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51部分阅读(1/1)

道韫的牛车缓缓驶远,心里有些欢喜有些惆怅,心道:“英台兄又可以出来与我相见了,这很有点终生为友的味道,可是这真能长久下去”

用罢午餐,稍事休息,陈操之便命来震驾车前往横塘陆府,准备了简单的贽见之礼:野鹜两只薰脯十斤酒两瓮。

冉盛又要骑着大白马跟去,陈操之说冉盛骑马太惹眼,城中又没有几步路,步行前去便可。

冉盛只好把马拴起来,笑道:“小郎君虽然俊美,不过别人远远看来,总是先看到我冉盛,哈哈。”

陈操之道:“既知如此,以后在城中莫要骑马招摇,惹人围观。”看到冉盛将两截三尺长的橡木棍藏进牛车里,怪问:“小盛,这是做甚”

冉盛道:“小郎君入陆府,好比刘备入东吴招亲,不能不防。”

陈操之失笑:“你还真准备开打啊,让人笑话,赶快把木棍丢了。”

冉盛只好把两根木棍放回他自己房间,跟着牛车走,说道:“不用棍子也行,真要打起来,随便抢个物事就能打。”

陈操之摇头无语,心道:“冉盛精力过剩,是得带他到军府去练练,不过似乎得先征求一下荆奴的意见,荆奴与小冉貌似主仆,却情同亲人,冉盛年幼不知身世,那荆奴应该是有沉痛往事的。”

顾恺之过来道:“子重这就要去陆府了吗千万别进错门,记住,左边的是大陆尚书府,你们要进右边,若是进到左边去,那就不妙了,哈哈”

牛车驶出顾府,正好郗超乘马车带了几名武弁前来邀陈操之一起去陆府,郗超让陈操之与他同车,便问昨夜会稽王有何赏赐陈操之一一说了。

郗超道:“会稽王倒是会小恩小惠结纳人。”一笑而罢,未再多言。

将近横塘,谢万从后赶到,不乘马车也不乘牛车,戴高冠披鹤氅,由四个健仆抬着平肩舆,平肩舆上还有帷盖,看上去气派不凡,当年谢万初见司马昱,就是这样一副仙风飘逸的派头,让司马昱大为赞叹,谢万又善清谈,和司马昱竟夕长谈,此后谢万官运亨通,直至北伐兵败

陈操之和郗超下车向谢万见礼,三人沿横塘西岸缓缓而行,欣赏横塘春色,横塘虽不如蒋陵湖大气,方圆不过数里,但更显精致秀丽,近年来又经陆府精心整治,湖水清澈明净,湖岸花树参差,但见春波渺渺,春柳依依,春日西斜,杏林花开。

“陈檀越陈檀越”

陈操之止步回头,就见光头芒鞋的支法寒在一个顾府仆役陪同下快步赶来,合什施礼,开口便道:“陈檀越这就随小僧去东安寺见吾师吧。”

郗超哈哈大笑,说道:“支公相召固然荣幸,但见外舅更要紧。”

陈操之道:“法寒师兄,我明日一早随你去拜见支公如何烦师兄在顾府暂歇。”

支法寒笑道:“佛祖保佑陈檀越姻缘得成。”分别向郗超谢万合什施礼,便随顾府仆役回去了。

郗超道:“万石公与子重去拜访小陆尚书,我拜访大陆尚书,我正好有事与大陆尚书相商。”

谢万石笑道:“这样也好,免得陆仲德来对操之咆哮,陆祖言温文君子,子重不用担心。”

郗超先行,径去拜访五兵尚书陆始,谢万与陈操之到陆纳府前投刺求见。

陆纳正与妻子张文纨一道在书房里看陆葳蕤作画,画的是蒋陵湖春晓,青天鸥鹭成行,湖岸高亭独张,一派春和景明

这时,管事前来呈上名刺,报知散骑侍郎谢万与陈操之求见,陆纳错愕,朝女儿陆葳蕤看去,陆葳蕤心慌,执笔的手一颤,碧波渺渺的蒋陵湖湖心出现了一个大墨点,一幅将画好的画给污了

第十六章 救画

谢万与陈操之在陆府门厅等候,谢万踏着高齿木屐来回踱步,侧头看着陈操之,陈操之依旧是一贯的不急不躁温雅从容的样子,谢万心里暗赞此子气度非凡,除了门第寒微,其余才貌品藻俱是上上之选,若真能成为陆氏的佳婿,其仕途将是青云直上,陆氏虽是三吴的顶级门阀,但与王谢相比,其年轻一辈无甚杰出子弟,纳陈操之为婿,为陆氏门户计应该是利大于弊,可惜陆始固执,不明此变通之理,陆始不点头,陈操之就不可能娶到陆氏女郎

谢万又想起自家的那个年已双十的侄女,那也是一件头疼事,女子才高眼界也高,简直目中无人,北侨世家子弟竟没有她看得上眼的,难道还要让三吴大族子弟也来参加谢府每月一次的清谈雅集南人北人极少通婚,陈郡谢氏可不想开这个头。

谢万虽知陈操之玄辩无敌,昨日在司徒府更是才惊四座,但却没有把陈操之与谢道韫放在一处想,第一是因为陈操之与陆氏女郎之事沸沸扬扬流传了近三年,一提及陈操之的婚姻,立即就会想到陆氏女郎,这已成思维定势;其次呢,谢万从内心也是看不起寒门与次等士族的,他方才事不关己地认为陆始固执,有条有理地分析陆氏纳陈操之为婿的利弊,显得识见不俗,但若是陈操之向他谢氏求亲,只怕谢万也会与陆始一般勃然大怒,一涉及到自己家族的利益,人是很难做公正客观的,更何况自他兵败寿春之后,陈郡谢氏一度面临空前危机,三兄谢安石不得不出山,这两年总算稳住了家族根基,目前正徐图发展,此时若闹出谢氏要与陈氏联姻,只怕会让家族声誉大跌,在这一点上,渡江南来的陈郡谢氏还不如在三吴根深蒂固的陆氏,陆氏闹出女郎要下嫁寒门的传闻,两年来对陆氏声誉似乎并无多大影响,这固然是因为陈操之的确杰出优秀,而雄踞江东两百年的陆氏本身势力强横也是一个重要原因,这是东吴世家的优势,即便是南渡第一大族琅琊王氏也是比不了的,所以谢万根本没把陈操之与其侄女谢道韫往一处想,认为那完全不可能

谢万并不知其三嫂刘澹曾对谢道韫说过“生年不满百,喜欢就要争”的那番话,若是知道,定会嗤之以鼻,认为那是妇人浅见,并强烈反对。

对陈操之的欣赏,谢万也是发自肺腑,并非虚伪作态,但前提是不要损及他谢氏的利益,所以说谢万其实与陆始无异,比之温和重情的陆纳更重虚名。

陆纳自昨日大中正访谈后对陈操之原有的一些不满消减了许多,他觉得陈操之是真心喜爱葳蕤的,并非是妄攀门第,想借陆氏上位,但这些事陆纳也只是放在心里想想,他没有抗拒兄长和整个家族的勇气,他不能把葳蕤下嫁陈操之,这是很无奈的事,此时听说陈操之来访,心道:“陈操之该不会是请谢万来说情,想向葳蕤求婚的吧”

一边的张文纨见陆纳皱眉不语,那管事还在等着吩咐呢,便道:“夫君,见见陈操之又何妨,就当作若无其事事,和以前在吴郡时一样不就行了。”

陆纳点点头,吩咐管事请谢陈二人到正厅相见,他整了整衣冠,迎了出去,临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正与女儿陆葳蕤清亮的眸子相对,那企盼的眼神让陆纳心弦微颤,足不停步,出书房门而去。

陈操之见到陆纳,就好比还在吴郡求学那时自由出入陆府一般,执后辈礼,口称陆使君,彬彬有礼,无可挑剔。

陆纳很奇怪自己竟然对陈操之没有半点怨气,亦是一派长者的从容,问陈操之三年守孝之事所读何书书法进境让一边的谢万瞧得有些讶然,陆纳的雅量着实让人敬佩啊,喜怒不形于色,简直胜过他三兄谢安石了。

陆纳听说谢万是来求览桓伊赠笛图的,便道:“此图藏于我书房,谢常侍要赏看,便请去我书房陋室一观。”叫过一名小僮,让小僮先跑去书房让张文纨与陆葳蕤回内院去。

陈操之与谢万来到陆纳的前院书房,布置一如吴郡陆府的那个书房,前年陆纳入建康,别的都不带,就是把他收藏的碑帖书画装了几大车运来,公务闲暇,时时赏玩。

陆纳亲自从沿壁一排书橱中找出那轴绢本桓伊赠笛图,转过身来,却见陈操之与谢万正看书案上那幅蒋陵湖春晓图,谢万对着湖面留白出现的那一大滴墨污叹息道:“好一幅佳作,奈何污损”

陆纳道:“是小女习作,不慎作废,未及收起,让谢常侍见笑了。”即命小僮将画收起。

陈操之止住道:“且慢。”对陆纳道:“陆使君,容我再看看这幅画。”

陆纳自不会拒绝,自展桓伊赠笛图与谢万观赏。

谢万见陈操之凝神看那幅废画,便道:“操之与顾恺之同为河东卫协弟子,也精于绘画,莫非是想挽救此蒋陵湖春晓图否”

陈操之点头道:“一幅佳作,就这样废了实在可惜,若陆使君允许,操之想尝试着挽回。”

谢万笑道:“此雅事也,祖言兄岂会不允。”

陆纳便道:“操之随意增改便是,反正是幅废画。”

陈操之便跪坐在书案边,先取了一支寻常画笔,蘸上墨水,对着画面略一端详,兔起鹘落,在那点墨污附近又点上两块墨斑

“咦”谢万与陆纳都感诧异,一块墨污已难处理,现在又多了两块,这以留白法表现的湖面出现了三块墨斑,很是刺眼

谢万也不急着欣赏桓伊赠笛图了,负手立在陈操之身左,要看陈操之如何挽回此画

陈操之另取一支画笔蘸了清水,在三块墨斑上略事点染,让墨斑显得浓淡有层次,不只是漆黑一块,然后从悬在笔架上的画笔中选了一支小管紫毫笔,用卫协独有的铁钱勾勒法在最大的那块墨斑上细心勾勒,仿佛亭台楼阁模样,再用朱红藤黄花青三色调和,用小写意点染法画出姹紫嫣红的隐隐花色和苍翠的山景,把两块墨斑进行同样处理,画法各有不同,参差相映,饶有生趣

只用了两刻钟,烟波浩渺的蒋陵湖出现了三座美丽的小岛,居中那座最大,墨色浓淡间可见山势嵯峨,亭台楼阁掩映在绿树繁花间,那些树那些花看不分明,只是颜色渲染,但一眼看过去,就让人知道那是树那是花,意在笔先,气韵生动;另两座小岛只见花树隐约浮动,有虚无飘渺之感

谢万惊叹道:“操之真乃点石成金手,三处墨斑转眼化作湖中三岛,妙不可言妙不可言”

陆纳亦是大惊喜,陈操之总是让人出乎意料让人叹为观止。

谢万叹赏不已,笑问:“蒋陵湖平添三岛,敢问操之,三岛何名”

陈操之微笑道:“此三神山也,蓬莱方丈瀛洲,山在虚无飘渺间。”

千年之后的玄武湖的确有这样名为蓬莱方丈瀛洲的三岛,是疏浚大湖时由清理出来的淤泥堆积而成的,所以这算不得是陈操之的神来之笔。

“三神山,妙极”谢万拊手大赞。

陆纳很是高兴,待墨色稍干,即命小僮将这幅蒋陵湖春晓图送去给葳蕤看,也让葳蕤高兴高兴。

陆葳蕤正在继母张文纨房里提心吊胆,不知陈操之登门意欲何为

张文纨安慰道:“陈操之只是一般礼节性拜访,他不是说让你再等他三年吗,所以不会是现在来求亲的,你不用担心他遭拒绝受冷淡。”

陆葳蕤道:“可是娘亲,若是二伯父这时闯进来就不好了。”

正说话间,小僮把蒋陵湖春晓图送来了,陆葳蕤奇怪爹爹怎么把这幅作废的画送进来,随手打开一看,不禁惊叫一声:“啊,娘亲快来看”

张文纨不知出画上出现了什么变化,葳蕤竟快活得脸颊通红,便过来一看,也是又惊又喜,笑道:“这是陈郎君的手笔,陈郎君把你这幅画救回来了。”

陆葳蕤快活得想跳起来,坐在那里十指互绞心潮起伏,盯着画中三岛痴痴出神,突然站起身来道:“娘亲,我到后园走走。”飞快地出了张文纨卧室。

张文纨担心陆葳蕤不顾一切跑去见陈操之,赶忙跟出来,见陆葳蕤的确是往后园去的,裙角带风,走得飞快,转眼就拐过长廊不见了。

等张文纨带着几个侍婢赶到后园,却未看到陆葳蕤,仆妇说葳蕤小娘子从后门出去说要泛舟横塘。

陆府后园便是横塘北岸,张文纨出了后园小门,就见一艘双桨小船已经离岸数丈,两个仆妇操舟,陆葳蕤与小婢短锄端坐在船头。

陆葳蕤娇声问:“娘亲,要乘船吗”

张文纨摇头,问:“蕤儿去哪里”

陆葳蕤朝湖心一指:“去岛上。”

横塘湖心也有一岛,约有两亩宽广,东边高峻西边平整,植有数百株美人蕉,花色朱红明黄,午后斜阳映照,明丽绚烂。

张文纨笑将起来,叮嘱道:“上下船小心。”

陆葳蕤应了一声,小舟“唉乃”而去。

小舟荡起层层清波,娇美的陆葳蕤宛若图画中人,张文纨含笑摇头,心道:“这个陈操之,寥寥几笔,就把我家葳蕤的魂都勾走了,唉,都这样子了,不嫁陈操之还能嫁谁”

那陆葳蕤到得岛上,观赏了一回美人蕉,就听小婢短锄急切地道:“小娘子,小娘子,那边有人出来了。”

陆葳蕤提着裙子碎步跑到小岛北侧朝湖岸望去,见是四个健仆抬着一架平肩舆帷幔飘飘的走过,平肩舆上端坐的自然是谢万石了,后面还跟着几个侍从

陆葳蕤心“怦怦”跳地等着,果然看到一辆牛车驶来,跟在牛车边漫步而行的长大汉子正是的冉盛,可惜没看到陈郎君,陈郎君坐在牛车里。

小婢短锄问:“小娘子,要不要喊一喊”

陆葳蕤摇头,轻声道:“朝湖里丢一块石头吧。”

短锄眼前一亮,拾起一块小石头朝湖里一掷,才掷出三四丈远,溅起的水花就如鱼儿“泼刺”一声轻响,根本惊动不了三十丈远的湖岸行人。

短锄急了,搬起一块碗大的石头砸到湖里,“砰”的一声,溅起大片的水花,把她和陆葳蕤的裙子都溅湿了。

高大雄壮的冉盛这下子看过来了,只看了一眼,便凑近车窗对车中人说了一句什么,牛车停下,陈操之下了车,并未停步,只是靠近湖岸,走在阳光下,脸朝着湖心小岛,如画的双眉熠熠的双眸清晰可见。

陆葳蕤单手竖在胸前轻轻招动,陈操之微微点头,两个人脸上的笑意虽隔着数十丈远却能透到对方心里去,温馨无限。

陆葳蕤伫立横塘小岛,看着陈操之渐行渐远,直至不见。

小婢短锄又等了一会,见陆葳蕤还没有回去的意思,便道:“小娘子,回去吧,对了,我该去找我阿兄了。”

陆葳蕤顿时记起今日已经是二月十九,上次说好今日傍晚要派板栗去顾府问讯问陈郎君何日去东山寺的

陆葳蕤便乘舟回府,小婢短锄去前院找她阿兄板栗,没想到板栗已经等她好一会了,说冉盛先前离开时对他说陈郎君明日一早就要去东安寺,支公已遣其弟子支法寒前来邀请了。

短锄赶紧将这一消息告知葳蕤小娘子,陆葳蕤便去见继母张文纨,张文纨笑道:“今日已经见过了,难道要天天见”

陆葳蕤小脸红红,微微扭着腰肢撒娇:“娘亲”

张文纨道:“好,好,明日一早就去,反正前几日我就已对你爹爹说过要去东安寺进香,你爹爹已经答应了的,待会用餐时我再对他说。”

第十七章 喜逢爱鹅人

张文纨要去东安寺进香,陆纳自无不允,命管事备十万钱作为礼佛的香资,陆纳又问张文纨要不要叫陆禽陪同前去

张文纨道:“我自有蕤儿相陪,何必劳烦二伯家人。”

陆纳心知妻子对二兄陆始还有怨气,笑了笑,不再多言,心里颇有些忧虑

张文纨婚后十二年未曾生育,长生病逝,陆纳眼见无后,昨日陆始还对陆纳说起此事,问他有何计较陆纳与张文纨伉俪情笃,离婚是绝不考虑的,便对陆始说再过两年,若还不能生养便把四弟陆谌的幼子陆隆过继为嗣

陆始点头道:“这样也好,也不必再等两年,张氏年三十五了,哪里还能生育,早对四弟说,把陆隆过继来,陆隆今年六岁,自幼抚养会更贴心一些。”

陆纳唯唯,这事他还没对妻子张文纨说,怕张文纨难过,文纨去东安寺就是为了求子呢,据说东安寺栴檀佛求子颇验

二月二十日一大早,张文纨与陆葳蕤带了八婢八仆分乘八辆牛车,在十六名佩刀部曲的护卫下前往建康城东郊东安寺,在横塘北岸遇到陆禽,陆禽向三叔母见礼,问知是去东安寺进香,便道:“三叔母,林法师只会清谈和饮茶,并无神通,徐州卢竦卢道首得三官妙法大道神通,去年来京,在直渎山下设道馆,建康士庶,归化如云,祈福消灾问病求子,无不应验,三叔母何不归化卢道首奉之为师”

会稽张氏数代信奉天师道,张文纨也听说过直渎山卢竦道馆,据说求子尤验,便对陆禽道:“那好,改日你领叔母去拜见卢道首,今日东安寺是必去的,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不然佛祖也要降罪。”

陆禽不以为然道:“佛祖降罪自有水官帝君消灾解厄,佛祖是西方圣人,如何敌得过我三官帝君”

若不是今日陆葳蕤与陈操之约好去东安寺,张文纨真会被陆禽说动,改道去直渎山的,说道:“这样不好,三官帝君要崇奉,佛祖也是要虔敬的。”

陆禽便不再多言,只说过两日请三叔父和三叔母一起去直渎山卢氏道馆。

陆府车队出了建康城东门,早早守在城门边的板栗向张文纨低声禀道:“主母,陆郎君和支公弟子刚出东门不久,可以赶上。”

张文纨点点头,便命稍微加快行进速度,此去汤山东安寺有四十余里路,今日要往返,时间颇紧,而且葳蕤还要去花山看宝珠玉兰,赶回城肯定要天黑了。

金陵二月末,郊外草长莺飞,柳色如烟,春花似锦,有孩童在放纸鸢,追逐奔跑,童趣可爱。

陆葳蕤见春光甚美,在车里坐不住,下车跟在继母张文纨车畔步行,心情极是愉快。

张文纨看着陆葳蕤容光焕发的娇美模样,心情也很舒畅,心想陈操之法子不错,是该到处游玩散心,水土不服之症自然消解。

板栗走在前头,大约离城十余里,看到陈操之的牛车了,走过去大声道:“啊,陈郎君,陈郎君去哪里去东安寺我家夫人也是去东安寺,这位法师是啊,就是支公的高徒”

板栗跑回来向张文纨禀报道:“主母,钱唐陈郎君应支公之邀去东安寺,听说主母也是去东安寺,想来向主母见礼,与陈郎君同行的是支公高徒支法寒。”

除了十六名带刀部曲外,这次跟随去东安寺进香的八婢八仆大都是张文纨从母家带来的心腹之人,其余簪花短锄是陆葳蕤的贴身婢女,另一个便是短锄的阿兄板栗,所以张文纨并无太多顾忌,而且与陈操之同行也并非第一次,上回进京可是一路同行近一个月,这是尽人皆知的事

张文纨便令停车,对板栗道:“请陈郎君支法师过来相见吧。”下了车,看着俊逸秀拔的陈操之与一个青年僧人并肩而来。

陈操之向张文纨深深一揖:“晚辈见过陆夫人。”

支法寒也向张文纨合什施礼,听说陆夫人是去东安寺进香的,赶紧道:“小僧引路,小僧引路。”

立在张文纨身后的陆葳蕤这时走上一步,款款万福道:“陈郎君安好支法师安好。”

陈操之与支法寒一起还礼,支法寒还不知这甜美娇俏的女郎是谁,听陈操之称呼其陆小娘子,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不是巧遇,而是预先约好的,不禁微笑起来,车动人动,却原来还是心动啊。

张文纨道:“真是巧,正好与支法师和陈郎君同行。”对陆葳蕤道:“蕤儿,上车,还有三十里路呢,得抓紧一些,来,与我同车。”

陆葳蕤便跟着继母张文纨上了牛车,陈操之与支法寒相伴而行,走着走着,识趣的和尚支法寒干脆和骑白马的冉盛同行,不妨碍陈操之与陆夫人和陆小娘子说话。

陆夫人听陆纳说起过陈操之已顺利通过大中正考核,这次又细问陈操之当日情景,因为她知道葳蕤想听。

陈操之便将当日司徒府考核之事细说了一遍,当然,陈操之没有提陆始刁难他反而受窘之事。

张文纨听说陈操之要求将明圣湖作为对他的赏赐,她不问陈操之,却问陆葳蕤:“蕤儿,那明圣湖怎么样,很美吗”

陆葳蕤点头道:“嗯,很美,比蒋陵湖还美三分。”

张文纨一笑,对陈操之道:“操之昨日把葳蕤那幅画救回来,葳蕤大悦,看那画上三座山看了半宿,这算是葳蕤得意之作了。”

“娘亲”陆葳蕤娇嗔。

张文纨道:“好了,蕤儿自与陈郎君说话,让我歇歇,我可都是为你问话呢。”

陆葳蕤坐在车窗边又羞又喜地看着陈操之,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娘亲可就坐在身边呢,说道:“陈郎君乘车吧,还有好远的路呢。”

陈操之道:“无妨,安步当车,正可健身。”

陆葳蕤道:“我也想下车走,却怕耽误了行程。”

陈操之道:“路还长,将到东安寺时再步行吧,我是走惯长路的。”

两个人一个车里一个车外,说些家乡琐事花鸟虫鱼书法绘画,没有儒玄辩难的机锋,只是娓娓絮语,恍若春风拂面,非常清爽惬意

张文纨坐在一边,看着这一对璧人温柔地说话,心里很感动,有着强烈要成全这二人的意愿。

三十里长路,中途在一处小集镇歇了小半个时辰,饮些热茶,吃些糕点,车夫给犍牛喂了些草料,然后继续赶路,来到汤山脚下已经临近午时。

东安寺在汤山南麓,距离山下有一里多路,张文纨与陆葳蕤都下车步行,支法寒在前领路,一行人沿山道缓缓上山。

张文纨见汤山风景秀丽,山虽不高,但云蒸霞蔚,好似有仙人在吞云吐雾一般,不禁连声赞叹。

陈操之道:“陆夫人,那并非云雾,而是汤泉蒸发出的水气,汤山即因泉而得名,用汤山之泉沐浴可强身健体。”

支法寒问:“陈檀越以前游过汤山乎,何以言之甚悉”

陈操之道:“吾师稚川先生在其玉函方里提及建康汤山,认为汤山之泉对风痹之症和三燥之疾极具疗效。”

这时,山道上走下一个僧人,向支法寒合什道:“师兄,钱唐陈檀越请到了吗”

支法寒道:“这位便是陈檀越,还有左民尚书的夫人与女郎,前来本寺进香。”

那僧人赶紧分别向陈操之陆夫人和陆葳蕤合什施礼,又对支法寒道:“师兄,今日寺里贵客不断啊,半个时辰前,王逸少王檀越也到寺中拜访吾师,王檀越是从京口返回建康路经此地的。”

陈操之听得王羲之也在寺中,顿觉精神一振,王羲之是东晋最能让后世铭记的两个人之一,另一个是谢安,王羲之流芳千古是因为他那生花健笔,谢安则是因为其非凡的雅量和挽狂澜于既倒的功绩名传百代,东晋风流集中体现在这二人身上

陈操之与谢安有过一面之缘,片言只语便匆匆而别,诚然遗憾,而王羲之更是至今未得一见,原以为入建康就能见到这位爱鹅成癖为老妪书扇辞官不做优游山水的书圣王羲之,却道去了京口,未想今日会在这汤山东安寺相逢

陆葳蕤时时注意着陈操之,这时轻声道:“陈郎君可以向书品第一的王公请教书法了。”

陈操之微笑道:“这个自然不能错过,不过最要紧的还是去看宝珠玉兰。”

陆葳蕤晕红上颊,说道:“看宝珠玉兰也不是很要紧,我也很喜欢书法的。”

支法寒师兄弟二人在前,陈操之陪着陆夫人和陆葳蕤在后,入山门,见半山腰上一座清雅小寺,大殿三楹精舍十余间,另有草庐若干。

支法寒的师弟先进寺中向师父支道林禀报,支法寒陪同陈操之陆夫人和陆葳蕤正待入殿参拜,却听得佛寺后有喧哗之声,有人道:“如此擘窠大字,当世也只有我家小郎君写得出来吧”

第十八章 书壁

冉盛听得有人口出狂言说如此擘窠大字当世只有他家小郎君才写得出来,心道:“谁家小郎君这么高超,比得上我家小郎君吗”便对陈操之道:“小郎君,我去看看谁在写字。”撩开大步就去了。

陈操之怕冉盛惹事,对陆夫人张文纨和陆葳蕤道:“且先去看看。”便与支法寒一道陪着陆夫人和陆葳蕤向东安寺左侧绕去,见一堵黄墙下拥着一大群人,有寺里的光头僧人和未落发的侍者有来进香的信众有大户人家仆役,都伸着脖子在看黄墙上写的几个大字,因为被人挡着,陈操之只看到几个大字的上端,但起笔藏锋绝佳,虽未见全体,亦知是上品好字

冉盛站在那里明显比其他人高出一大截,大声念道:“片片仙云写得好,不过不算顶好,片字写得太粗,云字又太细怎么,我说得不对吗”冉盛见有人瞪他,当即瞪回去。

陈操之当即喝道:“小盛,不许胡言乱语”

冉盛嘀咕道:“字是写得很大很好,但要说天下第一,我看未必”

香客中有识得陈操之的,惊喜道:“这是江左卫玠陈操之,陈郎君”

有个书僮模样的少年对冉盛口出不逊之言很不忿,又妒忌陈操之这般俊美,鼻子出冷气道:“有谁说这四个大字不算顶好的那就让他写个顶好的大字出来看看”

冉盛涨红了脸,问那书僮:“这字是你写的”

书僮傲然道:“我哪写得出,是我家小郎君写的。”

冉盛争强好胜,不肯让这书僮比下去,说道:“我家小郎君比你家小郎君写得还好,我家小郎君左右手都能写字,你家小郎君能不”

陈操之正待责备冉盛莫要多嘴,陆夫人张文纨听冉盛争得有趣,笑吟吟示意陈操之莫要阻止冉盛与这书僮斗气,冉盛虽然看上去身量比这书僮大了一倍,而且虬髯茬茬,但年龄应该和这书僮差不多的,两个人都在为各自的小郎君自豪,互不相让

陆葳蕤抿着嘴笑,她见过陈操之的左右手书法,双手都能写一笔好字的当世应该只有陈郎君一人吧,所以她不用担心陈郎君会输给谁。

那书僮斜睨着陈操之,道:“双手会写字不稀奇,关键是要写得好,若是胡乱涂鸦算得了什么,那我也会。”

冉盛怒道:“就凭你,站一边去,把你家小郎君叫来。”

“叫就叫。”那书僮转头问一个仆役:“小郎君去哪里了”

那仆役道:“和郗小娘子去寺后摘枇杷了。”

那书僮看了陈操之一眼,对冉盛道:“你们等着。”小跑着去了。

这时人群散开,陈操之看到了写在寺院黄墙上的那四个行楷大字“片片仙云”,片片仙云应该是指这汤山处处升腾的温泉云气,这四个字每个都有六尺见方,气势宏阔,笔力凝健,蓄势藏锋,神完气足。

康有为曾说写大字有五难:一曰执笔不同二曰运管不习三曰立身骤变四曰临仿难周五曰笔毫难精,有是五者,虽有能书之人,熟精碑法,骤作榜书,多失故步

在这样的墙上写字,与平时伏案书写大不相同,用的笔也是特制的如椽大笔,因为笔重,握笔姿势亦不同,不可能以四指执笔,而是虎口握笔,写大字用笔之妙在于用锋,要万毫齐力而又毫发无撼,间架结体尤难,这对书写者的书法功力要求很高,要经常习练大字,而且还不仅仅是多练就能写得好的,没有小楷的根基根本写不好大字,而眼前“片片仙云”这四个大字有碑刻的金石气,又有行楷的流丽韵味,结构精妙,一气呵成。

陈操之赞道:“妙极,果然是绝妙擘窠书”

冉盛眼睛瞪成了牛眼,结巴道:“小郎君,你,你也这么说”

陈操之道:“不敢说是世间第一,但我是远远不及。”

冉盛道:“那是因为小郎君没有练过这样的大字,小郎君的左右手书法没人比得上吧”

支法寒道:“陈檀越左右手都善书法吗,今日一定要见识见识。”

陈操之含笑道:“雕虫小技尔,还是去拜见支公吧。”转身便待回去,听得先前那书僮叫道:“我家小郎君来了。”陈操之便站住脚,他也想见识一下这个精擅擘窠书的小郎君是何许人也

就见寺外芳菲小径上,走来一对青年男女,那男子约弱冠之年,身量在七尺三寸许,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眉目清朗,行步舒缓,给人以清风明月之感;这男子身边的女郎也是双十年华,虽不及这男子秀美夺目,但身姿丰盈婉约,面形饱满腴嫩,双眉细长,杏眼盈盈,一边行路一边注视身边的男子,神态温柔,含情脉脉

陆夫人一看到这对款款而来的青年男女,不自禁的就把这二人与陈操之和葳蕤相比较,那男子除了身量比陈操之略矮一些,容止风仪皆不在陈操之之下,那女郎固然也是一个美人,但与精致娇美的蕤儿相比,无论容貌与气质都要稍微逊色一些

这一对青年男女是谁这样出色而且书法绝佳的男子绝不可能是无名之辈

那书僮朝陈操之冉盛二人一指,说道:“小郎君,就是这两个人说你的字写得不好。”

陈操之暗暗摇头,这个书僮真会挑拨,他可不想莫名其妙树敌,问道:“我是这么说的吗”

那书僮被陈操之这么一问,有些畏缩,强词道:“可你也没夸赞我家小郎君的字写得好啊”

话没说完,就被众人七嘴八舌打断,纷纷说陈郎君刚才就说了这是绝妙擘窠书,就连那青年男子的仆役也是这么说。

众人纷纷扰扰说话时,那青年男子不发一言,神情高迈,淡然面对。

支法寒上前合什问讯:“小僧东安寺支法寒,请问檀越高姓”

那青年男子显然听过支法寒的名字,还礼道:“原来是支师兄,在下王献之,随父来贵寺访支公。”

陈操之心中一动,原来此人便是王献之,果然是王羲之七子中最杰出的,比之王凝之王徽之更显华采不羁风流蕴藉,那么王献之身边的女郎定是郗超的从妹郗道茂了。

支法寒向王献之引见陈操之,王献之近一年来都在京口与表妹郗道茂在一起,也听过陈操之的名声,听支法寒说眼前这清俊挺拔的男子便是号称江左卫玠的陈操之,不禁暗赞一声名不虚传,但心里却不免有些芥蒂

王献之待人不温不淡寡言少语,貌似不与人争,其实极其自负和高傲,幼年时尝观看门客玩樗薄,樗薄类似后世的象棋,王献之看了一会,说:“南风不竞。”意指居南而坐者要输,那门客讥笑道:“此郎亦管中窥豹时见一斑。”王献之觉得被轻视了,怒道:“远惭荀奉倩近愧刘真长。”拂袖而去。

刘真长便是谢安的妻兄沛国刘惔,精通老庄明辩玄理,曾预言桓温灭蜀专权等事,料事必中,识鉴非凡;荀奉倩便是被曹操称为“吾之子房”的荀彧的儿子荀粲,以玄心和深情知名,那个在寒冬腊月赤身冻得冰凉然后给发高烧的妻子降温的痴情男子就是这个荀奉倩

王献之此言的意思是说他只佩服荀粲和刘惔两个人,其余人不在他眼里,王献之对自己的书法更是自负,谢安曾经问他:“君书何如君家尊”问王献之的书法与其父王羲之相比如何若按常理,自当承认不如乃父,王献之却答道:“故当不同。”意指各有特色,谢安道:“外论不尔。”意指时论王羲之的书法胜过王献之,王献之不服气道:“人哪得知”

王献之在书法上的骄傲和自负,对自己父亲都不肯谦逊半句,如何容得陈操之对他的擘窠大字有半句非议,虽然又听说陈操之是夸赞了这四个字的,但未亲耳听到,当即略施一礼道:“也请陈兄写几个大字一看吧。”

王献之还是少年气盛啊,陈操之微笑道:“王兄大字在上头,谁还敢在上面书写啊。”

王献之觉得陈操之此言不是很敬服,似谦虚实揶揄,便道:“写几字又无妨,陈兄何必太谦”即命人取白马作坊特制的椽笔来。

陈操之看了一眼身边的陆葳蕤,陆葳蕤眼神清澈唇边含笑,陈操之又看了一眼郗道茂,心想:“葳蕤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