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59部分阅读(1/1)

让一让。”昂首阔步走来,睥睨之间威风凛凛。

陆氏部曲避让道左,陈操之一行交臂而过。

陆禽起先还没明白陈操之言下之意,待明白后,陈操之等人已经过去了,恨得他面容扭曲,破口大骂则有损风仪,却又怒不可遏,心里恨恨道:“陈操之,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娶我陆氏女郎琅琊王即帝位是早晚的事,到时我要让你连小官吏都做不成,钱唐陈氏,削为寒门”

陆禽一路幻想着日后怎么痛加折辱陈操之,似乎只要琅琊王一即位,他就大权在握一般,回到横塘才逐渐冷静下来,以后怎么对付陈操之那是以后的事,而现在就是要将葳蕤经常私会陈操之之事禀明爹爹陆始,要严加约束葳蕤以后不许外出。

回到府中一问,爹爹陆始没有回来,管事报知说是去张侍中府赴宴了,陆禽又去毗邻的叔父陆纳府上,却道叔父陆纳也去张侍中府上赴宴了。

陆禽想起先前从舁床跌下之尴尬事,怒气上冲,正准备鞭笞那两个抬舁床的家仆,琅琊王府典书丞来寻陆禽,说琅琊王殿下有事请陆禽相商,陆禽当即去见琅琊王司马奕,司马奕命陆禽代他去徐州慰问天师道大祭酒卢竦,请卢竦暂在徐州传道,若有机缘再来建康

司马奕对卢竦的道术深信不疑,即便那日卢竦在太极殿东堂出乖露丑,司马奕也只当作卢竦是因为诵经时不虔诚而受了地官帝君的惩戒,卢竦离开建康回徐州已经一个多月,司马奕还很关心卢竦被沸油烫伤的手掌,是以派王友陆禽前往探问。

陆禽师从卢竦修习老子想尔注的男女合气术,深感玄妙而得趣,对于卢竦离开建康也很是惋惜,这时欣然奉王命,准备明日便启程。

陆禽回到府中,其父陆始已经回来,正在外书房与叔父陆纳商议明日请顾悦之顾悯之来府上赴宴之事,陆禽瞠目结舌,半晌方道:“爹爹,这是怎么一回事顾氏乃陆氏我世仇啊”

陆纳道:“哪里算得上世仇,无非是两家先辈的一些龃龉罢了,两家皆盛气高傲,遂不相往来四十载,今日览此三俊图,遥想当年士衡公士龙公与顾氏彦先公的莫逆之交,不禁让人嘘唏不能为怀。”说着,展开一幅五尺画卷让陆禽观看。

陆始道:“顾家痴郎君耗费心力作此三俊图,缅怀陆顾二氏昔日世谊,意欲与我陆氏重修旧好,我陆氏岂能无此雅量而不回应之两家交好,江东大族从此同气连枝,在制约南渡士族对三吴的侵蚀就更有力了。”

陆始对北人南渡与吴人争田夺利很不满,虽居朝中高官,但一心只想着维护家族的利益,对王谢庾桓这些北人把持的朝政颇多非议,所以今日得侍中张凭居中斡旋,又看了顾恺之所绘江东三俊图,当即表示企盼与顾氏和好。

陆始又细看画卷,笑道:“奇哉顾虎头,他又未见过我士衡公士龙公,为何画得如此神似”

陆纳心知上次葳蕤索要曹不兴画的两幅画像定是借给了顾恺之,便道:“二兄有所不知,是我把曹不兴画的士衡公士龙画像借与顾虎头临摹,不然顾虎头如何能画得出如此精神”

陆始一笑,指着画卷上的题跋道:“顾虎头才华横溢,画好字好,这题跋寥寥数语,却让人恻然动情。”

陆纳对陈操之的书法还是比较熟悉的,心知这题跋是出于陈操之的手笔,他自不会说破,点头道:“顾虎头果然大才”

却听二兄陆始长叹道:“可惜啊可惜”陆纳问:“二兄可惜什么,莫不是此画尚有瑕疵”

陆始摇头道:“非也,我是可惜陆顾二氏没有早两年和好,不然的话,把葳蕤许配给顾虎头,岂不是良缘佳偶葳蕤与顾虎头俱有痴名,又都喜爱书画,一定合得来唉,可惜可惜”

陆纳默然无语。

第四十二章 痴人妙语

陆禽见父亲陆始提到葳蕤的婚事,当即长跪道:“爹爹三叔父,孩儿有一事要禀”

陆始问:“何事”

陆禽先说了琅琊王司马奕遣他赴徐州慰问卢竦之事,陆始点头道:“好,要得琅琊王重用,必勤于王事。”

陆纳道:“卢竦在太极殿骗术败露声名狼藉,纳儿应直谏琅琊王要远离此等妖人才是王友之责,莫要一味奉承,失了风骨。”

陆禽很不服气,心道:“我一心想得琅琊王倚重,你却让我犯颜直谏,这不是毁我前程吗卢道首又哪里是什么妖人”赶紧道:“爹爹三叔父,孩儿还有一重要的事要禀,是关于蕤妹的,蕤妹近一个月来常去瓦官寺与陈操之相会,以至谣言蜂起,评议甚恶。”

陆始浓眉一竖,沉声道:“还有这等事”

陆禽道:“此是孩儿亲眼所见,那陈操之甚是张狂,似乎娶我陆氏女郎是确定无疑轻而易举之事。”

陆始压制着怒气,问陆纳:“三弟,此事你知晓否”

张文纨曾向陆纳说过葳蕤去瓦官寺临摹壁画之事,陆纳当时也未在意,后来听闻在瓦官寺绘制壁画的是顾恺之与陈操之,便向妻子张文纨问起,张文纨并未隐瞒,说道:“夫君,蕤儿在瓦官寺看陈顾二人作画又有何不可,我侄女张彤云也是去的,又有仆从侍婢跟随,夫君知道的,蕤儿喜爱游玩,若把她闷在府中,会闷出病来的,夫君没觉得蕤儿近来容色悦畅异于往日吗”陆纳叹息一声,没再说什么

听兄长问起,陆纳只好答道:“葳蕤去瓦官寺我亦知晓,瓦官寺大雄宝殿新绘壁画,葳蕤是去临摹壁画的。”

陆禽道:“据孩儿所知,为瓦官寺绘制壁画的就是顾恺之和陈操之。”

陆始冷“哼”一声,对陆纳道:“三弟,你不能太宠溺女儿,莫要闹出玷辱门风的丑事”

陆纳涨红了脸道:“二兄言重了,我陆纳的女儿清清白白,绝不会闹出什么丑事”

陆始知道这个三弟性子刚直倔强,对儿女却又无比宠溺,长生去世后,只有葳蕤一个骨肉,更是疼爱至极,当下语重心长道:“我亦承认陈操之确实有才,但门第悬殊,葳蕤是绝不能嫁他的,百余年来我陆氏何曾有过次等士族的姻亲葳蕤若下嫁陈操之,那我陆氏将成为他人笑柄,族望也将大损,家祭日你我兄弟还有面目对先祖英灵否”

陆纳知道这事无法与兄长争辩,低头叹息。

陆始道:“这样吧,过两日派人把蕤儿送回华亭墅舍,如此,谣言自然平息。”

葳蕤回华亭,张文纨少不了也要跟回去,陆纳道:“二兄,我不愿蕤儿离开我身边,那陈操之不日将赴姑孰,陈操之既不在建康,蕤儿又何必回华亭。”

陆始点了点头:“嗯,三弟以后也要严加管束,莫让葳蕤再与陈操之相见了。”

陆纳唯唯称是。

这日傍晚,吴兴太守谢安遣人回乌衣巷谢府,向谢万呈上书帖,另有一信是给夫人刘澹的,谢万展信阅览,却是兄长谢安让他把三嫂刘澹和侄女谢道韫送去乌程,乌程是吴兴郡治所,太守府就在乌程。

谢安夫人刘澹去年曾随夫去了乌程,住不惯,就又回到建康。

谢万微微一笑:“兄长思念老妻了。”当即持信去见嫂子刘澹。

谢夫人刘澹早就等着夫君的回信,谢安的信里半字未提陈操之与谢道韫之事,只说让刘澹带着道韫去乌程与他相见,刘澹明白夫君的意思了,夫君也是不肯让阿元和陈操之交往的,看来阿元嫁给陈操之是不可能了。

谢夫人刘澹命侍婢去把谢道韫唤来,说了近日将去乌程之事。

谢道韫俯首低眉,睫毛一闪,问:“三叔母是不是写信给三叔父了”

谢夫人刘澹观察谢道韫的脸色,笑道:“瞒不过你,我确实写了信给你三叔父,看来你三叔父认为你不适合留在建康元子,没办法,我也帮不了你,最主要的是那陈操之倾心于陆氏女郎,不然的话,你与他情投意合,我必竭力成全,现在呢,当断则断吧。”

谢道韫神色如常,道:“三叔母误会我了,我没有要嫁给陈操之的意思,既然三叔父三叔母都要我去乌程,那我就去吧,不过阿遏近日要回建康,待见过阿遏,侄女再与三叔母启程可好”

谢夫人刘澹道:“好,我知道我家元子是最有决断的。”

谢道韫笑道:“三叔母莫要夸我,我会难为情的。”

谢夫人刘澹伸手来弹谢道韫脸颊,笑道:“会难为情吗,弹一下看,脸皮薄不薄”

谢道韫躲开,说道:“今日未敷粉,弹着会痛,明日涂抹得厚厚的任凭叔母弹。”

谢夫人刘澹道:“你又要男装外出让你四叔父知道会责骂你的。”

谢道韫道:“过几日就要去乌程了,且让我扮几回男儿,三叔母帮我担待一些嘛。”

谢夫人刘澹道:“好,我替你担待着,让大才子祝英台再风光几日,然后就隐居东山去了。”

夜里,谢道韫以祝英台的名义给袁通袁子才写了一封信,次日上午派人送至袁府交给袁通,袁通览信后冷笑不止,即命驾出门去见诸葛曾和温琳,三人在酒肆饮酒商议了一番,计议已定,由袁通给那祝英台写了一封回帖,当日傍晚送到了乌衣巷谢府。

谢道韫叮嘱了门房执役,有送交祝英台的书帖立即呈给她,谢道韫在窗下看罢袁通的书帖,即提笔又书一帖,命府役持信前往顾御史府交给陈操之。

这日王献之来访,陈操之正与王献之讨论书法和绘画,接谢府来信,展信看罢,便书一回帖让来人带回交给祝英台,见王献之朗朗地望着他,便道:“吾友祝英台邀我四月初八在瓦官寺与其辩难,推辞不得。”

王献之道:“天阙山雅集,祝英台一举成名,但一个月来他婉拒了数次清谈聚会,似乎不愿与人交往,与其有来往的似乎只有陈兄了。”

陈操之道:“京口徐仙民吾乡刘尚值与祝英台同为吴郡同学,都有往来。”

王献之道:“四月初八佛诞,去瓦官寺既能看到陈兄与顾兄的壁画,又可旁听陈兄与祝兄的辩难,幸事也。”

王献之离去后,陈操之独自对着谢道韫的书帖沉思

顾悦之顾悯之顾恺之,还有徐邈夫妇今日去小陆尚书府赴宴,陆始陆纳兄弟还请了尚书仆射王彪之侍中张凭作陪,以示从此以后顾陆二氏尽释前嫌重修旧好。

冯凌波是女眷,由陆夫人张文纨在内院款待,冯凌波见到了陆葳蕤,昨日在清溪门遭遇陆禽,陈操之倒不在意陆禽的无礼,只是担心陆葳蕤受到其二伯父陆始的训斥,托冯凌波代致问候

陆葳蕤含笑道:“致语陈郎君,我一切都好,四月初八佛诞日能去瓦官寺看顾郎君为维摩诘菩萨开光点睛。”

昨日陆纳回府,并未训斥女儿陆葳蕤,只是让她近期莫再外出,下月则不禁。

陆葳蕤明白爹爹的意思,下月陈操之就去了姑孰西府,她才可以随意外出,当时心里还是很难过的,继母张文纨为她求情,陆纳答应四月初八佛诞日可以去佛寺进香随喜。

陆葳蕤心想:“陈郎君二月十二入建康,这一个多月来我一共见了陈郎君十七次,这已经是非常难得了,这是我最快活的日子,丰厚而甜蜜,好似一个大宝藏陈郎君即将入西府,他要为家族奋斗为他自己也为与我的三年之约而努力,我一定要等到陈郎君来娶我,只要想着能和陈郎君在一起我就不会觉得苦闷,再漫长也捱得过去”

黄昏时分,顾恺之徐邈冯凌波回到顾府,径来小院见陈操之,冯凌波告知陆葳蕤情况,陈操之略略放心,庆幸葳蕤有疼爱她的父亲和继母,不然的话他会很不安,那样的三年之约对葳蕤来说就太苦了。

顾恺之徐邈得知祝英台邀陈操之佛诞日在瓦官寺辩难,大奇,顾恺之问:“子重你答应了你不是拒绝了袁子才的邀请吗”

陈操之道:“这次是英台兄邀我,并非赌博。”

顾恺之道:“可是英台兄有言在先,若有谁在辩难中折服他,他就终生不娶,回东山隐居。”

陈操之笑道:“英台兄辩才,我不及也。”

徐邈道:“如此说子重是打算在辩难中输给祝英台这固然助其成名,然而对你的才名有损啊。”

陈操之道:“我不会束手就缚啊,这将是一场极精彩的辩难,我要让旁听者觉得那辩难告负的人也是俊杰,无人敢藐视。”

顾恺之心痒难熬,万分期待,说道:“恨光阴难渡,若是明日便是四月初八就好了。”又道:“我幼时遇有期盼之事,次日就能如愿,我都是早早去睡,一觉醒来就是次日了,可恨今日才四月初三,不能一睡到达。”

陈操之徐邈皆笑,称顾恺之痴人妙语。

第四十三章 遥远的陈家坞

四月初八一大早,宗之润儿在雨燕和阿秀的服侍下穿好衣裳,十二岁的宗之和十岁的润儿都是童子妆扮,前发齐眉垂髫披肩,宗之穿着精致的白绢襦衫,腰佩玉璋,面如皎月,唇红齿白;润儿身量纤细,穿着乘云绣纹绮长裙,眉目如画,脸蛋如羊脂美玉雕琢而成,双颊还有些婴儿肥,粉嘟嘟的可爱至极,两只大眼睛水灵灵的,长而密的睫毛眨一眨又眨一眨

青枝上来道:“宗之润儿,下楼用早餐了,今天要去灵隐寺进香,要早些出发。”

润儿脆声道:“我和阿兄记得牢牢的,祖母以前叮嘱过丑叔,每年四月初八佛诞要去灵隐寺进香礼佛,丑叔今在钱唐,不能回来,娘亲就要代丑叔去灵隐寺进香还愿,为丑叔的长命灯添加香油。”

宗之润儿下到底楼,母亲丁幼微已经在等候他二人,丁幼微梳环髻发式,身穿长寿绣长裙,肤色光洁细腻,宛若上品越瓷,莹润且有光泽,细腰秀颈,身形婀娜,望之如二十许丽人。

母子三人用罢早餐,便由来福来德父子各驾一辆牛车,青枝阿秀雨婵跟随,另有荆奴领着六名带刀家兵保护,前往武林山中灵隐寺进香。

年初陈操之去建康之前,荆奴就向陈操之建议要组建陈氏家兵部曲,偌大的家族万余亩田产,没有一支强有力的私兵保护是不行的,其时山泽中颇多盗匪,常常劫掠行路客商甚至打家劫舍,士族大户有家兵保护,那些小股盗匪不敢觊觎,钱唐陈氏这两年田产骤增,对那些铤而走险这徒不能不防备

陈操之也早有组建部曲私兵之意,当即与四伯父陈咸六伯父陈满商议,陈满眼界窄,觉得组建私兵花费巨大,还有些犹豫不决,陈咸便举例上虞县某庶族大姓被盗贼夜袭钱帛洗劫一空族中妇女亦被凌辱之事,陈满一听这话,吓到了,钱唐陈氏组建家兵之事便定了下来,荆奴自陈乃兵户出身,训练家兵之事便由荆奴负责

陈操之与冉盛离开钱唐之后,荆奴便开始组建陈氏家兵,从陈氏一百余佃户中挑选了四十名健壮敏捷的年轻子弟,作为陈氏首批家兵,由陈氏锻冶铺打造了四十柄短刀和四十支长矛,每日在九曜山和玉皇山之间操练,荆奴练兵很是严厉,独臂狰狞,虽年近六旬,但精力不输壮年人,那三十名佃户子弟对荆奴极其敬畏,都是干农活出身,也肯吃苦,两个月下来,舞刀执矛,已很有样子,现在陈氏族人外出,都有部曲私兵跟随保护,俨然世家大族派头。

荆奴觉得农家子练兵总是欠缺血性,精兵难得,上月他曾向少主母丁幼微建议想去京口淮南一带招募六十名流民作为陈氏私兵,如此,陈氏在钱唐将拥有一支首屈一指的私兵

丁幼微与族长陈咸商议,觉得此事宜缓,以钱唐陈氏现在的族产,尚无力供养一支百人部曲,再过两年,钱唐陈氏的家族产业发展壮大后,再扩建私兵不迟

初夏的明圣湖,湖光山色,美不胜收,红日初升,万道霞光铺陈在千顷大湖上,金波潋滟,远处的陈氏渔船撒网捕鱼,近岸的荷叶亭亭如盖,已有粉红的花苞欲遮还露

丁幼微母子三人没有乘车,步行赏看风景,润儿喜滋滋道:“真好,这么大的湖都是咱们陈氏的了。”

左民尚书部祠部以及扬州吴郡管理户籍农垦的官吏本月初来到钱唐,明令将明圣湖赐予钱唐陈氏,另有二十荫户列入陈氏家籍,现在的钱唐陈氏已拥有四十荫户,已经超过次等士族的荫户数,只比钱唐第一大族全氏少十户,其余六姓士族皆不及陈氏

湖风吹来,丁幼微鬓发微乱,伸手将缭乱的发丝掠到耳后,右望大湖一碧千顷,微笑着想:“小郎是正月十六去建康的,到建康还不足两个月吧,就已为家族办成这两件大事,左民尚书部的官员对四伯父陈咸说小郎深得会稽王赏识,除了赏赐明圣湖和二十荫户之外,小郎还将升为二品官人,现在虽然还未收到小郎的家书,也可知小郎在建康很顺利。”

润儿忽然幽幽叹了口气,说道:“今日已是四月初八,再有三日就是润儿和娘亲的大生日,丑叔却还没有给我们寄礼物来,丑叔会不会把润儿和娘亲的生日给忘了”

宗之不疾不徐地道:“还有三日呢,丑叔会遣人把礼物送到的。”

丁幼微心知建康距此千里之遥,颇多变故,但她很清楚小郎的性情,小郎心细如发办事周到,是不会忘记她和润儿生日的,便道:“急什么,也许等我们从灵隐寺进香归来,你丑叔的信使就已经在坞堡里等着了。”

润儿睁大眼睛问:“娘亲,当真”

丁幼微笑道:“或许”

润儿却道:“肯定是,丑叔从不会骗我们。”

这样,在去灵隐寺的山道上在礼佛进香时,润儿就一心想着等下回到陈家坞就会看到丑叔送来的礼物

丁幼微隐隐有些担心,若回到陈家坞未看到建康来人,润儿会很失望很难过的,孩子其实不是在乎礼物,而是想知道丑叔的消息想知道丑叔是挂念着她的,两个孩子对丑叔都极依恋,只是世事乖违,常有不如意事,让润儿失望一次也好

虽然这样想,但看着润儿纯净期待的眼神,丁幼微总是有些不忍。

在灵隐寺用罢斋饭,略事休息,丁幼微一行便踏上归途,润儿简直是归心似箭,嘴上不说什么,但那剪水双瞳的眸子满是企盼。

红日西斜,牛车转过坞堡西边的柳林,就见坞堡外来圭正朝这边张望,一见牛车驶出柳林,便大步赶来,大声道:“少主母,少主母,阿柱回来了,带来了小郎君的信和礼物”

阿柱就是跟随陈尚陈操之进京的一名陈氏家仆,听到阿柱回来了,丁幼微一颗心“怦怦”跳起来,这时才明白原来她也和润儿宗之一般满怀期待。

润儿已是快活得小脸通红,跳下牛车,和宗之一起向坞堡奔去,一面叫着:“阿柱阿柱”

仆人阿柱听到声音,赶紧出来,向宗之小郎君润儿小娘子施礼,又过来向丁幼微见礼。

丁幼微含笑温言道:“阿柱,辛苦了。”

阿柱道:“禀少主母,小人二月二十五随致仕的全常侍回钱唐,原以为三月底之前一定能赶回钱唐,可是全常侍不耐路途颠簸,每日只行三四十里,是以拖延至今日才回到钱唐,好在没有耽误小郎君的重托,总算在少主母和润儿小娘子生日前把信和礼物送回来了,对了,陆小娘子也有礼物送来。”

宗之润儿便跟着阿柱去看丑叔和丑叔母送来的礼物,阿柱呈上四封信,丁幼微宗之润儿各有一封,还有一封是冉盛写给荆奴的。

荆奴听说小盛给他写了信来,激动得全无带领私兵操练时的冷酷和威严,独臂发颤,好不容易展开信笺,一尺见方的左伯纸上写了三行隶字,荆奴一个字也不认得,却是颠来倒去看了好一会,还问阿柱这是不是冉盛亲笔所书,又请宗之小郎君念信给他听

宗之接过信一看,微笑道:“荆叔,让润儿念给你听。”

润儿接信一看,便“格格”笑了起来,脆声念道:“荆叔安否我在建康甚安,别无他事,惟念荆叔伤臂雨天还作痛否”

荆奴老眼含泪,喃喃道:“小主公终于长大了,长大了,我应该把那些事情告诉他,小主公应该承受得起了”

丁幼微亲手为陈操之的佛前莲花长命灯添加香油之时,千里外的建康瓦官寺大雄宝殿上的佛教信众,正见证顾恺之为维摩诘菩萨像点睛开光的神奇。

陈操之与顾恺之为瓦官寺绘制壁画之事早已哄传建康内外,而且绘制壁画之时殿门紧闭不许外人参观,更增神秘和期待,所以这日佛诞,就有上千信众前来瓦官寺随喜,瞻仰壁画斋僧礼佛。

陈操之所绘的大雄宝殿西壁八部天龙像,或庄严或丑陋或纯美或可怖的八部众生相让善男信女们深感佛法的广大和悲悯,膜拜不已

而东壁顾恺之所绘的维摩诘菩萨像宏丽精妙,但主像维摩诘菩萨双目空洞,让人诧叹,长老竺法汰向信众解释说顾檀越尚未给画像点睛,当即恭请顾恺之上殿

顾恺之和陈操之联袂来到大雄宝殿,二人俱列江左四秀,容止之佳又引得众人一片赞叹声。

顾恺之提笔打量着东壁画像,转头对聚观的信众道:“今日我为维摩诘菩萨点睛开光,期待摹钱百万,为瓦官寺营建天王殿,请诸位善男信女布施,成就此功德,若点睛之后,诸位信众觉得壁画平平无奇,与点睛之前无甚差异,那就是我顾恺之画技不精,诸位尽可取消布施,由我顾氏独力承担建此天王殿”

第四十四章 太后赐婚

大殿上的信众“哄”的一声,对顾恺之为维摩诘菩萨画像点睛愈发期待了。

张墨张安道率先道:“吴郡张氏布施十万钱。”

陆夫人张文纨含笑道:“吴郡陆氏布施十万钱。”

王献之与郗道茂陪着母亲郗璇亦在殿上,王献之朗声道:“琅琊王氏布施十万钱。”

尚书吏部郎王蕴崇信佛教,道:“太原王氏布施十万钱。”

戴梁冠穿白绢单襦的谢道韫以目示意从弟谢朗,谢朗便大声道:“陈郡谢氏布施十万钱”

琅琊王舍人蔡歆道:“陈留蔡氏布施五万钱。”

周迥道:“汝南周氏布施五万钱。”

微妙的是,这布施钱物也分等级,吴郡张氏陆氏是吴人中的顶级门阀,琅琊王氏太原王氏陈郡谢氏是南渡大族中的顶级门阀,这些家族布施十万钱,别的家族就不敢僭越,像陈留蔡氏汝南周氏陈郡袁氏就只能布施五万钱,若陈操之想布施的话,还只能布施两万钱,东晋一朝,既礼教废弛,又等级森严

竺法汰的弟子昙壹站在那里左手执一卷纸,右手执笔,将各大家族布施钱数额一一记下,不到一盏茶时间,就已超过百万钱,还有一些小户人家,直接将钱放在了东壁佛像下。

顾恺之登上板梯,执笔在手,仔细端详那巨大的维摩诘菩萨像

大殿上两百余人屏气凝神,翘首观望,只见顾恺之在小砚台上理了理笔锋,然后在壁画上点了两下,好比阳光透入暗室好比大雨濯去厚尘,整个东壁焕然生采,原本眼睛空洞的维摩诘菩萨像瞬间有了灵性,眼神清澈,神态安详,环绕其身边的罗汉侍者献花的天女也霎时间灵动起来

维摩诘,梵语本意是洁净没有污垢的人,这一刻,高两丈宽五丈的维摩诘菩萨像就给了大殿上瞻仰的信众无垢和智慧之感。

竺法汰高声念佛,殿上僧众齐诵支谦大师译的维摩诘经,善男信女顶礼膜拜

寺僧来报,皇太后与会稽王前来瓦官寺礼佛并观摩大雄宝殿壁画,竺法汰大喜,当即请殿上信众去药师殿孔雀明王殿和香积院随喜,请顾恺之陈操之二人留下以备应对。

诸善男信女正待离开大雄宝殿,崇德宫内侍前来宣皇太后口喻,让信众照常礼参拜,不须回避。

竺法汰合什道:“善哉”领着弟子昙壹昙贰去迎接皇太后辇驾。

大雄宝殿上的众人都退到殿前广场和两边围廊上,恭立无声,静候皇太后与会稽王到来。

崇德太后褚蒜子今年三十九岁,二十一岁就成了皇太后,儿子司马聃两岁时即帝位,在此司徒蔡谟等官员的请求下,褚蒜子以皇太后的身份临朝称制,褚蒜子聪慧仁厚,有体恤百姓之心,曾下诏:“方今百姓劳敝,为人君者当思有所赈恤。特诏告天下,从今以后,每年租赋征调非军国急要之外,一并停省之。”

升平元年,十四岁的司马聃加元服,表示成丨人,褚蒜子便令穆帝亲临国政决断万机,她则离开垂着白纱帷帐的太极殿,回到崇德宫,升平五年司马聃驾崩,司马丕即位,一个多月前,司马丕饵食丹药中毒不能亲理政事,褚蒜子应百官请求,再一次以皇太后垂帘听政,白纱帷帐再次悬于太极殿上

皇太后褚蒜子把一应宿卫中兵全部留在山门外,只带了两名女侍中两名内监,在会稽王司马昱尚书仆射王彪之中领军桓秘长老竺法汰等人的陪同下进入瓦官寺,径上大雄宝殿礼佛,然后参观东西壁画,先看顾恺之的维摩诘像,赞叹不已,听长老竺法汰禀报了先前点睛开光之事,褚太后微笑道:“未亡人来晚了一步,没有看到维摩诘菩萨点睛开光的盛况,顾家郎君还在否,请来一见。”一面命身边内侍记下,她也布施十万钱,明日送来。

昙壹即去请顾恺之上殿,顾恺之见到褚太后,正待行叩拜大礼,褚太后止住道:“寺中只拜佛祖。”因问绘制壁画的经过,顾恺之便说了一个半月来与陈操之二人在此辛勤作画的经过,又说这壁画的宝幢璎珞鲜花祥云等器物皆出于陆氏与张氏两位女郎之手

顾张二氏联姻也是大事,褚太后是知道的,而陈操之与陆氏女郎的情事更是早两年便传遍了建康,褚太后虽居深宫,也有耳闻,便道:“请陈郎君,还有陆氏张氏两位小娘子都来相见。”

陆葳蕤听到褚太后召见她与陈操之,羞得连脖颈都红了,张彤云倒不羞缩,因为她与顾恺之已有婚约。

褚太后亦不要陈操之陆葳蕤张彤云三人行叩拜礼,只作揖万福,这位东晋一朝最有权势的妇人含笑打量这两对青年男女,男的俊逸清朗,女的婉娈娇美,尤其是陈操之与陆葳蕤,真如一对璧人,看着都让人赏心悦目,褚蒜子有心想成全这一桩姻缘,佛殿赐婚岂不是一段佳话,但这念头一起就被按下,江东士族本来就对司马皇族不甚尊崇,陆始强烈反对陆葳蕤下嫁陈操之是尽人皆知之事,要赐婚那也得皇权足够强大才行,永嘉南渡以来,皇室一直受制于门阀,褚太后临朝称制,更是深切感受来自姑孰桓温的压力,政令难行,她哪里会行此赐婚的荒唐事,只是各赐陈操之四人白璧一双绢五十匹。

顾恺之微感失望,他说壁画是由陆张二女郎相助完成的,就是期盼崇信佛教的褚太后能为子重与陆葳蕤的婚事说上一句话,如此子重与陆葳蕤的婚姻就更有望一些,不料褚太后只是赐些绢帛。

皇太后褚蒜子又去观览西壁的八部天龙像,听陈操之向她讲解八部众生的来历和故事,甚感新奇。

礼佛观画毕,褚太后又听竺法汰宣讲了一段放光般若经的经义,然后到药师殿孔雀明王殿随喜,褚太后没让陈操之等人退下,陈操之顾恺之陆葳蕤张彤云就只有跟随以奉应对。

会稽王司马昱对陈操之道:“操之,听闻今日你将与人在这瓦官寺辩难,本王极想旁听,看谁能辩得过你”

陈操之心道:“怎么连会稽王都知道这事了”含笑道:“是友人之间的辨析义理,岂敢辱大王清听。”

褚太后问:“辩难者谁”

陈操之道:“禀太后,是臣的好友上虞祝榭祝英台。”陈操之虽未实授官职,但既列九品官人,称臣亦无不可。

会稽王司马昱解释道:“太后,那祝英台是新近崭露头角的青年俊才,乃陈郡谢氏远亲,在三月三上巳节天阙山雅集上辨析庄子逍遥论展示诗才和书法,让王逸少诸人大为惊叹,又发豪言,要辩难胜谢氏女郎而迎娶之,此事轰动建康,那祝英台还有言在先,若有人能辩难胜他,他便归隐东山终生不娶。”

“哦,还有这等事”褚太后颇感惊奇,陆氏女郎与谢氏女郎的婚姻是建康城中上至皇室高门下至庶族平民津津乐道的话题,褚太后也知道谢氏女郎清谈择婿之事,两年来无人能在辩难上胜过那谢氏女郎,现在听到祝英台豪言要娶谢道韫,褚太后不免有些好奇,要看看这个祝英台是何等人物,敢如此大言又想:“近来奇事颇多,陈操之想娶陆氏女郎闹得沸沸扬扬,现在又来一个祝英台要高攀谢氏女郎,倒要看看这两桩姻缘到底有何结果”

褚太后便对会稽王司马昱道:“王叔,未亡人亦想旁听陈祝两位郎君清谈,不知可否”

会稽王司马昱忙道:“太后要听清谈有何不可,这是对陈操之祝英台的恩宠。”

陈操之躬身道:“太后大王,臣与祝英台乃是同学友人,若此次辩难会影响其婚姻前程,臣则不敢与其辩难。”

褚太后笑道:“的确太苛,这等贤才,岂能因一场辩难而老守山林。”即召祝英台来相见。

褚太后会稽王见到梁冠襦衫文弱秀美的谢道韫款款而来从容行礼,都暗暗点头,觉得祝英台容止风仪皆是上品,而且这种文弱之美比之陈操之的俊朗清拔更符合晋人的审美观,世说新语称卫玠“风神秀逸,身体羸弱”,晋人很欣赏这种病态美,嵇康打铁的阳刚之美少有人称道,陈操之二月入建康,万人争看,认为是卫玠复生,但据后来风议,还是认为陈操之容止风度略逊卫玠,无他,只因为陈操之未被看杀,纵不被看杀,至少也得卧病数日吧

待谢道韫行礼毕,会稽王司马昱便说了皇太后要旁听辩难,并由司徒府出绢三百匹嘉奖辩难之胜者,其时绢一匹约值六百钱,三百匹绢就是十八万钱,而辩难之负者不许提诸如归隐不娶之事,因为这样有违清谈妙赏之旨。

第四十五章 殊途同归

瓦官寺长老竺法汰道:“请皇太后移驾香积院,香积院广堂幽静,可供两位檀越辩难。”

褚太后便吩咐中领军桓秘:“有愿意旁听辩难的官人仕女,莫要阻拦。”

这样,来进香的尚书吏部郎王蕴等官吏,王羲之夫人郗璇陆纳夫人张文纨,以及陆葳蕤张彤云郗道茂张墨陈尚顾恺之徐邈刘尚值王献之谢韶袁通诸葛曾温琳蔡歆诸人都来到香积院,皇太后褚蒜子坐于八辋舆床上,张白纱帷帐与众人相隔,其余女眷居广堂之左男子居右,会稽王司马昱尚书仆射王彪之亦就座。

进香积院时,谢道韫对陈操之低声道:“子重,今日尽情激辩一场,莫存容让之心,无论胜负,皆无撼焉。”

陈操之道:“自当全力以赴,希望英台兄亦如是。”

走在后面的王羲之夫人郗璇命儿子王献之叫住谢韶,问祝英台何人谢韶自然说这是谢氏远亲,郗璇虽有些疑惑,但也没猜到祝英台竟会是谢道韫,十年前王羲之任会稽内史时,郗璇常与东山谢氏女眷往来,非常喜爱聪慧善辩的谢道韫,想让谢道韫嫁给其子王凝之,其后王羲之辞官离开会稽山阴,从此郗璇再未见过谢道韫,如今谢道韫长身玉立,早已不复当年髫龄幼女的模样,又是梁冠长衫,郗璇自然认不出来。

瓦官寺香积院就是长老竺法汰聚众讲经之所,院后是一座小山岗,遍植松柏,苍翠幽静,松下各色野花寂寞开放,点缀着凝翠的松林,暮鼓晨钟,梵唱隐隐。

会稽王司马昱见众人安坐,广堂寂然无声,乃开口道:“陈操之祝英台,今日你二人欲辩何题”

陈操之向谢道韫一躬身,示意悉听尊便。

谢道韫便道:“请太后会稽王出题。”

褚太后在白纱帷帐后略一思忖,说道:“诗有六义,其三曰比,其四曰兴,请两位郎君试说比兴之异同。”

谢道韫做了个请的手势,陈操之一点头,说道:“臣试为太后阐述之:郑康成曰比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