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45部分阅读(1/1)

也有人等着我呢,我要努力啊。”

第七十二章 唇枪舌剑

陈尚陈操之刘尚值随顾恺之去顾府赴宴之时,横塘陆府却陡起风波。

陈操之入建康声势如此浩大,还被会稽王接进府中,五兵尚书陆始如何会不知,心里恼恨至极,陆始没见过陈操之,也不打算见,他不认为陈操之有多么英姿超拔,只认为这是北地士族为了打压他陆氏,才刻意把陈操之捧得如此之高,想看他陆氏的笑话,陆始一向对北人南渡与他们吴人争田夺利极为不满,他虽居朝廷要职,却对朝政颇多非议,对权臣桓温亦不甚敬重,所以他把陈操之当作北地士族向他吴人挑战的先行卒,必须迎头痛击

这日午后,陆始听儿子陆禽说陈操之是与张墨张文纨同路入建康的,建康传言陆氏已经同意陈操之与陆葳蕤的婚事,不日即将定亲云云,把个陆始气得七颠八倒,怒冲冲来质问弟妇张文纨

陆始与陆纳兄弟二人的宅第毗邻,二宅之间有甬巷相通,不需从大门进出就可相互来往,陆始带了两个小僮从小门来到三弟陆纳宅中,问知张文纨在后园,便气冲冲来了,正见张文纨与陆葳蕤在后园秋千架边,一个小婢在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似乎在说陈操之入城时万人空巷的盛况

说话的小婢是短锄,她与簪花二人去看陈操之入城,本想为葳蕤娘子传上几句话,却是挤不过去,而且众目睽睽之下也没办法与陈操之说那些话,就一直跟着陈操之来到司徒府,亲眼看着陈操之入了司徒府才和簪花赶回来,这时已经是第三遍向葳蕤小娘子描述陈操之的容貌以及当时的盛况了,葳蕤小娘子是怎么也听不厌,那笑意打心眼里往外冒,短锄和簪花已经好久没看到葳蕤小娘子这么快活地笑了,所以也越说越起劲,有时则不免有些夸大和不实,比如说把冉盛形容成有一丈高齐到屋檐了;陈操之在高盖马车上并没有说什么话,在短锄口里,陈操之简直是一路喊着“非陆葳蕤不娶”进入司徒府的陆葳蕤笑着摇头表示不信,短锄和簪花还串通一气,言之凿凿

这时,短锄看到陆始脸色不善大步走来,赶紧闭了嘴,退到一边。

陆始一到就瞪着眼睛朝张文纨和陆葳蕤身边的几个侍婢仆妇沉声道:“你们先到园门外等着。”

那几个侍婢仆妇眼望夫人张文纨,行动稍有迟疑,陆始便大怒,喝道:“滚,滚出去”

几个侍婢仆妇惊得赶紧逃出园外,秋千架下就只剩张文纨与陆葳蕤两人,还有对面而立气势汹汹的陆始,陆始的两个小僮隔着数丈远立在一个花架下。

张文纨心知二伯陆始是为了陈操之与她同路进京之事而来,原本是有些担心的,但二伯这样无礼地驱走她的仆从让她很生气,她是吴郡大族张氏的女郎,也是心高气傲的,平日陆纳与她是相敬如宾,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当下冷冷地看着陆始,也不见礼,只拉住陆葳蕤的手,示意她不要怕。

陆始见张文纨这样子,更怒了,大声道:“张氏,那陈操之与你同道进京可属实”

张文纨也怒了,冷笑道:“二伯这是在审问犯人吗”

陆始气得额头青筋迸绽,说道:“我只问你是不是与陈操之同道进京的,这也问不得吗”

张文纨道:“二伯可去问我五兄张安道。”

张墨早就与张文纨说好,若陆始问起与陈操之同行之事,就让张文纨推到他身上了,让陆始去问他,他自有话应对。

陆始怒道:“我只问你,你是我陆氏的人,不问你问谁”

张文纨见陆始两眼鼓凸须眉戟张的样子,不免有些害怕,说道:“我与五兄进京,偶遇陈操之而已,而且我是昨日进城的,陈操之是今日”

园门处一个侍婢怯怯道:“夫人,安道公来了。”

陆始道:“张墨来得正好,我有话问他。”

张墨刚进园门,就听到陆始直呼其名,只有长辈对晚辈才可直呼其名,否则就是失礼,张墨登时就恼了,大步而来,见堂妹张文纨眼泪汪汪的样子,这是欺负他张家人啊,怒了,问道:“陆始,你问我何事”

陆始简直要气炸了肺,怒道:“张安道,你为何引陈操之与你一道进京,这不是坏我陆氏名声吗”

张墨道:“奇了,我张墨与谁交往与谁同行,还要别人来管吗”

陆始大声道:“张安道,你与谁交往我管不着,但你为何故意引陈操之与我陆氏的人一道进京,这在外人看来可有多恶劣”

张墨道:“我与纨妹同道进京,陈操之也是这时进京,同行数日有何稀奇,莫非陈操之就走不得这条路,又或者我要给陈操之让道”

陆始怒道:“张安道,你强词夺理”又对张文纨道:“若你还把自己当陆氏之人,就要教导葳蕤贞静自守,莫要做出有辱门风的丑事,否则,我命三弟休你”

张墨大怒:“陆始,休我张氏女郎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在我面前竟敢如此狂悖,想必是藐视我张墨无官无职是吧,我若要做官,下月便可以做,只是性喜山水不耐拘束而已,未想今日反被怆夫俗吏看轻”

张墨此言非虚,当年琅琊王征他为王府长史权倾一时的庾冰请他出任参军,都被他婉拒,他兄长张凭张长宗官居侍中,权位不在五兵尚书陆始之下,以张墨的门第和声望,要做官的确是很容易的事。

陆始暴跳如雷,张墨竟说他是怆夫俗吏,这是极大的羞辱,指着园门下逐客令:“这是我陆氏府第,请你离去。”

陆葳蕤自幼没见过人这般激烈争执,花容失色心惊肉跳,跪在地上呜咽道:“二伯父五舅父,莫要争吵,莫要争吵,都是葳蕤不好”

陆葳蕤一哭,陆始与张墨都觉得各自的火气有些大,这事本不必闹成这样子的,但陆始刚愎自用,而张墨清高孤傲,事已至此,断无向对方致歉的道理。

陆夫人张文纨想要把陆葳蕤搀起,陆葳蕤跪着不起来,哭泣不止。

陆始下了逐客令,张墨在这里是呆不下去了,说道:“纨妹,你和葳蕤随我到四兄府中暂住几日,在这里会气出病来的。”

张文纨想想也是,与二伯陆始闹得这么僵,是得暂避几日,便命侍婢进来搀起陆葳蕤,又命仆妇收拾行李准备去四兄张长宗府上

陆始恨恨地一跺脚,带着两个小僮回去了。

等到陆纳回府,却见妻子张文纨和女儿陆葳蕤都走了,问知情况,亦无可如何,摇头叹息而已,便即命驾去张侍中府第,安慰妻子和爱女,张文纨请夫君放心,她与葳蕤在张府暂住几日便会回去。

夜里戌时,陈操之与刘尚值还有三兄陈尚在顾恺之书房里品茗长谈,顾恺之看了陈操之的八部天龙像大为惊喜,说道:“明日我携此画去瓦官寺,让长老竺法汰看看,你到底画得画不得佛像壁画”

原来顾恺之向竺法汰推荐陈操之与他一同画壁画时,竺法汰担心陈操之画艺浅薄,不能展现佛像的庄严与威慑,沉吟未允。

陈操之道:“若真要画佛像壁画,我给长康当个助手就是了,我可没长康这般有闲。”

顾恺之道:“子重莫要小看瓦官寺,瓦官寺可说是皇家寺院,每年佛诞,皇太后皇帝都会亲至瓦官寺斋僧礼佛,王侯公卿乃至士庶民众都喜至瓦官寺听竺法汰讲经,子重现在美名是有了,才名尚未彰显,而在瓦官寺画壁画则是好机会,对了,瓦官寺的五尊佛像乃是剡溪戴安道先生亲手雕塑的,号称瓦官寺一绝。”

陈操之道:“那好,若竺法汰不嫌我鄙陋,那我就把这幅八部天龙像放大十倍画上去不过明日长康不是要我陪你去拜访安道先生吗”

顾恺之道:“是,那我们就上午去张府,午后去瓦官寺,如何”

门役来报,会稽孔汪孔德泽求见顾公子陈公子

顾恺之一愣,说道:“孔汪来见子重做什么”问陈操之:“子重与孔德泽相识”

陈操之听说过这个孔汪,就是向陆葳蕤求婚的那个孔汪嘛,孔汪来拜访他做什么

顾恺之道:“我与孔德泽倒是相识,不过无甚交情,他是冲着子重而来子重,孔汪至今未婚哦。”

刘尚值笑道:“这个孔汪可算是大胆。”

陈操之微笑道:“请他进来吧,我很想见识一下这个孔汪。”

孔汪带着一个书僮来到顾恺之书房,与顾陈等人见过礼,开门见山道:“久闻钱唐陈子重之名,特来请教。”

陈操之见这孔汪容貌端雅,气质不俗,但言谈之间似有咄咄逼人之意,淡淡道:“岂敢,操之不过是浪得虚名尔。”

顾恺之取过书案上的一册明圣湖论玄集递给孔汪道:“德泽兄请看,这就是子重的大作,儒玄双通,我方才读了一篇,真是妙不可言。”

孔汪接过来随手翻开一看,嘴角微微一动,意示不屑,心道:“陈操之的书法如此俗气,看来真的是浪得虚名,书法如此,这种文章不看也罢。”将手中书册合上,对陈操之道:“陈公子,在下想单独与你晤谈。”

第七十三章 以德服人

顾恺之刘尚值陈尚听到孔汪说要与陈操之单独晤谈,颇感惊讶,不知这个孔汪要与陈操之谈些什么,莫非这个孔汪还想着娶陆葳蕤不成嗯,极有可能,不然的话孔汪不会在这时候进京,这明显是要来与陈操之竞争的,真是可恼

陈操之神色不动,对顾恺之道:“烦长康为我与孔兄觅一清净之处。”

顾恺之道:“子重与德泽兄就在这书房晤谈吧,我和三兄尚值去小园漫步一会,此时明月初上,正好吟咏。”

顾恺之三人离开后,书房里就只有陈操之与孔汪两人,陈操之的小僮黄小统和孔汪带来的那个小书僮也退到门外侍候,书房里一时间沉寂,油灯晕黄,月色隔在窗外。

陈操之静静地看着五尺对面而坐的孔汪,看他有何话说

孔汪略一躬身,直言道:“在下此来只为与陈兄切磋文艺”

陈操之淡淡道:“敢问如何切磋”

孔汪道:“只论玄辩与经学,至于书法,就不用切磋了。”

陈操之微微而笑,心道:“这个孔汪倒是颇有气度,方才看到那册钱唐县署书吏抄写的明圣湖论玄集,当作是我的笔迹,以为字劣,胜之不武,孔汪自然是认为其才华远高于我的,又要求单独与我切磋,应该算是给我留颜面吧,免得我在友人面前丢脸。”说道:“书法乃君子六艺之一,我朝最重书法,这个是必须切磋的,玄谈窅渺,书法实在,优劣易辨。”

孔汪眉毛一挑,心道:“既然你自己要求比试书法,那我还有何话说。”点头道:“好,就以玄辩经学书法这三项来切磋。”

陈操之问:“还有何限制否诸如论艺决出高下之后”

孔汪道:“不须限制什么,又不是赌局,各人心中有数便行。”

陈操之对这个初次见面的孔汪印象颇佳,不骄不躁,气度雍容,孔汪没有说谁较艺输了就退出建康之类的条件,很有君子以德服人的姿态。

陈操之道:“好,请孔兄出题。”

孔汪道:“先论经学吧,双方各出一题,说其出处并试论之”乃出题道:“易不可以占险,此语出于何处何谓也”

孔汪知道像陈操之这样出身寒门的学子,对诗论应该是很熟悉的,不易被难倒,而对经学诸如春秋三传这样卷帙浩繁的著作,有的根本读都没读过,因为字数多,难以抄录,而且一般定品考核也不要求通春秋三传,所以孔汪便以左氏春秋里的疑难来考陈操之,而且此题还涉及周易,可谓是双重难题,孔汪想凭此题让陈操之知难而退

却听陈操之应声道:“此语出于左氏春秋,昭公十二年,南蒯将判,枚筮之,得坤三之比三,曰:黄裳元吉,以为大吉,子服惠伯曰吾尝学此矣,忠信之事则可,不然必败,外强内温,忠也;和以率贞,信也,故曰黄裳元吉,且夫易不可以占险,将何事也”

孔汪颇为惊讶,心道:“这个陈操之也算是博闻强记了,为人也小有才,不是完全沽名钓誉之辈。”问:“请试论之。”

陈操之道:“圣人作易,示人以吉凶,言利贞,不言利不贞;论语子路篇不承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郑康成注曰易所以占吉凶,无恒之人,易所不占正可与子服惠伯语相印证。”

孔汪现在是大惊讶,读过左氏春秋不稀奇,但能引经据典剖析入微的,而且陈操之还是不假思索应声而答,如此捷才,孔汪生平仅见。

孔汪立时对陈操之刮目相看,身子微微前倾,赞道:“陈兄答得妙,请陈兄出题。”

陈操之略一思忖,开口道:“未见其可欲,何以明不好色语出何处再请试论之。”

孔汪皱起眉头,努力思索,会稽孔氏源出曲阜孔氏,家学渊源,藏书极丰,号称三吴第一,孔汪又是极好学的,对历代名家名作均有涉猎,这时在心里将“未见可欲何以明不好色”默诵两遍,缓缓道:“语出司马相如美人赋古之避色,孔孟之徒,闻齐馈女而遐逝,望朝歌而回车,譬犹防火水中,避溺山隅,此乃未见可欲,何以明不好色乎”

陈操之微笑道:“孔兄过目成诵,佩服。”

孔汪又凝神细想了一会,说道:“此言之义是,苟非亲尝,则无真鉴,律身克己,徒托空言,夫事之可贵,缘之难能,不见可欲,不知何恋,舍非有之物,亦奚足尚这是司马相如曲解夫子之语,非我敢苟同。”

孔汪夜访陈操之,想在学问上让陈操之知难而退,其自身的确是很有学识修养的,比之陆禽贺铸辈,远胜,更不是褚文谦褚文彬之流能比的。

陈操之赞道:“孔兄解得妙,请孔兄再出题。”

孔汪这时完全收起了对陈操之的轻视之心,想了想,说道:“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请陈兄试论之。”

这是老子朴素的正反依待论,陈操之道:“知美之为美,别之于恶也;知善之为善,别之于不善也。言善则言外涵有恶,言善则言外涵有不善,喜怒同根是非同门,不可得偏举也,有无难易长短高下音声前后,王辅嗣所谓六门,皆不外其理。”

寥寥数语,把老子的正反依待论说得清晰透彻,辩无可辩,孔汪叹服道:“陈兄大才,我不及也。”

陈操之微笑道:“岂敢称大才,在下不过是恰好对美与恶善与不善有过思考而已。”

孔汪又举周易庄子焦氏易林尔雅及先代文赋与陈操之讨论,陈操之有问必答应之如响,孔汪是愈谈愈欢喜,江左年轻一辈中他自问博学不作第二人想,没想到今夜遇到陈操之,博学鸿识引经据典,让他如春日行山荫道上,有目不暇接之感。

孔汪身子前倾,不知不觉间越移越近,与陈操之促膝而谈

顾恺之与陈尚刘尚值在小园散步,诵新诗“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辉,冬岭秀寒松”,虽得到陈尚刘尚值的夸赞,却觉得不尽兴,还是陈操之的“妙哉”更能增他诗兴,兴致索然地在月下咏叹了一会,说道:“不知孔德泽与子重密谈些什么,应该说完了吧,我们且回去。”

三人回到书房小院,就听到书房里孔汪与陈操之你一言我一语相谈甚欢,这时探讨的是黄帝神游的话题,顾恺之甚感兴趣,立时加入讨论,陈尚刘尚值偶尔也插几句话,五个人心凝神释,越辩越热烈,不知不觉夜已三更。

小婵和阿娇都来书房外等候,阿娇叩门提醒刘尚值,见无人理睬,便又扬声道:“啊,都三更天了”声音拖得老长。

孔汪听到了,惊道:“三更天了吗”

顾恺之是夜愈深精神愈旺的,此时谈兴正浓,说道:“无妨,就作彻夜长谈又何妨。”

陈操之道:“长康,明日还有要事,不宜彻夜长谈。”

孔汪便起身道:“那在下告辞了。”过来执着陈操之的手,诚挚道:“子重兄大才,我实不及,我误听他人之言,以为子重兄是徒有其表沽名钓誉之辈,今夜长谈,乃知子重兄宏才,愿与子重兄从此订交,常相往来。”

陈操之执手含笑道:“固所愿也。”

孔汪甚喜,正待告辞离开,忽又拿起书案上那册明圣湖论玄集,问:“这上面的字阿谁所书”

陈操之答道:“去年谢幼度求此书,我抄及不及,这是请敝县书吏代为抄写的。”

孔汪不觉失笑,又道:“敢请子重兄的书法一观。”

陈操之便取新近写的几则一卷冰雪文与孔汪阅览,孔汪一边看一边摇头,叹道:“子重兄书法清峻洒脱别具一格,论书品亦在我之上,我误信他人之言,又以为眼见属实,差点置己于尴尬之地啊,子重兄诚君子也,不然,我声名扫地矣。”

孔汪言下之意是,若陈操之利用他轻信轻视之心态,有意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他较艺,那他就很不妙了。

陈操之微笑道:“德泽兄何出此言,德泽兄学识博雅风采宜人,今夜一谈,我亦受惠良多,以后还要多向德泽兄请教。”

顾恺之见孔汪与陈操之晤谈之下成了朋友,也是大为高兴,叙谈一会,便与陈操之一道送孔汪出府,相约常常往来。

月在天心,春夜轻寒,临上车之际,孔汪对陈操之轻声说了一句:“诚祝子重兄早得佳偶。”

顾恺之听到了这句话,笑容满面,比陈操之还快活。

第七十四章 隐疾

孔汪与陈操之谈经论玄时,小婵和阿娇这两个年岁相当身份相同的女子也在谈论帏室之事。

这是顾府安排给陈操之陈尚居住的独门小院,一幢品字形土木结构的小楼,进门是正厅,两侧是厢房,东厢房是陈尚居住,西厢房住的是陈操之,小婵与陈操之同房,一个里间一个外间。

阿娇与小婵隔着一张花梨木小案跪坐着,阿娇轻拨弄案上一堆香囊,眼睛瞟着小婵,嘴角含着笑,问:“小婵,你家郎君待你好不好”

小婵道:“很好啊,我家小郎君是天底下最好的”见阿娇脸现揶揄之色,便住嘴不说,微微含羞。

阿娇笑嘻嘻道:“没错啊,你家小郎君是江左第一美男子,我听有人说江左卫玠陈操之已经把王逸少最俊秀的七子王献之比下去了,你看今日的建康城多少女郎为看你家小郎君一眼把衣裙都挤破了,香囊都丢了一大堆,这些香囊绣工真精细啊,我是比不上”

小婵听得眉花眼笑,阿娇却突然来了一句:“小婵真是好福气,你家小郎君现在只有你一个人吧,那么俊美的郎君,亏你消受”

小婵一愣,随即明白阿娇说的是什么意思,脸顿时火烧火燎一般红得发烫,啐道:“乱说话,我家小郎君不是那样的人”

阿娇瞪大眼睛定定的看着小婵,半晌方问:“你没给你家小郎君家侍寝吗”

小婵半羞半恼道:“阿娇你好烦人,老问这些做什么,我知道你家刘郎君宠着你,家里有妻子也不带出来,只带你。”

阿娇很有些得意道:“是啊,我家郎君是很喜欢我,不过我只是奇怪,你是陈郎君的贴身婢女,陈郎君怎么会不要你侍寝呢难道陈郎君讨厌你”

小婵嗔道:“你家刘郎君才讨厌你”

阿娇“格格”笑道:“这么说你家小郎君是喜欢你的,那不要你侍寝室又是为什么呢其实我想啊,只要不是相互讨厌的男女,在一起久了,难免会嘻嘻,小婵也颇有姿色,皮肤滑滑的胸脯”

“要死了”小婵在阿娇伸过来的手背上打了一下,恼道:“我不爱听你说这些。”

阿娇却是不以为忤,又道:“难道你家小郎君身有隐疾,不能”

小婵板起脸,冷冷道:“阿娇,你再胡言乱语,从此莫再与我说一句话”

阿娇见小婵真的恼了,赶紧陪笑道:“小婵姐姐,人家是和你开玩笑的嘛,莫要计较,莫要计较,好晚了,我去看看我家郎君要不要回去”

小婵知道操之小郎君与刘尚值交情好,也不想与阿娇闹僵,便道:“我陪姐姐一道去。”

月色朗朗如昼,小婵和阿娇二人也不提灯笼,出了小院朝左近的顾恺之住处碎步行去。

阿娇道:“小婵,不是我多嘴饶舌啊,我是觉得咱们做家主贴身侍婢的,若不得家主宠幸,日子只怕有些凄凉”

这话说到了小婵心里去,不禁微微一叹,默不作声。

阿娇将小婵那发愁的样子瞧在眼里,心里暗笑,说道:“我教你一个法子,你想不想听”

小婵随口问:“什么”

阿娇对着小婵耳边道:“这法子便是夜里睡时悄悄爬到你家小郎君榻上去格格格,别骂我,我走了。”撇下小婵,笑着跑开了。

小婵又气又笑,低低的骂了一句:“阿娇小马蚤货”

阿娇真是害人啊,当晚小婵又辗转反侧睡不安枕,不过要她悄悄爬到小郎君床上去,她是怎么都做不出那种羞人的事的

二月十三上午辰时,陈操之正准备陪顾恺之去拜访张墨张安道先生,刚出府门,司徒府的典书丞郝吉带了两个随从匆匆赶到,说西府郗嘉宾郗参军请陈公子去相见。

陈操之惊喜道:“郗参军到京了吗”

郝丞道:“便是昨日随桓县公一同来到的,当晚与会稽王长谈时,得知陈公子也是同日进京,是以一早便来请陈公子去相见。”

陈操之便对顾恺之道:“长康,那我就不陪你去张府了,代我致意安道先生,改日我也将登门拜访。”

顾恺之来到横塘张凭张长宗府第,张凭是侍中,一早便入台城皇宫侍驾,张安道正与堂妹张文纨在书房闲话,陆葳蕤在一边倾听,听张安道夸赞陈操之的画技,心里既喜又愁,陈郎君都已到了建康,却还是不能相见

张安道听说顾恺之拜见,对张文纨道:“顾虎头想必是从陈操之那里得知我进京的,陈操之也应该一道来了。”

陆葳蕤心里“突”的一跳,屏住了呼吸,就听张墨问那前来通报的府役:“钱唐陈操之没递名刺吗”

府役道:“只有顾郎君候见。”

陆葳蕤脸色一黯,低下头去。

张墨去前厅见顾恺之,陆夫人张文纨望着陆葳蕤垂眉低睫楚楚可怜的样子,心里一软,她本来不想说出安排陈操之在蒋陵湖与葳蕤相见之事,只想当成偶然遇见,但现在看葳蕤感伤的模样,忍不住说道:“葳蕤,这是在张府,陈郎君若来反而不便相见,二伯陆始已经与我五兄闹翻,若知陈郎君在张府与你见面,更会暴跳如雷,陆张二族的怨隙就不可解了你别难过,后日我与你游蒋陵湖,到时就可以见到陈郎君嘘,不要多问。”

陆葳蕤抬起头来,妙目睁得大大,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惊喜交集,抓起张文纨的手,在手背上亲了一下,说道:“多谢娘亲。”

张文纨笑了起来,却又蹙眉道:“我也不知这样帮你是对还是错,只是不忍看你伤心啊,我也未能给你爹爹育有一儿半女,昨日你二伯说要让你爹爹休我那也是有理由的。”

张文纨嫁给陆纳之先曾与吴郡朱氏定亲,尚未成婚,那朱氏子弟便因疫病去世了,张文纨成了未婚的孀妇,后三年,经从兄张墨为媒,嫁给了丧妻的陆纳,那时张文纨二十三岁,陆纳三十岁,婚后琴瑟颇偕,只是婚后十二年却一直未能生育,而三年前陆长生又去世了,陆纳无嗣,张文纨的压力陡然增大,常感内疚,昨日陆始说要命陆纳休她,当时虽有五兄张墨为她撑腰,但事后想想,不免黯然神伤

陆葳蕤赶紧道:“这怎么会,爹爹是多好的人啊,从未与张姨争执过半句,对张姨是既敬且爱,二伯那是说的气话,张姨不必当真。”

张文纨曲指轻轻弹了一下陆葳蕤娇嫩的脸颊,笑道:“你个小东西,求我时就叫我娘亲,现在又叫我张姨了。”

陆葳蕤面色微红,说道:“不是那样的,只是有时意有所激,娘亲二字就脱口而出了娘亲,你水土不服之疾不是让陈郎君给治好了吗,这两日都没见娘亲有何不适。”

陆夫人张文纨喜道:“是,陈郎君真是学什么精什么啊。”

陆葳蕤道:“娘亲,葳蕤想说的是,何不请陈郎君为娘亲治治不孕之症,若能”

“不许说。”陆夫人张文纨脸色通红,嗔道:“这是什么事啊,也对别人说”

陆葳蕤不敢吭声了。

陆夫人张文纫被陆葳蕤这么一说,真有点意动,若能为陆纳生下一子半女,可知有多好。

古来医者是贱业,但那是指以行医为职业的,像葛洪这样的大名士道教丹鼎派大师却是因为有高超医术而名声愈响,无论哪个时代,救死扶伤总是受人景仰的。

郗超陪同桓济前来迎娶会稽王司马昱长女新安郡公主司马道福,就住在司徒府别院,得知陈操之已到建康,又听闻万人空巷争睹陈操之的盛况,不禁莞尔,心道:“陈操之养望获大成功,这固然是陈操之自身努力的结果,王劭等南渡大族在背后推波助澜也是一个重要原因,王劭是要为当年陆玩拒绝与琅琊王氏联姻出一口恶气,却哪里想到与琅琊王氏同气连枝的陈郡谢氏的女郎谢道韫暗恋陈操之,这事一旦传出,建康城将是风起云涌,南北士族将起大波澜,桓大司马对此甚感兴味,曾说若把握得好,将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郗超从贾弼之口中得知陈操之与谢道韫之事已有两年,因陈操之未入建康,这事也就一直隐而不发,现在,陈操之已入建康,而且声名大振,一切正如郗超当年为陈操之设想的,陈操之入西府效力的时机到了,但谢道韫的事该何时让世人知晓,这个时机的掌握可谓玄妙,弄不好,陈操之身败名裂,桓大司马所谋也会落空,所以暂时还是莫轻举妄动,静观其变好了,陈操之在建康,少不了要与谢道韫相见,且看陈操之如何处置这其中的复杂纷芸的关系吧陆谢二女,鱼与熊掌,舍一还是得兼得一都很难啊,那陆始不是已经大发雷霆了吗

这时,司徒府差官来报,钱唐陈操之到了。

郗超放下手中的老子新义,说了声:“请。”

第七十五章 审时度势

郗超立在廊下,轻捻美髯,微笑着看着挺拔俊美的陈操之步履轻快地行来,在陈操之身后,一条昂藏八尺的巨汉亦步亦趋地跟着,郗超看这巨汉有些面熟,恍然记起是那个名叫冉盛的少年,三年不见,虬须猎猎,英武逼人。

陈操之见到郗超,急趋数步,深施一礼:“又见郗参军,喜何如之”

郗超还了一礼,上前执着陈操之的手,仔细打量,赞道:“一别三年,子重风仪更胜昔日,通玄塔初见,那时子重尚存稚气,如今已是峨峨矫矫美男子,依我看江左卫玠之称不适合子重,卫叔宝男子女相,过于柔美,子重应是嵇中散重生。”

嵇中散便是竹林七贤的嵇康,龙章凤姿,天质自然,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山涛赞美嵇康:“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陈操之微笑道:“人生如逆旅,百代如过客,此身也无非是土木形骸臭皮囊尔,值得郗参军如此夸奖否”

“子重旷达之士也”郗超朗声大笑,挽着陈操之的手,望着叉手而立的冉盛道:“你是冉盛,可会骑射”

冉盛挺胸道:“弓马娴熟,不信问我家小郎君。”

陈操之笑而不语,冉盛箭术是很准的了,但这骑马,才学会两天,就敢自称弓马娴熟,可算是大言不惭。

郗超对陈操之道:“子重,你赴西府任职把冉盛也带去,让他从伍长开始历练,不出十年,就是一员猛将。”

陈操之道:“这要看小盛自己的意愿。”

冉盛道:“我哪里也不去,我只跟着小郎君。”

郗超见这虬髯巨汉露出孩子的稚气,不禁莞尔,与陈操之携手入室坐谈,寒暄毕,郗超问陈操之的大中正考核定于何时陈操之道:“就是本月十八日。”

郗超道:“好,那我也来参加,考考你。”

陈操之道:“有八州大中正会参加,还有经常在司徒府聚会的清谈名流,我已是疲于应付,郗兄就莫要再为难我了。”

郗超大笑,指着案头那卷老子新义道:“会稽王昨夜拜读你的大作,直至四更天才歇息,方才我去拜见,会稽王连连赞叹,说钱唐陈操之非止是卫玠复生,更是王弼再世,王弼注老子,开一代玄风,陈操之以佛典和儒经来阐发老子新义,道前人所未道,妙不可言,真乃奇才到十八日考核时,子重把老子新义和明圣湖论玄文集让八州大中正传看一遍,自然就通过考核了,那些清谈名士,说起来云遮雾罩很是玄妙,但又有哪个能著书立说”

陈操之道:“只怕没这么轻易通过。”

郗超道:“子重担心像上回在吴郡受到庾希那样的刁难吗你才华出众,得会稽王赏识,有何可担忧的”停顿了一下,说道:“子重,我有一事与你商量”

陈操之听郗超语气郑重,便正襟危坐道:“郗兄请说。”

郗超道:“我此番入京,护送桓县公完婚并非首务,真正的使命是将桓大司马的奏疏呈递朝廷审议,这就是迁都洛阳,自永嘉之乱播流江表者,尽数北徒,以实河南子重以为此议能行否”

陈操之心头微震,迁都,这是震动朝野的大事,桓温素怀异志,有问鼎之心,曾说过“大丈夫不流芳千古,便遗臭万年”之语,永和十年,桓温第二次北伐大胜,收复洛阳,早就想借迁都洛阳巩固其地位,然后取晋而代之,郗超是桓温的智囊,对桓温的野心应该是一清二楚的,却依然殚精竭虑相助桓温,自然是想做桓氏的开国功臣,因为这样才能获得更大的权势,也能展胸中抱负,反观东晋皇族,偏安江左,不思进取,王谢高门在江东立下了根基,占据了高位,也不思北归,所以郗超决意相助桓温,甚至不惜与父亲郗愔决裂

陈操之对郗超的结局是很清楚的,桓温第三次北伐不用郗超之谋,导致枋头兵败,声望大跌,已经无力篡位,桓温去世之后数年,郗超也郁郁而终,年仅四十二岁

而现在,正是桓温声望如日中天之时,是以有迁都之谋,郗超对陈操之说这些,一是考察陈操之的见识,二是试探陈操之的立场,看能不能为桓温所用

陈操之当然明白郗超的用意,心念电转,他现在已入建康,不可能再如以前那样只是读书作画积累学问,势必要卷入政事之争,桓温和郗超为钱唐陈氏入士籍出了大力,这是恩情,必须有以报之,而且以他一介新进士族子弟,门第衰微,若不谋捷径,只是按步就班靠累积资历来升迁,在高门大族尽占高位的东晋,要做到五品太守只怕都已经是白发苍苍了吧,而他陈操之显然志不仅此,他有更大的抱负,辅佐桓温应该是目下最好的选择,至于是不是辅佐桓氏到底,那就要看形势如何发展,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陈操之蹙眉思索时,郗超默坐一边,静静等候陈操之的回答。

半晌,陈操之缓缓道:“郗兄,在下以为桓大司马此议只怕难以施行。”

郗超长眉一挑,问:“何以见得”

陈操之道:“桓大司马迁都之议,诚然是高瞻远瞩,为国远图,奈何北土萧条,人心疑惧,永嘉南渡以来,居于江表的北人已历数世,大部分安居乐业,现在又要强行命令他们返回河南,田宅不可复售,舟车无从而得,舍安乐之国,适习乱之乡,生活困苦自不待言,必定怨声载道,对桓大司马的清誉不利。”

郗超眼露赞许之意,点头道:“子重所虑极是,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