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46部分阅读(1/1)

行大事者必有非常之举,北土诚然萧条,但土地俱在,北归者可以分到大量田地,这对心念故土的北人而言是有很大吸引力的,重返故都,可以收附淮北流民和北地大族,对收复河南河北之地有极大的帮助,是以桓大司马锐意行之,我明日上奏疏,且看朝中公议如何若反对者众,子重可有折衷的良策”

陈操之道:“洛阳现在是用兵之地,迁都实不可能,为桓大司马计,应先遣心腹上将镇守洛阳,扫平梁许河南之地,疏通漕运,用魏武屯田之法,如此,洛阳丰饶,乃可徐议迁都,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欲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郗超眯起眼睛盯着陈操之,陈操之坦然面对,郗超脸上渐渐露出笑意,说道:“子重是我生平仅见的第一聪明人,审时度势,清晰周到,谈玄论道夸夸其谈,临事则束手无策,殷浩谢万石之流也,能作高蹈之语,又能务实明势,这才是我郗嘉宾看重的。”

一个武弁前来禀道:“郗参军,桓县公请你过去有事相商。”

郗超便起身道:“子重,与我一道去见桓县公,你以后入西府,少不得要与桓县公时常相见。”

陈操之便跟着郗超去见桓济,桓济二十三岁,身高七尺,左眉有一颗肉痣,容貌算不得俊雅,见到陈操之,略一寒暄,也不顾陈操之在场,便忿忿地对郗超道:“郗参军,那会稽王之女我不想娶了,我明日就回荆州。”

郗超大吃一惊,问:“桓县公何出此言”

桓济看了陈操之一眼,闭口不言。

陈操之便即告辞,郗超送到庭中,执手道:“改日再与子重抵足长谈。”

陈操之带着冉盛乘牛车回御史中丞顾悯之府第,一路上墨眉微蹙,想着桓济说的不想娶新安郡主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桓济说出这样的话会稽王司马昱与大司马桓温是目前朝中权力最大的两个人,这样的联姻应该不会轻易破裂的吧,不管是新安郡主还是桓济,都无力反抗家族的意志,联姻势所必行

想着那日新安郡主与他可笑的问答,以及史载新安郡主与王献之的事,陈操之不禁心下惕然,有点惹祸上身的预感。

陈操之回到顾府,那顾恺之拜见张安道还没回来,却见散骑常侍全礼由顾悯之相陪,在等候他回来,全礼是钱唐同乡,四年前的齐云山雅集,全常侍给了陈操之“天才英博,亮拔不群”的评语,擢陈操之入六品,对陈操之可谓有知遇之恩,此番相见,自是大喜。

已近午时,顾悯之留全礼小宴,陈操之作陪,陈尚去司徒府送贺礼还没回来,顾恺之想必是被张安道留饭了。

散骑常侍全礼近六十,身体不如往日,已上表朝廷请求告老还乡,就大司徒和吏部批复了,宴席间,全礼与陈操之说起家乡风物,简直归心似箭,人到老来,就想着叶落归根啊。

送走了全常侍,陈操之想着明日要去全常侍府上回访,门役来报,谱牒司贾弼之来访,刚把贾弼之迎入厅中坐定,门役又来报,东安寺林公弟子支法寒求见钱唐陈公子。

顾悯之笑道:“操之入住我顾府,顾府真是门庭若市了。”

第七十六章 咫尺天涯

支道林是佛学大师清谈领袖,其弟子支法寒颇得乃师真传,对庄子逍遥游道行般若领悟甚深,参加了几次建康名流清谈雅集,声名大振,因支法寒貌丑,好事者便将支法寒比作才高貌丑闻名的左思,称其为“佛门左太冲”。

贾弼之奇道:“陈公子甫入建康,如何就识得支法寒”

陈操之道:“在句容偶遇,相约京中再会。”

贾弼之便与顾悯之陈操之一道迎了支法寒进来,顾悯之另有他事,略陪一会便离开了。

支法寒笑道:“陈檀越,小僧今日一早入城,处处得闻陈檀越之名,潘岳入洛阳卫玠下建康也不过如此吧。”

贾弼之也笑道:“潘岳只是闻名,卫玠只有少数耆耋寿者才见过,早已是记忆模糊,而钱唐陈子重昨日入建康却是历历在目,潘岳才高德薄卫玠才高病弱,愚以为皆不及子重。”

支法寒拊掌道:“善哉此言。”又道:“陈檀越,前日傍晚小僧回到东安寺,即将陈檀越所讲的佛祖拈花迦叶微笑禀知吾师,吾师大为惊诧,将正法眼藏涅磐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转这二十四字书于白绢上,冥思久之,昨日午后命小僧来建康请陈檀越务必赴东安寺一晤。”

陈操之道:“支公大德,在下自当去拜见,只是初至建康,俗务繁冗,旬日之后定去东安寺聆听支公教诲,如何”

支法寒点头道:“吾师也料知陈檀越仓促难行,会稽王嫁女大中正考核,陈檀越一时间的确是脱不开身,那就本月二十一,由小僧引路,陪陈檀越去东安寺吧。”

陈操之答应了,对贾弼之道:“贾令史,郗参军昨日入京了,你可知道”

贾弼之道:“嘉宾兄来建康了吗,是与桓县公一起来的吧,那好,我夜里去拜访他。”

陈操之道:“郗参军暂住司徒府别院,我午前已去拜访。”

贾弼之心道:“陈操之既已见过郗嘉宾,郗嘉宾会对陈操之说些什么会把陈郡谢氏卷进来吗且不说谢道韫,陈操之与陆氏女郎之事都已经是满城风雨,有陆始在,陈操之想娶陆氏女郎只怕困难重重,陈操之又该如何应对”

两年前贾弼之就见识过陈操之的手段,六品丞郎褚俭因为阻挠钱唐陈氏入士籍,被陈操之不动声色地击垮,钱唐褚氏从士籍沦入庶族,再无翻身的可能,现在,陆始也极恼恨陈操之,以陆始的固执,陈操之是很难娶到陆葳蕤的,陈操之会像对付褚俭那样来对付陆始吗陆始当然不是褚俭能比的,但陈操之也非比昔日,而且更为玄妙的是,桓温一向不喜陆始,早就想打压江东士族首领陆氏了,只是陈操之既要娶陆氏女郎却又助桓氏打压陆氏,这似乎有悖德行,陆氏也必怨恨之,可陆始雄居高位,陈操之想娶陆氏女郎几无可能

贾弼之心道:“陈操之陷入两难的处境了,且看他有何手段处理好此事”

支法寒问:“陈檀越明日傍晚有闲暇否”

陈操之心中一动,问:“法寒师兄何事”

支法寒道:“就是前日小僧与陈檀越说起的为袁子才助谈之事,听闻琅琊诸葛曾也要赴乌衣巷向谢氏女求婚,当然,要娶谢氏女,必先过其清谈一关,诸葛曾辩才平平,想必也是请了玄辩高手助谈的。”

陈操之道:“好,明日请法寒师兄来邀我,能厕身高贤之间,得闻妙论,何其幸也。”

支法寒喜道:“甚好,明日小僧与袁子才来邀陈檀越同去乌衣巷谢府。”

贾弼之一听,陈操之要去乌衣巷见谢道韫,这建康城真的是风雨欲来了,不禁暗暗担心,转念又想:“陈操之都笃定得很,我又何必为他担忧,说不定陈操之已经与郗超商议过了,我且冷眼旁观吧。”

支法寒与贾弼之离去不久,顾恺之从张府回来了,笑容可掬,想必是翁婿相谈甚欢,张安道并未对顾恺之说起陆葳蕤在张府,只与贤婿论画,很欣慰贤婿顾恺之的画艺犹胜陈操之一筹。

顾恺之问陈操之:“子重,郗嘉宾是不是要你入西府”

陈操之心想:“上午与郗超一席谈,我算是表态了。”点头道:“是,将入西府。”

顾恺之眉眼一分道:“子重,你要入西府可得等我婚后再去啊,仙民在荆州,也不知道能不能赶来,你若走了,那就无趣了。”

陈操之道:“郗参军也未限定我何时去姑孰,五月间去也无妨吧,长康的佳期怎么也不能错过的。”

顾恺之突发奇想道:“若子重能与我同日成婚岂不快哉,子重娶陆氏女郎,我娶张斛珠,两对佳人,这也是建康盛事了。”

陈操之微笑不语。

顾恺之道:“子重明日随我去游横塘如何,说不定可遇上陆氏女郎。”

陈操之知道横塘就是莫愁湖,湖光水色甚美,他是最喜游玩山水的,但他已得陆夫人张文纨暗示,十五日将赴蒋陵湖与陈葳蕤相见,这两天就不要轻举妄动,说道:“明日我要拜访同乡前辈全常侍,谱牒司贾令史那里也要去回访,横塘过些日子再去游玩吧,对了,明日我也得去拜访张安道先生,此番进京蒙他关照,一路同行聆听教导,受益匪浅明日长康再陪我去。”

顾恺之道:“我昨日去了,今日又去,张府的人要窃笑了。”

陈操之道:“妻未娶过门之前,外舅家是要常走动的,越勤越好,娶过门之后嘛吾不言。”

顾恺之哈哈大笑。

傍晚时,陈尚归来,置办好的送给会稽王嫁女的贺仪:蓝田玉璧两双蜀地菱纹锦二十匹京口束帛二十匹还有其他杂礼若干,俱已送至司徒府,这只是很普通的一份贺礼,就已经费金十二两,折七万五千钱,这要是以三年前钱唐陈氏的财力,仅这份贺礼就得节衣缩食了,如何还能与高门大族交际

夜里,陈尚私下对陈操之说起一事,说司徒府下人传言,新安郡主大吵大闹说不嫁桓济,说桓济是兵家子,粗陋不文,她要嫁王献之顾恺之谢幼度陈操之这样的貌美多才的俊彦此事不慎被桓济得知,桓济感到受了羞辱,司马道福把他说成了卑贱的兵户子弟,真是难以忍受,愤而要回荆州,被郗超劝住,会稽王亲自来向桓济解释,并严斥新安郡主,这事勉强平息了下去。

孔汪与陈操之长谈之后,对陈操之的观感完全改变了,佩服陈操之的才学与品行,也绝了向陆氏求婚之念,十三日午后,陆禽来他寓所请他去陆府,说其父那陆始要见孔汪。

孔汪本想婉拒不去,略一思忖,又决定跟随陆禽去横塘大陆尚书府第,昨夜孔汪去顾府之事陆禽与贺铸都不知道,孔汪只对陆贺二人说要让陈操之知难而退。

陆始见到孔汪,一派和颜悦色,说了一些陆孔两家的世谊,话锋一转,开始激烈地斥责陈操之,说陈操之痴心妄想,他陆氏女郎岂是陈操之配得上的,只有孔汪贤侄这样的门第这样的人物才是陆葳蕤的良配

孔汪端凝而坐,神色不动,待陆始洋洋洒洒说完,方才说道:“陆世伯,小侄以为陈操之才学更胜其容貌,建康士庶争睹陈操之,只为其俊美容颜,却不知陈操之更有王弼嵇康之才,小侄与陈操之相比,逊色多矣。”

陆始陆禽父子面面相觑,陆始以为孔汪是得知陆夫人与陈操之同道进京后的愤激之言,说的是反话,赶忙安慰道:“孔贤侄莫听那些市井流言,与陈操之同路进京的是张墨张安道,并非葳蕤之继母,我陆氏怎么会同意把葳蕤下嫁给寒门陈操之”

孔汪提醒道:“陆世伯,钱唐陈氏两年前就已列籍士族,谱牒司在册祠部赐田,不能再以寒门称呼了。”

陆始诧异地看着孔汪,说道:“钱唐陈氏这种无根基的新进士族,在我吴郡四姓会稽四姓看来,与寒门庶族何异,所以陈氏与我陆氏联姻是绝无可能的,只是那些南渡的侨姓北伧,为了羞辱我江东士族,故意为陈操之哄造声势,实在是可恨,我知孔贤侄才气高妙无书不读儒玄精通,贤侄何不觅一时机,与陈操之谈玄论艺而挫折之,如此,且看那些北伧还如何夸赞陈操之,这不啻于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那些北伧脸上吧,哈哈,孔贤侄以为如何”

陆始见孔汪皱眉不语,又说了一句:“孔贤侄,这可是为我三吴士族增光添彩的好时机啊。”

孔汪沉默了一会,开口道:“好教陆世伯得知,小侄说陈操之有王弼嵇康之才并非虚言,昨夜小侄就去拜访了陈操之,一席长谈,包罗万象,论才学,小侄与陈操之相比的确颇有不如。”

陆始与陆禽父子都愣住了,陆禽道:“德泽兄戏言吧,陈操之如何能与你相比”

孔汪深施一礼道:“陆世伯,孔汪从不诳语,告辞了。”

陆始陆禽呆坐在那里,也未相送孔汪,惊诧莫名中。

陆禽道:“爹爹,孔德泽还是愤激语啊,他是因为市井流言而失望了,以后恐怕不会来向蕤妹求亲了,有贺铸孔汪前车之鉴,还会有哪家大族子弟再来陆府碰壁蕤妹的终身算是彻底被陈操之给耽误了。”

陆始恨恨道:“就是耽误了,也绝不可能嫁给陈操之我绝不信一个寒门子弟能有多大的学问,我且去拜访几位州大中正,请他们务必严厉考核陈操之,总要扫其颜面才好。”

二月十四上午,陈操之与三兄陈尚分别拜访了散骑常侍全礼和谱牒司史贾弼之,在贾弼之府上用了午餐,回到顾府,陈操之又与顾恺之去横塘左岸张府拜会张长宗张安道兄弟。

官居侍中要职的张长宗对陈操之是闻名久矣,今日一见,果然少年才俊超拔不凡,略说玄言,善标综会,议论新奇,张长宗大喜,便与陈操之促席长谈,张长宗与其弟张安道痴于山水书画不同,雅爱玄谈清言,年少早慧,曾与太原王濛共诣丹阳尹大名士刘惔府中拜访,刘惔重王濛而轻张凭,处之下坐,王濛与刘惔清言,有不通处,张凭于末座指判之,言深旨远,一座皆惊,刘惔乃延之上坐,清言竟日,遂一举成名,会稽王司马昱夸赞张凭是“理窟”,意指怎么说都是张凭有理,道理全在张凭一方。

陈操之与张长宗谈玄之时,浑不知在三丈外的大厅侧室中一个窈窕柔美的女郎隔着那垂下的镂刻精美的竹帘朝他痴痴凝望,眼里蓄满了泪水,却又如带雨梨茶一般笑容绽放,自升平三年六月在钱唐枫林渡口别后,再未见过陈郎君,魂牵梦萦,相思入骨,浃肌沦髓,融入血液,今日再见,恍如梦幻,泪水朦胧了双眼,那漆冠葛衣的俊美郎君在泪光中荡漾,耳边听得那清朗迷人的声音说着老庄之言,在她听来,都如情语,每一句话都让她深深迷醉

可是,隔着一层竹帘,不过十步远,她却不能走出去与陈郎君相见

陆夫人张文纨就坐在一边,陆葳蕤隔帘窥看陈操之,她看着陆葳蕤泪珠盈盈的样子,心里想着少女时偷偷学唱过的一首乐府歌:“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陆夫人张文纨心想,外表温柔的葳蕤其内心也有这乐府歌里的女子这般决绝吧,这对有情人能终成眷属吗

陈操之与张长宗言语投机,长谈一个时辰,陈操之起身告辞,张长宗留他晚宴,陈操之辞以有约在先,临去时,朝侧室竹帘一瞥,记起那次在丁氏别墅与褚文谦赛书法时,嫂子丁幼微就在帘后注视着他,而方才,他又感到那种温柔凝眸的感觉。

卷二深情终

卷三 妙赏

第一章 乌衣巷

乌衣巷在秦淮河南岸,三国时为东吴禁军驻地,因东吴禁军身着黑色军服,是以俗称此地为乌衣巷,永嘉南渡,王导与谢鲲率各自家族部曲定居于此,乌衣巷遂成繁华鼎盛之地。

晋隆和元年二月十四,酉末时分,夜雨潇潇,秦淮河流水沉沉,南北两岸屋宇连绵鳞次栉比,但墙高院深,亦只见萧萧穆穆,偶有丝竹管弦声传出,即随沉沉流水湮逝。

即便繁华如乌衣巷,到了夜里,依然是寂寞和冷清的,那十里秦淮笙歌彻夜的时代尚未到来。

黄昏细雨中,陈郡袁通袁子才与支道林高徒“沙门左太冲”支法寒到顾府邀陈操之同赴乌衣巷,顾恺之是最喜热闹的,也跟随同去。

顾府在建康城西,乌衣巷在东南,四辆牛车,辘辘南行,过秦淮河上浮桥来至南岸,陈操之心道:“这应该便是朱雀桥了吧”唐人刘禹锡的乌衣巷诗油然浮上心头:“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刘禹锡诗里描绘的是四百多年后的乌衣巷,王谢大族,风流云散,诗人对此有着深沉的世事兴废的感叹,而陈操之现在要去的乌衣巷却是琅琊王氏陈郡谢氏最兴盛之时,衣冠王谢,钟鸣鼎食,杰出俊杰,代有其人。

若说休沐日的司徒府是名流荟萃之所,那么每月十四乌衣巷谢家清谈雅集则聚集了江左年轻一辈高门子弟,这些高门子弟年轻气盛,辩论之激烈犹胜司徒府的聚会,两年来数十场辩难,各种论题,精彩纷呈,琅琊王氏的王凝之王徽之兄弟太原王氏的王爽高平郗氏的郗恢郗恢乃郗昙之子郗超从弟郗道茂的胞兄颖川庾氏的庾璟陈郡袁氏的袁通琅琊诸葛氏的诸葛曾颖川荀氏的荀念,还有太原温氏陈留蔡氏汝南周氏子弟,这些青年俊杰摆动着麈尾玉如意,各逞口舌之利,却无人能在老庄玄谈上折服谢道韫,也就无人敢娶谢道韫,有那善谑者笑言,除非王弼夏侯玄复生,否则无人能娶谢氏女,再或者支公还俗,或能胜过谢道韫一筹

谢府的清谈雅集名气越来越大,隐隐有超过司徒府之势,所谓助谈,就是从谢府兴起的,谢道韫与其弟谢玄联手,玄辩无敌,去年谢玄赴桓温西府任职,而谢朗谢琰谢韶不善清言,不能为堂姐助谈,所以谢道韫往往独自迎战四方玄辩之士,亦从未落下风

乌衣巷并非街巷,而是前临清溪后凭秦淮的一片形胜地,王谢二族各占数顷,庭院深深林园广大,温氏乔氏蔡氏这些大族也居住在这里。

陈操之一行沿秦淮河南岸往东行去,从绵延半里的琅琊王氏家族的宅第前经过,前面便是谢氏家族那土墙木构架的大宅,谢尚谢奕谢安谢万的宅第依次排列,一遭土墙环绕,一个大门进出,显得家族很有凝聚力。

在谢府大院内的耳房前,停着六七辆牛车,一个谢府管事和几名执役在门房接待,袁通袁子才是谢府常客了,虽屡屡被谢道韫驳得哑口无言,却就是喜欢来这里。

这时雨突然大起来,灯笼光照映下,密集的雨点如万箭攒射般落在青石板路上,雨雾溅起,迷蒙一层。

陈操之顾恺之袁通支法寒便立在门房宽廊下等候骤雨稍歇,不然的话,虽然有雨具这么大的雨走到谢府正厅也会袜履尽湿。

袁通问那谢府管事:“诸葛永民到了没有”

诸葛永民便是诸葛曾,已故尚书右仆射诸葛恢之孙,其先祖乃是东吴重臣诸葛瑾,诸葛瑾之弟便是大名鼎鼎的诸葛亮,南渡之前,琅琊诸葛氏的门第犹胜王谢,南渡后略显衰微,这个诸葛曾也是谢府常客,颇有非谢道韫不娶的架势。

管事答道:“诸葛公子也是刚到,正在厅中与我家万石公相谈。”

袁通又问:“诸葛永民请来的助谈者是谁”

管事道:“是范刺史之子范宁范武子。”

袁通吃了一惊:“竟然是范武子,范武子怎么会来此”

陈操之心想:“谢万石还健在啊,史载谢万石兵败淮北之后,次年便郁郁而终,现在看来英台兄未嫁,谢万石也未死,历史已悄然改变。”轻声问顾恺之:“长康,范武子何人”

顾恺之道:“就是前徐兖二州刺史范汪之子范宁,范汪北伐失期,被桓温表奏朝廷贬为庶人,范氏衰微,但其子范宁范武子却是声名渐显,范宁好儒学,性质直,精于春秋三传,痛恨黄老之学,曾说王弼何宴蔑弃典文幽沈仁义游辞浮说波荡后生,使缙绅之徒翻然改辙,以至礼坏乐崩,中原倾覆,遗风余俗,至今为患,此为迷众之大罪,其罪更深于桀纣”

陈操之奇道:“此人既对玄学清谈如此深恶痛绝,为何会来为诸葛永民助谈”

顾恺之笑道:“南阳范氏与琅琊诸葛氏是世交,诸葛永民请出范武子也不稀奇,这个范武子虽痛恨正始玄风,却是对老庄之学下了很大苦功的,所谓深入浅出,要驳倒老庄玄学,首先必须对老庄玄学有通透的了解,这叫作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传闻其不谈则已,谈起来一鸣惊人”

那边支法寒与袁通低声商议了几句,袁通过来朝陈操之作揖道:“子重兄,在下想请子重兄助谈,还望子重兄鼎力相助。”

陈操之道墨眉一挑,看了支法寒一眼,说道:“有法寒师兄在此,我如何越俎代庖”

支法寒上前道:“惭愧,范武子之玄辩非小僧所能屈,去年范武子曾至东安寺与吾师辩庄子逍遥游,范武子持万物各适其性即为逍遥之论,妙理清通,吾师与之反复辩难,竟不能屈之”

袁通惊道:“竟有这等事范武子之玄辩竟连支公都不能屈之,那他岂不是江左年轻一辈第一人了”

支法寒道:“范武子痛恨清谈,是以要在清谈上折服他人,据闻当世玄言诗宗孙绰孙兴公与范武子辩难终日,竟为范武子所屈,范武子还妄图挫败吾师,虽未如他愿,但其玄辩恐非小僧所能胜之,敢请陈檀越相助。”

陈操之敬谢不敏道:“在下虽曾研究过玄理,但甚少与人辩难,言讷口拙,恐负子才兄所托。”

袁通与陈操之只是初次见面,未领教过陈操之的才艺,对这个轰动全城的美男子嫉妒多于敬佩,担心陈操之徒有其表华而不实,只因是支法寒力荐,所以袁通才来请陈操之助谈,现在听陈操之说,便道:“那好,还是法寒师兄为我助谈吧。”

支法寒也未再谦辞,毕竟对于一个雅好清谈者而言,也是极渴望挑战强手的,若能理屈范武子,岂不是为师增光

夜雨滂沱,屋顶的筒瓦响成一片,风雨声中,偶尔传出棋子敲楸枰的脆响。

谢道韫独坐西窗下,听着窗外骤雨声,纤长的手指拈起一枚黑子敲在棋枰上,端详了一会,又拈起一枚白子紧紧靠在先前那枚黑子左边,棋盘上有近百枚黑白棋子,犬牙交错缠绕追击,无声的厮杀异常激烈

这是三年前谢道韫与陈操之同路回钱唐在小镇广埭客栈歇夜时下的那局棋,那夜也是大雨如注,那夜谢道韫第一次未敷粉与陈操之相见,可是陈操之似乎对她的素颜不觉有异。

自升平三年菊月与陈操之别后,谢道韫常能听到关于陈操之的传闻,陈母弃世陈操之结庐守墓斗垮褚俭钱唐陈氏入士籍王劭盛赞陈操之有夏侯玄刘琨风范当然,更多的是陈操之与陆葳蕤之间的传言,诸如陈陆二人在吴郡时日日相见,相约终身厮守云云

每每听到这些传言,谢道韫就微微而笑,心道:“陈操之在吴郡怎么可能日日与陆葳蕤相会论起来,陈操之与我和小遏相处的时日更久吧,白日里在草堂听讲,夜里时常弈棋清谈,那桃林送客曲真让人难忘啊,三魂七魄似有一魂魄永远的留在那里,不然为什么梦里会常常在那片桃林外踯躅徘徊”

花梨木书案上,一叠十二卷书册,正是谢玄去年从钱唐带回的老子新义论语新解音韵论明圣湖论玄集和一卷冰雪文,谢道韫摩挲这一卷卷陈操之亲笔书写亲手装订的书册,想着陈操之结庐守墓勤学不辍的情景,不禁心中感动,那草棚灯影,寒来暑往,麻衣少年手不释卷笔不停书的身影似乎就在眼前

这十二卷书册谢道韫已手抄了其中六卷,每日夜里抄写时,就感觉在与陈操之娓娓而谈,恍若回到了狮子山下桃林小筑,抄着抄着,谢道韫就肘支书案,手托腮颊,凝眸望着虚空,忽颦忽笑,出神久之。

两年来数十场的清谈辩难,固然是谢道韫应付叔父谢安石谢万石逼婚的一个借口,其实也是谢道韫对吴郡桃林小筑与陈操之等人交往的美好时光的缅怀,然而,纵使辩难再激烈,也难觅当日她与遏弟联手与陈操之徐邈辩难时的美妙感觉,那一场又一场喧闹的辩难却难遣内心深处的寂寞

风雪之夕雨露之朝,谢道韫不免会想:“我将这样终老吗我能与陈操之终生为友吗陈操之可知我坚持之苦”

三日前,陈操之将入建康的消息也传至了谢府,颇悉道韫娘子心事的婢女柳絮把这事说给谢道韫听,并说陈操之是与陆夫人同道进京的

谢道韫微笑道:“很好啊,陈子重苦尽甘来了。”

婢女柳絮道:“现在市坊哄传陈郎君之事,明日陈郎君进城,一定会很热闹,娘子要不要去观看”

谢道韫哂笑道:“有什么好看的,难道要我丢个香囊给他”

婢女柳絮望着谢道韫的脸色,轻声道:“只要娘子肯丢,陈郎君未必不领情,娘子哪里会及不上那陆家娘子呢”

谢道韫神色一冷,淡淡道:“柳絮,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柳絮赶紧道:“是。”背过身叹了口气,心道:“娘子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啊。”

陈操之进城那日,柳絮与另一个谢府婢女结伴去清溪门观看了,真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想挤近点看都好费力,归来后柳絮对谢道韫说起,谢道韫含笑道:“乌衣巷距清溪门不远,那喧闹声在这边都能听到嗯,那陈郎君容貌变化大不大”

柳絮道:“变化不大,稍微消瘦了一些,依然那么俊美,应该说比以前更俊美了,身量高了不少,约有七尺四寸,比遏郎君还高一些,遏郎君是七尺三寸吧。”

谢道韫点点头,心道:“七尺四寸,那可比我高很多了,我是七尺一寸,三年前我就是七尺一寸,一直没长,也再长不了啦。”这样一想,不免有些惆怅,好像因为高矮有别,陈操之就离她很远似的。

柳絮心知道韫娘子虽然表面淡然,其实是很想知道陈郎君的事的,当下仔细描绘陈操之入城的情景,说有女子散花赠香囊又有宵小之徒嫉妒江左卫玠陈操之俊美,想丢鸡子让陈操之难堪,却反被人丢鸡子

“娘子娘子”

谢道韫“啊”的一声回过神来,指间拈着的一枚棋子掉落楸枰上。

“何事”

“清谈即将开始,请娘子去正厅屏风后就座吧。”

谢道韫“嗯”了一声,一边收棋子回奁,一边问:“来了些什么人”

小婢禀道:“琅邪诸葛曾公子陈郡袁通公子吴郡顾恺之公子”

谢道韫听到“顾恺之”三字,心里就是一跳,隐隐期待,就听得那小婢继续说道:“南阳范宁公子东安寺的僧人支法寒,还有一个就是前日入城万人空巷争看的钱唐陈操之公子。”

第二章 白马非马

这乌衣巷陈操之肯定会来的,但谢道韫没想到陈操之这么快就会来,而且是来参加今夜的清谈雅集。

谢道韫心“怦怦”乱跳,心想:“子重不会不知道谢府的清谈雅集是为我择婿而设的吧,那他来干什么,他想与我辩难,折服我”

一念及此,谢道韫脸就红得发烫,但她毕竟不是那种容易自我陶醉的女子,随即想到陈操之极有可能是诸葛曾或者袁通请来助谈的,这样一想,心里又难免有些羞恼,暗道:“我谢道韫不肯嫁,你陈操之来也没有用,子重,你就真以为你的玄辩清谈一定能胜过我未必吧。”

那前来禀报的小婢见道韫娘子脸忽红忽白,神色也是又喜又恼,不敢多言,赶紧去找柳絮,柳絮是道韫娘子的贴身侍婢。

等到柳絮赶来,谢道韫已经准备停当,便一起经由听雨长廊去正厅,听雨长廊是一条“之”字形的长廊,连接数座庭院,长廊由竹节覆顶,下雨时声音清晰,小雨时好比跳珠溅玉,清脆可喜,大雨时则如山间瀑布飞流喧腾,急管繁弦,满耳都是雨声,另有一种喧嚣中的静。

但今夜谢道韫却无漫步廊下听雨的兴致,行步匆匆,手里还握着一卷明圣湖论玄集。

谢道韫带着侍婢柳絮从后门进入正厅侧室,帘幕低垂,与正厅相隔,听到四叔父谢万石与人絮絮而语,四叔父兵败寿春被贬为庶人,去年虽经桓温举荐复擢为散骑常侍,散骑常侍为皇帝的顾问,乃清贵显职,但四叔父已无心理政,基本上退出了朝廷权力中枢,心高气傲的四叔父从此消沉,醉心于玄言清谈,还曾想服五石散解忧,被她劝住

谢道韫倾听了一会,没有听到陈操之说话声,便轻声道:“柳絮,你去禀知我四叔父,就说我已经来了。”

柳絮搴帘出去,就在这帘幕掀开落下的瞬间,谢道韫看到一个漆冠葛衫挺然端坐的身影,唇边的笑意一如往日

那柳絮刚一出去,又飞快地踅回来,眼睛睁得老大,急急地对谢道韫道:“娘子,那个陈郎君在这里,就是钱唐陈操之陈郎君。”

谢道韫神色不动道:“我知道了,你慌里慌张成何体统,快去禀报四叔父。”

柳絮诧异地看了谢道韫一眼,又出去了,来到谢万石面前施礼道:“四郎主,道韫娘子已经来了。”

身披鹤氅手执铁如意的谢万朝侧室帘幕一望,然后环视厅中诸人,说道:“那么就先听诸葛贤侄与袁贤侄之间的辩难了,你们两位的助谈分别是谁”

袁通道:“谢常侍,晚辈请的是便是支公的高徒支法寒。”

诸葛曾道:“晚辈请的是南阳范武子。”

支法寒与范宁方才都已向谢万见过礼,这时都是躬身致意。

谢万问顾恺之道:“顾家郎君呢”

顾恺之忙道:“晚辈与陈子重是来聆听诸位俊彦高论的,并不参与辩难。”

隔帘的谢道韫听到这句话,心里微微一空,感着淡淡的惆怅。

正厅中的围屏已布好,谢万之子谢韶进来对谢道韫道:“元姐,围屏已设好,你坐于屏后听他们辩难吧。”

谢道韫名韬元,字道韫,以是谢韶以“元姐”相称呼。

谢道韫便出了侧室,一架六幅折叠式屏风将大厅隔出一个独立空间,一朵一案一蒲团,谢道韫在蒲团上跪坐着,有侍女斟上清茶。

陈操之眼望围屏,那围屏上的画似乎是谢道韫所绘,有剡溪戴安道的画风,画的是会稽东山图,围屏后有灯光,那映在画屏上的清瘦的倩影就是英台兄吧,隐约可辨是女子髻钗,不复纶巾襦衫装束。

这时,袁通与支法寒一方,诸葛曾与范宁一方的辩难开始,双方各出一题,袁通先出题,出的是支法寒研究甚深的“白马非马论”。

“白马非马”是战国时赵国平原君的门客公孙龙的有趣的论题,公孙龙是刑名家的代表人物,所谓刑名家,就是以正名辩义善于语言分析的辩者,而且往往是诡辩者,“白马非马”就是一个著名的诡辩逻辑

当时赵国一带马瘟,大批战马死亡,为了严防这种瘟疫传入秦国,秦就在函谷关口贴出告示:“凡赵国的马不能入关。”这日,公孙龙骑着白马来到函谷关前,关吏说:“你人可入关,但马不能入关。”公孙龙辩到:“白马非马,怎么不可以过关”关吏说:“白马是马”。公孙龙讲:“我公孙龙是龙吗”关吏愣了愣,但仍坚持说:“不管是白马黑马,只要是赵国的马,都不能入关。”

公孙龙乃雄辩名士,这时自然要显示辩才,说道:“马是指名称而言,白是指颜色而言,名称和颜色不是一个概念,譬如说要马,给黄马黑马者可以,但是如果要白马,给黑马给黄马就不可以,这证明,白马和马不是一回事,所以说白马非马。”

关吏越听越糊涂,被公孙龙这一通高谈阔论搅得晕头转向,如坠云里雾中,不知该如何对答,无奈只好让公孙龙和白马都过关去了

支法寒好辩,熟读战国策,对张仪苏秦公孙龙惠施的学说用功颇勤,这回以“白马非马”来辩难可谓是有备而来,而且昨夜在袁府与袁通长谈过,袁通对“白马非法论”相关问难也了如指掌,这时侃侃道来,雄辩滔滔,反观诸葛曾,哪里有半点诸葛亮舌战群儒的潇洒,瞠目结舌,只等其助谈范宁范武子为他解围

这场辩难其实是支法寒与范武子之间的辩难,两个主辩是傀儡。

范武子今年二十四岁,蓄有胡须,身量中等,容貌俊雅,但表情严肃,眉头总是微微蹙着,听袁通滔滔不绝地说了好一会,说得口干舌燥,住口饮茶,乃问:“子才兄对于白马非马还有未尽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