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75部分阅读(1/1)

徭役要全由我陈氏承担,每年支出约需两百万钱,你六伯父热衷于购置田产,认为扩充私兵徒耗钱财,现在看来,扩充私兵很有必要。”

陈操之道:“我陈氏原有私兵四十名,可再扩充四十名,这些私兵还是从荫户佃农子弟中选取,农闲时练兵,平日依旧耕种,给予这些私兵的父母适当的租税减免。也就是说陈氏八十名私兵,其中相对精锐的四十人不事农耕,每日操练巡防,另四十人则为后备,若有贼人来攻,可立即加入防御抵抗。”

陈咸喜道:“好,这样可节省不少支出。”

牛车行出一程,陈咸又道:“操之,伯父还有一事要与你商议,按照朝廷新颁荫衣食客令,我钱唐陈氏可拥有九十荫户,是不是这次招募齐全填注家籍并报知县上”

陈操之心知四伯父是把钱唐陈氏先辈的品官占客全部算上了,当然,这也说得过去,只是在这大土断的非常时期,三吴士族人心惶惶,钱唐陈氏却依新改的荫衣食客制由原有的四十荫户骤涨为九十荫户,而他陈操之又身居土断司左监,借土断获益,这极易遭人弹劾

陈操之将此顾虑对四伯父陈咸说了,陈咸连连点头,他深知陈操之仕途的前程就是钱唐陈氏家族的前途,陈操之若仕途不利,陈家坞就是聚敛了再多的财物也是难保,决不能因眼前小利而损害了整个家族的长远利益,陈咸道:“你六伯父一心想把他的几户姻亲全部列入陈氏荫户,以避赋役,我这次回去要严词拒绝。”

陈操之想起上次五兄陈昌来建康,为一些茶叶鱼干斤斤计较,北楼六伯父一家真是狭隘啊。

第二十三章 知易行难

将至小松林煅冶铺时,陈操之下了牛车步行,轻叩谢道韫的车壁,谢道韫的侍婢柳絮撩开车帘,探头笑问:“陈郎君,何事”

陈操之朝车内一看,谢道韫正在给脸上敷粉,便道:“英台兄,我有事向你请教”

侍婢柳絮道:“那么陈郎君到车上来吧”

谢道韫横了柳絮一眼,心道:“车厢逼仄,如何好与子重同车”命车夫停车,她下车与陈操之并肩而行,问:“子重,何事”

陈操之便将北楼六伯父陈满一家与整个陈氏家族之间的不谐之事说了,道:“英台兄出身大家族,阅历积累,定有以教我”

谢道韫见陈操之将家族私事向她请教,显然是当她是知心密友,想了想,说道:“那年在吴郡我就听说陈流陷害你之事,陈流是你六伯父之子,虽被逐出宗族。且已身故,但你六伯父显然心存芥蒂子重是不是也很少与你六伯父交谈”

陈操之虽然温雅持重,但对北楼六伯父一家的确没有好感,四年前六伯父被其子陈流怂恿起来欲侵占他西楼的田产,那样欺负孤儿寡母之举实在令人不齿,所以陈操之一直对六伯父一家不冷不热,点头道:“是,有些事难以释怀。”

谢道韫侧头看着陈操之,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陈操之也有怨气啊,浮颊一笑,说道:“我三叔父常诵大戴礼记之言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子重有志于天下,如何会不知为政至察则众乖,同为族人,那些旧怨不必太在意。”

这些道理陈操之并不是不懂,但被少年时的怨气蒙蔽,不能放下,现在听谢道韫这么一提醒,有豁然开朗之感,展颜道:“多谢英台兄指教,我明白该如何做了。”

谢道韫轻笑道:“非知之艰,行之惟艰,我善会说教,其实自己是最少雅量之人,不然我三叔父何以常对我诵水至清则无鱼我对不合我心意的人和事,很难让自己屈就或虚与委蛇。”

陈操之心道:“谢道韫是个完美主义者第一等聪明人。”说道:“英台兄既入仕途,以后治一县治一郡治一州,还得向安石公学学为政之道。”

谢道韫一笑,说道:“州郡长吏,我是做不了的,人贵自知之明,我知强于行,适合做幕僚佐吏,以后子重开府仪同三司,我做你幕僚吧”

陈操之嘿然道:“英台兄取笑我开府仪同三司,英台兄认为我能晋升到那一步”

谢道韫道:“如何不能陶侃郗鉴俱非高门,不也位列三公”

陈操之笑道:“待我开府仪同三司,发苍苍而齿摇摇矣,岂不误了英台兄”陈操之原本要说“英台兄终身”,想想不对,急改口道:“岂不是误了英台兄仕进”

陈操之这短促一顿,谢道韫已明其意,说道:“子重,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发苍苍而齿摇摇,正是终生为友之意,而且,桓公有云谢掾年四十必拥旄杖节,陈掾当作黑头公,我做你幕僚,似乎不必等到那么老吧。”

陈操之心里温暖而沉重,看着谢道韫,谢道韫转过头去,指着前路道:“子重,你族人来迎你了。”

陈操之举目一望,一大群人从松林转出,正是陈满荆奴等人,陈满担忧山贼来袭,这两日是寝食不安,一直在等县上消息,这时听庄客来报,族长和操之小郎君一行回来了,便急急出迎,要问个究竟。

陈操之向六伯父深深施礼,不急着说剿灭山贼之事,只是道:“待回到坞堡,侄儿有要事向六伯父细禀。”

陈满见陈操之谦逊有礼,还说要向他细禀,心里便有些快活,这个侄儿以前有事都是与族长四兄商议,何曾向他禀报什么,原以为陈操之做了品官之后又得当今第一权臣桓大司马重用,会更加盛气凌人,未想谦恭更胜往日,实在有些意外。

陈氏荫户佃客雇工都来迎接操之小郎君,这两日陈家坞上上下下都担惊受怕。虽有丁氏全氏的百名私兵相助日夜巡逻,但陈氏庄园方圆十余里更有碧波千顷的明圣湖,可谓防不胜防,现在得知山贼就擒,贼首苏宽被冉盛杀死,众人欢声雷动。

青枝腆着大肚子也来相迎,小婵赶紧上前拉着她的手,告知来德年前能回来,操之小郎君都安排好了的

这一路行来,谢道韫明显感觉陈家坞变化巨大,有一种蒸蒸日上之气,转过松林,以前是看到那座巨大的环形坞堡,而今先看到的是那座新建的方形楼堡,比环形坞堡更加宏大,倚山而建,前低后高,从远处看,楼堡与后面的九曜山浑然一体,势若猛虎下山,显示钱唐陈氏强劲的扩张之势。

方形坞堡尚未完工,主楼还在进行室内装饰,但相对简单的厢房和横屋已经可以住人。丁氏全氏的百名私兵这两日便是住在那里面,陈满介绍说年底可竣工,陈氏族人可在新居过新年。

这时大约是申时初刻,环形坞堡迎着斜阳,土石夯筑的坞堡外墙有些斑驳,厚重的青冈木大门已有古旧之色,与左侧新建的方形坞堡相比,这历经风雨近百年的环形楼堡更显沧桑

陈操之牵着侄儿宗之走在前面,眼望那坞堡大门,不免想起母亲,以前他赴吴郡游学去初阳台借书。母亲常常倚闾而望等他归来,而现在,母亲静卧玉皇山上,与阴阳永隔,他就是高官厚禄衣锦还乡,也有永不能弥补的遗憾,因为母亲看不到这些了,母亲去世时,陈氏尚未入士族,母亲很喜欢陆葳蕤,但想必母亲是认为儿子很难娶到陆氏女郎的,只因为儿子与陆氏小娘子相互倾心,母亲就不忍多说什么,母亲是很爱他的

宗之摇了摇陈操之的手,问道:“丑叔想去玉皇山看望祖母了吗”

陈操之低头看了侄儿一眼,宗之沉默而细心,与他十五岁前很相像,点头道:“等下与丑叔一块去。”

进到环形坞堡,稍事休息,陈操之即请族中长辈到有序堂议事,让冉盛正式认祖归宗,陈操之又将褚氏勾结山贼意欲洗劫陈家坞之事略加渲染对族人一一道来,陈满等人都是心有余悸,上虞某庶族大姓被盗贼夜袭钱帛洗劫一空族中妇女亦被凌辱就是前年之事,所以,当陈咸提出增加四十名陈氏私兵,族中长辈一致同意了,坞堡若无安全,钱帛再多又有何益

族中会议之后,陈操之又上北楼向陈满陈昌父子解释暂不能增加陈氏荫户之事,说褚氏余党还在,而且反对土断的三吴士族都在盯着陈氏,想揪住陈氏的过失,想以此来反对土断,陈氏由庶入士,扩张迅速,颇遭人忌妒。所以不得不慎,发展陈氏庄园,不见得荫户越多越好,另有途径,以合适的田租吸引佃户以契约制让佃户安心在陈氏庄园耕种,善待佃客雇农,陈氏庄园定能兴旺壮大

陈满对陈操之这般细心向他解释,很是满意,点头道:“操之说得对,咱们不能只看眼前不顾长远,操之放心便是,六伯父不是愚昧之人,这些事都晓得的。”

陈操之又道:“建康秦淮河畔建宅之事,亦是为陈氏后辈计,六伯父五兄十四兄为家族打理田产,甚是辛苦,五兄九兄十四兄因为年龄不小,求学已晚,入仕怕是不能了,但侄儿辈定要读诗书求仕进,以后入朝为官,建康怎能无陈氏宅第”

陈满陈昌父子一听,深感有理,钱唐陈氏,东南西北四支,西楼有陈操之南楼有陈尚,已经是品官,东楼的嗣子陈谟去年被评为六品官人,有陈操之提携,陈谟出仕是确定无疑的,只有他北楼一支入仕无望,陈满四子,陈流最聪明,读书最多,可惜走了歪路,死了,陈昌陈溯陈洄兄弟都是只读了论语,会识字而已,想要被中正官擢入九品官人是不可能了,没入品就不能为官,只能留在陈家坞做田舍翁,陈满父子对此是颇不甘心的,对陈操之陈尚在建康巨大的开销心存不满,认为是他们辛辛苦苦打理族产,却供陈操之陈尚在外挥霍,现在听陈操之此言,恍然大悟,是啊,陈昌兄弟三人是不能为官了,但陈昌陈溯都已经有儿子,陈满孙儿这一辈可以自幼教学,以后向陈谟陈谭那样去吴郡求学去建康做官,这可都要陈操之陈尚提携的

陈满陈昌都感有愧,他们实在太浅见了,东南西北四楼都是陈氏子弟,家族和睦兴旺,才能惠及子孙后代,他们做田舍翁,儿孙辈可以出人头地为官啊,操之眼光比他们长远得多

第二十四章 二婢论嫁

陈家坞大管事来福领着仆役杀猪宰羊,让全氏丁氏的百名私兵饱餐一顿,然后每人赠苎布一匹,一匹苎布约值三百五十钱,全氏陈氏私兵都甚是快活,拜谢了陈氏族长,在斜阳照映下踏上归途。

来福之妻曾玉环知道操之小郎君要去祭奠老主母,已备好祭祀物品,由来震驾牛车先期送去玉皇山陈氏墓园。

从陈家坞至玉皇山有八里路,若步行前往,到达时必然天色昏黑,陈操之骑马前去,冉盛自然也要去,宗之呢,就坐在陈操之坐骑的前鞍,这十二岁少年颇为兴奋。

谢道韫骑着褐色牝马,她也要去祭拜陈母李氏,两名忠心耿耿的谢氏私兵策马跟随,谢道韫的贴身侍婢柳絮和因风跟出坞堡大门外,望着谢道韫道:“榭郎君”

谢道韫道:“你二人不要跟来”打马跟着陈操之去了。

柳絮看着陈操之谢道韫一行转过方形坞堡不见,对因风悄声道:“道韫娘子去祭奠陈郎君的母亲了,我听小婵说,那陆小娘子也没来祭拜过吧。”

因风道:“小婵说,陈郎君母亲出殡时,陆小娘子派了一个叫短锄的侍婢来代她披麻戴孝,也算很难得了。”

柳絮不说话,过了一会,问道:“因风,你说我家娘子终身大事可怎么办,再有一个多月就是道韫娘子二十岁的生日了,道韫娘子不急,我都急啊,因风,你不急吗”

作为谢道韫的贴身侍婢,谢道韫嫁去哪里,柳絮因风肯定是要跟过去了,或是做妾侍或是配与家仆为妻,柳絮也快十八岁了,既为道韫娘子急,也为自己急

因风抿嘴笑道:“咱们急有什么用,难道你还能说,阿元娘子,你这么喜爱陈郎君,怎么不嫁她”

柳絮赶紧朝左右看看,坞堡岿然,暮色下柳树成行,其他人都在数十步外,便也笑道:“我家娘子也真是好笑,你一女子要与人家终生为友,不就是想长相厮守吗我一小小婢女都明白这个道理,难道陈郎君会不明白我家娘子的心意”

因风道:“陈郎君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不明白,他是装聋作哑呢。”

柳絮不忿道:“陈郎君装聋作哑,这不是误我家娘子终身嘛,他如果不喜欢我家娘子,就应该明明白白对我家娘子说”

因风问:“怎么说”

柳絮愣了一下,强言道:“陈郎君应该说,英台兄,我不喜欢你,你别跟着我”

说到这里,柳絮笑将起来,说不下去了。

因风道:“陈郎君若是像你这么说,那就是羞辱我家娘子了,陈郎君温润君子,伤人的话怎么说得出口其实呢,我家娘子也知道陈郎君要娶陆氏女郎,你看,陈郎君绕道去华亭探望陆氏女郎,也是对我家娘子表明他的心意,陈郎君是一定要娶陆家娘子的。”

柳絮道:“那怎么办呢,难道我家娘子就真的终身不嫁了安石公万石公也不同意啊。”转念又道:“若是陈郎君把陆氏女郎和我家娘子都娶了怎么样”

因风比柳絮还小半岁,却比柳絮稳重得多,冷静地问道:“两个都娶那么谁为妻谁为妾”

柳絮踌躇道:“我家娘子不用说了,陆氏女郎肯定是不会做妾的对吧”

因风道:“不要说谢氏陆氏,就算次等士族女郎也绝没有给人做妾的道理,除非是庶族寒门要高攀,才肯把女郎送人做妾。”

柳絮叹息一声,说道:“陈郎君一意要娶陆氏女郎,那我家道韫娘子怎么办呢,道韫娘子心高气傲,好不容易遇上个陈郎君,两个人很说得来的,却是无缘”

因风也幽幽一叹:“其实我看陈郎君对我家道韫娘子未始没有情意,只是呢,陈郎君知道娶两个是不可能的,鱼和熊掌难以得兼嘛,所以”

柳絮“哼”了一声道:“那陆小娘子哪里有我家道韫娘子好呢,陈郎君却选了陆小娘子”

因风道:“陈郎君也难呢,你以为他选谁就是谁啊,陈郎君和陆小娘子的婚事不也是遥遥无期吗,陈郎君若选的是道韫娘子,安石公万石公恐怕也不会答应吧至少不会轻易答应。”

柳絮道:“这就怪了,安石公为什么会同意道韫娘子跟着陈郎君去会稽公干当时调换一下,让道韫娘子和遏郎君在一起不就行了,这不算难事啊。”

因风摇头道:“这个真是想不明白,不过我认为安石公肯定想得更远,咱们不要杞人忧天,好生服侍道韫娘子就是了。”

柳絮点点头,却又道:“我总觉得道韫最终还是能嫁给陈郎君的。”

因风“哦”了一声,看着柳絮,心里想到一事,没有说出口。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玉皇山的苍松翠柏凝成深碧色,淡淡青岚如烟似雾。

陈操之原先守墓的三间草棚已拆除,陈操之手植的两排松柏郁郁葱葱,夜风拂来,松林飒飒。

墓门前,陈设祭品,左置五盘,右置六耳杯,圆盘肴馔叠案奠酒,陈操之冉盛陈宗之谢道韫祭拜陈母李氏。

明月初升,寒星闪烁,一缕箫声幽咽而出,忆故人青莲曲,陈母李氏生前最爱听儿子吹奏的这两支曲子

陈操之谢道韫回到陈家坞已经是戌末时分,刘尚值之父刘族长还在楼下厅中由陈咸陪着等陈操之回来,陈操之赶紧上前见礼,爽朗乐观的刘族长笑道:“操之贤侄明日就要启程去山阴吗老朽就是虑及操之贤侄公务繁忙,所以今夜便来打扰。”

陈操之连道:“失礼。”寒暄过后便将刘尚值随谢玄在吴兴郡复核土断之事说了,刘族长觉得儿子尚值受到了重用,很是欣慰,却又道:“土断很不易啊,吴郡这边还好,但老朽听闻会稽郡上虞余姚诸暨三县都有民众聚集闹事,为首的就是士庶大族在这次检籍交出来的那些隐户,这些隐户原先托庇在大族庄园内,不税不役,现在被搜检出来,谣言一日数起,有说要把这些隐户解送至淮北做兵户,有说要押至广陵筑城,总之是人心惶惶,操之贤侄要小心应对啊是。”

陈操之与谢道韫对视一眼,陈操之躬身道:“多谢刘伯父提醒。”

夜已深,刘族长不回刘家堡,就在陈家坞歇夜。

谢道韫住西楼二楼的客房,陈操之的卧室本来是在三楼,那年为了方便服侍母亲,就搬到二楼,所以就在谢道韫房间隔壁,二人从建康一路行来,旅店客舍常常是比邻而居,没觉得什么,但现在到了陈操之家里,就稍微有些奇怪了,因为冉盛和他手下的二十名军士,还有谢氏的八名私兵数名仆役都住在方形坞堡中,与谢道韫同住西楼的就是柳絮因风二婢,隔壁是陈操之与小婵。

陈操之因为方才刘族长说的话,心有所思,没有顾及其他,还让小婵去请谢道韫过来商议事情,谢道韫回话说,请陈操之到她房里来。

陈操之笑了笑,知道谢道韫要避着小婵,整日闷着鼻子说洛阳腔也很辛苦,而且谢道韫现在想必是洗去香粉了,怕被小婵看出真相

陈操之便命小婵先歇息,他去隔壁谢道韫房间。

西楼的房间很宽敞,都是里外两间的,谢道韫在外间等着陈操之,见陈操之独自进来,微微一笑,问道:“子重忧心会稽土断之事了”谢道韫这回没有刻意用浓重的鼻音说话,声音自然柔婉得多。

陈操之在她面前坐下,说道:“是很难啊,刘族长所说隐户聚众闹事,显然是世家大族在背后怂恿的,想来是要给我二人一个下马威。那些谣言也都是他们放出来的,给我二人设难题。”

谢道韫道:“会稽内史戴述是吾师戴安道的兄长,子重亦蒙戴师赏识,戴内史应该是支持我二人厉行土断的,但会稽郡丞却是陆俶,戴氏是北人,在会稽是远不如陆氏有声望的,所以说陆俶虽是佐吏,但却能左右郡中大事。”

内史是晋皇室封国的地方行政长官,东晋往往以内史代领太守,会稽内史就是会稽太守,当年王羲之就曾担任会稽内史。

陈操之缓缓道:“陆俶若故意阻挠土断,那就让他栽个大跟头。”

谢道韫笑道:“陆俶可是有会稽大族支持的,让他栽跟头殊为不易。”

陈操之道:“会稽四姓,虞魏孔贺,我二人要一一前去拜访,要大费口舌啊。”

谢道韫道:“这不是清谈,辩论得胜就行的,还得有切实可行的策略,第一关就要应付那些隐户”

陈操之点头道:“是,愚昧民众被煽动起来是很狂暴的,若真的酿成暴乱,就是我二人无能。”

谢道韫问:“子重有何良策”

陈操之道:“舆论风议极关键,谣言四起就是因为政令不通,这恐怕是陆俶一伙刻意为之的,我们后日到达会稽郡治山阴,先明令通告,传布诸县乡闾,让民众了解庚戌土断制令,对那些已经交出来的隐户予以安抚”

二人商谈,不觉夜深

第二十五章 釜底抽薪

十月十七日一早,陈操之谢道韫冉盛一行三十余人离开陈家坞,前往会稽郡城山阴,山阴县距钱唐一百五十里,两日可到,这条路陈操之三年前求高僧支愍度为母治病走过一趟,那时去的是上虞东山谢氏庄园。

谢道韫这日不骑马,改乘牛车,她原有些担心陈操之会问她何故弃马乘车,且喜陈操之什么也没问,然而谢道韫转念又想:“陈操之什么也不问,正表明他心里都清楚。”这样一想,谢道韫难免羞涩,又有些沮丧,无论她怎么装男子,但终归还是女儿身。

钱唐与山阴之间隔着余暨县,余暨县就属会稽郡,因余暨县城还在南边,较之正东的会稽城山阴县反而更远,所以陈操之一行并未去余暨县城,径直赶往郡城山阴。

十八日午后,陈操之一行进入山阴县地界,但见湖泊星罗棋布,山川自相映发,四时之景皆有可观处,谢道韫撩开车窗帷幕,观览沿途风景,她这次可以顺便回谢氏东山庄园小住两日了。

陈操之策马靠近谢道韫的马车,指着道路左侧那一大片清澈湖水问:“英台兄,这是鉴湖吗”

谢道韫点头道:“后汉会稽太守马臻相形度势,兴建此三百里鉴湖,上蓄洪水,下拒咸潮,旱则泄水灌田,余暨山阴万顷良田早涝保收,百姓多受实惠。”

陈操之道:“鉴湖有三百里吗这一路行来,多有筑堤堰围湖垦田者。”

谢道韫应道:“是,鉴湖兴建至今已历两百年,初时湖岸方圆近四百里,永嘉南渡后,北人大量涌入会稽,便有豪强围湖造田,估计现在的鉴湖与后汉时相比三成小其一。”

陈操之皱眉摇头道:“围湖造田,最是蠢事,一旦雨涝或者干旱,受损远远大于围湖造田的所得,你看我们从建康一路行来,竟然滴雨未下,与往年相比,甚是反常。”

谢道韫眉头微蹙,问道:“子重是担心三吴会发生干旱吗”

陈操之点头道:“是,极有可能发生大旱,大旱之后必发生饥馑,瘟疫亦随之而至矣。”

谢道韫早就说过陈操之是未卜先知之人,她相信陈操之的话,凝眸问:“子重又将如何应对”

陈操之道:“这鉴湖一定要立即停止围堰造田,把那些堤堰全部挖掉,恢复鉴湖原貌,我要分别上书桓大司马会稽王,把这次土断搜检出的隐户,全部用于今冬明春的水利修建,尽量减小灾害损失。”

谢道韫注视着陈操之,眼露赞赏之意,却问:“子重可知兴建此鉴湖的马臻马太守的下场”

陈操之摇头道:“不知。”又笑道:“不得善终乎”

谢道韫道:“马太守创湖之始,多淹冢宅,会稽豪强大不岔,遂构陷横诬,致马太守革职下狱”

谢道韫还有一句话没说,马臻就是因为此案含冤而死的。

陈操之点头道:“这与山遐被虞喜免官是一个道理,豪右势力强横,得罪不起英台兄放心,我不会蛮干的,因势利导,量力而行,知其可为乃为之,诗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先要保全自己,才能谋及其他。”

谢道韫道:“子重道不孤,有我助你。”

陈操之于马上一躬身,说道:“幸甚。”与谢道韫对望一眼,二人相视一笑,庄子所说的莫逆于心就是这一刻的感受吧。

又行了一程,陈操之想起一事,骑在马上高低悬殊,不便说话,便下马步行,靠近车窗低声问谢道韫:“英台兄,此去若见到上虞祝氏的人该如何说”

谢道韫道:“无妨,我三叔父八月间曾派人去过上虞,祝氏的人不会给我造成麻烦的。”

陈操之点点头,又问:“会稽内史戴述既是戴安道先生的兄长,可识得你”

谢道韫横了陈操之一眼,轻声道:“除了祝英台,谁会抛头露面即便是戴安道先生,也不见得认得出我。”

陈操之笑了笑,岔开话题道:“到会稽复核土断,看似困扰重重,其实主要是对付会稽四大姓的攻坚战,若说服了这四姓,其余士庶自然可一鼓而下。”

谢道韫道:“是也,但事涉家族利益,单凭口舌恐难说服,必须佐以法禁。”

陈操之道:“那是自然,英台兄以为我们应该先去拜访哪一位安石公所说的谢沈虞预和虞啸父”

谢道韫道:“谢沈谢行思居山阴,会稽谢氏亦是大族,可先拜访谢行思。”

陈操之道:“支公荐我去见魏思恩,魏氏亦居山阴,不如我二人分别去拜访谢行思和魏思恩如何”

谢道韫对独自去拜访陌生人还是有点畏缩的,转念想:“我既出仕为官,自然要有独当一面的时候,难道事事皆由子重出面,我只幕后筹划吗”便道:“好,明日便分头去拜见。”

傍晚时分,陈操之一行来到山阴县城,冉盛快马先去郡署报信,会稽内史戴述率郡署官吏出迎,而作为直接负责本郡土断的郡丞陆俶却没有前来迎接复核土断的使者。

戴述虽是第一次与陈操之相见,但早闻陈操之的名声,戴述之弟戴逵对陈操之的音律和独特画技极为欣赏,所以戴述对陈操之还是颇感亲切的,请两位土断使入郡署赴宴。宴席上,亦不见陆俶的身影,陈操之不动声色,从容用罢晚餐,洗浴更衣毕,方命郡署差役去请陆郡丞前来议事,不一会,差役回报,陆郡丞说夜里不是谈公务之时,请土断使明日郡衙公堂再见。

戴述就陪在一边,脸现尴尬之色,戴述虽然无意阻挠土断,但心里也难免会有这样的想法,且看陈操之如何过陆俶这一关,陈操之江左才俊,与谢玄齐名,深得桓大司马赏识,此次来会稽复核土断,如果不能有效制约陆俶,那么复核土断根本就无法进行下去,虞魏孔贺四大家族都在盯着陈操之的一举一动呢

陈操之毫无愠色,问戴述:“戴内史,那陆郡丞手下有几名属吏”

戴述召主记事史来一问,答曰陆郡丞手下职吏八人散吏七人,这些都是按郡国官制应有的。

陈操之便让差役去把这十五人全部召来,陆俶仗着家族势力强大背后更有虞氏魏氏贺氏的明确支持,陆俶可以不来见陈操之,但他手下的这些职吏散吏可不敢不来,郡中已接到尚书台和司徒府的诏令,土断使对检籍违禁者有拘捕并解赴廷尉受审的权力

会稽郡丞陆俶手下的十五名职吏散吏齐集庑厅,陈操之对戴述道:“戴内史,复核土断乃是第一等要务,这十五名职吏散吏自今日起就听命于我和祝副使,待土断复核结束后再各归本职。”

戴述一愣,随即明白陈操之的用意,心里暗赞一声,这是釜底抽薪之策啊,说道:“土断是由陆郡丞负责的,其属吏这一个多月来都在处理郡县土断事务,现陈左监来本郡复核土断,这些属吏自该听命于陈左监。”

陈操之朝戴述一躬身,然后目视座下诸吏,说道:“诸位,庚戌土断,大阅户人,必须严其法禁,会稽郡乃是江东大郡,但截至八月底,上报土断司的隐户仅两千一百八十五户,我想山阴一县都不止这些隐户吧,今我与祝副使来此复核土断,若不能搜检出两千以上隐户,我将依劝退令辞职,而诸位,若在复核土断中互相推诿有令不行扫事拖拉藐视土断使,我将依律行使职权。”

在座的十五名职吏散吏自然明白陈操之所说的依律行使职权是怎么一回事,土断使有将土断中阻挠违禁者立行拘捕解赴廷尉受审的权力,而且现在正是推行并官省职的非常时期,土断中无所事事的官吏将是并官省职的主要对象。

便有几名职吏表示要恪尽职守,听从两位土断使之命,绝不敢懈怠。

一个姓张的职吏说道:“陈左监,会稽豪族一向强横,陈左监若责成我等一定要搜检出若干若干隐户方算是尽职,那我等只怕都要免官了,因为凭我等小吏,难道还能进那些大庄园搜检,即便搜检也搜检不过来,那些庄园都是占地千顷,山山水水哪里藏不得人望陈左监明鉴。”

这个姓张的职吏是陆俶的亲信,而且他自认为说的是实情,其余职吏散吏也附和道:“是啊是啊,要我等去搜检,一年两年也搜不出几户。”

陈操之道:“说服世家大族交出隐户是我和祝副使的职责,这个不需要诸位劳心,诸位只需随时听候差遣备好户籍,处理土断日常事务即可,若传唤不到,即以阻挠土断论处。”

众吏听陈操之这么说,都是松了一口气。

那姓张的职吏却道:“若是陆郡丞有事传召我等,那又当如何”

陈操之淡淡道:“你没听明白吗,自今日起陆郡丞的属吏皆听命于我和祝副使,待土断复核结束后再各归本职。”

陈操之的话语冷淡而威肃,那姓张的属吏低下头去,应了一声:“是。”

第二十六章 雪泥鸿爪

会稽郡丞陆俶的寓所在郡署后的漓溪畔,重门深院,静夜清幽,此时的陆俶正在后院兰花台下漫步,身边一人宽袍大袖,十月天气还轻摇小扇,扇风过处,香气习习,这人却是彭城王舍人贺铸。

贺铸笑道:“子善兄,陈操之请你而你不至,定感大失颜面好生尴尬吧,哈哈,正要煞煞他的威风。”

陆俶沉吟道:“陈操之是土断使,而我是本郡负责土断的官吏,按理是应该去拜会的,现在这样摆明了藐视他,似有不妥。”

贺铸呵呵笑道:“子善兄是六品郡丞出身三吴大族,那陈操之不过是九品征西掾,所谓土断司左监看似权重,其实并无实品,土断结束即撤销,即便藐视他又算得了什么,陈操之无能为也。”

陆俶道:“我父为土断司长吏,我不能对陈操之复核土断过于冷淡,有必要虚与委蛇,暗中掣肘可也。”

贺铸道:“难道子善兄还要像见上官那般去拜见他”

陆俶道:“我已说了,明日郡衙公堂见。”

贺铸道:“就是要让陈操之碰壁,陈操之被那些北伧有意虚夸,什么江左卫玠什么王弼复生,这完全是北伧的阴谋,要知道,陈操之借与令妹之事赚足了名声,而子善兄宗族却是由此蒙羞,我三吴大族同气连枝,都感颜面无光。”

陆俶“哼”了一声,不愿多提这事,上回他与从妹葳蕤回华亭,陈操之竟追到曲阿相见,当时他并不知道,是后来才得到消息的,而且前日其弟陆禽来信,说陈操之这回又去华亭见了葳蕤,简直不把他们陆氏放在眼里,现在葳蕤不肯另嫁他人,此事已成笑柄,若不严惩陈操之,陆氏威望何在所以陆禽请兄长在会稽好生筹谋,要让陈操之轻则免官重则入狱,这样才能显示三吴大族的威严

陆俶道:“三吴大族同气连枝顾氏张氏孔氏都交出了七八百隐户。而我陆氏朱氏,本郡的贺氏虞氏魏氏却只有三百隐户,这不明显表明我等不支持土断吗”

孔汪与陈操之交好之后,贺铸便愤而与孔汪断交,这次孔氏没有依从陆始的指示抵制土断,而是交出了比贺氏虞氏魏氏多出一倍的隐户,更让贺铸气愤,冷笑道:“那就要看陈操之祝英台能不能在我贺氏庄园城搜检出隐户,嘿嘿,孔氏为讨好桓温,多交出数百隐户,只怕邀功不得,在会稽反遭孤立。”

这时,仆役来报,职吏张伦求见。

张伦便是陆俶手下的十五属吏之一,颇得陆俶看重,他来向陆俶禀报方才陈操之在郡衙庑厅说的那些话,陆俶一听就勃然大怒,陈操之竟把他的属吏全征用了,这简直是削他的职权啊,怒喝张伦:“尔等竟都听命于他”

张伦低声道:“陈操之持有尚书台司徒府诏令,而且戴内史也说了让我等在复核土断期间听命于陈左监。”

贺铸义愤填膺道:“戴述是北人,果然会为陈操之说话,陈操之对子善兄无可奈何,却拿郡丞的属吏作威,这下子子善兄的属吏全部成了陈操之的手下,等于剥夺了子善兄的职权,子善兄又该如何自处”

陆俶愤怒道:“张伦,你与其他十四人明日一个都不许去见陈操之真是岂有此理”

贺铸道:“对,我倒要看看陈操之能有何作为”

张伦很是焦急,他只是一寒门小吏,若土断使陈操之与郡丞陆俶争斗起来,那么倒霉的只能是他们这些属吏,陆俶固然势大,但陈操之也不是很弱,陈操之有尚书台司徒府赋予的权力,传闻陈操之更是大司马桓温的心腹,就算陈操之斗不过陆俶,但要处置他们这些小吏是轻而易举的事

张伦道:“郡丞息怒,且听卑职一言,那陈操之言道,说服世家大族交出隐户是他和祝副使的职责,不需要我等劳心,我等小吏只需随时听候差遣备好户籍,处理土断日常事务即可郡丞何不静观其变,看陈操之如何说服本郡大族交出隐户,卑职以为,陈操之肯定是说服不了的,那时看陈操之如何收场”

陆俶也考虑到了,若他命手下属吏拒绝听命于陈操之,陈操之有权把这些属吏拘捕起来,那他又将如何应对这样就势成水火没有退路,就成了他陆俶阻挠土断了,他陆氏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