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78部分阅读(1/1)

谢道韫曾师从戴逵学习操琴和绘画,戴逵自然是见过谢道韫真面目,现在这样英台兄岂不是要露馅了戴安道先生既在庄上,他又岂能不去相见

转念又想,谢道韫让人在这里等着告诉他这些,应该是不想让他去见戴安道先生吧,免得泄露了谢道韫男扮女装出仕的这一惊人的秘密。

第三十四章 情潮汹涌

陈操之和冉盛下了马,系马亭柱,两个人上到曹娥亭,纶巾衣衫微湿,从亭上望出去,剡溪流水远山近树都迷蒙在纷乱雪花里

这雪看来还有得下一阵,冉盛道:“阿兄,我们不去祝郎君庄上暂歇吗这祝郎君有些无礼,我们都到了他门前,也不请我们去喝杯热酒”

谢道韫除了她带来的人之外,平时只与陈操之一人说话,所以在冉盛看来,这个祝郎君就显得孤僻高傲了,不过这也的确是谢道韫的性子,即便不需要掩饰身份,谢道韫也不会八面玲珑。

陈操之踌躇片刻,说道:“戴安道先生在谢氏庄园,我还是得去拜见,对了,小盛,祝郎君身份有些特殊,等下你到庄中莫要多问。”

冉盛应道:“是。”

二人离了曹娥亭,打马朝谢氏别墅而去,在墅舍大门赶上那个谢氏部曲,在木屋前下马,那谢氏部曲见陈操之赶来,迟疑了一下,急急进去通报了,大约过了一刻时,那谢氏部曲才出来,对陈操之道:“陈郎君,我家郎君现不在庄上,戴先生得知陈郎君来此,请陈郎君去相见。”说着,分别给陈操之冉盛递上一把油布伞。

陈操之知道有戴逵在这里,谢道韫就不能以祝英台的身份出现,当即与冉盛走上百余级宽大石阶,从苍松夭矫红泥短墙的小庄园左侧绕过,上了一段斜坡,来到那座八面轩窗的木楼前,木楼后面是竹林,左侧有一大丛蔷薇,雪花飞舞中,陈操之发现这丛蔷薇竟还开着零星小花

戴逵迎了出来,笑道:“操之,三年不见,戴某思君不辍,静夜闻剡溪水声,便常忆及汝之竖笛曲。今谢安石不在此,只有其侄女在,戴某算半个主人,且代谢安石殷勤款客。”

陈操之冉盛入楼厅坐定,戴逵问:“操之是来访祝英台否,我来时他即不在,想必是回上虞祝家庄了。”

陈操之道:“我已另派人去祝家庄寻她,安道先生因何至此,真是幸会。”

戴逵笑道:“我知操之到了山阴,特来访你,吾兄却说你去了余姚,戴某不耐在闹市久住,便来东山探望楼前这丛四季蔷薇,这是他处所无的异种。”又道:“操之今日就在庄上歇夜,戴某想看看你的音律书画精进否我知操之公务繁忙,但优情雅趣亦不可少,莫以矜尚夺其真主以尘垢翳其天正。”

戴逵是真正的隐士,不是那种养望要走终南捷径的,史载孝武帝时,以散骑常侍国子博士累征,戴逵辞父疾不就,郡县敦逼不已,乃逃于吴,颠沛流离,简直成了逃犯了,谢玄时任会稽内史,上疏求免征戴逵,乃得还剡溪。

陈操之虽然心系土断,但没有理由拒绝戴逵的邀请,他也很愿意向戴逵请教音律绘画,便道:“敢不从命。”

陈操之吩咐那名谢氏部曲,赶去东关小镇,告诉小婵他和冉盛在谢氏庄园歇夜,明日上午在东关会齐再回山阴。

谢道韫的侍婢柳絮走过来,低声道:“陈郎君,我家娘子请你去有事相商,就在竹林后。”说罢,碎步去了。

陈操之正想问谢道韫明日能不能与他一道去山阴,便借如厕的理由向木楼后的竹林行去。

雪这时停了,偶尔还飘落几片,竹林青黄,枝叶簌簌,侍婢柳絮见陈操之来了,便领着陈操之过一小石桥,来到竹林后一栋精致木楼下,侍婢因风请陈操之入小厅坐定,然后将斑竹帘放下,不一会,就听帘后传出谢道韫柔美的声音:“子重,余姚之行顺利否”

陈操之道:“我已尽力,成事在天。”

谢道韫道:“虞预为官时曾多次上书,要求朝廷宽徭息役,务遵节俭,砥砺朝臣,难道一涉及家族利益就全变脸了”

陈操之道:“虞预也许要与族人商议吧,临别时虞啸父言道,过几日他还将赴山阴。”

谢道韫道:“先不说这事,我目下倒有一烦恼事,子重助我”

陈操之笑道:“莫非因安道先生之故”

谢道韫道:“安道先生是仅有的几位见过我闺中容貌的外人,我若男装出见,定会被安道先生认出,所以,祝英台只好去了祝家庄”

说到这里,谢道韫忍俊不禁笑了一声,又道:“这也就罢了,烦恼的是,安道先生得知我这两日便要回建康,就说要与我同行,这岂不是糟糕”

陈操之也觉得好笑,谢道韫出仕总有莫名其妙的烦恼,说道:“那你就说暂时不回建康了,等安道先生去了后,英台兄不就可以从祝家庄回来了。”

谢道韫道:“此计我已用过,安道先生却道他并不急,我何时去建康他便也何时去子重可知安道先生去建康何事”

陈操之道:“不知。”

谢道韫道:“便是要去瓦官寺看你与长康画的佛像壁画。”

陈操之失笑道:“让英台兄烦恼,弟之罪也。”想了想,说道:“安道先生品性高洁,以礼度自处,英台兄何不据实相告,安道先生定会守口如瓶的。”

帘后谢道韫道:“我推托不得,是准备向安道先生言明,祝英台便是我,可是现今子重在此,我却不好说了。”谢道韫声音越说越低,隔帘几不可闻。

陈操之明白谢道韫的意思了,毕竟女子出仕已经是惊世骇俗,而且又是他的副使,千里同行朝夕相处,实在是暧昧,虽然他与谢道韫彼此尊重,是真挚纯洁的友情,但这只可与知者道,不足与外人言也。

陈操之道:“这样吧,我想办法把戴先生留在剡溪,而你留书一封,就说以先期去建康了。”

谢道韫“嗯”了一声。

陈操之便起身道:“那我去了,安道先生在等着我论音律书画。”

谢道韫烦恼尽去,说道:“我要旁听,绝不能错过。”

陈操之走过竹林小径,回到前楼,戴逵已命侍者搬来一个红泥小火炉,既取暖又温酒,这时约莫是正申时,暮云沉沉,已是黄昏景象,雪不再下,但天气比之午前是寒冷了许多。

暧阁临窗,小僮温酒,陈操之与戴述一边饮酒一边谈论书画,冉盛喜饮酒,自斟自饮,心里有些奇怪:“祝郎君”

说起建康瓦官寺的壁画,戴述道:“戴某近日就将赴建康观摩瓦官寺壁画,剡溪有奉佛者说起瓦官寺大雄宝殿东壁的维摩诘像和西壁的八部天龙像,叹为观止,说得戴某心痒难熬,急欲一观。”

陈操之道:“戴先生就要去建康了憾事憾事”

戴逵正待问陈操之什么憾事,侍婢因风进来对戴逵施礼道:“戴先生,我家小娘子想旁听先生与陈郎君谈论书画和音律。”

戴逵“哦”了一声,对陈操之解释道:“这位谢氏娘子便是谢幼度之姐,曾随戴某学习鼓琴和绘画,天姿聪颖,书画音律皆精,操之想必也曾耳闻。”

陈操之点头道:“是,晚辈在建康时曾去拜访安石公万石公,有幸得闻谢氏女郎与范武子的辩难,精彩之至。”

戴逵也是崇儒抑玄的,对玄学辩难不感兴趣,说道:“既然谢氏娘子要旁听,那就移座小厅,那里可隔帘听之。”

戴逵与陈操之到小厅坐定,红泥小火炉和酒器也搬来了,小厅隔室以素色帷幕遮掩,听得幕后有低语声,谢道韫已经到了,隔帘向戴逵问候致意,口称戴师

戴逵道:“道韫娘子请自便,我与陈公子在此长谈,道韫娘子愿意旁听则旁听,若倦了离去便是,不须对我说起。”

谢道韫应了一声,听得戴逵问陈操之:“操之方才说戴某去建康则憾甚,何故”

陈操之道:“操之听闻剡县风景绝佳,更有高隐如安道先生,此次来会稽,就想着待土断结束后,买舟前往剡县拜访安道先生,不料安道先生却要去建康,是以觉得遗憾。”

戴逵即笑道:“那戴某就明年再去建康便是了,又何憾焉”

谢道韫心里暗笑,清朗朗道:“道韫近日就将启程赴建康,那就明年在建康恭迎戴师了。”心道:“不知明年戴师可时到,说不定我已去了姑孰西府,不管那么多,到时自有三叔父四叔父替我圆谎。”

戴逵便道:“那戴某便不与道韫娘子同行了,道韫娘子路上小心,多带部曲护卫。”

陈操之与戴逵纵论书画,说得兴起,命人取纸笔颜料来,勾勒描画,讨论技法,三年前的秋月戴逵到陈家坞访陈操之,那时陈操之的画技稍显稚涩,而今三年多过去了,陈操之画技已臻成熟,年初与顾恺之在瓦官寺画壁画,对整体构图细节勾画更有精深领悟,可以说,现在的陈操之在绘画上已经跃然名家

掌灯时分,谢氏庄园管事来请戴逵陈操之冉盛用晚餐,东山谢氏庄园自谢安离开后都由忠心耿耿的管事打理。

晚餐后,谢氏仆役备水让陈操之冉盛沐浴,陈操之由小婵服侍惯了,现在小婵不在身边,真有些不习惯。

陈操之和冉盛的住处都已安排好,就是原先谢玄住的小楼,离竹林后小石桥谢道韫居所约两百步。

夜里,陈操之去戴逵客居长谈,戴逵从来都是琴不离身的,陈操之的柯亭笛留在了陈家坞,陈操之与戴逵讨论音律,写了一支曲谱,戴逵鼓琴而歌,意甚萧散

次日天蒙蒙亮,陈操之起身,匆匆洗漱毕,邻室的冉盛还熟睡未醒,陈操之便独自出门,请一名谢氏仆役带路,去祭拜谢道韫谢玄之父谢奕,陈操之虽然没有见过谢奕,但既与谢道韫谢玄为友,而且又到了谢氏庄园,自该去祭奠。

谢奕夫妇之墓在东山西麓,距离陈操之现在的住处约四五里远,陈操之脚步轻捷,与那谢氏仆役不需两刻时便到了谢奕墓前,祭奠之物全无,唯心诚而已。

陈操之在谢奕墓前默诵了一遍佛说盂兰盆经,正待起身离去,忽听墓畔苍松下有人道:“子重,某在斯。”

陈操之看时,正是谢道韫,男子装束,未敷粉,修眉凤目,俊丽脱俗,身边跟着的是柳絮,还有两个谢氏部曲。

谢道韫从一名部曲手里接过一个青铜酒卮,沉甸甸的可容酒四升,谢道韫捧着酒卮过来对陈操之说道:“先父最好饮酒,遗言家祭时不须他物,酹酒一卮便可。”说着,跪在墓前,口里默祷,将一卮酒慢慢酒在墓前泥地上,新酿的绿蚁酒迅速渗入土中,只余一层色微绿细如蚁的酒沫

谢道韫站起身,向陈操之微微一笑,说道:“子重善谈玄,却是重礼之人,知道子重会来此,故命备酒前来。”又问:“子重方才诵的什么佛经”

陈操之道:“是佛说盂兰盆经。”

谢道韫点点头,问道:“子重何时起身去山阴”

陈操之道:“早餐后即行。”

谢道韫道:“我迟一日来吧,安道先生回剡县后我即赶来。”

陈操之道:“莫急,真正忙碌还要半个月后。”向谢道韫作了一揖,说道:“英台兄,那我先走了,等下也不辞行了,我在山阴等你。”说罢大步而去。

谢道韫在墓园看着陈操之摆着大袖快步远去,不知为什么,心底有强烈的情感要喷涌出来,压抑不住,转身跪倒在亡母墓前,合什祈祷,心情久久才平静下来

柳絮提醒道:“娘子,哦,榭郎君,我们该回去了,厨下特意为陈郎君做的韭叶水引饼应该熟了吧。”

庄园里的陈操之吃到韭叶水引饼,恍然记起今日是冬月初一,是他的生日,顿时明白这是谢道韫特意吩咐厨下为他做的,不免惭愧,谢道韫知道他的生日,他却不知道谢道韫的生日,也从未关心过,他只记得嫂子宗之润儿,还有陆葳蕤的生日,谢道韫待他可比他待谢道韫好得多。

第三十五章 罪证

冬月初一辰时,戴逵与陈操之一起离开谢氏庄园,二人在曹娥亭下的小渡口道别,戴逵解缆登舟,拱手道:“操之,戴某在剡溪草庐扫榻以待。”

陈操之长揖道:“或月底,或月初,定当来访先生。”

戴逵笑道:“操之莫学那那王子猷,雪夜访戴不见戴。”一笑而别。

陈操之与冉盛纵马急驰,不需半个时辰赶到东关小镇,小婵等人已经在翘首以待,当即一道上路。

小婵道:“小郎君,今日是你生日啊,中午歇息时让店家准备韭叶水引饼吧。”

冉盛道:“阿兄和我在谢氏庄园里已经吃过水引饼了。”

小婵喜道:“是祝郎君吩咐人准备的吧,祝郎君倒是有心。”

冉盛看了陈操之一眼,心道:“先前那谢氏部曲守在曹娥亭,说是祝郎君命他在那里等候,等我和阿兄到了庄上,却说祝郎君去了祝家庄了,真是怪哉祝郎君不在庄上,谢家娘子却在庄上,我记得年初在建康乌衣巷,那个道韫娘子就曾请阿兄为她助谈阿兄说祝郎君身份特殊,到底怎么个特殊法”

冉盛隐隐想到一些什么,又觉得这太匪夷所思,再想想那祝郎君的容貌体格和平日的言行,冉盛确信自己没有想错,祝郎君是个女子,至于是否就是道韫娘子那倒不敢确定

忽然灵光一闪,冉盛想起戴安道先生说了谢道韫曾向他学习鼓琴和绘画,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祝郎君才不敢出来见戴先生吧

陈操之见冉盛脸色有异,问:“小盛,怎么了”

冉盛道:“无事。”打马在前,心想:“看这样子那谢氏女郎定然也是喜欢阿兄的,竟然男扮女装跟着阿兄,难道阿兄想娶两个这似乎很难吧,娶一个都难,更何况娶两个谢氏女郎固然才华不弱于男子,但阿兄还是娶陆小娘子更好”

冉盛聪明,知道自己的身世后更是深沉好学得多,陈操之心知冉盛已猜知谢道韫身份,眉头微皱,心想:“被小盛知道没什么,但英台兄这样子以后难免会被更多人瞧出破绽,这倒是麻烦事。”

一行人刚出东关小镇三里,一名谢氏部曲骑马匆匆赶来:“陈郎君陈郎君的马太快了,小人一路追来,我家郎君请你稍等,她很快就赶来了。”

戴逵回了剡县,谢道韫就可以启程了,陈操之原以为谢道韫会迟一日来。

陈操之对那谢氏部曲道:“你回去报知你家郎君,我等缓缓而行就是了。”

半个时辰后,谢道韫带着两名部曲骑马赶到,她的牛车和随从还落在后面。

众人加紧赶路,到达山阴县城已经是夜里酉时,天色全黑了,却见郡驿里迎出两人,是荆奴和来震,陈操之吃了一惊,以为陈家坞发生了什么事,忙问来震来此何事

来震道:“小郎君,今日是你生日啊,少主母派我二人来给你送冬衣和新履。”

陈操之问:“嫂子从华亭回来了吗”

来震道:“少主母前日才从华亭探望陆小娘子归来,即命我和荆叔来山阴见小郎君,还有陆小娘子送给小郎君的礼物和书信。”

陈操之回到驿舍,来震捧上丁幼微亲手给陈操之缝制的冬衣,又呈上陆葳蕤的书信和生日礼物,陆葳蕤送了一双玉璧,上等羊脂玉所制,洁白无瑕,晶莹剔透。

陆葳蕤在信里显然非常快活,说丁氏嫂嫂能去看她她真是喜出望外,还见到了润儿,润儿可爱至极,又盼陈郎君明年入京时能再去见她一见

次日上午,陈操之与谢道韫去见会稽内史戴述,说了在东山见到戴安道先生之事,戴述问陈操之去余姚游说虞氏成果如何陈操之据实而言,戴述思忖片刻,说道:“叔宁公专心著史书,当知历朝世家兴废之由,应该会有决断的,桓大司马不是当年王丞相,叔宁公岂能不知。”

郡丞陆俶得知陈操之两手空空的回来,以为陈操之在虞预那里碰了壁,自是暗笑不已,他要看看陈操之还能有何作为

十一月三陈操之回到山阴的第三天午后,虞啸父求见戴使君,当时陈操之也在座,戴述“呵呵”笑道:“操之游说大有成果啊,虞啸父此来定有好消息。”

虞啸父进到郡衙,拜见戴内史之后,又分别向陈操之谢道韫见礼,对陈操之说道:“陈兄,古之苏秦张仪亦不及陈兄。”说罢,命手下将一叠簿籍呈上,说道:“这是我虞氏的部分家籍,这里有七百民户簿册,连同先前交出的三百隐户,余姚虞氏在本次土断中计交出一千户。”

陈操之拱手道:“虞兄有劳了。”

戴述大喜,会稽郡最大的家族虞氏一下子交出七百隐户,这消息传出去,会稽士庶大族都不敢再犹疑观望了吧,此后半月来郡上交出隐户的定当络绎不绝

虞啸父上交簿籍不到一刻时,陆俶就知道消息了,简直气急败坏,即命小吏来请虞啸父去见他,虞啸父便去郡丞署见陆俶,陆俶脸色阴沉,强忍怒气,问:“令叔应该收到了我的书帖,贵宗何以擅自行事,置会稽其他士族于何地”

虞啸父亦是极傲气的人,岂耐陆俶这样的教训语气,说道:“陆郡丞,我虞氏是本郡第一大族,会稽士庶都盯着我虞氏,两位土断使也盯着我虞氏,彭城王以五十逃户被拘,我虞氏又何敢阻挠土断真要闹出大事,陆郡丞可有保我虞氏之策”虞啸父这是讥讽陆俶不能保护其心腹职吏张伦。

陆俶气得脸发青,怒道:“我江左士族的利益都是被汝等懦弱之辈葬送”

虞啸父冷笑道:“且看强横的陆氏如何在本次土断中自处告辞。”

虞啸父走后,陆俶在堂上来回踱步,命人去请贺铸和魏博来商议。

午时,贺铸魏博先后来到陆俶寓所,听陆俶说了虞氏交出七百隐户之事,贺铸又惊又怒,魏博却不动声色。

陆俶叮嘱贺铸魏博莫要慌乱,现在距复核限期尚有二十日,这二十日内必能想出对策,会稽士族绝不能向陈操之低头,虞氏交出这么多隐户必然后悔。

魏博唯唯,见陆俶并无他事,便先告辞了。

魏博走后,贺铸即大骂虞预老悖昏庸,竟事先不与他贺氏商议,就先交出七百隐户,真是岂有此理

贺铸问陆俶现在该怎么办前日陆始从建康来信,要虞氏贺氏魏氏疏慢陈操之,临到期限时再各交出几十隐户应付一下即可,会稽士庶大族有庄园墅舍数百处,陈操之有何能力一一搜检可现在因为虞氏倒向了陈操之,会稽士族联盟基本瓦解,而且时限紧急,不可能再去向陆始问对策。

陆俶道:“先不要急,道方,你派去钱唐的人回来没有”

贺铸道:“估计这两日也该回来了,已经去了八日了。”

陆俶道:“若能抓住陈操之的把柄,即命快马报知我父,我父有权将陈操之撤职。”

贺铸道:“我再派人去钱唐,这两日定有消息传回。”

贺铸派去的人还没有消息传回,当日下午,山阴魏氏向陈操之交出了四百隐户的簿册,又把陆俶贺铸气得头发晕,贺铸恨恨道:“很好,现在就只剩我贺氏独木支撑了,陈操之虞氏魏氏孔氏谢氏都去拜访,独缺我贺氏,看来是要拿我贺氏立威了。”

陆俶道:“吴郡朱氏还有我陆氏也至今安之若素,贾弼之在吴郡束手无策,道方莫急,目下当务之急是搜罗到钱唐陈氏作j犯科的证据。”

贺铸道:“我先回庄,一有消息就来见你。”

当日傍晚,贺铸带着一名典计三名庄客来到陆俶寓所,这一名典计和三名庄客就是贺铸派去钱唐的得力人手,午后从钱唐赶回来的。

贺铸让那典计将钱唐之行的经过向陆俶细细禀报,典计恭恭敬敬道:“好教陆郡丞得知,小人带着这三名庄客于上月二十六日赶到钱唐,小人原是钱唐人,对钱唐颇为熟悉,小人还有个堂兄在县署为吏,小人堂兄得知是陆郡丞和贺舍人重托,岂敢不效微劳,即领着我等四人去密访原褚氏鲁氏的佃客”

这典计还想向陆俶解释一下钱唐陈氏与褚氏鲁氏的仇怨,陆俶摆摆手,问他:“陈氏在本次土断前后,荫户数目可有变化。”

典计道:“小人晓得轻重厉害,首先便查了这事,但钱唐陈氏并未借此次土断扩充其荫户,这点无隙可乘,但陈氏三年前仅有不足四十顷的田产,而今扩展到两百顷,小人不信这其中没有违禁枉法之事,当即细细寻访,发现不少自耕农把自己的占田很廉价地卖给陈氏,至于课田,都是白送给陈氏,自身成为陈氏的佃户,小人问那些佃户,却道是心甘情愿的,小人不信,多方打探,却是陈氏许诺那些自耕农,若逢天灾荒歉,由陈氏代那些佃户补足课田租税,不使其因缴纳不起租税而破产”

第三十六章 解语花

东晋承袭西晋的土地赋税制度,实行占田制和课田制,男子年满十七岁算成丁,开始承担官府的徭役赋税,丁男占田七十亩,这七十亩是私田,向官府交部分租税即可,另有课田五十亩,这五十亩是官田,耕种所得全部上交官府,等于是给官府服役,当然,实际执行中不可能督检你课田所得有多少,而是统一规定每亩课田赋税标准,这就造成一个问题,因为地有贫瘠年有丰歉,遇到灾馑之年,官府若没有减免租税的政策,那么自耕农就会因无力缴纳赋税而破产,很多自耕农就此背井离乡,抛弃户籍,进入士族大庄园为士族地主雇佣耕种,成为了逃避徭役赋税的隐户,有的自耕农没有占足七十亩私田,却依然要缴纳那么多的租税,履田而税变相成了按丁课税,这也加剧了自耕农的破产,流入士族庄园的隐户就越来越多,国家执役无人赋税流失

陆俶听罢贺氏典计所言钱唐陈氏扩张田产兼并农户之事,说道:“课田乃是官田,陈氏如何能据为己有”

贺铸冷笑道:“单此一项就可让陈操之身败名裂。”

那典计比志大才疏的陆贺二人精明而且更知时务,说道:“陆郡丞,钱唐陈氏虽将那些农户的课田并入陈氏大庄园,但照样承担了官府的赋税,而且这些课田并未涉及买卖,是那些农户带入陈氏庄园的,若要以此来状告陈氏侵吞官田似乎难以定陈氏之罪”

陆俶点头道:“此言有理。”抬眼看望着那欲言又止的典计,说道:“你有什么话尽管直说,此次若能成事,我定重重赏你,你那堂兄也可到我手下为职吏。”

那典计赶紧施礼:“多谢郡丞恩典,小人想,那陈氏已经交纳过赋税的课田就不好与其计较了,但必然有最近新兼并的农户私田和课田,那些课田尚未到纳租之时,要状告陈氏,就可从这里入手,小人这次收买了两户原褚氏的佃户,到时可作人证,还有一户自耕农,有一百六十亩上品田,因土地肥沃,不愁缴不起赋税,不肯依附陈氏,愿自耕自足,陈氏觉得那百余亩田地横亘在中间,使得陈氏大庄园不能连成一片,就派人软硬兼施,终于本年七月初将那块地买下,那农户很是不满,但也无可奈何,陈氏势大,只有腹诽而已这农户我未曾惊动,到时侵占课田案发时再说服他控告陈氏豪夺其田产,两案并举,陈氏必败。”

陆俶大喜:“很好,你做得很好。”即命从事,赏绢五十匹,事成之后,另有厚赏。

那典计着三名庄客退下后,已是夜里戌时,贺铸道:“子善兄,此事缓不得,应速将此事报知令尊,务必在本月二十三日前有回复,罢免陈操之土断使一职。”

陆俶道:“距离复核期限还有十九日,我明日以四百里加急文书将此事报知土断司,不出半月,定有回复,不管陈氏侵占课田豪夺乡邻田产之事确否,皆可援例暂免陈操之土断使之职,听候审查。”

贺铸恨恨道:“待罢免了陈操之,我倒要看看虞氏魏氏孔氏谢氏又是一副什么嘴脸,想必会为交出那么多隐户而痛心疾首吧,交出来的自然不能退还,哈哈。”

陆俶道:“道方,你贺氏也得再交出两百隐户才行,土断结束后,另行招募也是一样。”

贺铸想想陆俶说得有理,会稽其他大族都交出了大量隐户,独他贺氏一毛不拔,这的确不妥,说道:“也罢,我回去与我叔父商议,就交出两百隐户吧,我要待陈操之罢官后再交。”

陆俶一笑。

次日午后,会稽内史戴述急召陈操之入郡衙议事,说陆郡丞以四百里加急送密信进京,究竟何事不得而知,但想必是针对陈操之的,要陈操之小心提防。

陈操之谢过戴内史,回到驿馆,请谢道韫商议,谢道韫道:“子重本身无可指摘,我料陆贺要寻你之隙,必从你族人入手,子重应立即回钱唐一趟,查看族人有无犯禁之处,预先处置。”

陈操之点头,说了陈氏荫户之事,谢道韫赞许道:“子重心细有远虑,但难保陈氏族人没有其他违禁之事,本来就族人有违法之事也连坐不到子重头上,但现在是土断的非常时期,而且土断司长吏大陆尚书对子重不满,所以极易借此生事。”

陈操之道:“英台兄,我要求你一件事”

谢道韫含笑问:“子重是要请我代你去陈家坞处置此事吗”

陈操之道:“英台兄总是这般善解人意。”

谢道韫道:“也好,我去更能掩人耳目,我也愿意多看看润儿呢。”

陈操之心中感激,情不自禁伸手覆盖在谢道韫搁在书案上的右手背上,玉石般微冷,谢道韫受惊地抽回手,脸通地红起来,赶紧起身道:“子重,速给令叔写一封信,我即刻启行。”说罢,回房收拾行李去。

陈操之也有点发愣,不知怎么竟想要执谢道韫之手,是真把英台兄当作顾恺之刘尚值了,还是另有所感

陈操之不愿多想,这些完全在他掌握之外,他不能控制,对陆葳蕤,他可以有明确的信念,但对谢道韫,他不能

陈操之匆匆给四伯父陈咸写了一信,命荆奴和来震随谢道韫一起回陈家坞。

冬月初六午前,谢道韫一行十余人来到钱唐,并未过江去陈家坞,谢道韫只让来德和荆奴持陈操之之信回去见陈氏族长,她要先去拜访钱唐县令冯梦熊,这事必须要有冯梦熊相助,才能在短短数日内查明有无外县人来查问钱唐陈氏的根底

冯梦熊见到谢道韫,听了谢道韫所言有人欲构陷陈操之之事,岂会怠慢,即命两名亲信属吏率十名差役听候谢道韫差遣,谢道韫带着侍婢柳絮还有自家八名私兵,与县吏差役一十三人赶去枫林渡口过江,刚至南岸,就见陈氏族长陈咸还有北楼陈满陈昌父子正准备赶往县城

陈咸知道侄儿陈操之复核土断是很得罪人的事,接陈操之来信,颇为惊惧,急与陈满父子赶往县城来见祝郎君,且喜在枫林渡口就遇上了。

谢道韫向两位陈氏长辈说了陈操之在会稽土断之事,陈咸陈满听说会稽郡丞陆俶与会稽大族贺氏一意阻挠土断妄图构陷陈操之,二人都是忧心忡忡,吴郡陆氏会稽贺氏是江左豪门,势力强横,远远不是他钱唐陈氏所能抗衡的,操之得不到家族强有力的支持,完全是靠他一个人独支支撑啊

谢道韫宽慰二位老人道:“两位伯父莫要忧心,子重既料到陆贺有此阴谋,派我来此助两位伯父彻查此事,就一定有应对之策。”

谢道韫办事极是麻利,就在枫林渡口吩咐两名钱唐小吏带着十名县役去走访陈氏荫户,好言相问,莫要恫吓,傍晚到陈家坞会合。

那两名小吏领着差役分头去了,谢道韫与陈咸等人来到陈家坞,匆匆拜见了丁幼微,无暇多说话,便去陈氏祖堂听陈满父子向她说明三年来陈氏庄园扩展的大小诸事,陈操之在信里请伯父陈咸莫要对祝郎君隐瞒家族庄园发展方面的任何事,越有理亏犯禁之事更要说出来,这样才有办法弥补

陈昌捧着一大叠簿册,将升平四年钱唐陈氏列籍士族来的诸多事宜一一道来,谢道韫轻轻摩挲手里一枝玉如意,静静听之,听到陈氏招纳农户为农户代缴课税之事,发问道:“陈氏如此担待,岂不是负担重重”

一边的陈咸解释道:“这是操之提议的,操之认为大庄园齐心协力更能抵御天灾人祸,丁男占田课田百余亩,如何能精耕细作,占田虽不少,出产却低,不如从提高亩产入手,我陈家坞对有经验有长技的老农老圃都予以重用,去年来,陈氏庄园的亩产就明显高于本县其他士庶庄园,所以不用担心课田赋税”

谢道韫问:“课田另列籍否”

陈昌道:“并未另列籍,但在田籍中有注明。”

谢道韫道:“请勿嫌劳烦,立即连夜将课田单独列籍,注明这是佃户带来的官田,佃户姓名俱要理清。”

陈昌虽然觉得这位祝郎君有点小题大作,这些官田他们陈氏都是承担了赋税的,并非侵占官田,是因为陈氏精耕细作注重选取优质种苗,才能在交了租税外还能略有盈余,但既然祝郎君这么说,陈昌也就答应连夜亲自督促管事典计完成此事。

谢道韫问:“陈氏三年间田产由四十顷扩展到两百顷,那些农户前来依附都是自愿的吗”

陈满颇有些得意地道:“祝郎君,我陈氏一向乐善好施,陈氏佃户有歉收或贫病的,都会酌情减免其田租,那些自耕农依附我陈氏,那就无后顾之忧,不知有多少农户想要落籍陈家坞,是我那十六侄操之建言莫要扩张太甚,是以拒绝了很多农户依附。”

谢道韫微微一笑,看看天色都已昏暗下来,说道:“且待县吏差役来看看有何发现,再议此事吧。”

第三十七章 润儿的好奇心

两名钱唐县吏和十名差役走访了三十户为陈氏耕种的佃户,直至夜里戌时才来到陈家坞,也不及用餐,先向族长陈咸和会稽土断副使祝英台禀报走访结果,据那些佃户言道,上月底有几个山阴人也来访察,问陈氏有否欺凌乡里侵占田产云云,那些佃户都是极力夸赞陈氏宽厚仁义造福乡梓

陈咸听到果然有人来搜集陈氏的过失,眉头紧皱,说道:“人孰无过,我钱唐陈氏总有考虑不周之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谢道韫道:“陈伯父莫要焦虑,土断是桓大司马推行的,子重也是桓大司马赏识并重用之人,陆氏贺氏妄图构陷子重,只会自食恶果我方才细细查阅了陈氏田籍簿册,并无违禁犯律之处,课田这两日应单独列籍,尽量做到让人无隙可乘。”

陈满道:“我儿陈昌已经督促典计重新造册了。”又搔着白发叹气道:“操之还想着娶陆氏女郎,这都成仇家了,还如何联姻啊”

丁幼微关心小郎前程,这时也在有序堂,闻言道:“会稽陆郡丞是陆小娘子的从兄,并非嫡亲,陆使君和陆夫人都是极赏识操之的。”

陈满道:“操之侄儿人品才学实在是无可挑剔,只是心气实在太高,要娶陆氏女郎,眼看过完年都二十岁了,却还未能成婚,操之不急,我这个做伯父的都急”

丁幼微看了谢道韫一眼,对陈满道:“六伯父,先不说这些吧,目下最重要的是度过眼前这个难关。”

陈咸问谢道韫:“祝公子,我陈氏还应采取哪些对策”

谢道韫道:“那几个山阴人应该就是贺氏派来的,而且还对钱唐颇为熟悉,明日让衙役胥吏寻访本县大小客栈酒肆,看那几个山阴人除了访察陈氏佃户外,还与谁来往密切。”又对陈咸陈满道:“陈氏仁义乐善,但难保手下的管事典计荫户没有狐假虎威作出欺上凌下之事,明日上午请两位伯父召集他们来问话,若有,还可尽早弥补。”

陈咸郑重点头。

因为西楼现在只有丁幼微孤儿寡母在,谢道韫自不便住在西楼,虽然丁幼微知道这个祝郎君其实是个女子,还是让来福将祝郎君主仆十人安排在方形坞堡居住,那方形坞堡被族长陈咸命名为“来仪楼”

陈家坞的人都知道,方形坞堡“来仪楼”其实是为操之小郎君迎娶陆氏女郎而建的,陆氏嫁女,婢仆不会少于百人,原先的圆形坞堡肯定不能住,这新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