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72部分阅读(1/1)

陈操之点头道:“这也是为推行土断不得已的让步,不然的话无以安抚世家大族。”

谢玄道:“我也是这么对我三叔父说的,我三叔父言道,对庶族寒门也应有安抚之策。”

陈操之心道:“谢安不愧是东晋一朝最具政治智慧的人,眼光不仅局限于士族豪门利益,对士庶矛盾也有清醒的认识,他执政后的德政他的宽容看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有些矛盾也不是他能解决的。”

陈操之这次见到了谢安的六弟谢石,谢石现为秘书丞郎,六品官,仔细打量陈操之,微微而笑,谢府之人看陈操之总是有点笑而不言的味道。

陈操之命仆役将二十匹精麻五十斤上品葛仙茶和一百斤鱼干送上,谢安微笑道:“听闻操之精于茶艺,今日可以一品钱唐名茶了。”

谢道韫得知陈操之到来,匆匆更换男装来见,见陈操之正在侧室烹茶,便过来帮着排盏分茶,低声道:“子重来宣扬葛仙茶了”

陈操之微笑道:“正欲借令叔父大名。”

世说新语里有一则小品文极妙,谢安有个同乡被罢官后来见谢安,谢安问其归资,这同乡说:“岭南凋弊只带了五万把蒲葵扇,却又卖不出去”。谢安便取了一把中等的蒲葵扇,在清谈聚会执扇轻摇,风度翩翩,建康士庶竞慕而效仿,那乡人的五万把蒲葵扇旬日卖完,价增数倍

谢道韫道:“子重的烹茶法我已学成,但回都后未曾向叔父展示,免得夺了子重的新趣。”

陈操之笑道:“多谢。”

谢安谢万谢石细品葛仙茶,果然清香隽永,唇齿留芳。

谢安道:“服散何如饮茶,饮此妙茶即谈俗事亦显清雅。”

陈操之便向谢安谢万说了土断之事,这些事谢安早已从谢道韫和谢玄口里得知,对桓温以陈操之为土断司左监实在是深得用人之妙,陈操之是江左后起辈声望第一,与南北士族皆关系良好,南渡士族当中,谢氏就不必说了,琅琊王劭已故的王羲之,还有太原王坦之都甚是赏识陈操之,郗超更是与陈操之是莫逆之交,江左士族中,顾氏张氏与陈操之关系密切,至于陆始,谢安认为其刚而易折,陆纳又极为欣赏陈操之,陈操之与陆氏联姻是大有希望的,而桓温不让温和严谨的陆纳主持土断,却让陆始入主土断司,其中奥妙很值得玩味。

谢安就土断之事向陈操之谢道韫谢玄面授机宜,谢安提出让三吴士庶清理出的隐户在第一年内不用为朝廷服徭役,只用于本县兴修水利防旱防涝

第十二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

西晋时,号称豪奢第一的石崇有“水碓三十余区,苍头八百余人,其他珍宝货贿田宅称是。”其金谷园占田亦不过十余顷,这与东晋三吴豪族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吴郡会稽八姓,占田都在千顷以上,士族庄园里的奴僮数以千计,这些佃客和部曲要注家籍,很难脱离门阀地主的控制,相当于半农奴,这种的士族庄园经济在东晋时进步作用明显,永嘉南渡之后,北地士族为了避免与江东大族因为求田问舍而引发矛盾,开始向江浙一带还停留在“火耕水耨”的落后地区开拓,比如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就避开了三吴大族聚居的吴郡吴兴丹阳会稽四郡,而把庄园建在了永嘉和新安两郡,这如果没有门阀地主的力量,如何能组织大批劳力进行开垦

江左旱涝不定,一般自耕农赋税徭役又重,经不起天灾的打击,门阀庄园就成了破产农民的收容所。只要门阀地主不过分苛刻,这些佃客部曲的生活还是比较稳定的,就目前而言,士族庄园是有存在的必要的,至于说庶族地主取代门阀地主契约租佃制度取代世袭部曲制度,那还要到隋唐时期,陈操之没有能力也没有必要把现行经济制度推进到三百年后,他要做的是缓解目前东晋各阶层的矛盾避免孙恩之乱的发生,庚戌土断就是为此而举行的。

谢安在吴兴郡任太守近两年,对士庶矛盾士族地主与自耕农之间的矛盾有很清醒的认识,他与陈操之娓娓而谈,听陈操之对时局的看法,对陈操之敏锐的洞见暗暗惊叹,谢安明白桓温为什么要重用陈操之了,固然是因为陈操之有王佐之才,而陈操之的声望交际和由庶入士的特殊地位,也是桓温看重的,桓温是希望陈操之与陆氏联姻的,这将打破三吴门阀不与次等士族联姻的惯例,也是给庶族地主的一种鼓舞,桓温要取代晋室,必须得到江左士庶的拥戴,对于王谢顾陆这样的世家大族而言,是愿意继续维持现状的,但对一些次等士族乃至庶族寒门来说,改朝换代就有打破现有秩序就有晋身的机会

陈操之出身庶族,现虽已是注了士籍,但根基尚浅,而且陈操之一心要娶陆氏女郎,依附桓温的确能迅速提升地位,但桓温篡位不符合谢氏的利益,但谢安并未提醒陈操之什么,只与陈操之论时事,又命人摆上棋枰,要与陈操之品茗手谈。

谢安酷爱围棋,与范汪江思玄同列棋品上上品,此局陈操之执白先行,布局奔放大气,而谢安的黑棋很有“流水不争先”的意境,不疾不徐,跟在白棋后面行棋,这是谢安一向的行棋风格后发制人。

陈操之与谢安围棋时,谢道韫恭坐一边静静观棋,看着陈操之风俊神清从容落子的样子,心里感着淡淡喜悦,她现在终于可以如男子一般自由会客可以在朝堂之上一展才学抱负了,嗯,很好。与子重终生为友,夫复何求

陈操之与谢安这局棋下了近一个时辰,陈操之努力争先,终局时却是输了一子半

陈操之叹道:“安石公真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棋力。”

谢安含笑道:“善胜敌者不争,善阵者不战这是操之弈理十三篇里提到过的,操之既明其理,何以孜孜求战”

陈操之道:“其理虽明,但施行不易,如安石公之棋力方可不争而争不战而胜不争不战而大局尽在掌握,而如晚辈棋力低微,不努力求战无异于束手就缚。”

谢安点头道:“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操之可谓善于自处者。”

此时已是亥时末,陈操之告辞,谢安命谢玄送陈操之出府,却问谢道韫:“阿元,你看陈操之其志若何”

谢道韫答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谢安笑道:“还要辅以厚德载物方好。”

谢道韫道:“叔父莫要多虑,陈操之有操守重情义,他成不了枭雄。”

谢安摇头而笑,这个侄女真是太聪明了,言语之间一点点微妙情绪她都能察觉出来。

此后数日,陈操之将五兄陈昌带来的两千斤上品葛仙茶四千斤明圣湖鱼场出产的鱼干五百匹陈氏庄园出产的精麻,分送给侍中张凭会稽王司马昱桓秘郗超贾弼之孔汪王献之诸人,那些铁制农具则分别在顾氏张氏孔氏庄园中试用,沈赤黔写信回吴兴武康的族伯,让沈氏派人赴钱唐,向陈氏订购一千件农具,为陈氏管理货殖贸易的荫户成仓与顾氏的典计议定,以后陈氏庄园出产的茶叶鱼干和麻布全部由顾氏商铺代为销售。陈氏只需把货物送至吴郡嘉兴即可,由顾氏行销江东诸州并与北地贸易,所得钱物顾氏十抽其三,至于陈家坞的铁器,陈操之要留给陈氏自己经营。

陈操之也给陆纳送去了葛仙茶上品麻布和明圣湖鱼干,他自己没去,只让冉盛和来震送去。

陈昌带了十车货物来建康,被陈操之三天之内全部送了出去,心里不大舒服,又看到秦淮河畔的正在兴建的陈氏宅第,陈昌更是大为不满,陈家坞的方形楼堡尚未完工,陈操之陈尚又在建康花费数百万钱建宅,钱唐陈氏已经负债累累了,陈昌觉得陈家坞的产业都是他北楼经营,辛辛苦苦积得的钱帛,陈尚陈操之二人在京中却是大肆挥霍,到建康半年余,用度已逾百万,这让陈昌觉得很不平。

八月初八夜里,陈昌见陈尚陈操之都未外出,便约了三兄陈尚,一起到十六弟的书房里商议家事。

陈操之正在抄写疬气论,沈赤黔在一边阅览陈操之的论语新解,遇有不明处就当面请教,冉盛在读太公六韬,小婵坐在陈操之身边做针线女红。

陈昌看了一眼陈操之抄写的疬气论,说道:“葛仙翁的弟子李守一已经回到宝石山初阳台道观,我陈家坞又出了二十万钱让李道人制防疫药丸,可这都是官府尚药监的事,不知十六弟为何又要我陈家坞承担制药钱”

陈操之看了看陈尚,陈尚道:“造福乡民也是积德行善嘛,钱唐陈氏扩展庄园田产,难免会遭人忌恨,五弟可明白”

陈昌有一肚子话要说,这时却又闷闷的说不出来,三兄和十六弟现在都是品官,在这里他说话没有底气,心道:“且待十六弟回到陈家坞再说这事。”因说起土断检籍之事,陈昌是七月十六离开钱唐的,当时县上尚未收到庚戌制令,不过钱唐八姓和以刘氏为首的庶族地主自前年鲁氏冒注士籍案之后,基本上把隐户都交出来了。

陈操之又问褚氏鲁氏近况,陈昌笑道:“十六弟多虑了,鲁氏现在已沦落,族人都离散了,褚氏虽然还有不少田产,但失了士籍,又能有何作为”

陈操之道:“鲁褚二氏恨极了我陈氏,虽然沦落,但也不能不防。”

陈昌道:“冯府君是我陈氏世谊通好,荆奴又练得勇健私兵,鲁氏褚氏若还敢不轨,只有自寻死路。”又道:“三兄十六弟,我明天就回钱唐吧,本想在建康买些钱唐没有的货物回去,免得十辆车空跑,这下子没钱了。”

陈操之笑道:“钱还是有的,请三兄从建宅的钱帛中挪出四十万钱,让成仓去集市中购货,四十万钱的货物到钱唐赚三分之一利应该不难。”

陈尚陈昌沈赤黔离开后,陈操之独自在小院中徘徊,亥夜时分,上弦月就已西垂,秋夜微冷,桂花暗香,陈操之忽然记起清人黄仲则的几句诗,就好比一尾闪亮的鱼突然跃出水面,刹那的定格,非常清晰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小婵立在廊下,轻声说道:“陆小娘子今年的寿诞要在路上过了,真盼望明年陆小娘子二十岁寿诞能与小郎君一起庆祝。”

陈操之转头看着小婵,小婵眼睛亮晶晶的。

新的荫衣食客制和劝退令下达各州郡之后,从八月中旬始,各州检籍署不断有文书上报土断司,各郡县终于开始大阅户人了。

八月十七日,吴郡钱唐县令冯梦熊上报本县已经完成户籍检阅,全县士庶共交出隐户一百一十三户,这是庚戌土断令下达以来第一个上报完成土断的县,谢玄向陆始建议,对钱唐县予以嘉奖,赏赐县令冯梦熊荫户五户搜检出的一百一十三户隐户三年内只在本县服徭役,修建道路和水渠;谢玄又建议对吴兴沈氏予以嘉奖,吴兴沈氏交出了一千三百隐户,在三吴大族中影响很大,有表率之功

陆始对吴兴沈氏此举很是不满,冷冷道:“土断要到月底结束,奖惩何必太急。”

谢玄怏怏而退。

第十三章 风波起

隆和元年八月三十日,为期四十天的庚戌土断暂告结束,而土断司的职事则刚刚开始,由吏部左民尚书部临时抽调来的十二名文吏与谢玄陈操之等人一起整理梁州益州荆州扬州江州湘州检籍署上报的土断文书

九月十二日,六州土断文书整理完毕,当日午后未时三刻,五兵尚书兼领土断司长吏陆始在台城太极殿西堂向会稽王司马昱汇报土断诸事,旁听的有尚书令王述吏部尚书王彪之左民尚书陆纳侍中高崧侍中张凭散骑常侍谢万散骑常侍兼著作郎孙绰御史中丞谢安尚书吏部郎王蕴中书侍郎郗超司徒长史袁耽,入西堂议政的还有土断司左右监谢玄和陈操之,由谢玄宣读整理出来的各州土断情况

这次土断对虚设或疆界错乱的侨州郡县进行合并整顿,一共撤消了三十三郡一百七十七县,侨人一律按居住地归当地县治管辖,取消白籍,与江东居民一般注黄籍,按占田令,侨民人丁课田不足三十亩的赋税徭役减半,这批入黄籍的侨民有四万余户近二十万口;本次大阅户口,更正户籍上的不实的籍注,把脱离户籍的逃户重新入户籍,连同各世家大族交出来的隐户共得一万九千七百二十户,计七万七千六百四十四口

总内外众务的会稽王司马昱皱眉不语,如此大规模的土断只检括出不足两万户。绩效比之咸和土断犹有不如,虽说撤消侨县白籍很见成效,国家多出近四万余纳税服役户,即便按一半税赋计,亦可大大充实国库,但这是取消对北人优惠政策的结果,侨民对此意见很大,而世家大族连同庶族地主交出的隐户不足两万,侨民会认为这次土断不公正,偏袒南人,江东司马氏政权主要是靠这些侨民支持的,若侨民对此次土断严重不满,那么后果堪虞

司马昱问谢玄:“谢掾向桓大司马禀报了土断实情否”

谢玄道:“待朝堂议过之后再向桓大司马汇报。”

司马昱环视堂上诸人,说道:“诸位且各抒己见。”

尚书令王述对谢玄道:“请谢掾详说这各州郡上报隐户的情况。”

谢玄道:“此事土断司左监陈子重知之更悉,请陈掾细说之。”

陈操之一躬身,说道:“此次检括出隐户一万九千七百二十户,其中扬州占一万二千三百户,北地流民大多寓居扬州,是以历来土断皆重扬州,扬州检括出的一万二千三百户中有六千两百户是庶族上报的,士族交出的只有六千一百户。”

堂上众人听到这一数目都是默然,豪门士族占有的隐户是远远多于庶族的,现在的情况却是庶族交出的隐户反而多于士族,可想而知,号称严厉的庚戌土断对庶族的确很有震慑力,但大部分士族显然未严格遵守庚戌制令,不然的话何止六千隐户

侍中高崧冷冷道:“昔者山遐为余姚令,豪族多挟藏户口以为私附,山遐绳以峻法,到县八旬,出口万余这仅仅是一个县,而偌大的扬州百余县,才检括出一万余户,不问郡县之责恐难服众。”

王述道:“按庚戌制,在八月三十戊子日前自行清理出的隐户,不追究主家之责,对逾期犹违制多占荫户藏匿民户的家族将实行严惩,各郡县长吏对本郡县有违禁之户却不向有司汇报者,轻则问责,重则免官不知土断司收到多少上报违禁之户的文书”

陆始虽说是土断司长吏,但在此事上却是寡言少语,仿佛置身事外,都由谢玄陈操之作答。

谢玄道:“在劝退令下达之前,各郡县多有上报大族强横地方官吏无力查检隐户之事,但自劝退令下达之后,这些文书都没有了,但执行土断依然不力。”

郗超道:“看来得派使者分赴各大县复查土断,此事待禀明桓公后再定。”

内侍传声,皇帝驾到。

皇帝司马奕在侍臣相龙朱灵宝的陪同下来到太极殿西堂,随侍的还有侍御史陆禽。

会稽王司马昱将土断之事向皇帝司马奕略略禀报,司马奕也无甚话说,全由会稽王处置。

会稽王司马昱即命陈操之赶去姑孰向桓温汇报土断结果,庚戌土断是由桓温发起的,自然还要桓温来作决定。

当夜,陈操之去见郗超,郗超将一叠文书交给他,说道:“这是扬州二十六县密呈上来的文书,上报诸违禁藏匿隐户的家族,你带去呈交桓公一览。”

这些文书不呈交给土断司,却到了中书侍郎郗超手里,自然是不想让陆始知晓。

九月十三日一早,陈操之带着冉盛和五名军士快马回西府,九月十五傍晚赶到姑孰,先回寓所沐浴更衣,然后去将军府拜见桓温。

素帷广室,侍女张灯,陈操之默坐了一会,就见桓温从小门进来,身后跟着的是李静姝,李静姝与南康公主新安郡主一行上月底就回到了姑孰。

桓温在方榻上坐定,李静姝跪坐在桓温身后,腰肢挺直,眼波璨璨注视着陈操之。

桓温听罢陈操之禀报土断之事,看了各州郡上报的隐户数目,说道:“三吴八大姓,顾氏交出了九百隐户陆氏三百隐户张氏八百隐户朱氏三百隐户虞氏三百隐户魏氏三百隐户孔氏七百隐户贺氏三百隐户,除了顾氏张氏孔氏外,其余五姓都是三百隐户,还真是齐整。”

陈操之又将扬州二十六县密呈的文书呈上,桓温道:“请陈掾念与我听,近来目力不济,不耐久视。”

李静姝道:“让妾念给将军听吧。”

桓温“嗯”了一声道:“也好,陈掾赶路辛苦,且饮茶暂歇。”

李静姝便移步到陈操之跟前,接过二十六县文书,用她独特的低婉魅惑的嗓音一一念诵,这二十六县有一半属司马氏王国,东海王彭城王汝阳王章武王等,这些县令县长或者主簿,密报的是司马皇族藏匿户口的情况,这些王国或多或少都有藏匿的隐户,多的百户少的十余户,这与吴郡吴兴东阳会稽四郡十五县官吏上报的江东大族藏匿的户人相比真算不了什么,仅会稽郡永兴县主簿上报贺氏藏匿的隐户就在一千五百户以上

桓温道:“当年王导纵容虞喜反黜山遐,让江东门阀更为骄横不法,以至今日政令难行。”

陈操之道:“王师岁动,编户虚耗,南北权豪,竞招游食,藏匿户人,不税不役,以至于国蔽家丰,不限制之,久后必乱。”

桓温点头道:“明日会同王长史诸人,拟遣二十使者,分赴扬州十郡复核土断科出亡匿,择其顽固不法者,予以严惩。”

又叙谈了一会,陈操之告辞,桓温起身相送,说道:“荆州月初传来消息,经三个月的探寻,果然在幕阜山西麓探得一处大铁矿,离地表不过十丈,我弟桓豁已调集军士三千人工匠三千人前往采矿,年底应可采得第一批铁矿此事操之功劳不小,待土断事毕,我必上表朝廷为汝请功。”

次日,桓温召集军府长史参军司马议事,以军府官吏为主,将分赴扬州诸郡复核土断,不知是否出于桓温授意,陈操之与祝英台为正副使赴会稽郡复核土断,冉盛升任屯长,带一百军士跟随前往。

会稽郡既是江东大族虞魏孔贺盘踞数百年之地,北渡士族在会稽也有不少庄园,关系最是复杂,会稽第一大族虞氏一向强横,贺氏子弟贺铸又与陈操之交恶,陈操之和谢道韫去会稽郡复核可谓步步荆棘。

九月二十日,陈操之与西府长史王坦之一道返回建康,王坦之代表桓温拜会会稽王司马昱和土断司长吏陆始,司马昱同意西府拟出的二十名使者,并赋予这些使者有拘捕违禁者的权力

陆始对此亦无异议,他是土断司长吏,不能明着反对复核,且看这些使者有何能为

陆禽得知此事后,即与贺铸商议,陆禽与贺铸都娶的是虞氏的女郎,二人关系更为密切了,贺铸现为七品舍人。

贺铸冷笑道:“陈操之祝英台来会稽,我定要让他二人灰头土脸回去。”

陆禽道:“可仿当年仲宁公对付山遐的策略,让陈操之祝英台二人丢官弃职,这才解恨。”

仲宁公便是虞喜,山遐查出虞喜私藏隐户三千,按律应弃市,但虞喜会同三吴大族入都向王导控诉山遐贪污,王导为安抚吴人,罢了山遐余姚县令之职。

贺铸道:“不错,让陈操之丢官去职方才解恨,陈操之一介寒门,托庇桓温军府,攀入士族,就狂傲悖行,竟想与陆氏联姻,嘿嘿,且看陈操之免官之后还如何痴心妄想娶陆氏女郎”

贺铸对不能娶陆葳蕤为妻一直耿耿于怀。

第十四章 心坎

九月二十三日,土断司遣二十使者分赴扬州十郡复核土断。这些使者都持有尚书台和司徒府的诏令,对检籍违禁者有拘捕并解赴廷尉受审的权力,谢玄和刘尚值为正副使赴吴兴郡,陈郡谢氏与吴兴郡渊源极深,谢万和谢安先后担任过吴兴郡太守,所以由谢玄去吴兴郡复核土断是最合适的。

谢玄原以为陈操之会去吴郡,没想到派去吴郡的是贾弼之,陈操之和他阿姐谢道韫要去会稽郡。

离京的前夜,陈操之去乌衣巷拜访谢安,请教应对会稽大族抵制土断的对策,纶巾襦衫的谢道韫与陈操之并肩跪坐,恭听叔父教诲。

谢安手里摩挲着一柄白玉如意,看着面前的侄女谢道韫与陈操之相敬如宾的样子,谢安唇边含着笑意,却又微微摇头,他了解侄女的心意,也知陈操之非陆氏女不娶的决心,但不知为何,谢安似乎并不在意侄女谢道韫与陈操之在一起,对这次同赴会稽郡的安排也无异议,这个东晋最有智慧的名士兼名臣究竟是何考虑,他到底是考验陈操之呢还是考验他侄女谢道韫

谢安道:“操之和英台到会稽后要拜访三个人谢沈虞预和虞啸父,此三人,会稽郡名达也,操之若得他三人支持,则易破解会稽土断之难局。”

陈操之躬身道:“多谢安石公指点,操之记下了。”

谢安又道:“英台虽有俊才,但与人交际棱角毕露,这个还须操之多多提醒她。”

陈操之侧头看了谢道韫一眼,见谢道韫眼波一横唇角微动,不知是笑是嗔,乃道:“英台兄辩才,我甚敬服,并非徒呈口舌之利的,言必有中,即有锋芒亦无妨,正是进取之锐气。”

谢安一笑,心道:“这二人还真是相互惜才啊,知己乎”口里道:“虞预,字叔宁,乃鼎鼎大名的隐士虞喜之弟,虞预年过六十,升平三年以散骑常侍领著作郎致仕,雅好经史,憎厌玄虚,对阮籍裸袒刘伶醉酒可谓深恶痛绝,汝二人在他面前切忌谈玄。”

陈操之和谢道韫一起点头。

谢安又道:“虞啸父,其祖虞潭,在苏峻之乱中立有大功,虞氏这一支在会稽郡声名最盛,虞啸父与孔汪同年,学识不在孔汪之下,然为人傲气,不似孔汪谦和,操之若能与虞啸父交好,那会稽虞氏对土断就不会百般阻挠了,当然,你想要把虞氏隐户全部搜刮出来那是不行的,凡事适可而止,老子云持而盈之,不若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葆之。”

陈操之恭敬道:“操之铭记。”等了一会,不见谢安介绍谢沈其人,便问:“敢问安石公,那谢沈何许人也”

谢安道:“谢沈谢行思,曾任著作郎,博学多识,才学在虞预之右,英台知之甚悉,不须我多言,我已书一帖,你二人持我书帖去拜见谢行思便可。”

陈操之回到顾府已是亥夜时分,小婵和来震等人还在收拾行装,黄小统也是快活地帮着收拾,离开钱唐九个月了,明日就可以启程回乡,真是快活得睡不着啊。

来震见陈操之回来,便问:“小郎君,我三弟来德不能回去吗”

陈操之道:“军府正加建冶炼炉和大风箱,来德一时不能脱身,我已对军司马说定,腊月初一让来德启程回钱唐,那两名陈氏私兵我也留在了姑孰,到时与来德作伴一起回陈家坞。”

小婵道:“希望来德能在青枝分娩前赶回来,小来德都要做爹爹了。”

来震呵呵而笑,众人都极是快活。

陈尚过来与陈操之说话,陈尚今年是不能回乡了,他是司徒府典书丞,掌管司徒府的经书典籍以及日常礼仪,会稽王司马昱以他颇为看重,有意明年再擢升之,所以陈尚年节时得留在都中,而且秦淮河畔的宅第也需要他时时监工。

陈操之道:“三兄放心,我回京复命时会把三嫂和小侄儿一起带来的,估计是要年后了。”

陈尚将家书和送给父母妻儿的礼物交给小婵,让小婵收好,带回陈家坞。

陈操之沐浴后就寝,已是三更时分,听得隔着屏风的外室小婵在榻上辗转反侧,便问:“小婵姐姐快活得睡不着吗”

小婵“格”的一声轻笑:“是,平时也算不得很想陈家坞,一旦知道可以回去了,就特别想,恨不得一觉醒来就回到陈家坞了。”

陈操之看着东窗漏下的月光,下弦月的一缕月光在暗室里如此明亮,像一片白帆,陈操之道:“我也很想陈家坞了,其实我倒愿意像六伯父五兄那样做个田舍翁。”

小婵披衣走了过来,坐到陈操之榻下,白帆一般的月光就在她身边横着,小婵笑嘻嘻道:“做田舍翁可就娶不到陆小娘子了,而且在钱唐,咱们陈氏会被鲁氏褚氏欺负得死死的,哪能有现在的兴旺。”

陈操之也坐起身来,小婵赶紧取了秋衣给他披上,抱歉道:“我打扰小郎君睡眠了”

陈操之道:“我也睡不着,说说话也好。”

小婵在榻沿侧坐着,心跳加快,不敢看操之小郎君的眼睛了,听得小郎君说道:“小婵姐姐说说我小时候的事吧,有些事我都忘了。”

小婵定了定神,笑了笑,说道:“有一事,我每次与幼微娘子说起都要笑,我那时随幼微娘子初到陈家坞,才十二岁,小郎君六岁怎么说呢,小郎君那时有点呆呆的,嘻嘻,哪有现在这么聪明俊美”

陈操之笑道:“这是污蔑,我从小就俊美,不然我娘何以叫我六丑。就怕上天嫉妒,养不大嘛。”

小婵这才扭过头来看着陈操之,抿嘴笑道:“是是是,从小就俊美,那时呢,小郎君就很好学,常要我讲故事给你听,可怜我识字不多书也没读过几册,见识又少,没几天心里的故事就全被小郎君给掏空了,有一天被你缠得没法子,就胡乱讲有个陈家坞,陈家坞分东南西北四房小郎君倒是机灵,即说这是讲你们陈家了,我就说不是不是,上虞那边也有一个陈家坞,小郎君就信了,又听我讲下去,我就把陈家坞所有人的名字报了个遍,说上虞那家人与这里一模一样,但我把英姑给漏了,小郎君提醒我说,小婵姐姐,还有英姑哪把我给笑得走不动路。”

陈操之大笑起来,心道:“这事埋藏在记忆极深处,小婵姐姐不说起我也不会想起来,嗯,我是两世魂识融合的,应该是后世的魂识占上风吧,不过也难说,少年陈操之的执著纯孝和勤奋烙印极深”

小婵看着陈操之开怀大笑的样子,那暗夜里的眸光和白齿脸庞鼻梁的轮廓,让小婵怦然心动,低声道:“小郎君自幼就极认真呢”

“这样的夜晚,面对的又是绝不可厌的人,很容易迷醉的吧”陈操之这样想着,眼前的小婵呼吸可闻,还有暖暖的体香让他感觉有些躁热,可以抱住推倒吗好像有一道坎没跨过去,这道坎是什么道德操守对葳蕤的爱恋还是仅仅是因为缺少一个更好的契机

那片白帆似的月光拉长斜转,消逝不见,房间里昏黑一片寂然无声。

此次二十名复核土断的使者同日离京,各奔东西,陈操之谢道韫谢玄刘尚值贾弼之可以同行一段路,陈操之还特意去东安寺拜访了支道林,他上月让来震给支道林送去了十斤葛仙茶,支道林派弟子支法寒前来答谢,并请陈操之有暇再赴东安寺一晤。

谢玄刘尚值见到东安寺前那两块碑记,上面是王献之所书的“片片仙云”和陈操之书写的佛家偈语,剡县名匠吴茂先技艺高超,镌刻精妙,完全保留了原书体的神韵。

支道林本想与陈操之谈论金刚经的“空”,但见陈操之行色匆匆,便不再多言,只道:“贫道与会稽魏思恩有旧,魏思恩信奉佛法,陈檀越去会稽,可去拜访魏思恩。”当即写了一封书帖让陈操之持帖去见魏思恩。

魏思恩是会稽魏氏的家主,早年曾任吴国内史,后一心奉佛,少问世事,陈操之有支道林引荐,能结识魏氏家主,当面细谈土断,这样就比较容易化解矛盾。

陈操之拜别支公,一行人在句容分道,谢玄刘尚值往南前往太湖西南岸的吴兴郡,陈操之谢道韫和贾弼之等人往吴郡,本来去会稽郡经由吴兴郡更近一些,陈操之却要绕太湖北岸,说是要去拜访隐居吴县的范武子之父范汪,范汪固然是个重要人物,但谢玄知道,陈操之去吴郡显然是要去探望陆葳蕤的,这让谢玄有些不快,阿姐不急他急。

临别时,谢玄道:“子重,会稽郡丞郎陆俶是陆始长子,贺铸前日亦启程回会稽,你此去会稽复核土断绝非易事。”

陈操之道:“我会小心应对的,又有英台兄相助,幼度放心便是。”

谢玄压低声音道:“我阿姐毕竟还是女子,子重要多关照。”

陈操之握了握谢玄的手,点头道:“不须吩咐。”

第十五章 竹篁里

冉盛已升任屯长,这次带了一百名军士准备跟随陈操之前往会稽,但陈操之只让冉盛挑选了二十名军士随行,其余军士留在中领军桓秘处

此去会稽复核土断,固然要面对会稽大族的阻挠,必要时还得进入士族庄园搜检,但这主要得依靠当地郡县的力量,单凭冉盛这一百军士非但用处不大,反而容易遭到会稽士庶之忌,陈操之是绝不愿意激化矛盾的。

九月二十五日,陈操之谢道韫贾弼之与谢玄刘尚值在句容县分道后向吴郡而行,有骑马的有乘车的有步行的,所以行程也不甚快,一日行六七十里,且喜暮秋气爽,连日晴好,朝行暮宿,谢道韫已学会骑马,这几日都是骑一匹褐色牝马与陈操之并骑而行。

沈劲之子沈赤黔,遵陈操之之命也随谢玄刘尚值回吴兴郡,在土断上助二人一臂之力,近二十年来吴兴沈氏虽然式微,但在本郡依然有很大的势力,有沈氏相助,谢玄复核土断的压力就会减轻许多

十月初五上午,陈操之一行人来到吴郡郡城,在西门外谢道韫微笑道:“三年前子重离开吴郡回钱唐,满城仕女争相送出南门驿亭,鸡蛋瓜果甜饼收了不少,今日想必又将现当日盛况。”

陈操之笑道:“即便真是卫玠复生,见多了也不过如此罢,哪能日日围看”

谢道韫笑而不语,心里想的是:“三年前那些送你香囊的女郎现在都已作他人妇了吧,时光流转何其快也。”

入吴郡城,陈操之改乘牛车,避免被吴郡的妇人女郎闲汉幼童围观,与谢道韫贾弼之径入郡署拜见太守朱显,用罢午餐,陈操之便与谢道韫一道去小镜湖畔狮子山下拜访徐藻博士,路过真庆道院,方知院主黎道人已于八月间仙逝,陈操之不胜叹惋,年初他路过吴郡赴建康与黎道人相见时,黎道人还领着他到后山看茶花,他应黎道人之请画了一幅道院山茶图,没想到再回吴郡时,黎道人就已逝世

陈操之去真庆道院后山时,谢道韫并未同往,她知道陈操之以前常与陆葳蕤在此相会赏花。她不想踏入陈操之的这份记忆,这是属于陈操之与陆葳蕤的,而她与陈操之似乎永远在路上,从吴郡至钱唐从建康至姑孰,现在又是千里迢迢去会稽

小镜湖波光依旧狮子山端坐如昔,陈操之的两个堂弟陈谟和陈谭就在这徐氏学堂求学,相见之下,自是欢喜不尽。

陈谭年方十六,还是少年心性,与陈操之颇亲近,一见面便压低声音道:“十六兄,我上月初见到陆氏女郎了,陆氏女郎来这里拜见徐博士,代其父问候徐博士,那陆氏女郎对我二人微笑着点了下头,还让一个小婢来问我兄弟二人的话”

陈操之“嗯”了一声,问:“陆小娘子现在华亭是吧”

陈谭应道:“是,见过徐博士后便乘车去华亭了,十六兄要去见她吗”

这时吴郡国学博士徐藻步出草堂,陈操之赶紧上前拜见,自上回在吴郡别后,陈操之已有三年多未见过博士徐藻了,此次再见,徐博士两鬓全白,古人早衰,年过五十就已是暮年。

徐藻博士见到陈操之和祝英台,甚喜,他教学十余载,陈操之祝英台是他教授过的最特出的学子,徐博士得知陈祝二人是去会稽复核土断,便道:“操之这次是要回钱唐探望的吧,我年底也要去钱唐,就在冯梦熊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