,但除了那笔不能动的钱,其他的倒是不多,捐二十五两已经有些吃力了。”

陈操之奇道:“什么钱不能动,我怎么不知道”

小婵道:“有五斤黄金,这是老主母多年来一点点积攒下来的,说是要留作小郎君娶妻用,别的开支不能动,这事只有我和英姑知道娘子回来后我把这事告诉了娘子。”

丁幼微美眸含泪,低低的唤了一声:“阿姑”深为自己不能侍奉阿姑终老而内疚。

母亲虽已不在,但母爱永留心田,正如日月星辰之光永远照耀,陈操之沉默了一会,说道:“族中需要为荫户建造房舍,西楼应该出一份力,母亲若在世,也一定会这么做的,咱们捐二斤黄金,三十二两吧,现在西楼陈氏又多了五顷良田,每年可增加不少收入,到时再把那五斤金子补足就是了。”

小婵虽然不大情愿,但小郎君这么说了,她自然不敢违逆。

丁幼微道:“我也捐四两金子吧,这是我的妆奁钱。”

陈操之道:“嫂子就是我西楼陈氏的人,何必另捐”

丁幼微道:“那就放在一起,西楼陈氏共捐三十六两,反正我留那些金子也派不上别的用场。”

陈操之道:“嫂子真好。”

丁幼微莞尔一笑,说道:“嫂子难道不是西楼陈氏的人吗,说什么好不好的”

如此,四楼共集黄金近百两,约值六十万钱,还有族产积累的三十余万钱,总计近百万钱,陈操之与族中长辈商定,拟就了一个六年的长远规划,要把陈家坞扩建成钱唐甚至吴郡的第一等大庄园,庄园北向钱唐江南岸延伸西北方直至明圣湖畔东南两个方向要把九曜山玉皇山全部囊括其中,庄园规模如此之大,自然不可能竖墙隔离,只须在道路口设木栅门便可,庄园内除了种植稻麻麦粟之外,要发展锻冶养蚕纺织烧陶酿酒养鱼制茶造纸种药种果这些产业,除供庄园内部使用之外,其余的由那户姓成的荫户运出庄园进行货殖贸易,以求更大的利益

这些当然不可能一蹴而就,而且钱唐陈氏目前的财力也不足以全面铺开,但只要按规划一步步来,这些都是眼见可以实现的,陈氏族人都是信心百倍,一个家族由庶入士后的变化是巨大的,近乎脱胎换骨,更何况有陈操之这样目光远大者为之筹划,短短数月,家族面貌一新,新兴士族总是富有朝气的,陈氏年轻子弟个个手捧诗书,苦读不已,因为明年就是三年一次的郡中正访察贤才之年,陈氏子弟可以同全朱顾范,杜丁戴的子弟一样以士族身份参加明年九月的齐云山雅集了,但陈氏待品的年轻子弟除了陈尚颇通儒学外,其余陈谟陈谭仅通毛诗论语而已,比宗之和润儿水平还差一些,宗之润儿在娘亲和丑叔的指教下都已经开始学王弼注的老子和庄子了

至于北楼陈满的两个儿子陈溯和陈洄,更只是勉强读通了论语,而且陈溯陈洄年龄都过了二十,已娶妻生子,再要他们读书那真是太难为他们了,陈满深为后悔,以前不应该认为读书无出路啊。

陈咸安慰道:“六弟,一个家族不可能个个子弟都步入仕途,就以陈郡谢氏为例,谢安石大才,还不是甘居幕后,现在迫于无奈才出山,六弟及溯侄洄侄就为家族打理产业,这可是非常重要的,是为陈氏立族之本。”

陈满点头称是,也只有这样了,而且他的两个儿子不大爱读书,比较喜欢经营田产,觉得在庄园里做富家翁田舍郎也不错。

五月以来,陈家坞这一带大兴土木,一切有条不紊地展开,除了必要的工匠外,其余杂工都是陈氏佃户主动承担,受陈操之的母亲影响,陈氏对佃户一向比较宽厚,大多数人还是知道感恩的,陈氏入士籍之后新得四十顷地,又需要招收四十户佃农,鲁氏和褚氏败落后,很多原先依附于鲁氏褚氏的流民和佃户都聚到陈氏这边来,还有不少自耕农,有些是濒临破产的,就把田地卖给陈氏,自身则成为陈氏的雇农

比较好笑的是,因为陈氏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来购买这些自耕农的田地,这些自耕农就让陈氏先欠着,他们只求得到陈氏的庇护,能安稳地耕种生息,这就出现了一个怪现象,钱唐陈氏短期内又兼并了十余顷地,却欠雇农一百余万钱,可谓负债累累。

陈满想按其他士族惯例,收容无籍流民不报官府备案,这样陈氏可省一大笔赋税支出,但陈操之坚决制止,收容流民可以,必须到县上注籍,该交的赋税该服的徭役决不偷漏逃避,陈操之也建议丁氏和刘家堡逐步将庄园里的隐户注籍,因为陈操之隐约记得就在这其后的两年,大司马桓温会主持推行一次大土断,东晋控制的所有州县都要大阅户口,严法禁出隐户,侨人流民悉归籍,很多高门大族被迫交出数以万计的隐户,次等士族被抄家的也不在少数,这就是史上著名的桓温庚戌土断

让陈操之稍感疑惑的是,今年是升平四年,岁在庚申,离下一个庚戌年还有五十年,桓温已年近五十,怎么可能再活五十年后主持庚戌大检籍,依历史进程,五十年后刘裕大权独揽,正要逼晋帝禅位了吧,所以陈操之猜想,这个庚戌应该是指某月某日,而不是指年份。

六月十八,宗之生日,陈操之也为宗之画了一幅画像,是宗之执笔临帖时的样子,既端谨又可爱,另将谢道韫从曹娥庙里拓来的王羲之所书的曹娥碑帖子送给宗之,宗之最爱王羲之的行楷。

七月底,吏部祠部与谱牒司文书到达钱唐,褚姓家主六品丞郎褚俭被贬为庶人,褚氏被剔出士籍,原赐的二十顷官田被收回,荫户四散,原先依附褚氏的流民隐户被钱唐其他士族吸纳,褚氏的田产转眼就去了一大半,褚氏虽然愤恨,但现在无官无职,而且成了庶族,又哪里还有资格与陈氏对抗,只有饮恨吞声而已。

本来今年初,陈谟陈谭要赴吴郡求学于徐藻门下,但因陈操之母亲病逝,所以耽搁了,现在族中事务初定,九个月的丧期已过,陈谟陈谭便一道去吴郡狮子山下徐氏草堂求学,为明年的齐云山雅集勤学苦读。

据吴郡传来的消息,陆纳已应朝廷征召,赴建康就任左民尚书这一显职,而八月初八陆葳蕤十七岁的诞辰也快到了。

第五十七章 画中隐秘

谱牒司令史贾弼之为六姓入士籍颁赐田产改注簿籍之事奔波了数月,行程数千里,回到建康已是七月初,心里惦记着在钱唐陈氏墓园草棚无意中看到的那封信,想就此事写信给郗超,却又担心猜测有误,毕竟他看到的只是一封署名“英台”的私信,这个“英台”到底是不是谢道韫尚不敢确定,事关陈郡谢氏,还是慎重为上,而且写信给郗超也不易说清楚此事,明年正月郗超要代表桓温来建康参加新年朝会,到时再与他面谈更好,这段时间且看陈操之与陆纳之女有什么新的流言传布

针对陈操之与陆葳蕤私订终身的传言,吴郡陆氏宣称这是褚俭妄图谋任太守散布的谣言,褚俭现已被革职,朝廷新委任的吴郡太守和丞郎已经到任,但谣言非但没有消除,反而愈传愈广愈传愈细致,建康民众对有着“江左卫玠”美誉的陈操之非常期待,这个多才纯孝美少年的种种逸事在建康广泛流传,诸如桓伊赠笛赛书法气走褚文谦通玄塔上遇郗超真庆道院抄老子谢玄六百闻笛事母尽孝甘弃士籍名气之大逸闻雅事之多不亚于在东山养望十余载的谢安,当然,与谢安得到众口一词的赞誉不同,高门大族对陈操之这个新进士族子弟依然持以藐视的姿态,但对于陈操之与陆氏女郎有私情的传闻,建康士族大多是冷眼旁观,因为居住在建康的以南渡士族为多,南北士族面和心不和,所以北地士族对三左大族陆氏闹出的这种有失颜面的传闻虽然不至于像琅琊王劭那样推波助澜乐观其成,但大多也是隔岸观火幸灾乐祸,是以建康士庶把陈陆之事传得沸沸扬扬,而且基本上没有恶意,很有愿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意味,看来陈操之不另娶陆葳蕤不另嫁,这传闻就平息不了

陆纳的胞兄身居五兵尚书要职的陆氏族长陆始大发雷霆,却又无可奈何,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陆始也制止不了流言传播,其子陆禽现已回到建康,在父亲面前大肆污蔑陈操之,陆始对陈操之简直痛恨了。

七月底,陆纳应召进京,陆始一见陆纳便严厉质问弟弟是怎么管教女儿的,闹出如此大的不雅传闻,让陆氏声誉大受影响,说这是陆纳平时过于溺爱女儿导致的结果

陆纳虽然也知道这些传闻,但女儿陆葳蕤这一年来都是在华亭为亡兄服丧守孝,每日只是习字作画,无论性情还是品行,哪里挑得出半点瑕疵,对于护犊情深的陆纳来说,女儿是世上最好的女儿,完美无缺,他陆纳年近半百,只得这么一个女儿,根本容不得别人责斥,就是自家兄长也不行,所以陆纳虽未当面顶撞兄长陆始,但默不作声。

陆始也知道弟弟陆纳虽然看似性情宽厚,但内心其实倔强无比,多年兄弟,知根知底,便放缓语气道:“好了,不说那些,三弟,葳蕤今年十七岁了,也该许配人家了,去年贺隰为子求婚,会稽贺氏与我陆氏门当户对,我听禽儿说贺隰之子贺铸人物也不错,你又为何拒绝”

陆纳道:“二兄,那贺铸造服散的,我若把女儿嫁他,岂不是误了葳蕤终身”

陆始知道因长生服散致病最终病逝的缘故,陆纳对服散之人近乎厌恶,劝道:“南北士族,服散成风,也未见得有多少危害,王谢大族无不服散,三弟莫要太固执。”

见陆纳又不说话了,陆始摇摇头,说道:“那好吧,就依你,就从不服散的高门子弟中寻访,我南人不与北人通婚,百年来与陆氏通婚的不出顾氏朱氏张氏,还有会稽的虞魏孔贺,还有富春孙氏阳羡周氏武康沈氏这些家族联姻,顾氏已绝交贺氏已拒绝沈氏已成刑余之族,那么只有在朱张虞魏孔孙周这七姓中寻访合适的子弟了,这些家族年轻子弟就没有人来求亲的吗”

陆纳皱眉道:“蕤儿还在为其兄守孝啊”

陆始点头道:“嗯,下月就除服了,争取年底把婚事定下来那个陈操之,以后绝不许他再上我陆氏之门。”

陆纳道:“二兄,君子不迁怒,这是褚氏的卑鄙谣言,如何能怪到陈操之,此子才华出众品行俱佳,纯孝之名天下知闻,我如何因谣言而拒之”

陆始有陆禽谗言在先,对陈操之极为反感,建康流言沸沸扬扬,这个固执三弟还在为陈操之美言,真是可恼,强忍怒气道:“三弟,陆氏声誉第一,那陈操之你当初就不应该让他上门,不然也不会有今日之尴尬传闻。”

陆纳道:“是葛稚川先生向我举荐陈操之的,陈操之是稚川先生的弟子,我岂能不见”

一提到葛洪,陆始就怨气填胸,若不是葛洪是他先父陆玩的旧交,陆始简直就要破口大骂了,三年前他好意前去明圣湖拜访,葛洪竟闭门不见,让他颜面尽失,此事传到建康,颇受讥笑,所以听陆纳这么一说,更是怒不可遏,说道:“葛稚川,哼哼,我也不说了三弟,听你的口气对这个寒门陈操之很是欣赏啊”

陆纳纠正道:“二兄,钱唐陈氏乃是颖川陈氏分支,现已重归士籍。”陆始更怒了,厉声道:“三弟,莫非你还想把女儿嫁给那个陈操之不成”

陆纳闷头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陆始冷笑道:“钱唐陈氏就算入了士籍,但这种末等士族在我陆氏看来与寒门庶族又有多大区别,陈操之若真敢斗胆来求婚,且看我如何羞辱他”

兄弟二人不欢而散。

八月初八是陆葳蕤的诞辰,这日一早,陆葳蕤就到平湖畔漫步,又让会驾舟的仆妇用小舟载着她在湖中游荡,除了操舟的仆妇,她谁也不带,短锄和簪花都是站在岸上看,看着一身素衣的葳蕤小娘子像一朵白莲一般在湖中绽放,这两个小婢都知道小娘子的心事,很是怜惜小娘子。

仲秋八月,荷花零落,只有青黄铯的荷盖或浮漾在水面或由荷梗高高支起,初升的红日照在湖面上,霞光辉映,荷叶田田,显得茂盛喧闹。

小舟在荷叶间穿梭,放眼望去,都是高高低低的荷叶,陆葳蕤心中惆怅,去年四月二十三,陈操之来这里见她,与她荡舟平湖,那时荷花尚未开放,只寻到一个含苞欲放的小蓓蕾,白里透红,清香扑鼻,陈郎君就在荷蕾下泊舟,吻她的手,就在那一天她从陈郎君口里得知月下老人系赤绳的传说,就是那一刻她把右足踝内侧的朱砂痣向心爱的人显露,她说:“陈郎君,记住哦,月下老人把那赤绳是系在右足踝有红痣的女子足上,可不要系错了。”

那时陈郎君答应等她生日时会送她一根赤绳作礼物,她好几次在夜里都梦到陈郎君亲手把赤绳系在她右足踝上,梦里还做了一些其他的事,醒来时羞涩不已

可是去年八月她兄长陆长生病重,她也无心过生日,后来得知陈郎君也是因为母亲病重不能前来为他庆祝诞辰,美梦终成虚幻,兄长亡故后不久,陈郎君母亲病逝的消息也传来了,真是两个伤心人啊。

平湖碧水依旧,荷花开了又谢,而现在想找到去年那日陈郎君泊舟之处已不可得,思之心痛。

今日又是八月初八,陈郎君还在为母守孝,自然也不能来见她,自去年六月在钱唐枫林渡口别后,已有一年多未见到陈郎君,痴心所系,相思转浓,丝毫没有因岁月流逝而淡漠。

这时,湖岸上的短锄扬声唤道:“小娘子小娘子,快回来。”

陆葳蕤透过高高支起的荷盖望过去,见岸上立在短锄身边的一个浓眉大嘴的仆役有些面生,装束也不似庄园中人,再仔细一看,一颗心顿时“怦怦”直跳,啊,这不是陈郎君的心腹仆人来德吗

陆葳蕤明净的双眸顿时涌满泪水,陈郎君记着她呢记得她的生日,虽然不能亲自前来,还是派人来问候了。

陆葳蕤命仆妇回舟,还未登岸,就见继母张文纨带着一群男女仆从赶到了,不禁花容失色

陆夫人张文纨得到消息说钱唐陈氏派人来见葳蕤小娘子,因与墅舍的执役相熟,已被领去小惜园,张文纨急急赶到小惜园,却被告知小娘子去了平湖,便又赶到平湖,正看到钱唐陈氏的那个仆人立在岸边等候陆葳蕤从湖中上来。

来德随陈操之来过华亭陆氏墅舍两次,张文纨对来德有些印象,面带寒霜问:“你是钱唐陈氏的家仆吗,来此何事”

来德并不畏缩,施礼道:“来德见过夫人,来德奉我家小郎君之命送一幅画给陆小娘子。”

陆夫人张文纨“哦”了一声,说道:“取画来看。”

来德道:“我家小郎君吩咐了,只交与陆小娘子。”

张文纨心中有气,正待发作,陆葳蕤提着裙子跑了过来,哀声道:“张姨”

陆夫人张文纨不愿与一个下人计较,说道:“那好,陆小娘子在此,你把信物交给她吧。”

来德果然从背后解下一个青布包裹着的长条形木盒,恭恭敬敬呈给陆葳蕤。

陆葳蕤手捧木盒,眼望张文纨,心慌得不行。

张文纨道:“葳蕤,将木盒打开。”

陆葳蕤不敢违拗,慢慢打开木盒,见松木制的长条形盒子里静静地卧着一卷装裱好的画轴,并无他物。

陆夫人张文纨道:“取画来与我看。”

陆葳蕤贝齿轻咬红唇,委屈得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取出画卷递给张文纨。

张文纨解开画轴系带,徐徐展开画卷,心里其实也担心看到陈操之写给陆葳蕤私信之类的东西,但确然只有一幅画,画的是一条清浅的小溪,溪中错落着七八个石墩,小溪两岸青草如茵,有各色野花开放,一个梳着娇俏堕马髻身穿月白襦裙背影窈窕的年轻女郎不从石墩上过溪,却是赤足淌在溪水里,女郎裾裙提起,露出两截洁白细润的小腿,足踝以下浸在溪水里,美丽的双足勾勒得非常细致,是卫协独有的那种细如蛛网的白描法,溪底的鹅卵石,踩在鹅卵石上的足趾踡缩着,趾甲如玫瑰花瓣一般,竟然画出了水波荡漾的感觉,还有衣袂飘拂春风骀荡的感觉

画卷右上方用清峻洒脱的行书写着两行字:“当流赤足踏溪石,水声泠泠风生衣。”

张文纨看画时,陆葳蕤站在她对面,看不到画的是什么,只看到张姨的脸色由凝霜含威逐渐柔和下来,眼里透出欣赏之色,陆葳蕤才略略放心。

陆夫人张文纨赏画久之,慢慢将画卷收起,吩咐庄园管事,带来德下去饱餐一顿,赏五百钱,送出庄园。

陆葳蕤看着来德被带走,想着不能向来德问一下陈郎君近况,心里很难过,珠泪盈盈,小嘴微微噘着。

陆夫人张文纨看着陆葳蕤这样子,叹了口气,说道:“葳蕤,陪张姨在这湖畔散散步。”命其他人不用跟着,只她与陆葳蕤二人沿着欹欹曲曲的湖岸慢慢地走。

张文纨把手里的画轴递给陆葳蕤,问:“这画的是你吧,这是虎丘山下那条溪吗”

陆葳蕤展卷细看,那次与陈操之游虎丘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心里既感动又甜蜜,陈郎君答应过她要画这样一幅画送给她的,那时陈郎君说画不好,要好好好顾恺之请教,时隔一年半,陈郎君的画技精进如此,可见陈郎君虽然丧母哀痛,但并没有颓怃,依旧非常努力地学习

张文纨侧头打量着陆葳蕤,陆葳蕤用画卷把脸遮住,张文纨又问:“葳蕤,画的是你吗”

陆葳蕤隔着画卷道:“张姨,我不知道啊,这只是一个背影嘛。”

张文纨笑了笑,嗔道:“还敢说不是你,你仔细看看画中人的右足”

陆葳蕤闻言一看,俏脸顿时羞得通红,那画上女郎右足踝上的一粒红痣裸露在浅浅的溪水上,清晰可见。

第五十八章 一遇操之定终身

陆夫人张文纨说道:“就是那次去虎丘赏芍药对吧,因贺太守到来,我半路回去了,你就和陈操之游山去了唉,这也怪我,不应该给你们单独相处的机会,你看看,女孩儿家足踝上的痣都被人看去了,羞人吧”

陆葳蕤脸红到脖颈,大气也不敢出,心想:“幸好张姨只以为我脱了袜履淌水过溪时被陈郎君看到痣的,若是知道我是特意除去鞋袜给陈郎君看的,那我真要羞死了。”

张文纨道:“把画收起来,遮着脸做什么,你能遮到几时”

陆葳蕤慢慢收起画,低着头不敢看张姨,甜蜜和羞涩也阻不住内心沉重的忧虑。

张文纨问:“那个陈操之知道你是今日生日,你告诉他的”

陆葳蕤隐瞒不得,咬着嘴唇应了一声。

张文纨幽幽道:“倒是个有心人,若单论人品才华,三吴年轻一辈子弟真挑不出胜过陈操之的人了,这幅画与顾家的痴郎君比也不遑多让吧,真是让人惜才,可是呢,你要嫁他是万万不行的”

陆葳蕤鼓起勇气道:“张姨,可我真的很喜欢陈郎君”脸红得要滴血,但这回没有低头躲避张姨的逼视。

陆夫人张文纨凝视了陆葳蕤一会,目光移开去,望着半湖的荷叶,说道:“钱唐陈氏门第太低,咱们陆氏是不可能与其联姻的,你没考虑过这一点吗”

陆葳蕤吃吃道:“张姨,我听说,钱唐陈氏,列入士籍了。”

张文纨笑了笑,说道:“你倒是小娘子足不出户,事情还知道的不少,不会是陈操之派人告诉你的吧”

陆葳蕤赶紧摇头道:“没有没有,我是听管事们说的。”

张文纨道:“说起来这个陈操之真的很厉害,原吴郡丞郎褚俭不是一直想打压这个同乡后辈吗,谣言也是褚氏散布出去的,嗯,是谣言吗”看了一眼陆葳蕤,接着道:“现在钱唐褚氏却完全败了,连士籍都被剥夺了,上回王丞相之子王劭来拜访你爹爹时,特地求那幅桓伊赠笛图观看,王劭对陈操之是赞誉有加,说陈操之有夏侯玄刘琨之风范,日后前程不可限量琅琊王氏子弟个个高傲,肯这样夸奖人的还真是少见,而且还是一个寒门,不,一个次等士族子弟”

扬州内史王劭来华亭之事陆葳蕤并不知道,这时听张姨说王导之子也这么夸赞陈操之,陆葳蕤心里真是比喝了蜜还甜

却听张姨接着说道:“但不管陈操之有多俊秀超拔,他的门第是改变不了的,由寒门入士是他的成功,但次等士族与我们三吴高门的差距是非常明显的,这不是陈操之一人之力能改变的,这是家族世代的积累,就以陆氏而论,先祖伯言公幼节公是前朝的,就不提吧,单说永嘉南渡四十余年来,我吴郡陆氏就出了两个开府仪同三司的一品高官,那便是汝伯祖与汝祖,此等显赫门第比之琅琊王氏颖川庾氏陈郡谢氏这些北地门阀又有哪点不如而钱唐陈氏想要达到我吴郡陆氏这种地位,就算杰出子弟辈出,没个百年积累,行吗”

陆葳蕤默默跟着张文纨走了一段路,抬起头来含泪道:“可是张姨,我非常喜欢陈郎君,这怎么办呢”

陆夫人张文纨看着陆葳蕤这楚楚可怜的样子,又是气恼又是心疼,说道:“葳蕤,这婚姻大事哪里能自己作主呢,不要说女子,男子也不能自己作主啊,听张姨的话,在吴郡会稽高门中寻一个合意郎君应不是难事,这世间婚姻都不是这样的吗不少女子年少时也许有钟情的男子,但嫁的却是别个男子,不也生儿育女一辈子吗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陆葳蕤道:“张姨,若我没有遇到陈郎君,那我就依着父母嫁谁都无所谓,可是现在我已经遇到了陈郎君,心里也有了陈郎君,梦里也想着陈郎君,再让我嫁给别人,我做不到,我可能,会死的”

张文纨听到这话,心头一震,看着陆葳蕤,陆葳蕤并没有那种毅然决然的神色,依然是平静温婉的样子,但张文纨知道陆葳蕤的性子,看似温柔,其实倔强,与她爹爹陆纳是一个脾气,既然这么说,那真是会这么做的

张文纨又气又急,她原以为陆葳蕤对陈操之只是喜欢而已,像陈操之那样俊美的少年郎任是哪个年轻女子见到了都会有点喜欢的吧,万万没想到陆葳蕤陷得这么深,竟说出之死靡它的话,怒道:“那个陈操之对你说了什么话,你竟如此死心塌地”

陆葳蕤道:“陈郎君让我等着他,他一定会来娶我。”

张文纨气急败坏道:“陈操之这个登徒子,竟用这种花言巧语哄骗你,他怎么可能娶你”

陆葳蕤道:“张姨,我是非陈郎君不嫁的。”

张文纨气得哭起来,说道:“好,好,我不是你亲生母亲,你不听我的话,我白疼你了”

陆葳蕤拉着张文纨的手,就在湖岸碎石地跪下,仰脸呜咽道:“张姨,你就是葳蕤的娘亲,葳蕤不是不听娘亲的话,是因为葳蕤是真心喜欢陈郎君,不说和陈郎君在一起,只要一想起就觉得心里欢喜,若逼我嫁给别人,我会难过一辈子,娘亲,你帮帮葳蕤”

张文纨没有生育,视葳蕤若己出,现在听葳蕤叫她娘亲,不禁心软,又见其哭得伤心,很是心疼,将陆葳蕤搀起来,叹气道:“葳蕤,不是我不帮你,这种事我哪里帮得了你,你爹爹疼你,说不定会被你打动,任你嫁给陈操之,可是你二伯父陆始,还有五叔陆谌他们说什么也不会答应的,这是整个家族的事,你承受不起的。”

陆葳蕤哭道:“陈郎君又不是无品无才无德无行的坏人,伯父叔父他们为什么就要这么反对啊”

张文纨轻轻抱着伤心欲绝的陆葳蕤,安慰道:“陈郎君是很好,我家葳蕤很有眼光啊,可这不是人的问题,而是门第的问题,谁都没有办法的,比如你从兄陆禽若是想娶一个寒门不,娶一个次等士族的女郎为妻,你二伯父非打断他腿不可”轻抚陆葳蕤柔软的背脊,柔声道:“好了好了,不哭了,张姨答应帮你还不行吗,咱们慢慢想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