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71部分阅读(1/1)

她与陈操之早在去姑孰的路上就设想过土断时的各种可能的阻碍,也想到过各郡县长吏可能会不配合,对此,二人拟出了对策,都向桓温建议过,桓温让陈操之便宜行事,朝中自有郗超会大力支持。

第八章 冰心和世故

谢玄贾弼之将各郡县懈怠土断之事向陆始禀报,陈操之因为陆始不愿见他,他也就没去,自与谢道韫刘尚值在廊庑前叙话。

刘尚值道:“子重前年在钱唐就曾对我父说,尽早交出隐户为好,我刘家堡一共十三户隐户,那次一并在县上注了黄籍,现在是清清白白,不畏检籍,以前每逢检籍还要向县上的丞尉低声下气送钱帛”

陈操之微笑道:“那是因为现任的冯县令清廉,不然的话,管你刘家堡有没有隐户,你不进献钱帛,没有隐户也要给你揪出隐户来。”

刘尚值笑道:“子重,达人也,我有时觉得子重冰心玲珑无渣滓,有时觉得子重世故练达甚狡猾,哈哈,英台兄可有这种感觉”

谢道韫眸光在陈操之脸上一转,含笑道:“冰心玲珑无渣滓,世故练达甚狡猾,这好比冰炭不相容,能说是同一个人吗”

刘尚值在陈操之面前谑笑惯了的,说道:“嗯,是说两个人,冰心玲珑陆氏女,世故练达陈子重。”

陈操之微笑不语,不料刘尚值又加上一句:“还有清谈择婿谢道韫。”

谢道韫“嘿”的一声,转头望着天上流云。

刘尚值继续说道:“英台兄非谢道韫不娶,那谢才女似也已属意英台兄,不然的话何以乌衣巷谢府不再为谢道韫举行择婿雅集了”

谢道韫纵然淡定,此时也难免尴尬,含糊道:“难哉,虽是远亲,但门第悬殊”

刘尚值道:“英台兄也要如子重一般努力追求,子重为见陆小娘子一面,快马追出两百里,此事士庶哄传,都赞江左卫玠情真意切,日后子重娶陆花痴,英台兄娶谢道韫,真是绝好的姻缘。”

刘尚值为好友婚姻着想,越说越起劲,还好谢玄贾弼之从五兵尚书部回来了,刘尚值自不好在谢玄面前议论其姐,便即住口,一边的谢道韫如释重负。

陈操之问陆始对郡县怠慢土断一事有何说法谢玄道:“陆尚书说要督促各州检籍署厉行土断,不得推托拖延。”

陈操之道:“幼度,我二人先去见郗侍郎吧。”

午时已近,谢道韫刘尚值等土断司属吏出台城各回寓所,陈操之和谢玄这土断司左右二监去相邻的中书省见郗超,说了以上诸事,郗超冷笑道:“文书往返,四十日之限很快就过去了,这三郡十六县不进行土断检籍,其他郡县自然也会观望懈怠,到时看土断司如何处置”问谢玄陈操之道:“幼度子重,你二人以为该如何应对”

谢玄道:“对这十六县长吏应严加训斥,督促其尽快进行土断大阅户人。”

陈操之道:“幼度所言极是,此事应禀知会稽王,请尚书台拟诏,行文各郡县,让那些自承无力推行土断的县令县长递交辞呈,虚位让贤,让有才干者接任,正符合本次并官省职删减官吏之举。”

三吴各富庶大县的长吏俱被世家大族把持,哪个肯轻易让贤

郗超道:“如此,若引起三吴大族群起非议又该如何应对”

谢玄道:“大兴年间王丞相修改的荫衣食客制必须再次修订,当时规定官居一品的占佃客四十户,九品者占五户。而今南北世家大族拥有的合法的荫户和非法的荫户以百千户计,与其执法不严,不如放宽限令,允许官居一品者占荫户八十户九品者占十户,其先辈享有的荫户可承袭,如此则可安抚世家大族。”

郗超略一沉吟,点头道:“此议可行,真要把三吴大族的所有隐户都搜刮出来是不可能的,不慎重还会引起马蚤乱,只要能搜检出一半隐户就算是成功。”

郗超当即领着谢玄陈操之去尚书台见尚书令王述和尚书仆射王彪之,会稽王司马昱与侍中高崧正从宫中出来,一起听郗超禀报,司马昱王述王彪之高崧都认为修改荫衣食客制可行,但对行文要求那些自承无力推行土断的县令县长劝退一事颇有异议,郗超力争,表明这就是桓大司马的意思,不如此则无法顺利土断,而且这也只是虚张声势,因为没有哪个人会辞官不做,那些富庶大县不知有多少人觊觎,岂肯轻易让出

议至傍晚申时,终于议定,明日将修改的荫衣食客制和劝退令以六百里加急传递荆扬六州,务要严其法禁大阅户人。

陆始出台城时,知道郗超陈操之在尚书台议事,他对其弟陆纳道:“那些北人还在谋夺我南人的田产和农户啊。”

陆纳颇感忧虑,要求与兄长陆始同车,在车里说道:“二兄,你密令东阳吴兴诸县上表辞以无力查检隐户。这样是直接与桓大司马对抗了,实为不智。”

陆始对这个三弟颇为不满,主要是因为葳蕤,建康传言昨日陈操之追到曲阿与葳蕤相见,陆始很是气愤,要求身兼本州大中正的陆纳向大司徒司马昱控告陈操之德行有亏,但陆纳却以此事不宜宣扬为由不肯控告陈操之,明显对陈操之有庇护之意

陆始道:“桓符子这是侵害我三吴大族的利益,我自然要联结三吴士族对抗之,不然的话,桓符子则以为我三吴士族软弱可欺,此举可让桓符子记起庐江陈敏之事。”

陆始所说的庐江陈敏是晋惠帝时的广陵国相,此人野心勃勃,趁西晋八王之乱,陈敏举兵自立,为得到江东大族的支持,陈敏任命江左著名人物顾荣陆晔虞谭纪瞻诸人为将军郡守,短短一月,席卷江东,成为割据江东的新霸主,江左大族原本对西晋朝廷没有好感,起先是乐于奉陈敏为主,想重演当年孙权割据江东的历史。但随即发现陈敏无长才远略,并非明主,而且庐江陈氏子弟多为凶暴之徒,顾荣陆晔等人大失所望,感到追随陈敏会有大祸,当即反戈一击,助西晋朝廷灭了陈敏,王导就是由此认识到江左大族是足以左右局势的强大势力,这才曲意拉拢,尽量维护江东大族世代相传的基业,还让顾荣纪瞻贺循陆晔这些江东士族首领进入权力中枢。但近二十年来,由于皇族司马氏和南渡的北方大族在江东扎稳了根基,对南人依赖和重视程度降低,大司空陆玩去世后,三吴大族就无人进入三公高位,军政大权俱被北人把持,尚书令仆射这些机要职务都是北人担任,这也是陆始对朝廷不满的主要原因。

陆纳的想法与其兄陆始不一样,他道:“二兄忘了先伯父士衡公士龙公在洛阳的艰辛乎我陆氏能保有今日的荣华,就在于善能审时度势持重观望,不轻易表态,我伯父士光公和我父士瑶公能免于王敦之乱和其后的苏峻之乱,并得朝廷重用,就是因为善能把握利益的权衡,不置家族与危地,而今桓大司马声望日隆,土断又是以朝廷的名义,并非是单独针对我三吴士族的,二兄身为土断司长吏,却一意阻挠,弟以为实不可取。”

陆始冷笑道:“三弟是不是认为我陆氏应该交出三千隐户,让这些隐户去充实桓温军府”

陆纳道:“庚戌制令明言,交出的隐户并不迁往他处,只是重新注籍,纳租税服徭役而已,二兄何必太激”

陆始问:“那为何晋陵郡不在本次土断之列,这不是明显袒护北人吗”

侨徐州侨兖州侨青州都在晋陵郡,司马氏诸封国也在晋陵郡,北地流民主要集中在晋陵郡,单晋陵一郡就有流民数十万之巨,这些流民不向州郡纳税,受庇于南渡大族,为其部曲私兵

陆纳道:“自太兴三年王丞相推行土断以来,四十年来共三次土断,晋陵和京口一起排除在外,流民无桓产,要其纳税是不可能的。而且这也是朝廷安抚流民的策略,此次庚戌土断与前三次相比,流寓江左的诸侨州郡,大多要省并撤消,对已有田产的北地流民也要与南人一般承担赋税和徭役,取消白籍,所以说此次土断对北人的影响似乎更大。”

陆始不以为然道:“何谓影响更大,这些北人是生生插进来的,不与我三吴土著争利又向谁争利去三弟,你宽容厚德固然是好,但也易被人认作是软弱可欺,你莫再多言,且看郗超与陈操之如何应对,我要借此次土断,让那陈操之再无晋升的机会,他想娶我陆氏女郎,痴人说梦而已”

陆纳知兄长固执己见,无法劝说,心里甚是忧虑,二兄陆始这样首当其冲与桓温对抗,后果堪虞。

陆纳望着乾河的流水,心道:“我应该与陈操之长谈一次,陈操之认为他在三年内能娶葳蕤为妻,难道是料定我陆氏会在三年内衰微”

第九章 少年赤黔

黄昏时分,陈操之回到顾府。即去见顾悯之,向顾悯之报知尚书台修改荫衣食客制和劝退令之事,顾悯之对劝退令有些吃惊,看来桓温对此次土断决心很大,当即与陈操之夜访张凭,共议此事。

张凭顾悯之知道丹阳东阳吴兴十六县借故拖延土断之事,这十六县的长吏大多出于会稽虞氏会稽贺氏会稽魏氏吴郡朱氏和吴郡陆氏,吴郡门阀顾氏和张氏尚在观望中,会稽大族孔氏也暂未声援陆始,就因为孔汪与陈操之关系密切

三吴士族主要集中于扬州十郡,这十郡分别是丹阳宜城吴郡吴兴会稽东阳新安临海永嘉义兴晋陵,除晋陵郡不在本次土断之列,其余九郡百二十县被三吴士族把持的约占一半,陆始指使十六县阻挠土断只是初步试探,三吴大族若是一意联结起来,可控制扬州之半,庾戌土断就根本无法进行下去,若矛盾激化,演变成内乱也不是不可能,但这绝不是顾悯之张凭愿意看到的,只要能保有祖宗基业只要家族代表人物在朝中能占有一席之地只要家族子弟在仕途上能顺畅无阻。满足这三项需求,三吴士族是甘于在朝廷上处于次等地位,尽量避免挑起激烈斗争的,这点可以说是三吴大族的共识,也是顾荣陆玩这些人稳重内敛的策略

但现在陆始认为庚戌土断已经损及三吴大族的祖宗基业,必须反抗,而顾悯之和张凭等人则认为庚戌土断虽比以往三次土断严厉,但也并非不能接受,毕竟这只是检阅户人,对田产庄园并无任何影响,北人也不是借机侵占南人的田地,而且取消白籍,对北地侨民影响也很大,原本南人对北地侨民不纳租税不服徭役相当不满,而此次土断明显取消了很多对侨民的优待条件,所以没必要在土断之事上与桓温对抗。

张凭说道:“修改的荫衣食客制规定一品二品可占荫户八十户,九品亦可占十户,对祖辈的荫户可以继承,这样算起来很大一部分隐户可以成为合法荫户了。”

陈操之道:“且让晚辈为张伯父粗略算一算,若按新的荫户制来算,吴郡张氏可拥有多少户合法荫户。”

张凭略一沉吟道:“我吴郡张氏在任的有三品官一人四品一人五品二人六品五人七品七人八品三人九品五人。”

陈操之应声道:“三品一人占荫户七十户四品一人占荫户六十户五品二人占荫户一百户六品五人占荫户二百户七品七人占荫户二百一十户八品三人占荫户六十户九品五人占荫户五十户,总计七百五十户。”

顾悯之张凭对陈操之的敏捷速算甚是惊叹,张凭心里筹计道:“我祖父辈承袭的荫户亦有近四百户,加起来可以拥有合法的一千余荫户,我张氏庄园上有隐户约千余户,根据新的荫衣食客制这千余隐户有近四百户可转注为合法荫户,其余六百余隐户则要交出来在官府注籍。承担赋税和徭役,这似乎可以承受。”

张凭对顾悯之笑道:“顾兄的族产和隐户多于我张氏,我唯顾兄马首是瞻。”

顾悯之笑着摇头道:“看来长宗兄是愿意交出隐户了,那我且回去修书急报家兄知晓,尽快决定此事。”

三吴大族,以顾氏陆氏为首,庄园僮仆也是最多,顾悯之虽不清楚本族隐户的确切数,但两千隐户是肯定有的,这次至少要交一半出来,负担比张氏重。

张凭道:“顾兄先与我一起去见陆祖言兄弟吧,三吴士族同气连枝,我虽不同意陆始的激烈举措,但也必须提醒他,莫让他一意孤行。”

陈操之便道:“两位伯父先去见大陆尚书,我也去拜会小陆尚书。”

顾悯之笑道:“好,那就一起去。”

陆府在横塘北岸,顾府和张府在南岸,绕湖前去,不过一里地,顾悯之和张凭只带四五僮仆步行前去。陈操之由冉盛陪同,灯笼开道,前往陆府。

八月桂花香,横塘湖心小岛上除了数百株美人蕉之外,还有十余株桂树,夜风拂来,暗香隐隐,想着那日陆葳蕤和短锄在岛上丢石激水,陈操之不禁微笑起来,陆葳蕤单手竖在胸前轻轻招动的可爱模样仿佛就在眼前

顾悯之张凭入大陆尚书府与陆始相商土断之事,陈操之径去拜见陆纳,陆纳正准备明日请陈操之来相见,听说陈操之求见,当即请至书房,上下打量陈操之,陈操之温雅俊逸如旧。

陆纳问:“操之见过葳蕤了”

陈操之没想到陆纳见面就问这个,答道:“是。”

陆纳问:“葳蕤还好吗”陆纳对爱女回华亭很是不舍,但不能违兄长陆始之命。

陈操之道:“葳蕤路过延陵季子祠时拓了孔子所书的十字碑。”

陈操之似答非所问,陆纳却是点点头,对陈操之的回答很满意,又问:“操之夤夜来见我,有何事”

陈操之道:“晚辈是与张侍中和顾中丞一起来的,张侍中顾中丞去拜会大陆尚书,晚辈则来拜见陆使君。”

陆纳“哦”的一声,即问详情,陈操之便说了修改荫衣食客制和劝退令之事,陆纳道:“张侍中顾中丞是来劝说我二兄接受庾戌土断制令的吧,看来顾张两位已被操之说服。”

陈操之道:“家族利益所趋,这不是晚辈能左右的。这是张侍中顾中丞出于长远利益的考虑,满招损谦受益,豪门兼并不能无限制地发展下去,否则江左必乱。”

陆纳捻须沉思,忽问:“操之以为我陆氏在今后三年会一蹶不振吗”

陈操之一听这话就明白陆纳想的是什么了,答道:“江东陆氏,英杰辈出,有陆使君这样的贤达在,陆氏只会愈加兴旺发达,晚辈蒙陆使君赏识,一心盼望陆氏强盛。”

陆纳点点头,沉默了一会,说道:“我且去我二兄府上,听听顾中丞张侍中如何说。”

陈操之便即告辞,陆纳却道:“操之稍待,内子张氏要见你,我已遣童子入内通报”

正说着,陆禽过来请三叔父过宅去议事,见到陈操之,又惊又怒,但在三叔父陆纳面前又不敢发作,恨恨而已。

陆纳担心陆禽与陈操之起争执,也不等妻子张文纨出来,便随陆禽去了。

陈操之独自在陆纳书房等候,两个小僮一边侍候。

脚步声轻响,陆夫人张文纨在数名侍女陪伴下来到书房,原本纤瘦的陆夫人怀孕近三月,明显丰腴了许多,见到陈操之,陆夫人叹息着道:“葳蕤回华亭前终于见到了陈郎君一面,我总算放心了一些,不然的话我怕葳蕤委委屈屈闷在心里闷出病来,本来我是想陪她回华亭的,但她一意不要我同去,怕我不堪颠簸。”

陈操之低声道:“是我让葳蕤受委屈了,真是惭愧。”

陆夫人张文纨赶紧宽慰陈操之道:“葳蕤是受了不少委屈,但她在陈郎君这里感受到的快活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上次游新亭回来,葳蕤常常独坐微笑,还画了好几幅新亭菊花,还有一幅荷花图,应该都是那次与陈郎君同游的吧。”便命侍女取陆葳蕤画作来给陈操之观看。

又叙谈了一会,陈操之告辞,回到顾府,顾悯之尚未归来,陈尚在陪一个陌生少年人说话,见到陈操之,陈尚道:“十六弟,这少年郎君从吴兴来,姓沈,执意要在这里等你。”

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眉目神情颇似沈劲,陈操之便问:“沈世坚是汝何人”

少年已然站起身来,恭恭敬敬道:“乃是家父。”说罢,向陈操之行大礼,少年只比陈操之小三四岁,却行的是对长辈之礼。

陈操之赶忙还礼,问其名,答曰沈赤黔,其父沈劲渡江北上之前写信回吴兴,命沈赤黔至姑孰拜陈操之为师,学习儒玄和经世之学,沈劲在信中严命沈赤黔要敬陈操之如父

吴兴沈氏和宜兴周氏在孙吴时政治地位不高,门第声望不显,永嘉之后,也未得到王导的重视,但沈氏和周氏宗族强横,时称“江东之豪,莫强周沈”,王敦作乱时,对朝廷深怀不满的沈劲之父沈充起私兵一万相应。沈充短短数十日就能募集一万私兵,可见吴兴沈氏宗族之强,沈充伏诛后,沈氏被剥夺了士族权利,成了刑家,但沈氏在吴兴依然拥有大量田产和佃户,影响力巨大,现在朝廷因沈劲忠义,已解除了吴兴沈氏不得为仕的禁锢,吴兴沈氏有望复兴,沈劲感陈操之知遇之恩,又深知陈操之博学鸿才,是以命儿子沈赤黔师事陈操之。

第十章 杀一儆百

顾悯之从陆府归来。即来小院见陈操之,见到少年沈赤黔,得知是沈劲之子,要拜在陈操之门下,顾悯之心道:“沈劲为洗先人之耻恢复吴兴沈氏士族地位,不惜去洛阳舍命抗敌,振作门风,惟忠惟孝,沈劲可谓能为子矣”便笑道:“操之儒玄双通,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乃是第一等的名师。”

陈操之道:“我德薄望轻才疏学浅,如何能收徒授学,毋乃为时人所笑”

沈赤黔长跪不起,恳求道:“赤黔曾听范武子先生言道,陈师海内新儒宗,郑康成后一人耳,即便无父命,赤黔也早想拜在陈师门下,更何况有父命在此。”

陈操之见沈赤黔意诚,且言语清朗目光沉毅,比寻常少年稳重得多。便不再谦辞,答应收下沈赤黔为弟子。

沈赤黔大喜,当即行拜师大礼,并命侍从呈上束脩礼品,跟随沈石黔从吴兴来建康的有十二名仆从一名管事一名典计,沈石黔都安排在城中客栈居住,来到的顾府的只有两名仆从和一名典计。

陈操之知道顾悯之有话有话要对他说,便让沈石黔到冉盛房里小坐,然后问顾悯之道:“顾叔父与大陆尚书谈得如何了”

顾悯之摇头苦笑道:“陆始差点又要与我顾氏断交,经其弟陆纳苦劝,才勉强答应推行土断,不过依我看陆始依然执迷不悟,三吴检籍只怕还有波折。”

陈操之道:“江东户籍总数不过百余万,按修改后的荫户制计,士族可以合法占有的荫户估计在五万户以上,隐户更是倍之,朝廷赋税流失徭役无人,更易被一二门阀把持,愚以为此非长治久安之计,要之,皇室当政门阀与世家大族三足鼎立,这样可以外御北虏,内安民生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凡事过犹不及盛极必衰,士族庄园不可能无限扩展下去,与其亢龙有悔,不如未雨绸缪。”

顾悯之微笑道:“操之真有当年诸葛孔明纵论天下的志气。好,我意已决,吴郡顾氏支持庚戌土断,我即去给家兄写信报知此事,顾氏庄园的隐户将在本月底在各县注籍。”

顾悯之走后,陈操之召沈赤黔入书房长谈,吴兴沈氏与义兴周氏皆有尚武之风,颇异于其他江东大族,当年周处斩蛟杀虎除三害,沈充沈劲父子都是熟读兵书,这沈赤黔年十五岁,即习弓马,筋骨颇健。

陈操之向沈石黔说了其父沈劲渡江赴洛阳之事,沈石黔问:“陈师,洛阳能守否”

陈操之想起史载沈劲五百人守孤城,援兵不至,终被慕容垂攻克,不屈而死,朝廷嘉其忠义,追赠东阳太守,吴兴沈氏从此复兴。可以说沈劲以他的性命挽救了一个家族,对江左士人来说,家族利益更大于国家利益,江左世家对司马氏朝廷并无多少归属感,所以沈劲之父沈充参与王敦之乱,想成为王敦的开国功臣,以此来提升吴兴沈氏的地位,而现在,沈劲募兵北上,其实也是为了家族的前途,朝代更迭国家兴废,相对于国而言,家族才更值得珍惜,陈操之也是这么认为的,当然,很多时候国与家是紧密难分的,国破则家亡,这也是陈操之不像戴逵那般隐居而是一意仕进的主要原因,人生贵适意尔,但陈操之有别的更需要珍惜的人和事,他必须努力向上

望着少年沈石黔期盼的目光,陈操之道:“有汝父在,洛阳就能守住。”

沈赤黔郑重地一点头,低声道:“家父是抱了以死殉国之念的。”

陈操之道:“赤黔不必过于忧虑,汝父定能立功还朝。”

少年沈赤黔久闻陈操之之名,对陈操之凭一己之力把家族由庶入士非常佩服,今日一见,对陈操之的风仪又极为倾倒,而且言语之间,陈操之对吴兴沈氏没有半点歧视,对沈氏尚武亦颇赞赏,这让沈赤黔深感遇到了明师。

说起本次大土断之事,作为刑余之家,吴兴沈氏当然没有顾陆朱张虞魏孔贺那样的底气,不敢违抗,已紧急清理出一千三百隐户交与武康县注籍。

陈操之道:“吴兴沈氏率先支持土断籍,我将禀报桓公予以嘉奖。”

八月初五是休沐日,陈操之不必去台城土断司,荫衣食客制和劝退令今日会加急传递下去,过几日才会有各州郡执行土断的消息传递回来,郗超与西府的消息传递亦甚频繁。

上午辰时,陈操之正准备去见郗超,宫中降诏,命陈操之顾恺之赴瓦官寺迎候崇德太后和南康公主,太后和长公主要去瓦官寺随喜,观看大雄宝殿的八部天龙和维摩诘菩萨壁画。

陈操之与顾恺之轻车简从赶到瓦官寺,见长老竺法汰与一干僧众已等候在山门外,大约过了一刻时,见宫廷仪仗煊赫而来,皇太后褚蒜子与南康公主在山门前下了辇驾,竺法汰与陈顾二人上前迎接,那李静姝和新安郡主司马道福也来了。

太后褚蒜子看着陈操之顾恺之二人,微笑着对南康公主道:“长公主,瓦官寺壁画便是陈操之顾恺之二人所绘,且让他二人细细解说壁画故事。”

一行人进到大雄宝殿,褚太后与南康公主先参拜了佛祖,然后在竺法汰和陈操之顾恺之引导下参观东西两面壁画,听陈顾二人说壁画故事

褚太后四月初八佛诞日已经来过瓦官寺,这次是陪南康公主前来礼佛观画,还对南康公主说起,此壁画的宝幢璎珞鲜花祥云等器物出于江东两位名媛之手,便是那小陆尚书之女和张侍中之侄女。

新安郡主司马道福昨日回司徒府,听到了陈操之连夜追赶陆氏女郎之事。司马道福既羡且妒,巴不得陈氏不肯嫁女给陈操之。

南康公主命郗超试探陈操之,郗超回报说桓公女尚幼,两年后再议婚不迟,南康公主也听闻陈操之与陆氏女三年之约,看来郗超的意思是等陈操之娶陆氏女无望后再与陈操之议亲,虽说这让南康公主觉得不大有光彩,但一来女儿尚幼,二来南康公主对陈操之越看越心喜,实在很想有陈操之这样的女婿,所以虽知陈操之婉拒了她桓氏的婚姻,依然对陈操之颇为亲切

那李静姝细看陈操之所绘的八部天龙壁画,对小龙女和阿修罗王像最感兴趣,礼佛毕,回到司马府,急急揽镜自照,回想那阿修罗王一身二首,左边是黧黑丑陋的男子脑袋,右边是白皙姝丽的绝美女子,李静姝望着铜墙铁壁镜里姣好的容颜发痴,觉得阿修罗王女首很像她,简直神似,可陈操之绘制壁画之前并未见过她,虽两次相逢,但她都是隐在马车里的啊

李静姝觉得这真是神奇

陈操之从瓦官寺归来,午后又去拜访郗超,郗超听了陈操之劝说顾氏张氏支持土断之事,笑道:“子重开始显现他人所不能及的能力了,若不是你与顾张二氏关系密切,要说服这两大家族只怕不是易事,桓大司马也不愿意与三吴大族对抗的,但土断要推行,就必须杀一儆百立威,子重以为该如何立威既然陆始一意阻挠土断,就以此事弹劾陆始可乎”

陈操之道:“大陆尚书对土断有非议,但其迹未显,如何弹劾而且陆始乃三吴士族首领,轻易动不得,我以为还是对那些率先推行土断的郡县长吏和大族予以嘉奖,这样可以促进土断施行。”

郗超道:“有劝还要有惩,陆氏的确不能擅动,但必须要有一个突破口,以此来立威,在土断中违禁的士族肯定不在少数。”

陈操之问:“桓公是意在南人还是北人”

郗超道:“若要拿南人来立威,吴郡四姓和会稽四姓势力强横,轻易不能动,寻常士族嘛又起不到立威之效;若要拿侨人来立威,晋陵郡的侨人又不在土断之列,居住在其他州郡的多为王谢大族,也不能擅动,桓公自己便是侨人,对侨人总要偏袒一些的”

陈操之心道:“南人动不得,北人也动得,那到底拿谁来立威”蓦然想到一事,心中一动,问道:“桓公要从诸王国中立威吗”

晋室南迁,同样也封了很多司马氏王国,诸如汝阳王东海王琅琊王彭城王章武王等十余王国,这些王国当然没有以前西晋时那么大,也就相当于一个小县,大都集中在晋陵建康一带。

郗超微笑着问:“子重以为可行否”

陈操之听郗超这么问,就明白桓温真是要惩治司马宗室来立威了,皇帝司马奕新立,即封庾希之妹为皇后,庾希庾蕴兄弟是桓温最忌之人,所以桓温对新君司马奕很是不满,找个司马氏宗室来立威,一可严其法禁推行土断,二也是给皇帝司马奕一点威吓,让司马奕不要想着以庾氏兄弟来牵制他。

在桓温郗超看来,司马皇室的实力既不如侨姓的王谢大族,也不如吴姓顾陆土著,所以南人北人皆不动,就拿皇室来立威,可见晋皇室衰微到了何等地步

第十一章 良贾

见过郗超之后,陈操之正准备去乌衣巷拜访谢安。陈尚派人来请陈操之回顾府,说是家乡陈家坞来人了,陈操之与冉盛急急回到顾府,见到了六叔父陈满的长子陈昌,随同陈昌来建康的有负责陈家坞货殖贸易的成氏荫户成仓,还有荆奴和六名陈氏部曲六名陈氏庄园的佃客,陈氏车队有十余辆牛车,带来了两千斤上品葛仙茶四千斤明圣湖鱼场出产的鱼干五百件各式农具五百匹陈氏庄园出产的精麻

陈操之虽与北楼一支感情淡漠,但现在见到陈昌,依然分外亲切,施礼道:“五兄辛苦了。”

陈昌指着院中那一车车的货物对陈尚陈操之说道:“三兄十六弟,这都是咱们陈家坞出产的,无论铁器还是织麻,都是钱唐第一,十六弟上回在家书里说送茶叶入都,我与我父还有四伯父商议,干脆把这些农具精麻鱼干一并运至京中,这样,钱唐陈氏庄园出产的物品就可行销都下了,你们看,我把成仓都带来了,准备在建康寻到可靠的代理商户。”

陈尚陈操之都是甚喜,一边看陈昌带来的家书,一边听陈昌说陈家坞的事,冉盛自与荆奴到一边说话。

族长陈咸嫂子丁幼微,还有宗之和润儿都有信来,陈操之细细阅览,亲人平安家族兴旺,喜何如之

顾恺之听说陈家坞来人,也来与陈昌相见,陈操之便送五十斤上品葛仙茶给顾恺之,顾恺之品过陈操之的茶,赞不绝口,平日就向陈操之学习茶艺,这时得了五十斤好茶,大喜,说道:“阿彤也极喜这种饮茶法,现在连我叔父烹茶时也不再加葱姜橘皮等物了,子重的饮茶法必风靡江左。”

陈操之道:“我还有二十匹精麻一百斤明圣湖的鱼干要送给贵府,还有五十件铁制农具送给顾氏庄园试用。”

顾恺之道:“这些我不管,我叫管事和典计来,把你陈家坞的这些物品全部买下。”

陈操之道:“此次的物品不卖,只送”

陈昌在一边听得顾氏要把这些物品全部买下,正欣喜呢,却听十六弟不肯卖却要送,不禁大为着急,但又不好开口说不送,心想:“这个十六弟真是不知农耕桑麻之苦,学那名士旷达,这十数车货物可是值几十万钱哪,难道都要送出去”

只听陈操之道:“铁制农具送五十件给顾氏庄园试用,若觉得我陈家坞铁器经久耐用,以后可以大量供应,那时就不是送了。”

顾恺之大笑道:“没想到子重还是良贾,哈哈,此事让管事典计去商谈,你与我饮茶去。”

陈操之道:“我的一些简单茶艺早已被你偷学去,长康三痴现要加上茶痴了我还要去乌衣巷拜见安石公,方才是听说我五兄到来才匆匆赶回来的。”

陈操之命仆役准备二十匹精麻五十斤葛仙茶和一百斤鱼干,这是送给谢府的,又再备一份精麻茶叶鱼干和农具,准备给张府送去

陈昌与其父陈满一般,目光短浅,见陈操之大肆送礼,有些急了,对陈尚道:“三兄,你看十六弟这”

陈尚笑道:“十六弟这是为我陈氏庄园出产的物品扬名啊,别的且不论,单就铁器农具而言,若是吴郡顾氏和张氏的庄园采用陈氏出产的农具的话,那我陈家坞的煅冶铺就会供不应求,精麻茶叶,也是如此。”

陈昌点点头,但看着一车一车的货物送出去,还是觉得心疼,陈昌还未适应陈氏家族的新地位,还当作以前家族田产总共不过四十顷时需要锱铢必较,现在钱唐陈氏的田产已近两百顷,而且还拥有整个明圣湖,陈氏正雇佣劳力开垦湖畔农田,不出三年,钱唐陈氏的田产将会急剧扩展到五百顷以上,在钱唐八姓当中稳居第一,当然,与吴郡四姓,顾陆朱张那样拥有成千上万顷良田的豪门巨族相比,新兴的钱唐陈氏依然差距极大,这没有个三五十年经营是怎么也赶不上的。

黄昏时分,陈操之去乌衣巷拜访谢安,向谢安请教土断之策,东晋能在淝水大战击败强大的苻秦绝非偶然,这和谢安执政后施行的国策有很大关系,谢安执政时重新组建了北府兵进行了一次规模较大的土断,并改革了赋税制度,增强了东晋国力,使得东晋有人力物力对抗苻秦,但陈操之知道,谢安并没有解决豪族土地兼并的矛盾。谢安与王导一样过于宽容,讲究所谓德政,世说新语载“谢公时,兵厮逋亡,多近窜南塘,下诸舫中,或欲求一时搜索,谢公不许,云若不容置此辈,何以为京都”

兵户仆役逃亡,是因为豪族兼并赋役繁重,谢安解决不了这个难题,只是对那些逃亡的民户宽容不肯搜捕,这又于事何补东晋内部错综复杂的矛盾因为苻秦大军压境而暂时压抑着,一旦北方威胁减弱,江东自身的矛盾就会凸显,这也就是孙恩卢循叛乱时能一呼百应的重要原因,孙恩之乱对江左门阀打击沉重,门阀从此失去了左右朝政的能力,皇权得到了加强,门阀政治结束九品中正制被科举制取代,这似乎是历史发展的必然,面临历史大转折时期的陈操之也难免茫然。钱唐陈氏现在是次等士族,陆始不肯让陆葳蕤嫁给陈操之就是因为门第的缘故,陈操之正努力改变这种时局,但若是以孙恩那种大动乱大破坏来动摇门阀的地位,这是陈操之不愿意看到的

站在乌衣巷谢府门前等候府役进去通报时,陈操之心想:“我不是执政的桓温,现在想那么多无异于杞人忧天,我现在要做的是竭力提升家族的地位增强家族的财力,把葳蕤娶进门,母亲临终时还挂念着我的婚事啊。”

谢玄迎了出来,笑道:“子重不来,我三叔父还要派人去请呢。”

陈操之道:“早就想来向安石公讨教,幼度与我说说,安石公对本次土断有何高见”

谢玄与陈操之并肩向谢府大厅行去,说道:“我三叔父当然是支持土断的,但认为修改的荫衣食客制有些不妥,这与太兴年间的荫户制相比,品官占有的荫客陡增了一倍,易遭庶族之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