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74部分阅读(1/1)

资格亦被取消,褚氏子弟已无仕进机会,比一般家世清白的寒门庶族还不如了。这对一向自诩才识过人的褚俭来说可谓锥心刺骨,他成了家族的沦落的罪人,痛悔愤恨时时刻刻咬噬着他的心

褚氏族人在本县趾高气扬惯了的,一下子从云端跌落泥地,虽然衣食无忧,但和昔日比,那一种内心的骄傲优越感没有了,而且家族子弟不能出仕,就没有了希望,这强烈的反差让褚氏族人积聚起乖戾之气,所以借这次大土断和午潮山的山贼有了联系,那些山贼都是不肯注籍服役的流民,褚氏原本只是想让庄园中的隐户躲避检籍,但与山贼交往多了,也就有了打家劫舍的念头,当年石崇不就是靠抢劫发家的吗而更重要的一点是,自前年之后,钱唐其他士族对褚氏一致冷落,朱氏范氏戴氏,这些褚氏的姻亲,纷纷与褚氏解除婚姻关系,褚文彬的妻子戴氏便被族人要求与褚文彬离婚,嫁出去的褚氏女郎也有几个被退婚的,褚氏家族感受到极大的耻辱,不仅对陈操之陈氏恨之入骨,对钱唐其他士族也一并仇恨,想着勾结山贼来洗劫这些钱唐士族,而陈家坞更是绝不能放过的

现在的褚氏已经仇恨蒙蔽了心,不计后果了。

这日夜间,褚俭正与褚文谦等人在厅中议事,褚文谦道:“叔父,听闻陈操之近日将赴会稽复核土断,我褚氏还有三十户隐户,得提防一些。”

褚俭道:“陈操之管的是会稽,管不到钱唐,嘿嘿,世人都道陈操之得桓温重用,我却以为大不然,桓温这是要让陈操之自蹈死地,会稽一郡,豪族盘踞,是最难开展土断之地,我料陈操之将身败名裂,重蹈当年山遐的复辙。”

褚俭之子褚文彬咬牙切齿道:“是否让午潮山的人干脆把陈操之半路劫杀,一了百了”

褚俭摇头道:“陈操之杀不得,毕竟是朝廷命官,午潮山的那些乌合之众也没那胆量,而且陈操之去复核土断,定然人手不少,莫去惹他,就让陈操之去会稽碰壁好了。”

褚文谦道:“这次午潮山的人潜入钱唐,闹出事端可以推托是民众对土断不满,亦是打击陈操之的一种手段”

正说着话,忽听院外人声嘈杂纷乱不已,褚俭皱眉道:“怎么回事文谦,你去看看。”

褚文谦起身刚走到厅门,一个庄客跌跌撞撞冲了进来,口里嘶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山贼杀来了”

褚文谦差点被那庄客撞翻在地,这时也顾不得责骂,忙问:“哪里来的山贼”

那庄客上气不接下气道:“山贼啊,有刀的,明晃晃,文谦郎君你听”

褚文谦一听,嘈杂纷乱中有个雄浑的嗓门吼道:“我们是山贼,我们是山贼,只劫财不杀人,都站到那排花树下,不许动”

褚文谦一拍脑门,心道:“是午潮山的人吧,怎么今日就到了,抢错地方了吧。”抢过身边仆役手里的灯笼,大步朝前院赶去,远远的见一伙人,黑巾蒙面明火执刀,气势汹汹,庄客仆役被赶在南墙一溜跪着

褚文谦怕这些山贼伤人,高声道:“是午潮山的苏首领吗,我褚文谦啊,诸位来错地方了,这是我褚氏庄园”

一个雄浑的声音问道:“这是褚氏庄园吗我以为是陈家坞。”

还真是午潮山的人,褚文谦松了一口气,快步迎上去,说道:“陈家坞在江那边,不是说好近日由我褚氏庄客引路去陈家坞的吗”

那雄浑声音问:“去陈家坞洗劫陈家坞吗”

褚文谦心道:“此人糊涂,这样的事怎么能当众大声说出来”说道:“诸位既然来了,就请到后厅一聚,饮酒吃肉,慢慢细谈”

褚文谦话还没说完,就见一条魁梧的身影直冲过来,疾逾奔马,眨眼间就到了面前,褚文谦还没回过神,就被当胸揪住,双脚离地,“噼哩啪啦”连挨了几个耳光,顿时满嘴是血,两耳“嗡嗡”直响,竟被打聋了,没有听到这身量魁梧异常的大汉说的话

“这狗贼,真敢勾结盗匪意欲害我陈家坞族人几位,你们都听到了吧,这就是褚氏勾结午潮山贼盗的证据。”

说话的是冉盛,他故意装作山贼闯进褚氏庄园,一试之下,发现褚氏果真与山贼勾结,而且近日就要洗劫陈家坞,冉盛岂能不怒火中烧,当胸一拳,打断褚文谦数根胸骨,然后丢在钱唐县贼捕掾的脚下,说道:“绑起来,把褚氏男丁尽数绑了。”

那些庄客见本县的贼捕掾兵曹史廷掾都来了,一个个噤若寒蝉,哪敢反抗。

冉盛带着二十名军士直闯后院,把自褚俭以下的褚氏成年男子全部绑了起来,共三十七人。

如今的冉盛满脸虬髯,与少年时的面貌大异,但褚文彬还是从冉盛那八尺雄躯上认出他来,叫道:“爹爹,这是冉盛,陈操之的仆人”

冉盛命军士掌嘴,打得褚文彬肥若猪头。

褚俭士族出身,做到六品郡丞,也算是养尊处优,何曾见过这般暴虐,手足发颤,强作从容道:“冉盛,休得无礼,我曾是六品官,郡县长吏见了我都是礼敬有加”

冉盛举手就想给褚俭一个耳光,却见褚俭满脸皱纹鬓发斑白,想起平日陈操之和润儿教他读的论语,便没下手,只是冷冷道:“子曰尊老敬贤,你这老匹夫甚是不贤,我也懒得揍你,自有国法晋律来惩治你这老贼。”

钱唐县廷掾把褚氏庄园的典计管事召集来,现在庄上的十七名隐户也束手就缚,与三十七名褚氏男丁一并连夜解送城中县署,留下廷掾和五名军士守在庄园中,不让褚氏庄客任意外出

那些褚氏族人一路拖拖拉拉哭爹喊娘,到达县署已经过了三更天,冯梦熊陈操之谢道韫,还有丁异都在县署等着,冯梦熊一向主张息事宁人,见冉盛把褚氏一族男丁都抓来了,不免大惊失色,深怪冉盛鲁莽,待听了兵曹史贼捕掾的禀报,知褚氏果然与午潮山山贼勾结并于近日密谋洗劫陈家坞,冯梦熊不禁背心冷汗,陈家坞若出事,那他如何面对陈咸陈操之,所幸今夜陈操之命冉盛雷厉风行,一举将褚氏连同其隐户一并抓获

冯梦熊唤来吴县尉,会同贼捕掾一起审讯褚文彬和那十七名隐户,命录事史将口供记录在案,冯梦熊并未审讯褚俭,一来是褚俭年逾五十又是往日的上司,冯梦熊不忍将其作阶下囚来审讯,褚文彬年轻无城府,审讯更易,至于褚文谦,已被冉盛打得双耳失聪,无法审讯了。

案情很快明了,褚氏与午潮山山贼勾结的证据确凿,褚文彬和那些隐户都招供画押,褚氏三十七名族人被收监,冯梦熊将此案急报郡上

丁异见案情已水落石出,终于熬不住困,辞别众人回丁氏庄园,陈操之送他上牛车,说道:“丁伯父,晚辈先与冯县令商议如何清剿午潮山贼,等下再去渡口接嫂子她们。”

丁异道:“若不是操之这次回来,果断处置此事,真让褚氏贼人洗劫了陈家坞,幼微和宗之润儿有个闪失,那就是诛褚氏三族都难以救赎啊。”

陈操之亦觉得后怕,他也是第一次深切体会到家族之间斗争的残酷性,魏晋风骨既有悠然见南山,也有刑天舞干戚啊。

丁异又道:“褚氏这次罪孽深重,主犯将入牢狱,依晋律,褚氏族人将沦为兵户,押解到军府,以后不用再担心褚氏会有威胁了。”

陈操之回到县署,与冯梦熊谢道韫吴县尉和冉盛共议清剿午潮山山贼之事,那吴县尉心知褚氏一门这次是彻底沦落了,哪还敢为褚氏说话,卖力地献言献策安排抓捕午潮山山贼

据褚氏隐户招供,午潮山山贼将于近日倾巢出动,越过武林山袭击陈家坞,陈操之便挑了一名隐户,许以重赏,让其去午潮山报信,诱使山贼到褚氏庄园聚集,以便一网打尽,因为抓捕褚氏族人是夜间,外人尚不得知,此计应该可行

为防万一,陈家坞也要严加防备,陈操之出面向全氏丁氏借百名私兵助陈家坞防御山贼。

第二十章 姑射仙人

十月十四日辰时,四辆牛车驶出陈家坞厚重的青冈木大门,车上乘坐的分别是陈氏族长陈咸和老妻董氏东楼的周氏及其侍婢西楼的丁幼微母子三人最后面一辆车是雨燕阿秀和英姑

年过六旬身板硬朗的荆奴领着八名陈氏私兵护送,随行的还有几个陈氏仆役,一行人朝二十里外的枫林渡口行去,准备参加明日杜子恭道场的水官帝君诞辰庆典,北楼陈满不信奉天师道,所以不去。

陈咸对天师道并不太热衷,他只是借这个机会去县上冯梦熊处问问侄子陈操之的消息,县署每半月就能收到吴郡快马传来的朝报,这种朝报始于西汉,把皇帝的谕旨诏书臣僚奏议及朝堂大事写了绢帛上,由专门的信使传送至各州郡,再由各郡文吏抄写传达至郡下各县,如庚戌土断这样大规模的检籍必然要复核,作为土断司左监的陈操之想必是要下到州郡的,朝报应该会先有消息,不知操之会不会到吴郡来复核土断,陈咸有很重要的事要与侄子商议

丁幼微梳着云髻垂髫发式戴金雀钗穿印花敷彩纱锦袍缃绮为下裙,直眉曲鬓,肌肤如玉,身形依然纤瘦,似弱不胜衣,但即便在摇晃的牛车里,依然是腰肢挺直,坐姿甚美

十岁的润儿笑眯眯的,婴儿肥的双颊粉嫩可爱,一双眸子黑亮清澈,长而密的睫毛黑蝶般忽闪忽闪,那种纯稚之美不是现于皮相,而是从肌肤中骨子里的透出来的美,润儿的纯稚中还透着一丝狡黠,这是一个极聪明的小女郎。

润儿攀着车窗朝后面张望,说道:“娘亲,丑叔说明年接我们去建康,秦淮河畔新建了宅第,可是陈家坞的方形楼堡我们还没搬进去住呢。”

丁幼微笑道:“方形楼堡年底可建成,过年可以搬进去了润儿宗之,你们想去建康吗”

两个孩儿齐声道:“想。”

丁幼微笑了笑,孩子的心性都向往着远方,而她这个做母亲的考虑的则要实在一些,宗之是男儿,当然是要走出陈家坞的,跟着操之小郎去建康是必要的,求学入仕都需要小郎的提携;再说润儿,润儿现在还小,过几年要择夫婿,这也要小郎作主,族长陈咸只与本县士族有交往,而小郎交游广阔得多,由小郎为润儿择夫婿是最好的不过的;至于她自己,丁幼微并没有想太多,她可以陪宗之润儿去建康住上几年,但终归还是要回到陈家坞的

牛车辚辚向北,这条道路经陈氏庄客修整过,路面宽阔坚硬,牛车行驶快捷得多,不须一个时辰,陈氏家族一行人便到了枫林渡口南岸,秋冬之季,枫叶火红,地上的落叶好似铺了一层红毡。

丁幼微与两个孩儿下了牛车,润儿一看,这边渡口一艘渡船也没有,两大一小三艘船全在对岸,其中那艘小船正离开北岸向这边驶来

润儿对宗之道:“这回不巧,船都过去了,咱们要等一会了。”

宗之道:“对岸怎么那么多人啊”

老族长陈咸和丁幼微立在岸边曲柳下,看着对岸的人群,陈咸道:“今日渡口可真热闹,这么多人过江做甚”

那两艘大船没动,只那艘三丈小船摇摇而来,至岸边泊住,艄公满面堆笑,向岸上的陈咸作揖道:“陈翁,看看谁回来了”

话音未落,陈操之从篷中出来立在船头,朝陈咸丁幼微分别施礼,又笑笑的看着宗之和润儿

丁幼微看着陈操之突然出现在船头,玉树临风,眉目含笑,霎时间丁幼微以为自己是做梦,忘了还礼,白皙清丽的脸庞却泛起羞涩的晕红

润儿发出尖锐的大叫:“丑叔,是丑叔,丑叔回来了”提着裙角就迎上去,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好比鸥鸟一般扑扇着翅膀贴着江面远远飞去

宗之跟在润儿后面,望着丑叔笑得极为欢畅。

陈咸又惊又喜:“操之回来了,这么快就回来了。”

陈操之轻轻一跃,跳上江岸,说道:“四伯父,侄儿昨日午后到的”俯身将跑过来的润儿一把抱起,半空转了一个圈,润儿的印花绣裙划出一个美丽斑斓的弧,润儿“格格”直笑

陈操之放下润儿,看着宗之道:“宗之长高了不少”

丁幼微快步走近,叫了一声:“小郎。”颊边晕红未散。

小婵也从小船上岸,欢天喜地地向老族长幼微娘子行礼,还没来得及和宗之润儿说上几句话,就被雨燕和阿秀拖到一边问话去了。

荆奴喜道:“小盛,小盛郎君也回来了”

冉盛迟疑着下船上岸,对自己的新身份很不适应,向陈咸深深施礼道:“四伯父”又向丁幼微施礼,口称:“嫂子。”这身材高大威猛的巨汉此时竟显得颇为忸怩。

宗之润儿都愣愣地仰头看着冉盛,小兄妹二人虽然已经从母亲丁幼微那里得知冉盛原来也是颖川陈氏子弟,叫陈裕陈子盛,但现在见了,听冉盛一本正经的称呼,还是觉得很奇怪

润儿道:“小盛,你胡子这么多,我都认不出你了”

如今的冉盛在手下的军士面前威严冷毅,军士甚畏之,但此时见了还没他胸口高的润儿,冉盛却是手足无措,挠头道:“我,我,常常割须,却是长得太快,越割越长”

陈操之搀着四伯父道:“四伯父,侄儿有些事先要向你禀报嫂子请一起来。”又对冉盛荆奴道:“小盛荆叔,且到枫林边说话。”

陈操之丁幼微陈咸冉盛和荆奴五人走到枫林边,踏着一层红黄的落叶,陈操之向四伯父和嫂子说了他去会稽复核土断之事,又把昨夜发生的事一一说了。

陈咸惊得手足发颤,丁幼微也是吃惊地看着小郎陈操之,荆奴却是不惧,说道:“那些山贼都是欺善怕恶的,若敢来陈家坞抢劫,我定叫他有来无回。”

冉盛道:“荆叔,山贼在暗处,又有褚氏通风报信,我们防不胜防嘛。”

陈操之指着对岸道:“那是我向全氏丁氏借来的百名私兵,荆叔领着他们回陈家坞以备山贼。待那伙山贼就擒之后全氏丁氏的私兵就可以撤回去了四伯父嫂子,我们依旧过江,明日参加水官帝君诞辰庆典,一切如常。”

百名全氏丁氏私兵由荆奴领着前往陈家坞防备山贼,陈操之与陈咸丁幼微等人过了江,谢道韫在渡口相迎,宗之润儿三年不见谢道韫,都很亲热地向祝郎君行礼,谢道韫因为是女子身份,在别人面前都是刻意冷淡高傲,但现在面对这两个璧人一般的孩子,尤其是润儿,不由得让人心生欢喜,谢道韫很喜欢与润儿说话,谢道韫牵马步行,让润儿横坐在鞍桥上,一边行路一边与润儿进行简单的儒玄辩难,润儿虽年幼,却是对答如流,心思细腻而机敏

一行人往丁氏庄园而去,丁幼微坐在牛车里,从车窗看着牵马而行的那位祝郎君和小郎陈操之,丁幼微得知祝英台是复核会稽土断的副使,真是非常吃惊,这个祝郎君,三年前从吴郡游学归来途经钱唐与小郎一起来见她,她就瞧出这祝郎君极有可能是个女子,当时她还以为这是乔妆必扮的陆氏女郎,小郎也是含糊其辞,没想到这个祝郎君却做官了,还是小郎的副手,这实在是太奇怪了,难道她看错了,这个祝郎君并非女子

来到丁氏庄园,丁异丁夏商父子出来迎接,然后就是大开宴席,丁幼微带着两个孩儿去拜见叔母及其他族中女眷。丁异的妻子吴氏从前对丁幼微不冷不热,现在却是非常热情,丁幼微虽已搬去陈家坞,但丁氏庄园里的那处院落依旧闲在那里,常常有人洒扫楼阁修整后园花木,专备丁幼微归宁

晚宴后,陈操之来到那处有桂树和金丝海棠的院子,明月照人,清影横斜,陈操之在门前的紫藤花架边站了一会,初冬时节,这紫藤和后院的桂花金丝海棠花都已凋零,但枝叶间犹有余香浮动,楼阁的灯光映照院中泥地上,与月光争辉,恍惚间,陈操之觉得嫂子丁幼微依然居住在这里,美丽而寂寞,而他还是四年前那个少年,在为嫂子与两个侄儿团聚不懈地努力

“小郎,怎么不进来”丁幼微温柔的声音说道。

陈操之回过神来,见嫂子丁幼微立在院门里,周身在如水的月光中圣洁如姑射仙人,背后的灯光又显现其母性的光辉。

宗之和润儿在楼廊上朝下看,润儿叫道:“丑叔,来,看润儿和阿兄书法谁高谁下”

丁幼微看了看陈操之身后,问:“小郎,那位祝郎君没与你一起来吗”

陈操之道:“英台兄昨夜未睡,这时已去歇息了。”

丁幼微道:“小郎也是一夜未睡啊,莫要累着。”

陈操之道:“我无妨,见到嫂子和宗之润儿,真是高兴,我还得考考宗之和润儿呢,看他二人学业有长进否”

第二十一章 纳妾

室内悄然,楠木书案上的铜牛灯光线晕黄柔和,宗之和润儿并排跪坐在书案前,全神贯注书写子夏的诗经大序,陈操之居左,丁幼微居右,小婵雨燕和阿秀侍立一边。

宗之和润儿都是坐姿笔挺头正肩平指实掌虚悬腕挥毫,兄妹二人都写的是西岳华山庙碑隶体,宗之原本学张迁碑润儿学的是曹全碑,年初陈操之离开钱唐之前建议小兄妹二人不要久练一帖,那样容易受拘束磨失灵气,所以宗之和润儿改练华山碑

丁幼微看着两个孩儿专注书写的样子,又侧头看了一眼小郎,小郎含笑看着宗之和润儿,这一刻,丁幼微感到温馨而笃定。

诗经大序篇幅不短,陈操之只要求宗之润儿写第一节“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宗之先一步写完,并没有立即呈给丑叔观看,而是等了一下,待润儿也写好了,二人一起挪开位置,以便丑叔评看。

华山碑书风古茂朴拙用笔丰满,宗之以前练习张迁碑,张迁碑严谨丰腴,所以承接华山碑比较容易,润儿一直练习书风秀美的曹全碑,再练风格迥异的华山碑要吃力一些

小兄妹二人都盯着陈操之看,等着丑叔的评价。

陈操之道:“宗之用笔波磔字字起棱,颇得华山碑笔意,再练一年,便可临摹王逸少的乐毅论,乐毅论是隶楷分流的佳作,要写好兰亭集序,必先学习乐毅论乐毅论原帖藏于乌衣巷王府,我请逸少公之子王献之临摹了一份,这次带回来了,送给宗之。”停顿了一下,看着润儿乌黑清亮的眼眸,微笑道:“润儿笔力也练出来了,曹全碑和华山碑一起练,再练两年可习章草和行书。”

润儿看了看书案上的两幅字,问道:“丑叔,阿兄比我写得好,对不对”

丁幼微笑着摇了摇头,润儿太好强了,宗之平日都是让着她呢。

陈操之问:“润儿,你和小盛比力气,比得过吗”

润儿瞪大眼睛,想回答,却又没有开口,眼睛一转,说道:“润儿明白丑叔的意思了,润儿和阿兄各有所长对吗那丑叔说说我的所长和所短”

陈操之笑了起来,曲指在润儿粉嫩的颊上轻轻一弹,说道:“润儿这幅字笔致圆转流动,很有韵味,我让你练习华山碑,就是要你练笔力,现在笔力出来了,曹全碑的秀丽仍在,这就是好处长处,至于短处,嗯,没有,全是长。”

润儿笑逐颜开。

陈操之又问了小兄妹二人今年读的左氏春秋和庄子,宗之润儿都是应答如流。

丁幼微见已经是戌时末了,便对宗之和润儿道:“好了,你们两个要去歇息了,娘亲和你们丑叔还有些话说。”

小兄妹二人便由阿秀领着去洗漱,丁幼微望着陈操之微笑道:“小郎这次回来见过陆小娘子了是吗”

陈操之看了一眼小婵,小婵抿着嘴笑,陈操之道:“我正要求嫂子一件事”便将陆葳蕤想见丁幼微的事说了。

丁幼微道:“我不知道陆小娘子已经回华亭,不然早就去探望她了,多好的女孩儿啊,那我后日便动身吧。”

陈操之道:“谢谢嫂子。”

丁幼微道:“若能早日迎娶陆小娘子可知有多好,小郎今年都已经是十九岁了,阿姑临终最挂念的就是小郎的婚事呢。”

小婵在一边说道:“陆小娘子的爹爹,还有陆夫人,都喜欢操之小郎君,就是陆小娘子的二伯父持门第之见不答允。”

丁幼微问陈操之:“那么小郎有什么打算呢”

陈操之道:“嫂子放心,我一定能三媒六聘把葳蕤娶回来的。”

在别人听来,陈操之这是狂妄,但丁幼微却是深信,小郎有着太多的神奇,达成了很多原以为做不到的事,小郎也一定能与陆小娘子喜结良缘,当然,这也需要陆小娘子努力坚持,她这次去华亭就是要与陆葳蕤长谈,她对那个美丽娇羞的陆小娘子很是怜惜,三年前陆小娘子在这里歇夜时,她宽慰陆小娘子说再等两三年就可以,没想到随后阿姑去世小郎守制,这转眼三年多就过去了

丁幼微想起那个祝英台的事,想问小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又觉得不方便问,小郎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是成年男子了。

又说了一会话,丁幼微便让小郎早点去歇息,昨夜可是一夜未睡呢,小郎现在长大了,不能住在这小楼里,这些避忌还是要有的。

陈操之起身时,小婵有点进退失据,不知是跟着操之小郎君去呢,还是留在这里

丁幼微一笑,说道:“小婵,还不跟去服侍小郎君,你现在可不是我的人了。”

小婵红着脸,跟着陈操之去了。

雨燕看着陈操之和小婵的背影捂着嘴笑,对丁幼微道:“娘子,雨燕有一件事要说,娘子莫要怪我,是关于小婵的”

丁幼微道:“你说,我不怪你。”

雨燕吃吃笑道:“我和阿秀先前逗小婵说话,说青枝都快生孩儿了,小婵什么时候生小婵又笑又骂,追着打我和阿秀,最后说,她和操之小郎君没有那事,我和阿秀当然不信,小婵急得不行”

丁幼微摇着头笑,又蹙起秀眉,心道:“小婵不是口是心非之人,她这样说肯定是真的,年初让小婵跟着小郎去建康。摆明了就是让她给小郎侍寝的,这也是阿姑的遗愿,这去建康都快一年了,却却无事,难道小郎不喜欢小婵,看样子不像啊”

丁幼微有些迷惑,当初她嫁给庆之,陪嫁的四个丫环小婵青枝雨燕和阿秀,其实都是准备给庆之作妾的,只因为四个侍婢那时尚幼,庆之与她伉俪情笃,根本没往那方面想,现在呢,小郎成丨人了,四婢却都比小郎大着好几岁,小郎不喜欢也很正常,但小婵是阿姑指定的小婵自己也说过要终身侍候操之小郎君小郎也没拒绝,却为何不让小婵侍寝

魏晋之际,社会动荡,战乱频仍,瘟疫疾病流行,人寿短促,幼儿能最终养育成丨人的三不及一,所以世家大族子弟大多蓄有妾侍,即便家有悍妻,不敢公然纳妾,也多有外宅,且不说桓温私纳李势妹,以德行雅量著称的丞相王导也是多蓄姬妾,史载王导妻曹氏甚妒,禁制王导不得有侍御,听闻亲戚有纳妾的,她都要诮责,王导乃密营别馆,众妾罗列,儿女成行,后元会日。曹夫人于青疏台中望见两三儿骑羊,皆端正可念,夫人遥见,甚怜爱之,问侍婢:“汝出问此是谁家儿”这下子露馅了,曹氏惊愕大恚,不能自忍,乃命车驾,将黄门及婢二十人,人持食刀,自出寻讨,王导得知大惊,飞辔出门,犹患牛迟,乃以左手攀车拦,右手捉麈柄助御者打牛,狼狈奔驰,方得先至。司徒蔡谟闻而笑之,乃故诣王公,谓曰:“朝廷欲加公九锡,公知不”王导信以为真,自叙谦志,蔡曰:“不闻余物,唯闻有短辕犊车长柄麈尾尔。”王导大惭

这个故事很好笑,但家有悍妻犹敢纳妾,可见纳妾之普遍,子嗣众多也是家族兴旺,西楼陈氏只有陈操之陈宗之叔侄二人,可谓人丁凋零,正指望陈操之多育子嗣呢

次日一早,丁氏别墅驶出十辆牛车,婢仆数十人,陈氏丁氏族人齐赴杜子恭道场参加水官帝君诞辰庆典,天师道拜三官,尤重水官,所以下元节的庆典最是隆重。

丁幼微特意让宗之润儿与阿秀她们共乘,而让小婵与她同车,丁幼微先问小婵在建康的起居,说着说着,小婵明白丁幼微的意思了,低下头去,想笑又想哭,说道:“娘子,是小婵生得太丑了啊”

丁幼微重新审视小婵,嗯,小婵二十五岁了,比小郎大了六岁,小婵和陆葳蕤比当然逊色,可小婵眼大肤白,开朗爱笑,任谁都不会嫌恶她的,丁幼微轻声笑道:“小婵是不是太腼腆了你可是小婵姐姐啊”

小婵红着脸摇头,说道:“娘子不要多说了,不管怎样,小婵都会服侍小郎君一辈子的。”

丁幼微想了想,说道:“操之应该是要等着陆小娘子吧,小郎的心思有时挺难猜的,与一般男子不一样,不同流俗”

说到这里,丁幼微抿起嘴唇,心里不知想起了什么,眸光窅缈,面色微红。

第二十二章 无谓之敌

杜子恭赴姑孰见了桓温之后便回到钱唐,在城北杜氏庄园的天师道馆建金箓道场,表奏天庭,祭告水官帝君,为民众消灾释厄,相传水官帝君是元始天尊吐气化成,其前身便是大禹,每逢十月十五,便来人间校戒罪福,为人消灾

无论高官贵族,亦不能免病痛灾患,更何况贫苦百姓,祈福不敢指望,无病无灾最现实,所以每年下元节水官庆典是最隆重的,附近郡县的信众云集钱唐

陈操之一行到达杜氏庄园时,见冯梦熊正陪着扬州内史王劭江州内史王凝之与杜子恭相谈,王劭与王凝之叔侄是昨晚赶到的,在县驿歇息,是以比陈操之先到杜氏道馆。

陈操之谢道韫向王劭王凝之二人见礼,王邵对陈操之道:“褚氏勾结山贼之事我已知晓,待水官帝君庆典之后再说,这等败类,必须严惩。”因注目谢道韫,问道:“这个便是扬言非谢道韫不娶的上虞祝英台吗”

王劭曾为陈操之娶陆氏女郎而竭力造势,建康士庶对此津津乐道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王劭在背后推动,王劭因其父王导当年与陆玩私怨而耿耿于怀,乐于看到出身次等士族的陈操之娶到三吴门阀陆氏的女郎,王劭当然不是出于什么好心,他只是想看陆氏蒙羞而已,而对这个祝英台想娶谢道韫,王劭是嗤之以鼻的,因为陈郡谢氏与他琅琊王氏一样是渡江士族,祝英台却是南人,谢道韫若被一个南方次等士族子弟娶了,那蒙羞的是他乌衣巷王谢,当然,王劭是绝不信这个祝英台能娶谢道韫的,谢道韫也没有向陆氏女郎痴恋陈操之那般对祝英台有任何表白,建康无此传言,祝英台痴心妄想而已

谢道韫听王劭语含讥讽,心下不悦,应道:“正是。”

王劭冷笑,毫不客气道:“陈操之才名重于世,其与陆氏女之事乃是佳话,而你,上虞祝英台,竟想娶谢氏女,适足以为人笑尔,乌衣巷谢府清谈雅集,你胜过谢氏女未”

陈操之原担心谢道韫看到王凝之会尴尬,没想到却是王劭对谢道韫发难,赶紧低声道:“英台兄,这种糊涂账在这里不要说吧,你既要入仕,何必树无谓之敌”

谢道韫一笑,点点头,说道:“王内史,在下要娶谁,这是在下的私事,勿劳关注。”心里颇懊恼,陈操之娶陆葳蕤便是佳话,而她

谢道韫想想又觉得好笑,这个麻烦可真是惹得莫名其妙啊。

王凝之脾气不错,对这个立志要娶谢道韫的祝英台并无反感,微笑而已。

水官帝君庆典开始,杜子恭率弟子启坛请圣拜表,一一行之,众人亦随拜,直至巳时方罢。

杜子恭宴请王劭王凝之冯梦熊陈咸陈操之谢道韫诸人,说起午潮山贼之事,午潮山距此约七八十里,派去诱敌的褚氏隐户大约明天会赶回来,陈操之恳请王劭在钱唐暂留两日,待围捕山贼后再回扬州,王劭答应了。

当日午后,陈操之陪王劭王凝之去拜会钱唐名宿原散骑常侍全礼,昨日陈操之来借私兵时,全礼听说褚氏勾结山贼之事,大为恼怒,这是钱唐大害啊,不早除的话钱唐士族富户都不得安宁,是以鼎力相助陈操之。

全礼留众人晚宴,因为是天师道信徒,下元节要斋戒,所以都是素菜,但也置办得很精致,宴席刚散,钱唐县贼捕掾急急来报,六十八名午潮山贼没有走脱一个,在褚氏庄园尽数被冉盛擒获

众人大惊喜,忙问究竟那贼捕掾禀道:“午潮山贼苏宽得到前往诱敌的褚氏隐户的密报,便率手下山贼倾巢而出,扮作前来钱唐县城参加水官帝君庆典的天师道信众,因为那褚氏隐户再三言明褚俭父子有要事与苏宽商议,苏宽便领着贼众去了褚氏庄园,被埋伏在庄园里的陈屯长和吴县尉率众一举擒获,杀死了六名山贼。其中贼首苏宽被陈屯长格杀,县上有七名步弓手受伤”

除了年老的全礼和陈咸还有王凝之不去外,其余王劭冯梦熊陈操之谢道韫诸人跟随贼捕掾去褚氏庄园,六十八名午潮山贼除被杀死的六人外,其余全被绑在褚氏庄园的树上,钱唐县廷掾已讯问出其中十三人是褚氏隐户,是褚俭为避土断检籍而命这些人投奔午潮山的

冯梦熊命人将这些山贼隐户尽数解往县狱,短短三日,褚氏勾结山贼之事彻底解决了,此案自有扬州内史王劭与钱唐县令冯梦熊进行审理,陈操之建议把这些山贼解往扬州一些偏远郡县进行开荒屯田,王劭深以为然,若把这些查出来的隐户和山贼全部落籍兵户解往军府只会壮大桓温的实力,这是琅琊王氏不愿看到的。

山贼危机过去,褚氏一门彻底沦落,陈操之算是放心了,同时也觉得有必要壮大陈氏私兵,陈氏的田产已超过丁氏,丁氏有六十名私兵,陈氏只有四十人,遇有大股的山贼不易防御,偌大的钱唐县只有六十马步弓手,只能督促收收租赋执行徭役,各世家大族基本靠自身的力量保护族人和财产的安全

十月十六日上午,丁幼微启程前往华亭探望陆葳蕤,润儿也想看到那个美丽的丑叔母,便跟着一起去,随行的还有雨燕和阿秀,以及八名陈氏私兵和八名丁氏私兵。

陈操之与冉盛送丁幼微一行出东门外驿亭,陈操之道:“嫂子,我今日回陈家坞,明日便要赴会稽山阴,不能等嫂子回来了。”

丁幼微问:“小郎年前总能回来吧”

陈操之点头道:“应该能,山阴距此不远,有事我会遣使回来报信的。”

润儿道:“丑叔,陆小娘子是不是华山碑写得极好,这次润儿见了她,要向她请教。”

陈操之笑道:“好,润儿要代我问候陆小娘子哦。”

润儿小手招招,让陈操之靠近,附耳道:“丑叔,润儿代你诵关睢给丑叔母听好不好”说罢,格格直笑,脑袋缩回车厢里。

送走了丁幼微,陈操之又去县署向王劭冯梦熊辞行,他去了陈家坞之后便直接赴山阴,不再来县上了。

午前,陈咸陈操之冉盛陈宗之谢道韫一行人从枫林渡口过江,朝陈家坞而去,陈咸让陈操之与他同车,说道:“真想不到褚氏还有那样的险恶居心”

陈操之道:“四伯父,我钱唐陈氏这两年迅速崛起,难免要触及他人的利益,鲁氏褚氏就是被我陈氏打垮的,鲁氏褚氏的田产有很大一部分归我陈氏,遭人忌恨是肯定的,我陈氏除了继续扩充部曲私兵外,也要多多行善惠及乡里,这样的家族才能持续兴旺发达。”

陈咸点头道:“上半年荆奴说要组建百名陈氏私兵,我担心陈氏无力供养这一支百人私兵,毕竟这些私兵的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