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91部分阅读(1/1)

华,衣冠南渡,中原战乱不休,庠序学校废弃,学术传承断绝,而东晋相对安定,所以东晋十六国时代,大诗人大书法家大画家都出自东晋,东晋的文学艺术自春秋百家争鸣后达到了一个新高峰,这是胡人立国远远比不上的,就算苻坚重视教育,但数百年的积累世家大族的传承,又岂是三五十年能弥补得上的”

苻坚问:“陈使臣以为我氐秦学子学业如何”

陈操之答:“也算勤励肯学。”

苻坚听陈操之语气不甚敬服,便道:“朕听闻陈使臣是从钱唐县吴郡通过中正考核一步步擢升上来的,中正考核离不了诗论,陈使臣对毛诗论语想必研究极深,朕欲请陈使臣与敝国诗经博士问难,不知陈使臣意下如何”

陈操之心道:“我出使长安,自然要长我大晋威风,今日且发少年狂。”躬身道:“单以诗经问难,未免单调,外臣粗通五经,愿与贵国五经博士辩难。”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那百余名胡汉学子议论纷纷,在这些学子眼里,通一经已经很难,通二经屈指可数,通三经的整个氐秦只有博士王寔一人,而这个年甫弱冠的吴人竟敢狂言通五经要与在座的五经博士辩难,氐秦学子完全不信,都认为陈操之是大言不惭,那些疏于礼仪的胡人贵族子弟便鼓噪说要驳得晋使陈操之哑口无言

苻坚虽然认为陈操之有才,但也不信陈操之能通五经,所谓通一经,不仅仅是能背诵,还要掌握历代各家注释此经的要义,综纳百家之言,总之,要在经义上妙解无碍,可以应对关于此经的各种疑难,才能算通一经,这是对经学博士的要求,对学生通一经的要求则没有这么高,只要能背诵一经,基本理解经义就算合格,苻坚认为陈操之的通五经,大约与秦太学学生通经类似,只是粗通而已,陈操之自己不也说只是粗通吗

所以仁慈的秦主苻坚还有点为陈操之担心,担心这个俊秀的晋使等下回答不出张口结舌的窘态。

第十三章 舌战群儒

精通周易诗经礼记的王寔号称关中第一大儒,原是太学博士,因博学弘才得苻坚赏识,官拜五品太常丞,主管氐秦太学和各郡学县校以及官吏的考核荐举,因苻坚重视儒学教育,官吏不能通一经者就要削职为民,所以王寔的地位就分外尊崇

王寔听得陈操之要与在座的太学博士辩难五经,口气很大,明显带有挑衅意味,王寔眉头微皱,转头看了看其余十一位博士,那些博士一个个面露不忿之色,一齐注目王寔,唯王寔马首是瞻

王寔低声道:“这个年轻的晋使藐视我大秦学子啊,他要一个人挑战我等,陛下亲临,我等能言败乎”

白发苍苍的礼记博士韦让压抑着嘶哑低沉的嗓子道:“小子狂妄,目中无人,待老夫教训他明白什么是温良恭俭让”

韦让年近七旬,皓首穷经,精研礼记。由他来教训陈操之最是合适,王寔一点头,向苻坚致意道:“陛下,就由韦博士先与陈使臣进行礼记辩难吧,既然陈使臣自恃博学,要舌战我大秦群儒,我等五经博士自当一一向陈使臣领教。”

苻坚目视陈操之,陈操之从容道:“关中乃炎黄发源地,天府之国,人杰地灵,在下从江东数千里远来,既为两国交好,也愿意向关中大儒高贤请教。”

苍颜白发的礼记博士韦让便高声道:“陈使臣既敢大言通五经,不知师从何人”

陈操之道:“在下自幼由父兄启蒙,及长,先后师葛稚川先生徐藻博士。”

韦让问:“葛稚川通五经否”

陈操之道:“葛师渊博如海,岂限五经之学”

韦让撇嘴一阵冷笑,却问:“葛稚川的学问陈使臣都学得了吗”

陈操之道:“百不及一。”

韦让“哦”了一声:“百不及一就敢在我大秦太学与我五经博士问难”

陈操之淡淡一笑:“亦无不可,请教而已。”

韦让道:“既然葛稚川的学问你都未学成,为何又转投徐博士门下”

这老头倚老卖老,有点歪缠,陈操之道:“韦博士,今日是五经问难,在下的私事就不必多问了吧,不知韦博士通何经”

韦让却道:“老夫心无鹜,专研礼记,礼记学记篇云凡学之道,严师为难,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陈使臣忽而师从道人葛稚川忽而师从博士徐藻,岂不是有违尊师重道之礼”

陈操之含笑道:“圣人无常师,孔子曾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在下转益多师有何不可”

原以韦让会语塞,不料这白发老者义愤填膺道:“你敢自比圣人”

陈操之暗暗摇头:“这样迂腐的博士能教出什么好学生”朗声道:“孔子云三人行则必有我师,圣人好学如此,我辈岂能落后,难道我今好学就是狂妄自比圣人乎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陈操之言外之意是说韦让不要倚老卖老不要以为年老就学问高,少年郎照样可以做你老头子的老师,韦让岂会听不出来,很是恼怒,这个实在辩不过陈操之,还是凭学识见优劣,当即择小戴礼记中艰难疑难处向陈操之发问,要难倒陈操之,陈操之随口而答,辨析精微,条理分明

韦让接连发问,都没难倒陈操之,正手捻白须搜索枯肠,准备再问,却听陈操之微笑道:“韦博士口干舌燥乎请少歇,也让在下问个难。”

陈操之又不是韦让的博士弟子,韦让如何好问个不休,韦让老脸一红,嘎声道:“请陈使臣问难。”

陈操之从大袖里抽出一物,苻坚王猛以为是晋人清谈常用的玉如意,不料陈操之右手微动,“唰”的一声,成扇状,手与扇柄同白,轻轻摇动,意态萧散,缓缓问难道:“礼有三本:天地者,性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请问韦博士,君师何以能为治之本”

韦让瞠目久之,断然道:“此非礼记文字”

陈操之也露出惊讶的表情,说道:“韦博士既是礼记博士,即便以小戴礼记为重,却难道未曾读过大戴礼记”

韦让老脸再红,强词道:“自郑康成后,列为五经的礼记便是指小戴礼记,学贵专不贵杂,老夫不读大戴礼记又有何妨”

陈操之摇头道:“大戴礼记八十五篇,其诸侯迁庙诸侯衅庙朝事公符等篇,记录诸侯礼制,可补仪礼之阙,与小戴礼记相印证,更能见先秦士礼,韦博士只知小戴不知大戴,有违先圣好学之旨。”

韦让满面羞惭,在秦主苻坚和满堂学子面前实在是丢不起这个脸,正待抗声再辩,却听太常丞兼易经博士王寔低声道:“韦博士少歇,让薛博士与他相辩。”

薛博士是尚书博士,当即以尚书西周书与陈操之问难

端坐一边旁听辩难的苟太后和苟皇后姑侄二人都注目陈操之,看这遥远江东来的美男子折扇轻摇风流倜傥的样子,苟太后心道:“真是奇哉,这陈操之不是人称江左卫玠吗,原以为应是柔弱秀美的男子,不然的话何以看杀卫玠,未料这陈操之丝毫不见文弱之态,优雅俊美中更有刚健之姿,你看他坐在那里挺拔如秀树,有蓬勃葱笼之美我关中男子不是粗鲁便是愚蛮,要么就是文秀如娈童,何曾有这样秀峻的美男子”

苟太后心情摇曳,眸子从卫将军李威脸上掠过,心道:“李威年少时亦是英俊不凡,不过如今也显老态了。”

苟太后听不懂陈操之与薛博士辩难,只看得出那薛博士辩得额上青筋直绽,而陈操之扇子轻摇,从容应对,高下一目了然。

薛博士搜尽胸中所学也难不倒陈操之,心慌之下把杨雄的法言当作孔子的议论来驳陈操之,被陈操之敏锐地揪出,薛博士大惭,再辩下去已无趣,默然退后。

苻坚虽然仁义宽厚,但现在脸色也不大好看,礼记博士和尚书博士已经败北,难道陈操之凭一己之力要把横扫他大秦太学

苻坚目视王猛,王猛捻须微笑,不发一言。

堂下百余学子现在是悄然无声,韦博士以严厉著称薛博士以识字多著称,现在却都辩不过这个晋使陈操之,现在陈操之给这些氐秦学子的感觉就是震撼。

氐秦太学的春秋博士有三位,分别治春秋左氏传春秋公羊传和春秋榖梁传,王寔让精通左氏春秋的梁博士与陈操之问难,双方就“僖公五年,晋侯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奇谏,虞公曰吾享祀丰洁,神必据我。”展开激烈辩难,陈操之对左传用功颇深,这一年来与词锋税利的谢道韫朝夕相处,时时辩难,砥砺得更为机敏,引用战国策论语管子墨子史记封禅书,口若悬河排比滔滔,梁博士几无置嘴处,又如何辩得过陈操之

春秋博士也不敌陈操之,王寔眉头紧锁,五经只剩下周易和诗经了,王寔心里很清楚,在关中,易和诗无人能出他之右,这易经和诗经理应由他来与陈操之辩难,但现在王寔有些畏难,陈操之笃定从容的神态给了他很大的压迫,他是氐秦儒学第一人,秦主苻坚又在高座上,这要是辩不过陈操之,那他可就颜面尽失了

王寔清咳一声,正准备让治诗经的杨博士与陈操之相辩,却听苻坚沉声道:“太常丞王寔,且与陈使臣辩难,无论输赢,只要精彩,朕都有赏。”

王寔听苻坚钦点,只好打起精神,对陈操之拱手道:“王某愿与陈使臣论诗辩易。”这就是诗经易经一起来了。

陈操之还礼道:“请王博士出题。”

王寔想后发制人,说道:“陈使臣远来,我当礼让,请陈使臣先问。”

陈操之一笑,便发问道:“系辞云一阴一阳之谓道,何谓也”

王寔答道:“以理言之谓道,以教言之谓一,以体言之谓之无,以微妙不测谓之神,应机变化谓之易。”

王寔答得中规中矩,那些氐秦博士为造声势,一齐赞叹。

陈操之含笑问:“王博士亦好老庄玄言乎”

苻坚严禁老庄图谶之学,犯者弃市,王寔一听这话顿时涨红了脸,恼怒道:“陈使臣,休得胡言,老夫这是解易,与老庄何干”

陈操之道:“阮嗣宗通老子论有云道者自然,易谓之太极,春秋谓之元,老子谓之道也,岂非与王博士所言之道相通”

第十四章 捧杀王猛

有鉴于东汉谶纬妖妄西晋清谈误国,所以王猛建议苻坚禁老庄图谶,而陈操之却偏偏在氐秦学子云集的太学讲堂指摘太常丞王寔好老庄玄言,这可是杀头的大罪,王寔如何不怒,但陈操之所引的阮籍通老子论的确与他刚才解释“一阴一阳之谓道”的意思相近,王寔惊怒惶恐,一时又想不出如何自辩,急得面皮紫涨额上青筋绽起,指着陈操之,吃吃道:“你,你,肆意曲解,凭空污人清白”

陈操之听到“凭空污人清白”之语,不禁粲然一笑,说道:“天地至神,难以一定言称,故体而言之,则曰两仪;假而言之,则曰乾坤;气而言之,则曰阴阳;性而言之,则曰柔刚;色而言之,则曰玄黄;名而言之,则曰天地。此皆莫能名,姑与以一名而不能尽其实,遂繁称多名,夫多名适见无名,故可得以天下之名名之,然岂其名也哉故大道真宰无名,即老子开宗明义之可名非常名耳,以此观之,周易与老子岂非殊途同归”

说到这里,陈操之朝苻坚王猛分别拱手致意,说道:“贵国有明君在上贤臣辅佐,百官称职,风化大行,老庄亦诸子百家之言耳,读之又何害焉”

苻坚见陈操之话锋一转,赞美起他大秦的德政,这外国使臣的称颂可比本国臣子的谀词分外受用,哈哈大笑道:“陈使臣真有相如之才仪秦之辩,老庄诚然无害,主政者痴迷则有害,陈使臣此言可谓有感而发。”

苻坚意指陈操之是感于江东风气浮靡皇族世家皆务清谈才说的这番话,陈操之笑了笑,并未否认,且让苻坚得意去。

那王寔这才放心,躬身道:“陛下神武拨乱,道隆虞夏,化盛隆周,垂声千祀,真我大秦子民之福也。”

苻坚很是高兴,命有司分赐诸博士绢帛等物,对陈操之道:“待陈使臣回国,朕必有厚赐。”又问:“陈使臣自入秦境,观感如何”

陈操之岂吝赞美之词,说道:“陛下任用贤臣,德政大行,盗贼止息,请托路绝,田畴修辟,帑藏充盈,典章法物靡不悉备,境内大治,外臣前日在灞桥,便闻小儿歌曰:长安大街,杨槐葱茏;下驰华车,上栖鸾凤;英才云集,诲我百姓,此皆陛下仁政所致。窃以为陛下仁德宽厚更胜蜀之昭烈帝,而王尚书之忠义才干岂在诸葛武侯之下”

这话苻坚听来大悦,他曾私下称誉王猛为诸葛亮再世,没想到千里迢迢远来的晋使陈操之也知此事,大笑道:“朕得王尚书,真如鱼得水。”即命赐王猛牛羊绢帛若干。

陈操之称颂苻坚必连同赞美王猛,这在苻坚听来是众望所归,因为大秦能有今日局面,王猛居功至伟,他苻坚垂拱而治可也,然而,在其他胡汉官吏和太学学子听来难免有人腹诽,要知道王猛以雷霆手段铲除诸氐豪强,氐秦公卿以下皆惮之,但同时得罪的人也不少,陈操之这样盛赞王猛,更让这些人忌恨王猛,就是李威邓羌等人,也是心下不喜所谓捧杀,正此之谓也,即便不能动摇王猛的地位,给他制造些麻烦也是好的。

王猛是阳谋阴谋都擅长的人,陈操之不能行太明显的挑拨离间之计,但这样的赞美是谁都爱听的,而且陈操之也没有夸赞得太过分,只把王猛放在贤臣的位置,而这是王猛认为自己完全应得的赞誉,所以王猛并不怀疑陈操之的居心,只是陈操之在太学讲堂这么多人面前赞美他,他心里稍稍觉得有些不妥。

苻坚请陈操之为在座的大秦学子讲学,陈操之也不谦辞,氐秦学子水平偏低,讲深了他们听不懂,陈操之就讲论语和孟子,深入浅出,阐述的儒家义理易懂而精到,不但诸学子听得入神,苻坚王猛等人也是频频点头,对陈操之的学识大为佩服

陈操之神态从容谈吐优雅,风仪学识让人心折,苻坚忽然起念,若把陈操之留在长安,即便只作儒学博士用,那大秦的儒学岂不是要大进一步

苻坚即以此事悄悄询问王猛,王猛问:“陛下莫非不欲与晋议和”

苻坚道:“晋与我大秦议和,乃是忌惮燕国势大,欲分燕之势耳,但燕不是三国之曹魏,秦与晋亦非吴蜀,此三国非彼三国,陈操之前来亦未求结盟,只是欲以新制兵器换我关陇战马而已。朕答应交易,但要留陈操之为朕所用,陈操之在江东无甚根基,司马氏桓氏并不会因朕强留陈操之而兴兵问罪吧,只有一个难题,就是陈操之不肯留,朕欲其效力,自然不能强迫之。”

王猛笑道:“陛下赐宴时可以言语试探其意,不过臣料想陈操之不肯留的”

苻坚道:“是啊,陈操之不肯留,奈何”

王猛捻须笑道:“陛下真要留他还不容易,臣拖延时日,不与其谈议和交易之事,陈操之奉命而来,议和未成岂会自去,只要陈操之在长安滞留个一年半载,江东朝野必非议蜂起,那时只怕陈操之想归国亦不可得了,岂能不为陛下所用。”

苻坚大喜,连连点头。

午时初,陈操之讲学结束,苻坚请陈操之与他一起回宫,赐宴明光殿,吕婆楼王猛李威权翼等重臣相陪。

筵席间,苻坚笑问陈操之:“陈使臣想必知道十年前桓温将军引兵北犯之事,当年桓温驻军灞上,那时王尚书尚隐居华山,麻布短衣往见桓温,扪虱而谈,纵论天下大事,桓温奇之,认为江东无此英才,欲携王尚书南归,王尚书不肯,留在了关中”

说到这里,苻坚目视王猛,朗声笑道:“若当日景略兄去了江东,我大秦哪里能有今日之局面,此乃苍天留景略助我也”

陈操之恰到好处地说道:“不敢相瞒,桓大司马对当年未能将王尚书带回江东,至今引为憾事。”

苻坚大笑,李威等人却笑得颇勉强。

苻坚问:“陈使臣,若王尚书当年去了江东,能有今日在我大秦之地位否”

陈操之一笑,含糊道:“王尚书王佐之才,到哪里都能力挽狂澜的。”

苻坚觉得陈操之说得不够清楚,笑道:“姑言之,何妨。”

陈操之道:“或许能有郗嘉宾的地位。”

苻坚点头道:“郗嘉宾是桓温智囊,但又如何比得了我大秦之王尚书。”

王猛开口道:“我在江东则是北地流民,如何比得了郗嘉宾,只堪为俗吏尔,幸赖陛下不弃,委以重任,臣猛愿鞠躬尽瘁供陛下驱驰。”

苻坚目视陈操之,说道:“陈使臣乃颖川大族,南渡后却沦为寒门,近年才入士籍,其间辛苦陈使臣自知,陈使臣与陆氏女两情相悦,世所知闻,却拘于门第悬隔,至今婚姻不谐,令人叹息朕观陈使臣是有抱负之人,难道就甘心纠缠于门第内斗虚耗此大好年华即便陈使臣最终脱颖而出,能执东晋权柄,但没有三五十年谈何容易,那时陈使臣亦垂垂老矣,又何能为”

陈操之神色不动,静听苻坚说话,心道:“苻坚想要让我留在氐秦啊,嘿,岂有此理”

只听苻坚续道:“朕雅爱陈使臣之才,若陈使臣肯留下,朕即委以四品太常卿之职,不知陈使臣意下如何”

陈操之现在只是七品太子洗马,苻坚委以四品太常卿,不可谓不重用,李威权翼等人都面露惊讶之色,再看王猛,王猛神色如常,显然苻坚事先与其商议过,这让李威权翼等人颇为不满,王猛过于专权了。

陈操之自然不会答应,以家族门户为辞,苻坚也就一笑而罢。

宴后,陈操之辞归鸿胪邸,苟太后派女官向苻坚传她口谕,让苻坚设法把陈操之留在长安,苟太后布施营建的佛寺年底将建成,到时要请陈操之画佛像壁画。

这已经是苟太后第二次向苻坚说要留下陈操之,上次苻坚未置可否,但今日在太学见识了陈操之的才学,苻坚爱才,也起了要把陈操之留在长安的念头,只是苻坚知道他这个年过四旬精力充沛的母后不大守妇道,说是要留陈操之画佛寺壁画,其实更重要的原因是爱陈操之俊美,母后这下子在太学见过了陈操之,江左卫玠名不虚传,见面犹胜闻名,母后更要留下陈操之了

氐人不比汉人,对女子贞节并不是非常看重,但苻坚现在是大秦天王,深受汉文化影响,那李威是其母的老相好也就罢了,因为李威对苻坚有恩,又且年近五旬,苻坚对李威与其母的私情也就听之任之,但若是东晋来的陈操之也成了苟太后面首,这苻坚的颜面就挂不住了

一念及此,苻坚不禁有些烦恼,而且其母苟太后言道,明日午后要请陈操之进宫为她宣讲佛经。

第十五章 太后秘辛

午后申时,陈操之从秦宫回到鸿胪邸,黄小统笑嘻嘻上前禀道:“小郎君,方才有好些人来这里询问可有小郎君那样可收可放的扇子卖,有说愿出几千钱买一把的”

陈操之在城西太学讲堂舌战群儒的亮拔英姿和锦绣才华,让那些氐秦学子倾倒不已,陈操之折扇纶巾还有那纯正的洛阳正音,都成了胡汉贵族子弟效仿的对象偶像追星,自古有之,世说新语记载谢安就利用他的声望为罢官的同乡高价推销了五万把滞销的蒲葵扇

陈操之一笑,从袖里取出折扇,“唰”地打开,扇子正面是他手绘的嵇康行散图,背面以清隽的宣示表体书录阮籍的发散赋,都是为了宣扬服食五石散的洒脱自由的精神境界,这是陈操之准备用来迷惑鲜卑慕容氏的,至于氐秦,因为王猛厉禁秦人服散,陈操之就没打算正面撄王猛锋芒

陈操之将折扇合上,说了一声:“此扇万金难求。”入室坐定,一边品茶,一边思索苻坚留他在长安的对策。

冉盛两道浓眉拧起,说道:“秦王要留阿兄在长安,只怕不是轻易就能拒绝的,阿兄要早为之计。”

苏骐心道:“秦王以四品高官来招揽,已经是非常看重陈使君了,但陈氏一族在江东,陈使君断无留在关中的道理且看陈使君以何计脱身”

正说话间,宦官赵整前来传太后旨意,请陈操之明日午后入甘露殿为皇太后讲佛经。

陈操之墨眉微皱,说道:“在下明日不是要与王尚书谈两国议和之事吗”

宦官赵整道:“王尚书有急事出长安了,窦长史很快会来向陈使臣报知此事。”

陈操之问:“那秦王陛下命何人与我商谈”

宦官赵整道:“与贵国和谈由王尚书全权负责,王尚书旬日能回,陈使臣不须心急。”

陈操之是何等人,立时明白王猛要用拖字诀将他留在长安,不禁暗恼,王猛助苻坚统一北方,功勋卓著,陈操之对王猛的才干是很佩服的,但对王猛的人品,陈操之并不起敬,王猛是他的敌人,今日他在太学讲堂已经夸赞得够多了,现在没必要再阿谀,虽然王猛相当清廉,但纵观王猛一生,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其得志后,对以前与他有恩的倾情报答对取笑轻慢过他的人则进行严酷报复,人称睚眦必报王景略

陈操之认为王猛颇似汉之韩信与蜀之法正,机谋权变罕有人能及,但人格魅力比之诸葛亮是远远不及的,试举一例,慕容垂穷途末路来投,那时并无异心,但王猛却使金刀计陷害他,司马光资治通鉴评王猛金刀计时写道:“王猛知慕容垂之心久而难信,独不念燕尚未灭,垂以材高功盛,无罪见疑,穷困归秦,未有异心,遽以猜忌杀之,是助燕之无道而塞来者之门也,如何其可哉猛何汲汲于杀垂,至乃为市井鬻卖之行,有如嫉其宠而谗之者,岂雅德君子所宜为哉”

当然,这些事尚未发生,也只有陈操之才能看透这些历史人物命运的演进和结局,如果他在转折关键处稍作抑制或者推波助澜。那么有些人物的结局必然改变,慕容垂不容于燕主慕容暐和太傅慕容评,就一定要来投奔氐秦吗当然,正史上的慕容垂别无选择,因为枋头之战,数万晋军战死,桓温不败的神话破灭,在江东的声望大跌,所以慕容垂不可能投奔东晋,但现在,枋头之战尚未发生,也应该不会发生了,慕容垂又为什么不能投奔东晋呢

送走了宦官赵整,辅国长史窦朗随后便到,说长安城北百里外的泾阳三原一带蝗虫为害,王猛奉旨前往灭蝗救灾,本月底定能归来,请陈使臣稍待数日,长安城名胜古迹颇多,可供游历,窦朗愿全程陪同

窦朗走后,陈操之在鸿胪邸小院踱步,冉盛亦步亦趋,在一边说道:“阿兄又不是和尚,去讲什么佛经,早回江东才是正经。”

陈操之微笑道:“王猛避而不与我和谈,是想把我拖在这里啊。”

十七岁的冉盛现在已经颇有大将风度,闻言也不惊怒,只是问:“阿兄有何对策”

陈操之道:“秦主苻坚好讲仁义,并不难对付,我们要过的是王猛这一关。”问一边侍立的苏骐:“苏大郎原是关中人,可知苟太后的轶事传闻”

苏骐就把他知道的关于苟太后的一些传闻一一对陈操之说来,有些传闻陈操之也知道,比如苟太后与李威私通的事比如苟太后为确保亲生儿子苻坚坐稳帝位而杀害苻坚同父异母的兄长苻法的事,但有件事陈操之不知道,苏骐说道:“传闻苟太后游漳水,拜西门豹祠,梦与神交而有孕,遂生秦王苻坚,有神光自天烛其庭,苻坚生具异禀,目有紫光,垂手过膝,太原薛赞略阳权翼见而惊曰:非常人也。”

陈操之当然是不信什么梦与神交而成孕的事,但古人却信之不疑,史记记载的上古五帝,有母亲踩大脚印而成孕的有母亲吞鸟蛋而怀孕的,真实情况应该是野合的私生子,所以说苟太后在西门豹祠梦交成孕应是骗人的鬼话,苟太后风流,很有可能是在游漳水时与人私通怀孕,苻坚根本就不是苻雄的儿子,那么苻坚的生父是谁

陈操之第一念便想会不会是卫将军李威,但又觉得李威与苻坚在体格相貌上没有相似之处,李威身材匀称,而苻坚则是上下身比例失调,所谓垂手过膝的异相,就是上身过长而两腿粗短嘛。

事情比较荒诞,陈操之笑着摇头,心道:“苻坚今年二十六岁,他的身世之谜恐怕只有苟太后一人知道,但若是能让氐人贵族对苻坚的身世起疑,即便苻坚能镇压得住,氐秦也必定要乱一阵,最好把王猛也牵连进去,君臣不要太和睦这事应该在我离开长安后发生,不然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岂不是倒霉”

陈操之不禁想:“七百年后的司马光老先生写到这一段史实,想必也要指责我陈操之的阴谋假谲实非雅德君子所宜为哉了”

苏骐见陈操之笑得有些诡秘,好心提醒道:“陈使君明日见苟太后要小心应对啊,如履薄冰也不为过。”有句话苏骐没有明说,苟太后风流,而陈操之年少俊美,若苟太后威逼引诱,那陈操之很难办,从与不从,都很难离开长安

陈操之点头道:“是。”

夜里,陈操之照例抄书半卷约三千字,并记下今日所见所闻,算是出使氐秦的日记吧,这是准备回去给陆葳蕤看的。

油灯晕黄,月光从窗棂泻入,冉盛在一边默写兵书,黄小统忍着睡意支着脑袋勉强侍候。

陈操之收起书卷,命黄小统将那个小玉瓶取来,这小玉瓶是从建康带来的,置于木盒内,以干燥的灯芯草茎填塞木盒空隙,以防玉瓶碰撞,陈操之叮嘱黄小统此物有大用,要好生照看,黄小统自是小心在意,数千里颠簸也不敢有失。

取下玉瓶塞嘴,陈操之嗅了嗅,那种腥甜好似鲜血的味道让他微一皱眉,这是墨鱼汁即乌贼腹内的墨液,是他得知将要出使氐秦时命人紧急从扬州采办来的,同时采办的除了五石散药石外,还有从贝壳提炼来的一些碘粉以备不时之需,这墨鱼汁可用来书写,用墨鱼汁写的字初时鲜亮,渐渐的会变得暗淡,不出三个月字迹就会消失,这在宋代周密的癸辛杂识中就有记载“盖其腹中之墨可写伪契卷,宛然如新,过半年则淡如无字,故狡者专以此为骗诈之谋,故谥日贼。”乌贼之名盖源于此,当然,魏晋时还没有人知道乌贼墨汁的妙用,陈操之准备用这个来改变一下氐秦国的命运,至少要阻止氐秦的迅速扩张,好歹穿越了一回,也体现一下穿越者的知识优势嘛

陈操之凝神思索片刻,取一方在长安集市买来的灞桥纸,写下几行似歌谣似谶语的文字,这些文字以古篆书写,而且字意也晦涩难懂,即便苻坚看到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只要有人附会其意,那么这似歌谣似谶语的文字就会显示它的流言可畏,这张纸不会出现在长安,将会在邺城外漳水畔的西门豹祠出现,这是因为苻坚是在邺城出生的,苻坚祖父苻洪为冀州刺史,居邺城,临终遗言:“关中形胜,吾亡后便可鼓行而西。”于是数十万氐人部落便在苻健的率领下由中原入居关中,所以这谶语出现在现为燕国都城的邺城为佳,而后这字迹会神秘地消失,流言将从燕国传至长安,到时长安也会出现一个神秘图谶,与流言相印证,不由苻坚不焦头烂额。

陈操之数千里出使长安,就是来祸乱氐秦朝纲的。

第十六章 操之说法

王猛出了长安,秦晋两国和谈以及马匹交换兵器之事就谈不成了,但十五日上午,陈操之由窦朗陪同,将数千里运来的两车新铸兵器送至氐秦军械司,这些兵器本是作为样品的,且让氐秦将士先试用,这样既可彰显东晋的气度,也是将欲夺之必先与之的策略

与氐秦的兵器相比,陈操之这次带来的这批长枪短戟无论是铁质还是锻造工艺都明显占优,在演兵操练短兵相接中武器优劣的差距会更明显,那些氐秦将士使用之后自会把这些兵器的长处向王猛苻坚禀报的

午后未时,宦官赵整与甘露宫宦者孟丰来邸舍请陈操之入宫为苟太后讲经,冉盛苏骐跟随前往,但二人只能止于建章宫门外。

宦官赵整与孟丰引着陈操之来到甘露宫外,却见一垂发童子上前迎候,赵整与孟丰赶紧见礼,口称:“太子殿下。”陈操之也长揖施礼。

这童子便是苻坚的长子苻宏,苻坚即位时苻宏尚不满周岁,即被册立为皇太子,现在苻宏已七岁,容貌举止甚有父风,也是头颅硕大上身长而下身短。虽然年幼,但言语沉着,请陈操之上殿,说祖母太后和母后已等候多时了。

甘露宫景福殿,夯土承重外墙,内部是木构梁架,桁梧重叠,建筑宏伟,壁带为黄金釭,含蓝田璧,明珠翠羽饰之,五色流苏,绿文紫绶,金银花镊,幡旄光影,照耀一殿。

陈操之跟随苟宏上到大殿,便有宫娥将楹柱帷幌卷起,大殿顿时一亮,盛妆靓服丰满端庄好似天女一般的苟太后苟皇后端坐在锦榻上,十余宫女侍立。

苟太后居中,苟皇后稍稍偏左,殿前另设两张独坐榻,陈操之苻宏向苟太后苟皇后见礼后分别跪坐于左右独坐榻。

年过四十丰韵犹存的苟太后含笑打量着陈操之,昨日在太学讲堂,因离得远,看得不真切,今日近在十步之内,见陈操之眉目如画,风姿俊爽,这江左来的美男子真如珠玉在前,纯粹莹洁,让人目眩神迷。

苟太后开口道:“陈使臣青春几何”

一听这话,陈操之颇有点受调戏的不舒服之感,也只好恭恭敬敬回答:“外臣今年虚度二十。”

苟太后问:“可曾婚娶”

陈操之答道:“有陆氏女,外臣誓与之偕老。”

苟太后早就已听说了陈操之与三吴门阀陆氏女郎婚姻难偕之事,现在听陈操之这般回答,便道:“陈使臣年少英俊,想必爱慕者众,何必非陆氏女不娶,岂不是年华蹉跎”

陈操之道:“宿世姻缘,殊难解释,外臣亦是沉迷不得觉悟者,太后却要外臣来讲佛经,愧甚。”

苟太后这才想起今日是请陈操之来讲经的,便道:“陈使臣莫要过谦,未亡人曾听西域老僧宣讲人本欲生经,逐字记下,经义却是难明。闻知陈使臣妙解佛理,曾得高僧支遁竺法汰赞誉,天幸陈使臣出使长安,未亡人愿顶礼请教。”

说罢,那身着雪白衽露袍的苟太后起身离座,袅袅行到陈操之的独坐榻前,双膝下跪两手伏地,峨峨高髻几乎触到陈操之的跪曲的膝盖

陈操之赶紧离榻,跪拜还礼,抬眼看时,却见那苟太后丰腴的面颊微红眼波欲流胸脯起伏,陈操之暗生警惕,心道:“这是自称未亡人的佛教徒吗怎么一副欲念横生的模样看来我还得以佛法点化她,莫要沉迷于滛欲,嗯嗯,教化说服一个皇太后,也胜造七级浮屠了。”

人本欲生经是东汉末年安世高所译,安世高是安息国王子,出家为僧后遍历西域诸国,最后来到广州,是小乘佛经的首译者,相比后世的鸠摩罗什和玄奘这些译经大师,安世高译的佛经颇为晦涩难懂,若无高僧大德讲解,实难了解经义,陈操之在瓦官寺曾读过竺法汰的师父漆道人道安注释的人本欲生经,当下执一卷经文,向苟太后苟皇后还有皇太子苻宏细细讲解

“人本欲生经者,照乎十二因缘而成四谛也。本者,痴也。欲者,爱也。生者,生死也。人在生死,莫不浪滞于三世,飘萦于九止,绸缪于八缚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