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39部分阅读(1/1)

脱圆劲古雅书体的心仪手追者,当即展开书帖来看,右起第一列便是“英台白”三个字

贾弼之一愣,迅即想起郗超去年来建康时与他说起谢玄以祝英亭之名在吴郡徐氏草堂求学之事,与谢玄一道游学的还有一个叫祝英台的,不知是谢氏哪位子弟,既非谢韶亦非谢朗,因为这两位郗超都见过,在东山郗超曾问谢玄那祝英台是谁谢玄含糊说是其表兄,郗超一笑而罢,心知谢玄不肯实说,谢玄表兄应该是刘姓王才对,这两家子弟郗超没有不熟识的,何曾有这个祝英台

贾弼之匆匆一览,但觉文词清丽,情思细腻,似是女子意绪,伤悼其父,又解慰陈操之丧母之痛,意态殷殷,感情深挚

陈尚这时正取陈操之画的孟夏草木图请王劭赏鉴,没有注意贾弼之正看他带回来的那封信,那是年前谢玄表兄祝英台写给十六弟的信。

贾弼之不动声色地折好书帖夹回论衡书册,放回原处,心里却是波澜大起,这祝英台信中提到的亡父分明就是镇西将军谢奕啊,贾弼是管谱牒的,对这些士族子弟了如指掌,谢奕有三子二女,其中一子一女已夭,长女谢道韫生于建元初年,今年十八岁,其次便是谢玄,生于建元二年,还有一个年龄尚小,如此说这个祝英台极有可能是谢道韫的化名

联想起谢道韫拒绝王凝之的婚姻,还有眼前这封虽未涉及儿女私情但明显情意深切的信,贾弼之若有所悟,不禁目瞪口呆,吴郡陆氏女郎倾心陈操之之事已传至建康,贾弼之也有耳闻,今日更发现谢道韫拒婚的秘密,这北地和江左两大门阀之女都倾心于陈操之吗惊世骇俗也不足以形容此事给贾弼之造成的震撼

王劭见贾弼之瞠目张口的样子,奇道:“贾兄,何故怔忡”

贾弼之定下神来,掩饰道:“陈操之书法果然清峻脱俗,自成一体,弼之尝闻全常侍持陈操之书帖去郯县拜访令从兄王右军,王右军亦颇赞赏陈操之,不知传闻确否”

王劭点头道:“确有此事,我九兄说日后有机缘还想见见这个陈操之,独创书体可不是易事,更何况是一个弱冠少年”

正说着,来德在外面叫道:“小郎君回来了,各位尊客,我家小郎君回来了。”

王劭便与贾弼之起身出了草棚,朝山下望,暮色苍茫中,一个麻衣绳履身量秀颀的俊美少年正快步上山,身后跟着的是一个身高在七尺五寸开外的大汉,到近前,才发现那魁梧大汉面容犹有稚气,是个少年大汉。

第五十二章 三十载旧怨

眼前这个十七岁少年以其多才纯孝在建康已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今日一见,虽然穿的是粗糙麻衣,头发亦如童子般披垂在肩头,但挺拔的身材漆黑的长发温润明净的笑容让人一见心喜,而且灵隐寺距玉皇山约二十里,陈操之步行来回,未见倦容,王劭贾弼之不禁暗暗称奇。

王劭年近四十,白面微须,姿容俊雅;贾弼之年未满三十,眉目清朗,风度翩翩,都是建康风仪一流的士族高士。

王劭道:“今日得览钱唐山水得识钱唐人物,不亦快哉钱唐陈操之的风仪书法绘画,我等已见识过,果然名下无虚,不知清谈音律围棋又是如何的让人惊艳”

陈操之含笑道:“王内史贾令史见谅,守孝期间操之不敢围棋清谈,至于音律,每日早晚我要在母亲墓前吹奏竖笛数曲,两位尊客若不弃,可以听之。”

王劭贾弼之都道:“愿闻清奏。”

陈操之净面洗手,然后取出柯亭笛,缓步走到母亲墓前,立在两株柏树之间,在沉沉夜色下吹奏青莲曲和忆故人,这两支曲子是每日必吹的,因为母亲喜欢这两首曲子

玉皇山的夏夜清爽宜人,山脚下是大片的竹林,半山腰以上则是苍松翠柏,四月初,蚊虫尚未肆虐,只闻山鸟的鸣叫,满天星斗逐次闪现,幽深幽静,让人沉醉。

王劭走到山脚下才回过神来,叹道:“陈操之的竖笛,当真是神乎其技了,桓野王只怕也要瞠乎其后了。”问贾弼之:“贾兄以为这陈操之当得何等人物”

贾弼之道:“不是有江左卫玠之美称吗,今日一见,诚然是卫叔宝一流的人物。”

王劭摇头道:“卫叔宝病弱,如何比得陈操之精神内蕴风采奕然,我看陈操之当是夏侯玄刘琨一流的人物。”

夏侯玄是曹魏宗室,美风仪,精玄学善清谈,与何晏齐名,号称“四聪”之一;而刘琨则是大汉宗亲,一曲胡笳退胡骑数万的那个刘琨,少年时就有“俊朗”的美誉,与陆机陆云潘岳左思等人同为二十四友,豪华奢侈,八王之乱后,刘琨由名士为名将,与祖逖一同抗击匈奴与羯人,晋愍帝封其为司空都督并冀幽诸军事,后虽兵败身死,然英风烈烈,世所景仰

刘琨是桓温最仰慕之人,桓温自以雄姿风气是司马懿刘琨之俦,有人却把他比作王敦,王敦是王导从兄,王导对晋皇室忠心耿耿,而王敦则心怀异志,永昌元年王敦起兵作乱,几有取代晋室之势,后病死军败,所以桓温听到有人比他作王敦,当然大不悦,意甚不平,永和十二年桓温第二次北征,俘得一巧作老婢,访之,乃刘琨家姬,老姬一见桓温,便潸然而泣,桓温问其故答曰:“公甚似刘司空。”桓温大悦,整理衣冠,又呼老姬问详细。老姬云:“面甚似,恨薄;眼甚似,恨小;须甚似,恨赤;形甚似,恨短;声甚似,恨雌。”桓温褫冠解带,昏然而睡,闷闷不乐者数日

陈尚和丁春秋听到王劭如此夸赞陈操之,陈尚是喜出望外,丁春秋喜中带妒。

贾弼之虽然也对陈操之印象极佳,但对王劭把陈操之比作夏侯玄刘琨,还是觉得过誉了,不知王劭为何会对陈操之如此不吝赞美

王劭心知贾弼之的疑惑,避开陈尚丁春秋,微笑道:“贾兄是否认为我把陈操之比作夏侯玄刘琨是过誉”

贾弼之虽是北地士族,但毕竟不是高等士族,与琅琊王氏这样的高门少有往来,摸不清王劭到底是什么意思,便含糊道:“王内史有知人之明,贾某佩服。”

王劭呵呵笑道:“陈操之不过是新进士族,再如何英姿超拔,又如何比得了出身高贵的夏侯玄和刘琨”

贾弼之睁大眼睛道:“那王内史的意思是”

王劭笑道:“君子成丨人之美,贾兄知之乎”

贾弼之琢磨了半夜,猛然醒悟,王劭这是在为陈操之造势,王劭为何要替陈操之造势是因为陈操之与陆纳之女有私情的传言,王劭兴致勃勃来见陈操之,想必是要验证一下陈操之是否真有那样的魅力能让陆氏门阀的女郎倾心,今日一见,王劭应该是对陈操之的风仪气度比较赏识,认为陆氏女郎倾心于陈操之绝非子虚乌有之事,所以决定为陈操之造势,为的是助成陈操之与陆氏的婚姻

想明白了这一点,贾弼之又是笑又是摇头,王劭这样帮助陈操之并不是什么君子成丨人之美,而是出于对陆氏的旧怨,贾弼之熟知本朝典故,永嘉南渡之初,江左士族对琅琊王司马睿在建康称帝抱有戒备之心,不来朝拜,东晋朝廷很是冷清,王劭之父王导忧心如焚,得不到江左士族的支持,这东晋政权势必难以维持,所以王导特意安排司马睿于三月初三肩舆出巡,北地名士骑马护卫,威仪煊赫,让江东士族见识一下皇帝出巡的隆重与威严,果然,以顾荣纪瞻为首的江左大族就来朝拜了,王导结交招揽江左大姓,收效显著,只有吴郡陆氏让王导跌了颜面,那便是陆玩拒婚之事

当时王导为进一与江左士族交好,为其从子向陆氏求婚,陆纳之父陆玩拒绝,辞以不敢高攀陆王联姻是乱了伦常秩序,其实骄傲的陆玩更认为吴郡陆氏地位高于琅琊王氏,不屑与王导联姻,还有一个原因是陆玩不习惯北方人的习俗,王导请他赴宴,用珍贵的孚仭嚼掖停酵媸忱抑虏。贤孪滦海畹闵ッ藓薜溃骸捌退湮馊耍肝鞴怼蹦睦锘箍吓奕胪趺牛br >

对于陆氏拒婚之事,琅琊王氏深以为耻,虽然王导雅量非常,不以为忤,但王导子侄都是心里憋闷,王劭那时虽然年幼,却也记忆犹新,从此,北方士族极少与江东士族联姻

而现在,传出陈操之与陆纳之女有私情的流言,这个陈操之出身钱唐陈氏,上月还是寒门,本月才擢升为士族,地位卑微,若最终陈操之娶到了陆氏女郎,那琅琊王氏就等于出了一口恶气,陆氏女郎不嫁高门王氏,却要嫁次等士族陈氏,岂不是咄咄怪事,这不是陆氏自己给自己蒙羞吗,所以王邵要为陈操之娶陆氏女郎提供尽可能的帮助,即便娶不到,但只要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也就足够

贾弼之摇着头笑,想起在草棚里看到谢道韫写给陈操之的信,心道:“王劭王内史,你莫要太得意,你以为你能利用陈操之损及吴郡陆氏的名声,一旦谢道韫与陈操之的情事败露,琅琊王氏更要颜面大跌了,谢道韫可是拒绝了王凝之求婚的,王凝之不也是琅琊王氏一族吗嘿嘿,这个陈操之,竟让南北两大门阀女郎倾心于他,真是不可思议,待他除服出孝入建康之日,只怕就是南北士族掀起大波澜之时。”

贾弼之受郗超嘱托,对钱唐陈氏入士籍可谓尽心尽力,与陈尚交情也不错,今日见到陈操之,也印象极佳,认为郗嘉宾有眼力,陈操之的确是难得的才俊,但自发现谢道韫的信后,又察知王劭有意助陈操之追求陆氏女郎,这让贾弼之颇为忧虑,怕会由此造成渡江士族与三吴士族之间的矛盾,那样,恐非国家之福。

贾弼之觉得事关重大,决定回建康后向好友郗嘉宾说知此事,郗嘉宾眼界开阔足智多谋,自会洞察其中利害,陈操之也是郗嘉宾看重之人,日后要入西府效力的,究竟该如何做就由郗嘉宾定夺,反正陈操之要去建康也是明年底后年初之事,倒不用着急。

四月初九,钱唐陈氏族长陈咸与从弟陈满及长子陈尚三人来到县城,亲眼看着贾令史与祠部吏部官员改注簿籍将钱唐陈氏列入士籍这一让陈氏族人铭记的时刻,钱唐陈氏从此是士族了,拥有了自己的家籍,像来福那样的荫户就将列入陈氏家籍,无须应官府的徭役。

这是轰动全县的大事,固然是有人艳羡有人嫉妒,但不管怎样,包括褚氏在内,都明白钱唐陈氏崛起之势沛然不可阻挡。

应陈氏的要求,颁赐给陈氏的二十顷良田就在明圣湖畔,与陈氏原先的三千多亩地连成一片,这二十顷计二千亩地是原先鲁氏家族的,可叹那鲁氏前年还想图谋陈氏的田产,未想今日鲁氏田产反而归了陈氏

至于赐给钱唐陈氏的二十荫户,月底由陈氏报上来本县主簿从县户籍上将这二十户注销便是。

陈氏欢喜褚氏愁,褚俭从吴郡来到钱唐,等于是停职待审了,他的头发已全白,每日坐卧不宁,苦思却无对策,心知不能再等下去,不然的话钱唐褚氏会沉沦到底,褚俭决定忍辱负重去求陈操之为他向王劭说情,想想王劭到钱唐的当日便去拜访陈操之,归来后更是在钱唐各士族家主面前盛赞陈操之,可见陈操之在王劭心里分量之重,若陈操之肯为他关说,那褚氏或许就能渡过这一难关,陈操之毕竟是少年人,只要他卑词厚礼,未尝不能将其打动。

第五十三章 以直报怨

褚文谦代钱唐县令不到半年就以官库钱二百万扩建县舍,此事一查即明,褚氏也没打算在这事上隐瞒,因为扩建县舍罪责甚轻,也就是免官而已,对褚氏家族影响不大,褚氏想的是避重就轻,不想扬州官吏继续追查下去,但扬州内史王劭的属官掾吏大都是寒门出身,对钱唐鲁氏冒注士籍既惊奇又愤怒,他们没有想到竟还有这样便捷的入士籍的途径,若不是罪行败露,那么连鲁氏这样的人也成士族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这样的大案吴郡丞郎褚俭竟未向州署禀报,草草就结案了,其中一定有另有隐秘,是以追查取证甚急

褚俭心惊肉跳,他知道褚氏若是落到鲁氏冒注士籍案的泥潭里,那整个家族就彻底垮了,说不定士籍都会被剥夺,褚俭决不能坐视家族沦落到那步田地,勾践能金殿尝屎韩信忍胯下之辱,他褚俭又如何不能低声下气待渡过眼前难关,再徐图后计

四月十一,细雨不断,褚俭带上侄子褚文谦和儿子褚文彬冒雨前往陈家坞负荆请罪,求见陈氏族长陈咸。

毕竟褚氏是大族,褚俭又是六品丞郎,积威犹在,陈咸陈满陈尚不敢怠慢,请入祖堂叙话。

褚俭痛心疾首,当着陈咸等人的面痛斥侄子褚文谦和儿子褚文彬,把他二人与陈操之的矛盾尽量说成是误会,再把其他罪责全推到死去的鲁主簿的头上,说陈流恶行也全是鲁主簿一力怂恿的,褚俭声情并茂抑扬顿挫道:“操之在吴郡,褚某也曾多方为他引荐,说操之是我钱唐少年才俊,吴郡名流得闻操之贤名,实从褚某始,同为乡梓,奖掖后进义不容辞,无奈其后诸多误会,以至今日陈氏褚氏势成水火,陈氏褚氏俱是钱唐大族,理应友好相处,这数日来,因舍侄扩建县舍案,褚某忧心如焚,现在上官又再查鲁氏入士籍之案,那鲁氏去年就已被抄没家财田产,族人处境悲惨,现今旧案重审,只怕会激起鲁氏族人极大的愤恨,而陈氏新入士籍,还是应与本县士庶交好为上,不应生出事端,陈公以为如何”

陈咸含糊其辞道:“褚丞郎说得是。”

陈尚淡淡道:“彻查鲁氏冒注士籍案是本县其他士族联名请求的,怎能说是我陈氏横生事端”

褚俭赶忙陪笑道:“褚某不是这个意思,褚某是说陈氏新进入士籍,声誉日隆,理应在本县事务中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这鲁氏案牵涉太广,闹得大了对我钱唐士族的声誉影响极坏,王内史甚是看重操之,操之理应为乡梓造福,游说王内史莫再穷究此案,如此,操之在本县的声望将无人能及”

说到这里,褚俭一拍手,一个随从捧着一叠簿册进来。

褚俭道:“陈氏新入士籍,褚某无以为贺,这里是十顷良田的契约和簿册,褚某以这二十顷良田相赠。”

陈咸陈满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十顷良田,这份贺礼可是极重,钱唐陈氏这次入士籍所得的田产也只是二十顷,褚俭举手便以二十顷田相赠,出手可谓豪阔。

陈满眼露热切之色,低声对从兄陈咸道:“四兄,息事宁人,两相受益,岂不是好”

陈咸为人宽厚,觉得褚俭肯如此卑词厚礼来与陈氏言好,硬不起心肠拒之,但又觉得这样收褚氏厚礼不妥,是以犹疑未答。

陈尚道:“爹爹六叔父,这还得征询十六弟的意见,毕竟这是要十六弟去王内史那里关说的。”

陈咸顿觉松了口气,说道:“对,此事还得由操之定夺。”

褚俭知道陈操之才是钱唐陈氏真正能拿主意的人,陈咸这一关好过,陈操之那边恐怕是没有这么好说话的吧,便道:“褚某正要去拜访本县大贤陈操之,烦陈公与我同去。”

陈尚道:“此去玉皇山有八里路,家严年高,就由在下领褚丞郎和两位褚郎君去吧。”

褚俭眼望陈咸,深深施礼道:“陈公”颇有乞怜意味。

陈咸见一向趾高气扬的褚俭谦卑成这模样,忙道:“好好,老朽陪褚丞郎去,这些田册老朽不能收,褚丞郎先收回去吧。”

细雨绵绵,道路泥泞,褚俭乘牛车,却喝命儿子褚文彬淋雨步行,褚文谦嘛,暂时还是一县之长,虽然也是步行,还有竹笠戴着,不至于太狼狈,褚文彬则是衣衫尽湿,面色如土,发梢往下滴水,强烈的屈辱感压抑在心头,恨钱唐陈氏恨陈操之到了极点。

陈咸过意不去,对褚俭道:“褚丞郎,让令郎乘车吧,还有褚府君,这样不成体统。”

褚俭道:“让他们步行便是,吃些苦头也好,他们以前与操之有过龃龉,正该受罚。”

临近午时,陈操之正在草棚里为冉盛画像,身材魁梧的冉盛坐在那一动不动,笑眯眯摆出自认为最英俊的神态,但在陈操之画笔下,少年冉盛却是横眉立目肌肉贲张

陈操之微笑道:“小盛,我给你画些胡须吧。”

冉盛惊道:“不要,我不要胡须。”

陈操之道:“以你的雄伟体格,不画胡须总觉得少了一些什么,反正过两年你肯定是满脸虬髯。”

冉盛摸摸自己下巴,愁眉苦脸道:“润儿小娘子说,我若长了胡须,就让我离她远点。”

陈操之失笑,说道:“离远点就离远点嘛,你们现在还是孩子,长大了自然要男女有别。”

褚氏叔侄三人就是这时来到了草棚檐下,褚文谦除了脑袋外,衣衫尽湿,褚文彬更是雨水满面脸色发青,白绢单襦的下摆全是泥点

冉盛和来德都张大了嘴,愣愣地看着褚氏叔侄,不明白他们这副狼狈模样来做什么

陈操之眉头微皱,随即舒展开来,彬彬有礼道:“原来是褚丞郎褚府君文彬兄,不知来此有何贵干”

褚俭见到风神萧散身量俊拔的陈操之,不自禁的又谦卑了一些,陪笑道:“褚某特来请罪,以往种种,还望操之多多包涵,毕竟同为乡梓,和睦相处最好。”又对陈咸道:“陈公,请在令侄面前为我褚某美言几句吧,褚某是诚心诚意来负荆请罪的。”

陈咸忙道:“岂敢岂敢,褚丞郎言重了。”这忠厚良善的老族长请褚氏三人入草棚坐下,还代褚俭向陈操之说明来意。

陈操之不动声色,打量着褚俭与褚文谦褚文彬三人的神态,褚俭皮笑肉不笑褚文谦满脸沮丧褚文彬狼狈中偶露愤恨之色

得知褚氏来意,陈操之道:“褚丞郎何必如此谦卑,求我何如求王内史,我与王内史只是一面之缘,我是守孝之身,又如何能在王内史面前说得上话。”

褚俭道:“只须操之贤侄代褚某向王内史关说即可,成与不成,褚某都是一样的承情。”

陈操之听褚俭竟称呼起贤侄来,不禁心生厌恶,淡淡道:“子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褚丞郎认为此言何解”

褚俭一愕,一抹戾色一闪即逝,笑道:“既然操之贤侄不肯见谅,那褚某也就不再多言,贤侄肯以直报怨,足见盛德。”虽被陈操之拒绝,却不即离开,还与陈操之东拉西扯地攀谈,直到半个多时辰后雨停了才告辞。

陈咸忠厚长者,觉得褚俭这般曲意示好,操之却全不领情,心里有些歉意,亲送褚俭三人下山,一起回陈家坞用午餐,临别时,褚俭硬是把那二十顷田的田契簿册留下,说道:“陈公,这是我褚氏的一点心意,操之能以直报怨而不落井下石,褚某已是承情,希望此案了结之后,褚氏与陈氏能尽释前嫌和睦往来过两日就派人来办理田产交接佃户籍册也一并转来。”

陈咸不善于推托,眼睁睁看着褚俭留下田册契约离开了。

陈满贪财,主张接受褚氏的善意,陈尚说不能收褚氏的田产厚礼,应派人送回去。

陈咸道:“还是去问操之吧”

陈满不满道:“什么事都要问操之,这又不算什么大事,四兄与我是族中最年长之人,就决定不得吗”

陈咸不悦道:“六弟,二十顷田绝不是小事,我们钱唐陈氏能有今日,几乎是操之一人之力达成的,操之稳重有谋,这事自然得征询于他。”

陈满不说话了,正这时,陈咸幼子陈谭来报说十六兄回来了。

陈操之是赶回来为嫂子和润儿祝贺诞辰的,四月十一是丁幼微与润儿的生日,丁幼微今年二十八岁,润儿八岁,母女二人相差二十岁,却是同月同日出生

陈操之听说四伯父有急事相召,便未回西楼,先来到祖堂,听说褚俭硬要送陈氏二十顷良田,笑了笑,说道:“四伯父六伯父,褚俭不安好心啊,我都已经拒绝为其关说,为何还送如此厚礼给我们这些田契簿册留不得,三兄,你辛苦一下,即刻送到王内史处,请王内史暂不要声张,且看褚氏如何做作”

第五十四章 唯才是举

雨后的钱唐江南岸,草木滋长,触目青翠,风吹过来都带着绿意,明圣湖畔诸山如美人螺髻,碧波浩渺的大湖仿佛被这些美人齐眉捧起,恭献于天地之间

山川虽美,奈何褚氏父子叔侄三人心绪恶劣,哪有半点赏心乐事,回望陈家坞,那巨大的环形坞堡似乎沉甸甸的压在他三人心头,憋闷到了极点。

“爹爹,既然那陈操之不肯为我褚氏向王内史关说,又何必拱手送他二十顷地”

这话如骨鲠在喉,褚文彬早就想说了。

褚俭瞥了儿子一眼,却问侄子褚文谦:“文谦,你以为呢”

褚文谦虽然也疑惑也愤愤不平,但毕竟比褚文彬沉稳些,说道:“叔父深谋远虑,这样做定然是有深意的。”

褚俭“嗯”了一声,沉声道:“我褚氏想要度过此难关,全在那二十顷地上,嘿嘿,过两日再看吧,只要陈氏不把那二十顷地的田契簿册退还就好。”

褚文彬冷笑道:“哪里舍得退还,爹爹没看到那个叫陈满的老头,听说咱们要送二十顷地给陈氏,那眼珠子都是发亮啊”

褚俭笑了笑,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把陈氏牵扯进来那我褚氏就有脱身的希望,否则危矣。”

褚俭哪里知道,他三人摆渡到江北,渡船摇摇往回,那南岸等待过渡的便是陈尚,牛车里有褚俭送来的那二十顷地的田契簿册,这是要送到扬州内史王劭处的。

此时的陈家坞祖堂,东南西北四楼的家主齐聚“有序堂”商议大事,丁幼微也来了,因为陈操之结庐守墓,西楼陈氏是由丁幼微作主的。

老族长陈咸道:“今日操之正好回来,我们商议一下,那二十顷官田还有二十户荫户该如何分配”

陈满不说话,心想:“反正我说话也无足轻重,就看你们怎么分吧”

东楼家主是陈咸过继去的次子陈谟,自然也什么话说,就看父亲陈咸与十六弟如何商定就是。

陈咸见陈满不说话,知他舍不得褚俭送的那二十顷地,心道:“六弟气量实在是太小了,只盯着一些眼前的利益,却不明白我陈氏入士籍后会有自耕农归附,二十顷地不算难得吧。”便问丁幼微:“幼微先说说,这田产和荫户该如何分配”

自耕农担心天灾人祸破产,佃户除了缴纳田租外还要向官府纳赋税服徭役,而士族荫户不需服徭役不用纳赋税,只为主家执役,只要主家不过于苛刻,那么附身荫户就是绝大部分安土重迁的农家佃户的梦想,所以钱唐陈氏列籍士族之事传出,附近很多佃户都渴望成为陈氏的佃户,纷纷来陈家坞打听自荐,来福的姻亲赵佃户黄佃户都来求丁幼微,希望成为西楼陈氏的荫户,丁幼微推说此事由她小郎回来再定,这时听老族长问她,便道:“让操之说吧,操之似乎考虑过此事。”说着侧头看着跪坐在她身边的陈操之,微笑着点了一下头。

陈咸道:“嗯,操之考虑事情周全,操之尽管直言。”

陈操之朝族中长辈施了一礼,跽坐开言:“四伯父六伯父嫂子八兄,操之以为,我钱唐陈氏应从长计议,二十顷地易分,而二十荫户则应慎重选择,这对我钱唐陈氏兴旺发达至关重要,我有个提议请两位伯父嫂子八兄看妥否”

陈咸道:“操之请讲。”

陈操之道:“钱唐陈氏今已列士籍,应加强族人团结,日后宗族繁衍这东南西北四楼之分会消除的,我们要另修坞堡建立起大庄园,这些先不说,一步步来,那二十顷地留十二顷作为族田,其余八顷四楼均分,两位伯父以为如何”

陈满虽然对只分到二顷地有些失望,但四楼都是一视同仁,他也无话可说,听操之的意思,日后是要扩展陈氏坞堡和庄园的,多留族田也是应当,便点头道:“操之考虑得是。”

陈咸很高兴,看了看丁幼微和陈谟,二人自然无异议,陈咸便道:“好,分田之事就这么定了,操之再说说荫户该如何分配”

陈操之道:“二十荫户同样留十二户作为宗族共有,其余四楼各得两户,各楼的两户荫户由家主自定,但那十二户宗族共有的荫户必须是有一技之长的,在全县招募,不能只为照顾人情。”

陈满也知道此次入士籍都是西楼和南楼出力,理应多分两户荫户,原以为他北楼应该能分得四户荫户,而且他已经把这四户荫户许诺给两家姻亲和两户得力的佃户了,没想到只有两户,便问:“宗族共有的荫户太多了吧,作何用”

陈操之道:“我陈氏需要一户锻冶匠一户纺织匠一户烧陶工一户酿酒匠一户茶农一户造纸匠一户种药的药农一户善养鱼捕鱼的渔民一户果农一户木匠一户善能货殖贸易的商户,正好十二户,还有其他匠役百工,徐徐招揽。”

陈咸听得连连点头,这才是士族大庄园自给自足应有的规模啊,就连陈满也对陈氏大庄园的前景神往不已,也不再出言反对了。

陈谟叹服道:“十六弟也是常年闭门苦读的,却对这些庄园之事了如指掌,真是让人敬服。”

陈咸见无异议,喜道:“那就这么定下来了,事不宜迟,招募荫户之事就由来福去办,操之决定便是,月底要报到县上的,族田族产由我与六弟共同打理。”

大事议定,陈操之随嫂子丁幼微回西楼,小婵雨燕在祖堂外等候着,一起回去。

丁幼微边走边问:“小郎,西楼只得两户荫户,来福一家现在就算三户了,以后来德还要成家,又是一户,这两户该给谁啊”

陈操之道:“嫂子放心,我已考虑好了,我这就去对来福说,嫂子与我一起去。”

丁幼微“嗯”了一声,便让小婵去唤来福一家到底楼客厅议事,来福来圭来震很快就来了,来德因为在玉皇山,自然是来不了。

陈操之把方才祖堂所议之事对来福父子三人说了,来福听说西楼只有两户荫户,也觉得有些失望,但西楼陈氏从来就没有亏待过他来福一家,来福但凭小郎君安排。

陈操之道:“西楼这两户荫户,来福叔肯定是其一,但另一户呢,我准备留给来德”

来圭来震知道三弟来德与小郎君交情好,这荫户给三弟也是情理之中,但不管怎么说,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本来他二人的岳家还想成为西楼陈氏的荫户呢,这下子连他二人都没分,难免怏怏不乐。

陈操之道:“至于来圭和来震,赋税由陈氏代交,官府徭役也可出钱让别人代服,以前西楼陈氏能庇护你们,难道入了士籍后反而不能吗你两家与荫户相比,只是少个名份而已。”

来福赶紧瞪了二子一眼,喝道:“还不快谢过小郎君。”

来圭来震喜笑颜开,一齐躬身道:“多谢小郎君。”

一边的曾玉环过来向丁幼微和陈操之施礼道:“少主母小郎君,不是说要招募锻匠果农这些手艺人作荫户吗,来震的岳父黄佃户就善能种果树,不知可不可以应摹”

陈操之朝来福一看,来福即道:“老黄能种果树不假,每年供给西楼的桃李杏橘枇杷这些果子都是老黄种的,老主母不都夸赞吗。”

陈操之点头道:“那些果子的确不错,是黄佃户种的啊,那好,就算他一户了,另外十一户,来福叔要尽快招募,要注意不能仓促招一些技艺不精的匠户进来,多访一访,可以当场比试的就当场比试,不能当场比试的就听听附近乡邻的口碑,只要手艺好,人品差一些都无所谓”

丁幼微抿唇微笑,心道:“小郎这是学魏武帝求贤令的唯才是举了。”

来福应道:“小郎君放心,来福明日即去县城各处宣扬此事,来圭来震与我一起去,相信应募的人会极多,我西楼陈氏素有仁义之名,老主母又向来行善,很多农户都想成为陈氏佃户,更不用说是荫户了,真怕要挤破了脑袋。”

润儿和宗之早就听说丑叔回来了,小兄妹乖乖在书房习字,等着丑叔上来夸奖他二人,等了好久没见丑叔上来,只有冉盛上来了,说丑叔去祖堂议事了。

润儿攀着栏杆向楼下望,问:“小盛,丑叔回来就是为了到祖堂议事吗”

冉盛摇头道:“不是,小郎君是因为今日是少主母还有润儿小娘子的诞辰才回来的,刚好遇到议事”

润儿明媚的小脸顿时如春花般绽放开甜美笑容,对宗之道:“阿兄,润儿没说错吧,丑叔不会忘了润儿生日的”

宗之道:“那是因为今日也是娘亲诞辰嘛,两个加一起,丑叔肯定记得牢。”

润儿道:“阿兄六月十八生日,丑叔肯定也记得的,丑叔记性最好了,而且心思又细。”

正说着,陈操之与丁幼微一起上楼来了。

第五十五章 意外之喜

此时天已黄昏,晚霞从西面的明圣湖上空铺展过来,绚丽如锦。

陈操之与嫂子丁幼微还有宗之和润儿端端正正跪坐在三楼小厅,陈操之将一幅画轴捧在手里,恭祝道:“嫂子,祝你生日快乐”

丁幼微从没听过这样的寿诞祝词,有些心慌意乱,“啊”了一声还礼道:“也祝小郎快乐。”

润儿小嘴抿着一声不吭坐姿甚美,看着陈操之对着她说:“润儿,祝你生日快乐”也捧上一幅画轴。

润儿笑眯眯道:“丑叔也快乐丑叔这是送给娘亲和润儿的礼物吗,是丑叔的画吗”

陈操之微笑道:“嫂子润儿,我在玉皇山不能给你们准备别的礼物,就画了两幅送你们。”

润儿已经展开画卷,剪水双瞳一下子瞪大了,惊喜道:“啊,画的是我润儿,好美。”又赧然补充道:“是说丑叔的画好美。”

小婵青枝四婢都过去看画,只见三尺画卷上,一个垂髫女童手里牵着一线纸鸢,是奔跑的姿势,女童眉目如画,神态宛然

小婵赞道:“画得真像,把润儿小娘子的美丽和可爱画出来了。”

丁幼微挪膝来看,点头道:“小郎画技大有长进啊,神情毕肖。”

润儿道:“娘亲,丑叔送娘亲的礼物呢,看看把娘亲画得怎么样了。”

不知为什么,丁幼微有些怕展开这幅画卷,便把画轴递给润儿,笑道:“你打开看。”

润儿徐徐展开画卷,很快小嘴成“o”形,抬眼看看面前的娘亲,又看看画中人,惊叹道:“丑叔把娘亲画得好美”

小婵青枝雨燕阿秀一齐惊叹,都说:“娘子好美”

丁幼微脸色绯红,又很好奇,不知小郎把她画成什么模样,探身过去一看,画上一个素衣女子跪坐在绿色茵褥上,身前一具龙身凤形金彩翠藻的箜篌,素衣女子眼似秋波眉如远山,脸与身子稍微左侧着,正在弹奏箜篌,皓腕如玉映着金彩翠藻的箜篌素色襦裙与碧绿的茵褥相映,用色绚丽且有质感,有一种沉静之美

丁幼微心里“怦怦”跳,的确画得很像,而且那种优雅温婉的气质表现出来了,自去年顾恺之来陈家坞之后,小郎的人物画技法真是运用得娴熟老练了,但让丁幼微心“怦怦”的却不是这些,而是画中人左耳边脖颈上的那粒小痣,虽只是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那么一点,但丁幼微却知道那就是一粒痣,因为她左耳边就有那么一粒,揽镜前后照映可以清晰地看到,现在,小郎却把她这个小痣都画上去了,这固然是一个画师应有的观察能力,但丁幼微还是觉得有些羞涩

陈操之微笑问:“嫂子,我画得还好吧”

小郎的眼神幽深沉静,看着就让人安心,丁幼微含笑道:“好,嫂子很欢喜。”

来圭妻子赵氏上来说水引饼熟了,请少主母小郎君诸人去食用。

陈操之与冉盛吃了几碗水引饼,便步行回玉皇山,丁幼微带着两个孩儿送到大门口。

半圆的月亮已经升起,不须灯笼,道路朗朗可见,在要转弯时陈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