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60部分阅读(1/1)

,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兴者,是见今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郑康成此论仅限劝惩过于拘束,并非达论,愚以为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比与兴,皆拟议譬喻也,索物以托情,谓之比;触物以起情,谓之兴,比显而兴隐也。”

郑玄郑康成是经学大家,其注毛诗被后人奉为圭臬,幼学启蒙必以郑注毛诗笺始,陈操之现在直指郑玄之非,可谓大胆。

谢道韫眼望陈操之,续道:“兴者,起也,兴之托喻,婉而成章,触物以起情,似无心凑合,信手拈起,复随手放下,与后文附丽而不相衔接,非同索物以托情之着意经营,理路顺而词脉贯。毛诗王风以扬之水,不流束薪赋戌甲之劳,而郑风则以扬之水,不流束薪赋兄弟之鲜,无非以此起兴也,又如饮马长城窟日出东南隅,非真有取于马与日也。”

褚太后赞道:“善哉此论,不囿于先儒之学,自有创见,此可谓好学深思者也。”

会稽王司马昱拂动麈尾笑道:“这一题并不能决出陈操之祝英台的高下,只算是二人共同回答了太后的问难,本王有一题,请两位就老子第四十章反者,道之动相互辩难,一较高下。”

“反者道之动”这是一个著名辩题,司徒府清谈聚会对这一论题虽已辩论过多次,但司马昱总觉得有未尽之意,今日想听听陈操之与祝英台的高论

陈操之微微躬身道:“英台兄先请。”

谢道韫略一思索,用鼻音浓重的洛阳正音说道:“王辅嗣云高以下为基,贵以贱为本,有以无为用,此其反也,第十六章云夫物芸芸,各归其根;第二十五章云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有道者务欲还反无为,反其真也。”

陈操之道:“反有两义,一者正反之反,违反也;二者往反返之反,回返也。老子之反融贯二义,观逝曰远,远曰反可知也,反者道之动之反兼具正反之反与往返之反双意。中庸有云生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及其身者也,商君书言道汤武之王也,不修古而兴;殷夏之灭也,不易礼而亡,然则反古者未必可非,循礼者未必多是也。”

谢道韫辩道:“非也,老子之反非往返之意,易泰卦无往不复荀子始则终,终则始,若环无端也。吕氏春秋天地车轮,终而复始,极则复反,此老子之反也”

说到这里,谢道韫猛然意识到,这是陈操之故意露的破绽,这“反”之二义,陈操之在其老子新义里说的很清楚,往返之反与无往不复之反是有细微差别的,并非是不断地往返重复

谢道韫有些恼,也有些感激,恼的是陈操之露这破绽,她可不想受陈操之承让,这样胜之亦不武;感激的是陈操之看来是想辩难输给她,助她成名。

未想陈操之说道:“往返就是重复乎昨日所涉之秦淮河与今日所涉之秦淮河相同乎人岂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易一名而三义,易也,变易也,不易也,万物生生不息转瞬皆非,此变易也。”

谢道韫微窘,敢情陈操之露破绽是要她入圈套,同时也是精神一振,这样的辩难才有意思,心道:“子重真吾良友”辩道:“往返乃是去而复回,与周而复始异,淮南子原道训轮转而无废,水流而不止。此周而复始也,并非往返。”

陈操之与谢道韫二人就老子“反”之二义各执一端,引经据典,反复辩难,会稽王司马昱手中麈尾不住挥动,心里暗赞陈祝二人之才,辨析之精已经超出往日司徒府清谈所论之义理,陈操之的学识和辩才他已见识过,没想到这个祝英台竟能与陈操之分庭抗礼,执理甚精,辞锋甚利,若不是陈操之,在场无论是谁都已败北。

王羲之夫人郗璇悄声问儿子王献之:“阿敬,你比他二人如何”

王献之摇头道:“不如也。”

郗璇颇为沮丧,自王凝之王徽之与谢道韫辩难失利之后,心高气傲的郗璇曾想让最优秀的第七子献之去与谢道韫辩难,胜了谢道韫后则扬长而去,也算是报复谢道韫一回,因郗昙病逝,郗璇去京口奔丧,这才作罢,现在看来,献之恐怕也是辩不过那谢道韫的

陆葳蕤坐在继母张文纨身侧,凝眸看着侃侃而辩的陈操之,她对辩难不感兴趣,老子庄子虽然都读过,却是不求甚解,只爱花艺和书画,现在听陈操之与那个祝英台辩难,却是全神贯注,兴味盎然,看陈操之眉毛轻扬嘴唇微动旁征博引口若悬河,她心里说不出的欢喜:“陈郎君真是神采飞扬啊”

陈操之与谢道韫反复辩难,渐渐的,二人各持一端之论竟呈殊途同归的意向,说不清在辩论中是谁改变了持论,这是慢慢改变的,当谢道韫意识到这一点时真是又惊又喜,注目陈操之,心想:“难道是子重对我的一切应对全部了然于胸,然后慢慢引导,终至二人持论相合不会吧,子重岂非神人了”

谢道韫不相信陈操之能操纵二人的辩论,认为这是二人在辨析“反者道之动”这一论题时互相启发,对这一论题有了更新的更深的认识,从而殊途同归。

司马昱拊掌道:“精彩之至,从老子反者道之动归结到易之三名,更妙的是二人竟然各弃本论,辨析出新义来,这可真是少有的妙事”朝白纱帷帐里的褚太后躬身道:“太后,这判定谁胜谁负倒成了一个难题了。”

褚太后笑道:“二人皆是胜者,各赐绢三百匹。”

会稽王司马昱喜道:“太后妙断,一场辩难,两个胜者,奇哉妙哉”

陈操之谢道韫一齐拜谢太后恩典,瓦官寺香积院这场精彩辩难就此结束。

竺法汰恭送褚太后回台城,佛寺信众各散。

大庭广众,陈操之与陆葳蕤也不便多说话,只待本月十五顾恺之与张彤云成婚时再见,而经过这次褚太后在佛寺双双赐玉帛,建康士庶更是认定江左卫玠陈操之与陆氏女郎的婚姻将成,都赞良缘佳偶。

袁通诸葛曾温琳蔡歆四人出山门缓缓而行,窃窃私语。

诸葛曾挠头道:“这场辩难陈操之胜了,可祝英台也胜了,这怎么算”

温琳笑道:“太后妙断,谁敢非议这场辩难也的确精彩,结果更是出人意料。”

袁通道:“百万钱倒不算什么,可是既输了钱,祝英台却照样留在建康,这实在太可气了”

蔡歆道:“祝英台如此辩才,只怕谢氏女郎也辩不过他,那他岂不是要娶谢氏女郎了,岂有此理”

第四十六章 阿堵物

四月十一日午后,纶巾襦衫的谢道韫带着两名随从来到顾府拜会陈操之,送来一个颇为沉重的锦盒,置于案头,谢道韫亦不言盒中何物,先出示文稿一卷,递给陈操之道:“子重,我记忆或有差错,你看看可有漏记”

陈操之翻开一看,却是前日在瓦官寺香积院与谢道韫的辩难记录,约六千余言,细读一遍,竟无遗漏,赞道:“英台兄真有过目不忘之能,那日辩难应该是我输。”

谢道韫凝视陈操之的眼睛,徐徐道:“子重在老子新义中对反者道之动释之甚精,前日辩难之结果,是你的巧为引导,还是顺其自然”

陈操之微笑道:“英台兄是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吗”

陈操之此语颇鄙俗,谢道韫听了也无愠色,说道:“两个原本不共立之论,最后却能殊途同归”忽然神色一滞,不知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去望着窗外,窗外是一架紫藤,茎蔓蜿蜒攀曲,花繁叶稀,淡紫色的花一串一串,仿佛一只只紫蝶连缀,藤蔓披垂,摇曳生姿。

陈操之看着谢道韫欹侧着的背影,单薄襦衫起着层层衣褶,显出谢道韫腰肢的细,颈后腻白,耳垂晶莹,这如何让人当她是男子

陈操之示意一边侍候的小婵先出去,然后问:“英台兄,桓大司马可曾遣使征召你入西府”

谢道韫慢慢转过身来,腰部衣褶线条流动,敷粉的脸颊似乎有些异样,说道:“尚未。”停顿了一下,说道:“若桓大司马不肯征召,那我就得去乌程了,三叔父已有书信来,不许我留在建康。”

陈操之道:“我看过英台兄的中兴三策,极有见地,难得的是英台兄既精儒玄,对世情民生亦有洞见,尤以土断之策最为精到,桓大司马重实干之才,必征召英台兄入西府。”

谢道韫一笑:“子重如此说,那我可放心了。”起身道:“告辞了,只盼能与子重一道入西府。”

“且慢。”陈操之指着案头锦盒问:“英台兄,这是何物”

谢道韫微笑道:“打开一看便知。”

陈操之打开锦盒,盒内有个四四方方的白绢包裹,以指节轻叩包裹,坚硬如石,摇头笑问:“何来阿堵物”

世说新语记载,晋太尉王衍王夷甫雅尚玄远,常嫉其妇贪浊爱财,王夷甫则口不言钱字,其妇欲试之,令婢以钱绕床,层层叠叠,王夷甫晨起,见钱阻其出路,呼婢曰“举却阿堵物。”阿堵物就是指堵路之物,从此阿堵物成了钱的别名。

谢道韫笑道:“袁子才诸葛曾输与我的,百万钱,以黄金十斤相抵,我赠与你。”

陈操之眉头微皱道:“无故受英台兄厚礼,于心何安,辞不敢受。”

谢道韫问:“秦淮河畔四十亩地价值两百万钱,子重何以欣然受之”

陈操之失笑道:“你怎知我欣然”

谢道韫道:“想当然耳江思玄的厚礼你收得,我的馈赠为何收不得”

陈操之无语,因问:“不说是六十万钱吗,何以有了百万”

谢道韫道:“要我不娶谢氏女郎为妻,六十万钱太也廉价,自然要涨上一涨。”说罢,拱手道:“莫再多言,多言则俗,真成阿堵物了。”

陈操之送了谢道韫回到小院,小婵正对着黄灿灿的一盒金子发呆,见陈操之回来,惊讶地问:“小郎君,这是祝郎君送的”

陈操之点头道:“是。”

小婵问:“祝郎君为何送如此厚礼”

早在三年前小婵就对这个祝郎君与操之小郎君的关系有过疑心,总觉得祝郎君的看操之小郎君的眼神比较奇怪,平时祝郎君还掩饰着,但那天夜里小郎君为老主母吹曲子时,祝郎君也在一边听,听得入迷,就那样痴痴的盯着小郎君,这不大像朋友之间的眼神吧

小婵倒是没有想到祝英台会是女子,毕竟一个女子男装外出求学是小婵难以想象的,小婵只以为祝英台是余桃断袖之辈,而且小郎君素不喜敷粉薰香之人,独对祝郎君青眼,这让小婵颇不舒服。

陈操之敏感心细,瞧出小婵疑惑羞嫌之意,当即笑道:“小婵姐姐不要胡乱猜想,我可是小婵姐姐看着长大的。”

小婵白白的鹅蛋脸霎时涨得通红,辩道:“我可没有胡乱猜想,我我”

陈操之也不多解释,说道:“小婵姐姐把这些金子收好,以后在秦淮河畔营建宅第,再把嫂子和宗之润儿接来团聚。”

小婵郑重地答应一声,心里的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没有了,虽然小郎君没有向她解释什么。

当日傍晚,顾恺之刘尚值徐邈夫妇都在陈尚陈操之兄弟居住的小院里一道食用韭叶水引饼,韭叶水引饼即长寿面,因为四月十一是陈操之孀嫂丁幼微三十岁和侄女润儿十岁的生日,食用韭叶水引饼的人越多,寿诞者就越是多福多寿

正这时,府役来报,钱唐丁春秋求见,顾恺之喜道:“春秋也来了。”与陈操之刘尚值徐邈一起去迎接。

丁春秋从扬州赶来参加顾恺之的婚礼,丁春秋原在扬州内史王劭手下做无品散吏,现已升为九品录事。

丁春秋与顾恺之陈操之徐邈刘尚值等人相见,甚是欢喜,经过一年多的官场历练,丁春秋稳重了许多,见众人在食韭叶水引饼,记起此日是从姐丁幼微生日,便道:“子重,我参加长康婚礼之后,要回钱唐一趟,半是公干半是私事,你有书信物事要我带回去的就准备一下。”

陈操之道:“一个半月前我与三兄曾托全常侍带家书回去,族中派往进京的人差不多已经启程了,我再写一封信由春秋转交我嫂子吧。”

顾恺之并不知谢道韫赠金之事,说道:“子重,你营建宅第之事我已向家父禀明,赠三十万钱借七十万钱,你随时可以支用。”

陈操之得谢道韫赠百万钱之事,考虑到谢道韫的身份,便没对顾恺之刘尚值等人说起,不然的话传扬出去,被谢万得知,谢道韫将会很尴尬。

陈操之道:“下月我族中应该会送些钱帛来建康,再有长康相助,到时就可以开始营建宅第了,我有一构想,这两日有暇,画出来请诸位看看,若要营建这样的宅第,约需钱物几何”

陈操之前世曾遍游各地园林,承德避暑山庄北京颐和园那样规模宏大的园林得当皇帝才建得了,他没有那个野心,而苏州园林精致小巧,似乎可以营建,拙政园留园退思园那样的精美的园林出现在东晋时的建康城,应该是引领风尚让东晋的建筑艺术跨了几大步了吧,不过想想国家不宁族中亦不富裕,还是简单一些好,可以一步步来,分批营建,就像他这些年经过努力从寒门升至士族从钱唐来到了建康,待他入西府之后,天下大势亦应该有所改变吧

四月十三日黄昏,大司马掾谢玄从姑孰回到建康,有两名文吏和八名武弁跟随,不先回乌衣巷,却径自来顾府见陈操之。

谢玄眉头微蹙,似有心事,与顾恺之徐邈丁春秋寒暄数语,便道:“诸位见谅,我与子重有要事相商。”

顾恺之等人知道陈操之即将赴西府,想必谢玄就是要和陈操之谈论此事,应该是代表桓温正式征召陈操之了,便即回避。

室内只余陈操之和谢玄二人,谢玄取出桓温亲笔签署的文书交给陈操之,说道:“子重,桓郡公正式辟你为西府掾,我这次回建康,既是参加长康婚礼,也是特意来敦促你大驾去姑孰,十八日就与我一道起程吧。”

陈操之微笑道:“敢不奉命。”

谢玄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桓大司马这次同时征召两位掾吏,另一人子重可知是谁”

陈操之听谢玄这样问,哪还有不明白的,便道:“莫非上虞祝英台”

斜阳的最后一缕光芒已经消逝,室内渐渐昏朦,谢玄的眼睛却炯炯闪亮,声音低沉蕴含怒气,说道:“看来子重是知道这事的,是家姐亲口对你说的吗”

陈操之亦不多言,只是应道:“是。”

谢玄压抑着怒气问:“何不劝阻”

陈操之道:“事先我亦不知,事后阻之无用。”

谢玄道:“家姐献中兴三策,桓大司马阅后叹为奇才,必要征上虞祝英台入西府,我亦不知家姐为何要这般行事,她一女子怎能入军府这也太荒唐了,一旦事败,岂不成了天下笑柄”

陈操之道:“幼度此番回来还未见过令姐吧,有些事我与你说不分明,你还是先回去见过令姐再说。”

谢玄点了点头,向陈操之深深一揖,说了声:“中心如焚,失礼莫怪。”转身大步而去。

第四十七章 隔帘花影

谢玄回到乌衣巷谢氏大宅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遥远的东边天际,一轮半圆的月亮云翳朦朦,清光淡淡,谢玄在门楼前伫立半晌,听秦淮河水在暗夜里悠悠汩汩细细潺潺,两头望,长长的乌衣巷竟是冷冷清清,王谢宅第也是幽暗多于灯火

谢府门役挑着灯笼迎了出来,谢玄命府役先不要惊动四叔父谢万,他径去后院,走过听雨长廊,来到阿姐谢道韫居住的小院,院墙内外垂柳依依,现在是四月中旬,阿姐手植的蔷薇应是盛开着,晚风中花香袭人

“铮铮淙淙”

悠缓高雅的七弦琴声隔帘花影传出,泛音清越澄澈空弦音悠悠不尽,正是嵇中散的名曲长清。

这曲子是谢道韫从陈操之处得来的,谢玄知道陈操之还把嵇康的长清短清琴曲改谱成了竖笛曲,在吴郡时他曾听陈操之吹奏过,这时不禁想,若阿姐的蕉叶琴与陈子重的柯亭笛合奏此长清曲,应该是极美妙的吧

又一个空弦散音,“嗡嗡”不绝,阿姐谢道韫的声音突然在院内响起:“阿遏回来了吗,请进。”

谢玄惊讶道:“阿姐怎么知道是我”

谢道韫微笑道:“掐指一算,不就知道了吗。”

谢玄走进院门,廊上悬着两盏灯笼,灯火晕红,阿姐谢道韫立在蔷薇架边上,光影明暗,身形绰约,一个小婢冲他万福:“遏郎君”

谢玄方才在院外听琴时隐约看到有人影闪过,想必就是这小婢看到他才去禀报阿姐的,当下也不说话,只向阿姐施了一礼,静静立在蔷薇花架边,花香院静,但内心野马奔腾

谢道韫显然感受到了弟弟无声的压力,道:“阿遏,到书房坐。”挥手让婢女退下,不需侍候。

谢玄跟着阿姐谢道韫进书房坐下,看着阿姐剔亮灯芯,纤细的手很稳,显得内心笃定,开口道:“阿姐,我还未及去见四叔父”

谢道韫道:“嗯,阿遏有话说是吧。”

谢道韫是长姐,也可以说是谢玄的半个老师,一向严厉,谢玄现在虽已成丨人,但对这个长姐依然敬畏有加,当即微微躬身道:“阿姐,桓大司马征辟祝英台为府掾,文书就在我这里,一同征召的还有陈操之,明日我就要去知会掌管典选的尚书吏部郎王蕴,将二人在吏部列籍在册,从此就是朝廷官吏了”停顿了一下,问:“阿姐为何要这么做”

谢道韫看着隔案对坐的弟弟谢玄,一年的军府历练,无论容貌气质都成熟了很多,知道她要化名入军府也是不急不躁,从容相问,很有四叔父谢安的风范和气度,便道:“不甘心而已。”

谢玄道:“我知阿姐之才在我之上,可阿姐毕竟是女子,四叔父大才,犹隐居东山二十载,不得已乃出山,阿姐若入西府为掾属,一旦被人察知身为女子,那岂不是损及家族声誉”

谢道韫淡淡道:“女子为官,虽离经叛道,但并非龌龊丑事,若我为朝廷立下功绩,如何会损及家声有晋一朝,狂放之士多有,我虽身为女子,特立独行一回有何不可”

谢玄知道没法和阿姐争辩,自小他就没有辩赢过阿姐,他现在就要直指阿姐本心,打消她出仕为官的念头,说道:“阿姐,郗嘉宾在吴郡曾见过你,他很有可能当时就猜出你是谢道韫”

谢道韫蹙眉问:“郗超向你暗示过”

谢玄道:“那倒是没有,不过联系起阿姐清谈拒婚之事也不难猜啊。”

阿遏此言暧昧,似有所指,谢道韫面色微红,说道:“我是清谈选婿,如何说是拒婚”

谢玄察颜观色,愈发肯定内心的猜想,问:“阿姐选到了没有”

谢道韫道:“未。”

谢玄道:“阿姐若为官,那还如何觅夫婿”

谢道韫道:“终生不嫁亦无不可。”

谢玄默然半晌,问道:“族中长辈可有知道此事的”

谢道韫道:“曾对三叔母提起过,想必三叔父也知道这事了。”

谢玄问:“三叔父如何说”

谢道韫道:“要我随三叔母去乌程。”

“这就对了。”谢玄道:“三叔父也不会答应你出外为官啊,阿姐赶紧写下一封辞呈,我交与桓郡公,就说你无意仕进决意隐居。”

谢道韫摇头道:“我意已决,而且我以为我入西府为掾,对家族有益无弊。”

谢玄当然不会如谢道韫这般想,男子放旷奇行那是名士风流,而女子为官,这也太匪夷所思了,他也知道阿姐的性子,很难让她改变主意的

谢玄离姑孰回建康之际,桓郡公曾叮嘱谢玄务必把陈操之祝英台二人请到,谢玄一路上左思右想,阿姐去西府为官是绝不行的,但该如何说服阿姐

窗外瑟瑟声响,竟是下起小雨来,夜愈发的黑了。

谢玄望着灯焰,忽然开口道:“阿姐,我回府之前,先去见了陈子重”

谢道韫心“怦”的一跳,神色不动。

谢玄道:“我现在还要再去见陈子重”

谢道韫惊疑不定,猜不出弟弟谢玄意欲何为这在她是很少有的事,弟弟谢玄心机深沉了啊,她想问何事去见陈操之,却又矜持着不肯问,她现在必须绷着弦,气一泄,就会被压垮,阿遏非复吴下阿蒙了,她得小心应对。

姐弟二人就这样斗着心机,谢玄见阿姐沉得住气,便道:“阿姐,那我去了,一定竭我所能成全阿姐。”说罢站起身来。

“去吧去吧。”谢道韫恼道:“莫名其妙”

谢玄向侍婢西伯利柳絮要了一把伞,带了两个随从,也未要车马,撑伞步行走过长长的乌衣巷,过朱雀桥,望城北顾府而去。

陈操之自谢玄去后,感觉有些心浮气躁,在院中练了一遍五禽戏,又回书房画苏州园林,听到谢玄再度来访,便命小婵烹一壶茶,然后退下,与谢玄单独长谈。

谢玄问:“听闻子重佛诞日在瓦官寺与家姐辩难,胜了家姐”

陈操之也猜不透谢玄来意,答道:“我胜不了令姐,却也没输,好比围棋里的三劫连环无胜负。”谢玄直称家姐,陈操之自不好以英台兄称呼,不然太矫情。

谢玄含笑道:“也就是家姐与子重辩难不能取胜。”

陈操之道:“幼度,你我知交好友,有话直说,莫要弄得时时刻刻如辩难。”

谢玄一点头,说道:“此事关系重大,还必须得迂回来说子重以为家姐以祝英台之名扬名出仕,所求者何”

陈操之心中惕然,答道:“令姐曾言,身为女子太拘束,生年不满百,何不尝试之”

谢玄道:“家姐曾对子重承诺过,要与子重终生为友,家姐所拘束者,与子重为友亦不可得也,这才是家姐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要出仕为官的初衷。”

陈操之墨眉蹙起,默然不语。

谢玄盯着陈操之,缓缓道:“子重想必也是意识到这一点的,家姐出仕与子重有莫大干系。”

陈操之迟疑了一下,问:“幼度要我做些什么,劝说令姐打消此念”

谢玄道:“家姐认定的事,劝说应该是没有用的,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你,陈子重,向家姐求婚。”

陈操之猛地挺直身躯,惊诧地看着谢玄,记得三年前谢玄还曾追问过他是否对其姐谢道韫有过承诺,生怕他与谢道韫有甚私情,未想今夜却说出让他向谢道韫求婚之事,实在出乎他意料

只听谢玄冷静地说道:“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其让家姐抛头露面去西府为吏,还不如嫁给子重为妻,子重见谅,我这样说决没有看轻你的意思,门第差别不是不提就不存在的,高等士族与次等士族联姻绝对会影响声誉,这也是陆氏不肯嫁女给你的原因,与迂执的陆氏不同,我谢氏则开明练达,我与子重为友,深知子重之才,家叔安石公亦曾称赞子重才器,试想易之三名,易也变易也不易也,门第森严,易也;世事兴废,荣衰更替,变易也;才智学识,人物非凡,不易也,我谢氏重人物,愿与钱唐陈氏联姻。”

谢玄固然说得畅达,陈操之听来却颇不是滋味,相比陆氏的严拒,谢玄这种居高临下恩赐的态度让他颇不舒服,陈操之不是意气用事之人,他承认谢玄说得很在理比陆始有眼光,但谢玄与陆始一样,把婚姻当作交易,谢玄不懂情

陈操之淡淡道:“幼度,我不能向令姐求婚,我与陆氏女郎有约在先,要与之偕老,决不相负。”

谢玄道:“陆氏不会嫁女给你,子重难道等一辈子这样既误了自己终身大事,也误了陆氏女郎,智者善谋,亦要善断,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岂是达人所为。”

陈操之道:“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我必能娶陆葳蕤为妻,至于令姐英台兄,我只当她是好友。”

谢玄眼睛微微眯起,沉声道:“子重,你真的只当家姐是好友吗”

不知为什么,谢玄失去了先前的冷静,语带怒气。

第四十八章 古来第一深情人

陈操之听谢玄语含怒气,微感诧异,自问从未对谢道韫表示过男女之爱,谢玄怒从何来

谢玄直视陈操之的眼睛,说道:“子重,家姐在建康听闻桓野王赞你妙曲难得,三日三夜水路六百里来听你一曲,为与你相见,男装来吴郡求学,只为夜晚分别桃林一曲,我随郗嘉宾先回了会稽东山,家姐是与你一路同行回去的,她还去了陈家坞子重,家姐虽易钗而弁,但她依然是一个女子啊,家姐如此高傲的一个人却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操之端坐倾听,等谢玄把话说完。

谢玄放缓了语气,继续说道:“其后王凝之来向家姐求婚,家姐以词锋挫折之,使得琅琊王氏兄弟不敢言婚事,可谓恃才凌人,也由此被人讥为言辞刻薄,然而得知令堂患病,家姐即恳求支愍度大师亲往钱唐诊治,后赴建康,又枉道陈家坞与你相见,清谈围棋听曲,别后愁绪萦绕,得知令堂仙逝,家姐亦曾落泪,想必也有书信给你吧而乌衣巷清谈雅集,清谈拒婚,又为的是谁若无陈操之,家姐何至年已二十还守在闺中你入建康,消声匿迹三年的祝英台就又出现了,为了常常能与你相见,她竟求名出仕,要与你同入西府,家姐要与你终生为友,其实乃求夫妇不可得而退一步也子重,家姐实为古来第一痴情人,其深情若此,子重真的没有一点察觉无所动心亦或是圣人之忘情”

谢玄慷慨激昂为阿姐谢道韫陈情,说到动情处,双目荧然,已没有先前的把婚姻当交易的理智和冷静,只想代阿姐表白,要让陈操之明白,这些话他一直憋在心里,今日一吐为快。

陈操之颇受震动,谢道韫为他做的这些事他都知道,但一直不愿多想,只当作是友情,可是现在被谢玄点破暧昧,又能如何呢

陈操之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呼出,说道:“幼度,我非无情人,令姐对我的情意让我有愧,但我娶陆氏女郎的决心已定,我若负陆葳蕤,则是无德无行之人,即是幼度亦会鄙弃我。”

谢玄沉静下来,好半晌方道:“子重说得对,家姐就是因为傲气和品行高洁才不肯对你表露心迹,只说要与你为友,她不想你有负于陆氏女郎,家姐并非一厢情愿,她心里明镜似的我今夜说了这些,只是意有所激而已,子重见谅。”

陈操之笑了笑,没说什么。

谢玄却又道:“世事难料,我不信就是这种结局子重,告辞了,我还得回去与叔父商量,家姐要么是被强行送往乌程,要么只能应西府征召,成为惊世骇俗的大司马女掾。”

“请稍待。”陈操之道:“幼度可曾看过令姐呈给桓郡公的中兴三策”

谢玄点头道:“桓郡公给我看过,诚然是疗救时弊的良策,然而推行大不易。”

陈操之道:“土地兼并民生多艰,若不早为之计,大乱将生,以令姐之才干,为国效劳正可施展其才学,幼度何忍令姐这样的才女郁郁终生”

谢玄低头想了一会,说道:“此事还得我三叔父四叔父作主,我回去再细细思索其中利害关系,只怕这事还容不得我叔父作主啊,桓郡公说过,若我请不到祝英台去,郗嘉宾会再来敦请,除非家姐自己不去,否则还真难阻此事。”

谢玄辞别陈操之回到谢府已近子时,谢万早已睡下,谢玄也未去打扰,径去阿姐谢道韫居住的三合院,见灯火犹明,阿姐肯定是夜不成眠的,应门的小婢道:“三主母正在与元娘子说话。”

谢玄进去拜见三叔母刘澹,谢夫人刘澹道:“阿遏,你去见陈操之何事”

谢玄自然不会说他想让陈操之向阿姐道韫求婚却被拒之事,只是道:“将征征召文书交给陈操之,别无他事。”

谢夫人刘澹又问:“桓大司马派你来请阿元去做官”

谢玄便将竹筒封蜡的文书取出,谢夫人刘澹看罢桓温签署的征辟免状,摇着头道:“元子,你真要去做西府掾啊,你这胆子真是大得没边了,你还说不喜欢陈操之,陈操之到西府你也要跟到西府去”

“三叔母”谢道韫羞愤道:“阿遏在这里呢。”

谢夫人刘澹看了一眼谢玄,说道:“你看阿遏那纹丝不动的样子,他会不知道你这个阿姐的心事”

谢玄道:“三叔母阿姐,我要给三叔父写一封信,派人快马兼程送去乌程,这事就由三叔父决定吧。”

谢道韫默不作声,无形的压力将她笼罩,她知道从现在开始,祝英台要消失了,四叔父谢万必会严令禁止她外出,她不想去乌程她不甘心就这样终老,既为自己,也为曾经的诺言,她一定要拼争一回,当然,这必须要有人相助。

待三叔母和阿遏走后,谢道韫匆匆给陈操之写了一封书帖,只有八个字:“助我西行,英台顿首。”

谢道韫命人连夜将书帖送交陈操之,若到明日,只连怕书帖都送不出去了。

四月十四日,谢玄来请陈操之一起去台城吏部署衙拜见尚书吏部郎王蕴,王蕴掌典选,主管官吏的选任铨叙和调动等事务,对五品以下官员的任免有建议权,桓温开府,征辟的属官掾吏虽然不需要经过吏部选拔,但还是要到吏部登记在册的。

陈操之与谢玄从台城出来,沿乾河南岸缓缓而行,陈操之问:“幼度,令姐安否”

谢玄苦涩一笑:“一早就被四叔父训斥了一番,无声垂泪而已,幸有三叔母解劝。”

陈操之叹息一声,未再多言,想着谢道韫的八字贴,心道:“待郗嘉宾来建康,我请他筹谋,定要助英台兄达成所愿。”

陈操之原以为郗超没有这么快到建康,郗超二月底送桓济和新安郡主司马道福去荆州,往返三千余里,没想到四月十五日午后竟登门来贺顾恺之新婚之喜,送上一份厚礼,郗超是西府智囊桓温最倚重之人,顾悦之顾悯之自然是大为欣喜。

顾氏陆氏两大家族和解,陆始陆纳都来参加顾恺之的婚礼,郗超笑着与顾悦之陆纳等人寒暄,恭喜二姓重归旧好。

此时陈操之并不在顾府,他与徐邈丁春秋刘尚值孔汪贺循等人陪顾恺之去张府迎接新妇张彤云,陆葳蕤伴着张彤云,见到陈操之,明眸皓齿,微微而笑。

大庭广众,宾客盈门,陈操之不能与陆葳蕤单独说话,让板栗去向短锄传话,短锄再告知陆葳蕤。

陆葳蕤听说陈操之三日后就要启程去姑孰,神色顿时一黯,迅即展颜微笑,双手合什作祈祷状,祝陈郎君一路平安

自佛诞日陆葳蕤得褚太后赐玉帛,建康风议更是认为陈操之与陆葳蕤是天造地设的佳偶,皇太后都赐玉帛了,陆氏允婚是迟早的事,陆始得知后大为恼火,责令陆葳蕤不许出府门半步,若不是今日顾恺之张彤云完婚,陆葳蕤都没有出门的机会,所以她不能为陈操之送行了。

顾氏的迎亲车队浩浩荡荡,奢华不亚于二月桓济迎娶新安公主司马道福,陈操之陪顾恺之迎接张彤云至顾府,见到郗超,大喜,上前见礼。

郗超正与谢玄交谈,与陈操之见礼毕,只问:“子重,何日启程赴姑孰”略事寒暄,并无他言。

顾府婚宴散后,陈操之送郗超回寓所,路上二人同车长谈。

郗超问:“子重,祝榭祝英台是你的好友”

车厢幽暗,陈操之看不清郗超的面目,答道:“是,曾在吴郡同学,谢幼度当时化名祝英亭也师从徐藻博士,不知谢幼度为何要化名一直没有问他,应是出于门阀子弟的矜持。”

郗超一笑,问:“子重看了祝英台的中兴三策否”

陈操之道:“看过,的确是经世之才。”

郗超道:“桓郡公思贤若渴,此次必要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