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79部分阅读(1/1)

“来仪楼”有房屋三百余间,足可容纳,而现在,陆葳蕤没住进来,谢道韫住进来了。

次日上午,县吏和差役奉命回县城打探那几个山阴人的来历,陈咸在有序堂前召集陈氏男丁管事执役荫户近百人,严厉责问可有胡作非为欺凌乡里之事众人皆道没有,陈咸道:“事无大小,据实禀来,现在招供,处罚从轻,若等到被人状告,再揪查出来,先鞭笞五十,再移交官府。”

陈咸与陈满进到有序堂,把族中子弟管事执役荫户,一个个单独召到祖堂问话

此时的谢道韫立在西楼二楼廊道上,俯看无语,不管此次能不能查出违禁犯律之事,这样的警励都是有益无害的,一个大家族难免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不严明族规,日后难免枉法犯科。

“祝郎君可知我家丑叔何时能回来”

一个甜稚娇美的声音响起,谢道韫侧头一看,垂髫披发眉目如画的润儿微仰着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亮晶晶,谢道韫不自禁地想触一下润儿那吹弹得破的脸蛋

润儿轻捷地后退两步,小脸微红,脆生生道:“祝郎君,润儿不是小孩子了。”

谢道韫有些尴尬,即笑道:“吓唬你一下而已你家丑叔啊,总要下了大雪才回来吧。”

润儿道:“祝郎君,润儿是诚心来问你的,你莫要敷衍我,难道不下大雪,丑叔就不回来了”

谢道韫笑着摇头,心道:“子重这个侄女很厉害,我真不能当她是小孩儿,得打起精神和她说话。”说道:“抱歉,是我失言了会稽土断要到本月底结束,结束了也不见得即能回来,大约腊月中旬总能到的。”

润儿得了确切消息,又“格格”笑起来,说道:“谢谢祝郎君,我家丑叔有祝郎君这样的佳友真是有幸,我娘亲就是这么说的。”说着压低声音道:“润儿听小婵姐姐说,祝郎君要娶谢道韫对不对真是太好了。”

谢道韫看着润儿那纯美无瑕的小脸蛋,笑问:“为什么我娶谢道韫就太好了”

润儿道:“花痴陆葳蕤要做润儿的丑叔母了,咏絮谢道韫呢,是祝郎君之妻,以后润儿都可以看到对不对”

谢道韫只好一点头,润儿又道:“谢家娘子才学高超,男子也不如她,听闻只要谁在玄辩上赢了谢家娘子,谢家娘子就嫁给谁是吗那祝郎君赢了谢家娘子吗”

谢道韫道:“尚未曾辩过。”

润儿很好问,又问:“那祝郎君与我家丑叔辩过没有”

谢道韫道:“辩过,不相伯仲。”

润儿道:“那么我家丑叔若与谢家娘子辩难,胜负如何呢”

谢道韫反问:“润儿此言何意”

润儿赶紧道:“祝郎君,润儿绝没有想让我家丑叔与你争谢家娘子,我家丑叔有陆小娘子了,不会和你争的,润儿只是好奇那个谢家娘子的才学究竟如何的高啊,怎么建康那么多世家子弟都赢不了她呢,祝郎君你一定要赢他哦。”

谢道韫岔开话题道:“润儿,你和你母亲上月去华亭见到陆小娘子了吧”

润儿喜滋滋道:“见到了,润儿有三年多没看到陆小娘子了,陆小娘子还是那么美,嗯,更美了,润儿很喜欢陆小娘子,陆小娘子做我丑叔母真好。”

谢道韫听润儿称陆葳蕤丑叔母,觉得有些好笑,说道:“我现在无所事事,想看看你和宗之读书写字,可好”

润儿应道:“好,丑叔盛赞祝郎君之才,润儿正要向祝郎君请教呢。”

谢道韫跟着润儿到三楼书房,丁幼微正给宗之讲解左氏春秋,见谢道韫来,便施礼道:“祝郎君,我正感吃力呢,请祝郎君代解这一段吧。”说着把一卷书递给谢道韫,丁幼微知道这个祝郎君其实是女子,所以未避男女之嫌。

谢道韫接过书卷一看,是子重的笔迹,这左氏春秋是子重抄录的,丁幼微正在讲解的是僖公二十四年,富辰谏曰:“女德无极,妇怨无终”

丁幼微觉得“女德无极,妇怨无终”这两句话很难解释,杜预的注解明显歧视女子,认为这两句是说女子近之则不知止足,远之则忿怨无已。

谢道韫用她那洛阳正音说道:“杜预注释,谬也,庄子在宥篇言道彼其物无穷,而人皆以为有终;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有极,无极即罔极也,俗语谓不到头也无终则俗语谓没完没了也此二语意谓女子虽怀德而不能长久,抱怨则无尽期,盖恩德易忘,怨毒难消,人情皆然,无论男女。”

丁幼微叹服,这个祝郎君辨析得真是精到,言简意赅。

润儿道:“这话听起来不舒服,以偏概全,把天下女子都说得这般不堪。”

谢道韫笑了起来,润儿说出了她想说的话,这十岁的女孩儿真是聪慧可爱至极。

谢道韫这一笑有些忘形,眼眸细细梨涡深深,清雅妩媚,笑容很美,这怎么会是男子的笑容

谢道韫见丁幼微宗之润儿都盯着她看,微窘,起身道:“我先下楼去,陈族长或有事相商。”匆匆去了。

宗之润儿小兄妹面面相觑,又一齐看着母亲丁幼微,宗之不说话,润儿道:“娘亲,这个祝郎君像是个女子。”

丁幼微代谢道韫掩饰道:“有些男子就是生得像女子嘛,祝郎君若是女子,怎能与你丑叔为友,又怎能为官”

宗之润儿想想有理,一齐点头,毕竟是小孩子,并未多想,未把这事放在心上,丁幼微则想:“这个祝郎君到底是谁家女郎真是上虞祝氏的小郎应该是清楚的,等小郎回来问问他,我得提醒小郎,莫要与这祝氏女子闹出有损声誉的事。”又想:“这祝氏女子诚然大才,处事亦极干练,小郎请她来处置陈家坞的这次危机,自然是极其信任她的,观其体态,高挑绰约,面部虽然敷粉遮掩,但显然也很美,与葳蕤比亦不逊色这祝氏女子怎么想的,喜欢小郎吗小郎又是怎么想的呢”

丁幼微感到迷惑不解,心里隐隐担忧。

第三十八章 为他人作嫁衣裳

钱唐陈氏以仁爱宽厚乐善好施自居,但今日在陈氏祖堂的问话,还是查出不少恃强凌弱之事,士族大地主想要和贫穷佃户平等那是不可能的,不为已甚就可以了。

傍晚时,陈咸将收集得的“家丑”一一告知谢道韫,谢道韫听罢说道:“其余不足虑,唯涉及田产买卖需要留心,有那仗势强买的田产定要曲意安抚原户主,若其要求退还,那就退还。”

陈咸点头称是,即命陈昌陈溯兄弟带领庄园管事典计连夜去走访那些曾把田地卖给陈氏的佃户。

陈昌陈溯兄弟刚刚离开坞堡,县令冯梦熊就派人快马前来报信,说已查明那几个山阴人的行踪,与本县的一名姓倪的小吏有瓜葛,据邻人言道,倪姓小吏有一从弟在山阴贺氏庄园为典计,上月底曾来此小住了几日,冯梦熊问祝掾如何处置此事县上尚未惊动那倪姓小吏

谢道韫道:“倪姓小吏既未诬告陈氏,现在当然不能治他的罪,目下最要紧的是尽快查清贺氏将以何据状告陈氏,并以此来构陷子重”略一沉吟,对陈咸道:“陈伯父可安排一忠诚可靠又机敏的佃户,最好是前些日贺氏典计曾走访过的,让其去县上找那倪姓小吏,就说要控告陈氏占他良田,看倪姓小吏有何说”说到这里,忽然眉头微皱,说道:“不妥,直接去找那倪姓小吏反而易被其识破,因为倪姓小姓应该是隐蔽着未随其堂兄走访陈氏佃户的,这样吧,让人安排好,装作是偶遇,在茶楼酒肆故意非议陈氏,扬言要控告陈氏云云。”

陈咸深服谢道韫机智心细,即命来福去安排,佃户雇农大多朴实本分,要行此计还得精明能言之人,来福让其亲家黄佃户的长子黄大统担当此任,黄佃户的两个儿子都颇机灵,幼子黄小统跟随陈操之去建康,长子黄大统已娶妻成家,现管理陈氏的果园。

冬月初八一早,黄大统带着一个雇农便起身去县城了,傍晚时回来,向谢道韫陈咸等人禀道:“族长祝郎君,小人到得县城后,冯县令派人让小人径去折柳酒楼饮酒等候。午后,那个名叫倪泰斌的小吏来了,就在邻桌与友人饮酒,小人故意与雇农老董唉声叹气,说陈氏仗势欺人,强买田产云云,可惜陈氏势大,无力控告,只有饮恨吞声了喝了一回酒,小人便与老董出了酒楼,缓缓出县城往枫林渡口而来,那倪泰斌果然悄悄跟来,问小人姓名,说愿助小人取回田产,小人装作不敢,说势单力薄如何斗得过,而且小人不过五十亩地,既已卖了就算了,小佃户如何敢与士族斗那倪泰斌百般劝说,让小人归家不露声色,静候消息。待听到县上有状告陈氏的消息即挺身而出参予诉讼,必可夺回被侵占的田产,还当即赠了小人五百钱,小人还是不敢,倪泰斌急了,就说陈氏侵占课田,又强占唐佃户一百六十亩良田,到时要一起告发,小人听他这么说,这才允了。”

陈咸与陈满面面相觑,心道果真是课田和买田上出的事,陈咸即命人唤陈昌陈溯二人来,问唐佃户买田之事,陈昌据实道:“当初向唐佃户买田时他的确不大愿意,于管事和祁荫户几次三番登门劝说,总算买下,没想到此人这般可恨,竟要控告我陈氏,当初他若执意不肯卖,难道我陈氏会殴打他不成而且昨夜我就登门问了他,若实在要退还就请便,他却又说既已出卖,哪有收回的道理。”

谢道韫道:“先将唐佃户一百六十亩地退还与他,切莫恶言相向,这应是贺氏典计的挑拨,不要怪罪到唐佃户头上。”

陈咸怕侄子陈昌年轻气盛,当夜便亲自去见唐佃户,送还田契和簿册,又好言抚慰。

陈家坞的危机基本化解,陈氏已立于不败之地,次日上午,谢道韫向陈氏族长陈咸等人辞行,要回山阴,陈咸备厚礼相赠,谢道韫一毫不取。

润儿悄悄对谢道韫道:“祝郎君,润儿和阿兄想去山阴探望丑叔,祝郎君带我二人去,好不好”

这粉嫩娇美的女孩儿软语相求,真让人无法拒绝,谢道韫问:“你母亲亲肯让你二人去”

润儿甜甜道:“祝郎君若为润儿和阿兄说情,娘亲自然就肯了。”

谢道韫道:“那我试一下。”

润儿大喜,连声道谢,宗之也从一边转出,向谢道韫深深作揖。

谢道韫便去见丁幼微,宗之和润儿跟在她后面,既忐忑又期待。

丁幼微一见两个孩儿那样子,就笑了,对谢道韫道:“祝郎君,这两个孩子是不是请你当说客来了”

谢道韫应道:“是。”

丁幼微道:“操之在山阴公务颇繁,而且土断又是颇遭人忌恨之事,宗之润儿去山阴,合适吗”

谢道韫扭头看了小兄妹一眼,润儿幽黑水灵的大眼睛像是会说话,长长的睫毛翘着,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谢道韫回头对丁幼微道:“会稽土断大局已定,该拜访的世家大族也拜访过了,不似先前忙碌,子重若看到宗之和润儿去,必惊喜不已。”

丁幼微便允了,命雨燕和阿秀跟去服侍,宗之道:“娘亲,让阿秀留下陪娘亲吧,有雨燕姐姐陪我和润儿去就可以了。”

润儿道:“娘亲何不随我们一道去看望丑叔”

丁幼微微嗔道:“少啰嗦,赶快去收拾行装随祝郎君去。”心道:“小郎又未成亲,我这个做嫂子的如何好去,而且又不是三两日便回的,祝郎君虽是女子,但别人却是不知,我与祝郎君同行岂不是要遭人非议”

初十日傍晚,四辆牛车十余仆从进入山阴县郡驿馆,黄小统先看到润儿,大为惊喜,高声叫着小婵姐姐快来看,润儿小娘子来了,小婵急急从房中奔出,见到宗之和润儿,惊喜交集,说道:“操之小郎君受邀去少府监医署了,说是有人得一种怪病,小郎君要去看看,很快就要回来了吧。”

润儿问:“小盛也跟着去了吧。”对宗之道:“阿兄,等下丑叔回来,我们两个让丑叔惊喜一下吧。”

宗之应了一声。

天色全黑时,陈操之与冉盛骑着马,四名军士步行跟随,回到驿舍,驿丁禀道:“陈左监,祝副使回来了。”

陈操之大喜,高声唤道:“英台兄”

就见来了两盏灯笼,两只白白的手执着长柄,灯光晕红一边来迎陈操之。

陈操之一心想问谢道韫陈家坞之事,并未留意驿馆何时有了这么两个小仆役,冉盛眼尖,大叫道:“润儿,润儿小娘子,宗之”

陈操之这才发现执灯笼的是他可爱的侄儿侄女,大惊喜,连声问:“你二人怎么来了祝郎君带你们来的”

宗之应道:“是。”

润儿噘着小嘴道:“让小盛先说破了,不好玩了。”

冉盛挠头而笑。

小婵和雨燕这才出来接过宗之润儿手里的灯笼,陈操之一手牵一个朝驿会晤走去,抬头看,高挑瘦削的谢道韫立在廊下,微微而笑,问道:“子重悬壶济世乎”

陈操之道:“山阴县功曹史之子被猁犬所咬,毒发全身,恐水畏声,我亦束手无策。”即叮嘱小婵和雨燕,带宗之润儿出去游玩时小心侍候,莫让病犬靠近。

冉盛道:“阿兄放心,我会命人好生护跟着宗之和润儿的。”

陈操之和侄儿侄女说了一会话,陪二人用罢晚餐,让小兄妹二人早些歇息,过几日带他们去剡县游玩

雨燕将老族长陈咸的信交给操之小郎君,陈咸在信里写了陈家坞的事,盛赞祝英台,信末写着若祝英台不弃,陈咸愿将幼女奉巾栉,让陈操之试探祝英台意下如何

陈操之袖着信去见谢道韫,笑意不加掩饰,谢道韫睁大眼睛问他有何可笑之事陈操之便将四伯父的信给谢道韫看,谢道韫摇着头笑。

陈操之道:“我十九妹亦温婉娴淑,真是可惜。”便即岔开话题。

谢道韫知道陈操之可惜的是什么,若她真是祝氏子弟,那与陈氏女郎也算是门当户对了,与陈操之为友,又是姻亲,岂不美哉,可惜她却是女子

陈操之问了谢道韫在陈家坞的经历,很是宽慰,如此无后顾之忧矣,便向谢道韫说了这几日土断进展,自虞氏交出七百隐户之后,魏氏也即交出了四百隐户,此事三日间传遍会稽十县,会稽士庶心知再无力抵制土断,纷纷到各自属县上交隐户,今日申时上报统计,会稽十县士庶地主新交出的隐户已逾七千户,并且还在不断增加,而此前,扬州十郡总共才交出一万二千隐户。

谢道韫问:“贺氏交出隐户否”

陈操之摇头道:“贺氏还在等着我丢官革职吧。”

谢道韫道:“恭喜子重。”

陈操之问:“但求无过,何喜之有”

谢道韫道:“此次陆俶和贺铸构陷你不成,必遭郗嘉宾弹劾,陆始身为土断司长吏,也必受牵连,陆始势弱,陆纳势强,子重迎娶陆氏女郎有望。”

陈操之目视谢道韫,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却听谢道韫道:“陆始父子咎由自取,子重何必歉疚。”

寒夜无声,晕黄灯光将二人身影映在板壁上,庞然大物,微微摇晃。

第三十九章 何夜无月

十一月初九,五兵尚书兼领土断司长吏陆始接到儿子陆俶以四百里加急文书报知钱唐陈氏违禁犯律之事。而同时,以贺氏为首的会稽士族控告陈操之借土断扰民,会稽诸县数万农户因人心惶惶而耽误了冬麦播种,而对上访献言者,陈操之则蛮横镇压,拘捕无辜职吏和良善乡民,风评极恶

陆始近来倍感压力,桓温表奏朝廷,将彭城王司马玄下廷尉,原本沉闷的最难推行的扬州土断霎时风起云涌,不少顽固士族被迫再次交出隐户,与陆氏同盟的吴郡朱氏似也顶不住压力,频频遣使询问陆始,是不是再交出部分隐户聊以塞责陆始密令朱氏及吴郡三十六姓次等士族坚决抵制,距复核土断尚有一段时日,切莫被桓氏威吓住

会稽民风强悍,自永嘉南渡以来,王导庾亮庚翼主持的三次土断,会稽都是反对最激烈的郡县,三次土断都收效不大,陆始原以为以虞氏贺氏为首的会稽大族会让土断使陈操之碰壁。万万没想到陈操之竟能说服虞氏交出了七百隐户,加上先前交出的三百隐户,虞氏前后上交隐户千户,会稽士庶闻风而动,不敢再行抵制,纷纷交出隐户,现在只有贺氏还有其他几姓次等士族还在等待观望,若不能及时遏制陈操之的势头,那么吴郡吴兴东阳义兴这些江左士族聚居区都会被迫再次交出隐户,陆始连结三吴士族抵制土断的联盟就瓦解了,桓氏借土断削弱江东士族的人力,下一部就将是限制江东士族的财力,南人就更难进入朝廷的权力中枢了

接长子陆俶密报,陆始即与次子陆禽商议,陆禽道:“父亲莫要犹豫,此次定要将陈操之免职,陈操之去职,会稽土断自然中断,其他州郡的士庶大族也能舒缓轻松一些。”

陆始踌躇道:“陈操之颇得会稽王赏识,而且他是西府的人,中书省还有郗超庇护他,要免他的职不易。”

陆禽道:“父亲,皇帝陛下因桓温问罪彭城王,极为恼怒,大感失了皇室体面,对桓温可谓既能恨且畏,待儿入宫向陛下报知陈操之枉法之事。陛下对桓温无可奈何,但区区一个陈操之还能处置不了吗”

陆始点头道:“为父也去拜见会稽王,陈说利害,必要严惩陈操之。”

陆禽入宫后,陆始也到了司徒府拜会司马昱,呈上会稽郡的文书以及贺氏等士族控告陈操之借土断扰民之事,要求罢免陈操之土断司左监之职,并就地拘押审查

会稽王司马昱轻拂麈尾,说道:“这都是一面之词,岂能据此就罢免陈操之”

陆始道:“会稽民愤极大,若不严惩陈操之,恐酿民变。”

司马昱仍是摇头,陆始道:“大王明鉴,桓温借土断立威,恐非国家之福。”

这话触及了司马昱的隐忧,他原先支持土断,是觉得土断可增加朝廷赋税,有可役之民可用之财,但上月桓温表奏朝廷将彭城王司马玄下廷尉,让皇家司马氏大失颜面,现在听陆始这么说,司马昱不禁踌躇不语,但陈操之是他赏识之人,严惩陈操之是他绝不愿意看到的。

司马昱道:“此事明日台城再议。”

十一月初十,台城太极殿东堂,司马昱召集侍中散骑常侍御史中丞各部尚书侍郎,共议陈操之之事,陆始将钱唐陈氏侵占官府课田横行乡里巧取豪夺强买自耕农田产之事说了,要求将陈操之撤职查办。

中书侍郎郗超道:“钱唐陈氏占田案尚未查证,是否有此不法之事尚不可知,即便属实,又岂能降罪于在会稽复核土断的陈操之”

陆始道:“土断时期,钱唐陈氏却借陈操之之势侵占官府农户的田产,不严惩似难服众。”

御史中丞谢安道:“同姓族人,良莠不齐,违法犯禁者难免,晋律没有此连坐法,陈氏族人违法不能降罪到陈操之头上,而应命吴郡派官吏督促钱唐县审理陈氏占田案。”

这时,一名内侍来到会稽王司马昱座前,将皇帝司马奕手谕交给会稽王司马昱,却是皇帝司马奕要求会稽王严惩陈操之,司马昱暗暗摇头,皇帝还是年轻气盛,不知隐忍,严惩陈操之向桓温示威吗这有何益

陆始见朝臣中为陈操之美言的人还不少,心知要撤职查办陈操之很难,便道:“陈操之在会稽民愤极大,继续由他复核土断恐激民变,我以为应暂免陈操之会稽土断使一职,而同时,立即派人彻查陈氏占田案,决不宽贷。”

陆始是土断司长吏,免除陈操之会稽土断使这一权力还是有的,陈操之的土断司左监之职还在,只是不再负责复核会稽土断而已,郗超亦无法反对,心想:“以陈操之之睿智和谨慎,又有谢安侄女谢道韫相助,是不会这么轻易被陆氏抓住把柄的,不然的话,陈操之又如何称得上王佐之才。”

陆始为了尽快将陈操之免职,当日就以四百里快马加急赶往会稽。

十一日,郗超从台城回到寓所,却见陈操之派来的信使到了,陈操之向郗超说了陆俶与贺氏欲构陷他之事,又向郗超细说了会稽土断的详情

郗超览信微笑,即提笔分别给陈操之和会稽内史戴述写信,也以四百里加急星夜前往会稽见戴述

十一月十五日午后,土断司文书送到会稽山阴郡治,向会稽内史戴述和郡丞陆俶通报免除陈操之土断使之事,戴述大惊,陆俶则面露得色。陆俶是负责本郡土断的,即命人召陈操之来,当面宣读土断司制令,想看到陈操之沮丧这样子,不料陈操之神色如常,反而微笑着向戴述拱手道:“在下终于有闲暇去剡县拜访戴安道先生了。”

戴述道:“陈左监在会稽复核土断成绩斐然,不知土断司何以解除陈左监之职”

陈操之道:“我既不再负责复核贵郡土断,土断司又未另遣土断使,那么自当由副使祝英台负全责。”

陆俶回到漓溪畔寓所,贺铸等候多时了,他已知道陈操之解职的消息。还觉得不甚满意,未能把陈操之拘禁查办,陆俶大度地笑道:“不为已甚嘛,待钱唐陈氏占田案水落石出后,陈操之声誉大跌,他的仕途应该是到此为止了,就算桓温依旧会任用他,他也只能呆在西府做僚属,不能为官一方,如何得升迁”

贺铸道:“那我贺氏还需交出隐户否”

陆俶道:“随便交出一百户应付一下嘛。”

贺铸笑道:“虞氏魏氏谢氏孔氏这下子后悔莫及了吧,哈哈,畏惧桓温,有辱家声对了,子善兄,我庄上那些被拘的家户可以释放了吧”

陆俶道:“待明日我知会戴内史一声,便放人。”

郡驿的陈操之谢道韫此时也在拥炉而谈,陈操之道:“今日是十五日,距土断复核期限还有八日,英台兄要辛苦了。”

谢道韫问:“子重何时去剡县访安道先生”

陈操之道:“待郗嘉宾信使到来之后便去,我去了剡县,贺氏以为我等无能为也,我会在二十四日之前悄然返回山阴,二十四日一早即开始搜检贺氏庄园,请戴内史以马步弓手百人相助即可,贺氏若敢聚众对抗,英台兄即撤回郡上,表奏会稽贺氏武力对抗土断我料贺氏不敢。”

十六日傍晚,郗超的信使赶到山阴,径去投书会稽内使戴述,戴述览信罢,即亲赴郡驿来见陈操之和谢道韫,密议良久方回内史府。

陈操之与谢道韫送戴内史出郡驿,然后慢慢往回走,一轮寒月如新磨铜镜,澄澈光耀,清辉如霜,踏上去真有一步一个脚印的感觉。

二人不急着回驿舍,就在庭院中散步,院中有数株高大的连香树,冬月中旬,连香树叶子已落尽,如水的月光将枝丫映在泥地上,参差横斜,仿若纵笔草书。

谢道韫问:“子重明日便去剡县”

陈操之道:“是,明日一早便去,带宗之润儿一起去。”

谢道韫踱了一会,抬头望月,畏冷地拢了拢双肩,忽然轻笑道:“搜检贺氏庄园在即,我二人倒还有闲情赏月。”

陈操之道:“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知己如我二人耳。”

谢道韫转头看向陈操之,陈操之眼睛深邃幽亮,眉骨与鼻梁的轮廓秀挺刚劲,嗯,与这样的男子终生为友,夫复何求

有雪花零星飘落,今夜,会稽郡迎来入冬以来的第二场雪。

谢道韫摊开一只手掌,感着雪花落到掌心的一丝冰凉,微笑道:“子重明日要冒雪访戴了,此一则冰雪文由我代写如何”

第四十章 隐逸和马蚤动

雪不大,如细碎梨花瓣,飘飘洒洒下了一夜,晨起开门,地上薄薄一层积雪,空气中有雪的冷冽和清寒。

宗之润儿两个孩子快活极了,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陈家坞以外的雪,好像是有点不一样啊,山阴的雪更白吗而且今日他们还要跟着丑叔坐船去剡县拜访戴安道先生,要走很长一段水路

郡驿的仆役正用笤帚扫雪,气温尚未降至冰点,积雪易融,扫着扫着,薄薄的雪就化成了水渗入久旱干燥的地表,润儿大叫:“可惜可惜”要求仆役莫再扫雪,她要在雪地上踩脚印,走出一串脚印,回头看,“格格”直笑

冉盛立在一边,看着娇小的润儿和她的那串玲珑如珠串一般的脚印,心里有些羡慕,润儿还是孩子,而他不是了。陈家坞的田园风光温馨如旧,严厉的小老师坞堡的吼书声聒噪的蝉鸣远处明圣湖氤氲的水气这是冉盛最珍贵的记忆

在郡驿用罢早餐,陈操之带着宗之和润儿,还有小婵雨燕黄小统,以及荆奴和两名陈氏私兵,一共九人,从山阴城南的漓溪上了一艘三丈八长的大乌篷船,这是郡署的官船,一名艄公三名篙手,将从漓溪顺流至上虞境内的曹娥江,再逆流前往剡县,曹娥江上游在剡县就名剡溪。

会稽内史戴述带着一干属吏送陈操之上船,谢道韫与冉盛也来相送,冉盛本想跟去剡县,但陈操之命他留下协助祝副使土断。

郡丞陆俶得知陈操之还真的去剡溪访戴逵了,摇着头对贺铸道:“陈操之好似谢万石沽名钓誉,都是只顾名士风度而不知处境险恶的,他土断使之职已免,不回陈家坞却还到处游山玩水,嘿嘿,吴郡派来钱唐审理陈氏占田案的官员快要到了吧,陈操之这回要乘兴而去,丧气而返了。”

贺铸道:“我看着陈操之那副淡然超然的模样就生气,当初与我在吴郡徐氏草堂同学时他只不过是一个庶族子弟,就自命不凡,仗着令叔陆使君的赏识,附庸风雅”

“不必说这些。”陆俶不想让贺铸提起陈操之与陆葳蕤的事,陈操之经此打击,娶他陆氏女郎之事自然想都不必想了,想到从妹陆葳蕤痴心的样子,陆俶又感怜悯和无奈,与其弟陆禽不同,陆俶对陈操之其实无甚恶感,因为此前从未接触过,只怨陈操之不自量力,妄想娶他陆氏女郎,最终身败名裂也就怨不得他人了

陆俶道:“道方,你庄上的那个典计应该再赴钱唐了,一定要彻查陈氏占田案,不然的话,陈操之在会稽土断还算是很有成效的,我父撤他之职恐受人非议。”

贺铸道:“这个何须吩咐,今日一早倪典计四人就已动身去钱唐了,单等主审的官吏到来,还有,我庄上的一百名隐户已经送到县上,都是老弱病残,让那祝英台焦头烂额去安置吧。”

陆俶记起一事,说道:“州署有文书下达本郡,严禁围湖造田,道方回去对你叔父说一声,莫向鉴湖争田了。”

贺铸恨恨道:“陈操之虽已解职,遗害无穷啊,此番事了,我贺氏定要谋那钱唐县令一职,要让那钱唐陈氏寸步难行动辄得咎。”

陈操之带着一对侄儿侄女由上虞逆曹娥江而上前往剡县,沿途看两岸风景,说些文章典故和风趣故事

小兄妹二人很喜欢乘船,以前每次过枫林渡口去看望母亲丁幼微,摆渡过江时恨不得江宽一些船驶得慢一些,而现在,可以一整日呆在船上,看着那两个篙公一左一右不紧不慢地下篙撑船,船底水声汩汩,船舷两侧清碧的水流不息流淌,两岸山林连绵青翠,经冬不凋,还有丑叔就在身边,说着风趣隽永的话,宗之和润儿真是快活无比。

昨夜下了场小雪,今日已放晴,两岸犹见晨霜一般薄薄积雪,风悄波静,船行悠缓。

润儿忽然道:“丑叔,知道吗,上月润儿和娘亲去探望陆小娘子,回来时,陆小娘子与我们一起坐船过了松江,送了一程又一程,舍不得分别,润儿心里酸酸的好难过,娘亲答应明年会再去华亭看望陆小娘子,丑叔,何时把陆小娘子娶回来呢润儿好喜欢她做丑叔母。”

陈操之墨眉微皱,本次土断,陆始父子与他的矛盾已经尖锐化,打击他也不遗余力,他必须反击,陆俶贺铸此次构陷成不成,肯定会受到惩处的,他与陆氏的关系就更紧张了,与陆始父子和好是不可能了,他唯有扳倒陆始才有可能迎娶葳蕤,然而这其中关系微妙,他不能明着与陆始为敌,伤害陆氏太深也对不起葳蕤,虽然他知道史载陆始是被桓温免官的,但应该不会是这次,陆始作为土断司长吏,私下却阻挠土断。但土断却依然在桓温主导下进行着,陆始不会因此罢官,最多也就是执行土断不力而已,陆始作为江左士族的首领,若非有大过失,桓温轻易是不能贬黜他的,对付陆始也不是倔一个人的事,这是南北士族矛盾演化的必然,陆始这种僵化固执不知大势的性格和识见,被排挤出朝廷权力中枢也是必然的,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冬月将尽,与葳蕤的三年之约又过去一年了,陈操之因为是两世灵魂的融合,本着后世的观念,总觉得他和葳蕤才十九岁,三年之后也不过是二十二岁,来日方长,而今他身边的友人,刘尚值已有子徐邈很快就要做父亲顾恺之四月已完婚孔汪与会稽谢氏的女郎订亲,明年开春亲迎,丁春秋将于腊月完婚,妻子是本县全礼全常侍的侄女,而谢玄与河上羊氏女的婚期为明年三月

朋辈或为人父或已婚娶,这让陈操之也有了压力,晋人早婚是因为寿命不长啊,他陈操之又岂能按后世六七十岁的平均寿命来对待自己的婚姻

这样一想,陈操之就对已经苦等自己近四年的陆葳蕤有着深深的怜惜和歉疚,当初在吴郡真庆道院后山的瑞雪山茶下,葳蕤含羞言道:“陈郎君,我年十六了,若嫁作他人妇,那就不能陪你看茶花了。”垂睫低眉间,髻上金步摇滑落,他为葳蕤插上金步摇,低声道:“不要嫁,等我娶你。”言犹在耳,千日已过,他会误了葳蕤的终身吗

陈操之摇了摇头,心道:“即便时光倒流,往事可以重来,我也会对葳蕤说那句话,这是浸入骨髓的爱恋,理智岂能束缚,葳蕤也是与我一样的感受,我们要努力争取在一起,我也一定能迎娶葳蕤入我陈门。”

宗之和润儿一左一右坐在陈操之身边,这时见丑叔痴痴出神,小兄妹二人对视一眼,润儿便拽了拽陈操之的衣袖,说道:“丑叔,丑叔,要是娘亲也在这里就好了,我们一家人坐船,最快活最安心。”

陈操之回过神来,微笑道:“明年,丑叔接你们还有你们娘亲一起去建康,路上要行一个月,一路游玩,可好”

宗之润儿喜道:“好。”

一边的雨燕道:“宗之小郎君明年要去吴郡求学的啊。”

宗之过了年十三岁,丁幼微准备明年二月间让宗之随陈谟陈谭两位堂叔一起拜在徐藻博士门下,求学交友,等年满十五岁时再参加定品雅集,宗之是钱唐陈氏继陈操之之后最有希望定为上品的子弟,好学深思品行端谨,有父叔之风,他平日沉默寡言,但要辩其义理来也是头头是道,在陈家坞无他人可辩,宗之都是和母亲丁幼微还有润儿相互问难,问难清谈对于求学求知来说是一种很好的提高途径,这与当政者专务清谈是不一样的。

陈操之道:“宗之明年照常去吴郡徐氏草堂求学,我要接你们入都也是明年年底前的事。”

润儿道:“丑叔,那润儿怎么办呢,阿兄去了吴郡,没人陪润儿一起读书习字了,一个人很无趣的。”

陈操之道:“润儿在家陪你母亲,明年年底就到建康了,丑叔会指导你。”

润儿看了看阿兄宗之,又看着篷窗外的剡溪水,幽幽道:“要是润儿也能和阿兄一样出外求学就好了。”

陈操之心中一动,立时想起谢道韫,千古祝英台,仅此一人而已。

未想少有言语的宗之这时说道:“润儿可以扮作男子出外求学嘛。”

陈操之失笑,心道:“此风不可长,这是东晋,不是千年后。”笑问:“润儿,你能扮男子吗”

一边的小婵和雨燕抿着嘴笑,小婵道:“待我来看看,润儿小娘子能不能扮作润儿小郎君”把润儿抱坐到膝上,仔细打量润儿

润儿有些难为情,小脸羞红,又长又翘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婴儿肥的双颊白如凝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