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90部分阅读(1/1)

风隐隐传来的是不是竖笛声,她此前从未听人吹奏过竖笛,她只听说过陈操之妙解音律曾得淮南太守桓伊赠笛,她只觉得方才那缥缈的乐音美妙至极,让她难忘

第九章 拯救洛阳城

四月初三卯时,朝阳初升,霞光万道,一望无垠的青青大麦在风中微微起伏,目力所及,麦叶摇曳如绿海,平原之美,让人心胸大畅。

陈操之一行三百余人离了平舆苏家堡前往长安,苏道质率族人直送出十余里外,殷殷道别,苏道质恳切道:“陈使君归国返程时一定再来弊堡歇脚,到时苏某还有事要向陈使君请教。”

苏道质的长子苏骐领了十名部曲追随陈操之西去长安,说是为了长见识和多历练,陈操之有心结纳平舆苏氏,对此自无不允。

此后数日,天气晴好,一行人过上蔡隐阳临颖,一路往西北方而行,从临颖往北百里便是许昌,许昌原是颖川郡治所在地,数十年来晋燕大军数度在此交锋,豫州大城许昌忽而属晋忽而属燕,难以久治。所以东晋朝廷于三十年前即咸康二年把襄城郡并入颖川郡,颖川郡治便由许昌迁往襄城,襄城距许昌一百余里,太守高柔便驻守于此,这里西接氐秦北抵前燕,战事频仍,在这里为官,比之江左艰难得多,现今许昌又被燕将慕容尘占领,鲜卑骑兵两个时辰就可从许昌掩至,襄城厉兵秣马,常年备战,除了一些强大的坞壁继续留在这里,一般民户都陆续南迁

颖川郡太守高柔前日接到陈操之的书信,极为重视,连夜与属吏幕僚商议,次日便派出五名颇有声望的郡吏分别拜访颖川七县的各坞壁宗帅首领,陈操之一行到达襄城时,这些郡吏尚未回郡治复命,但陈操之认为那些流民宗部有这样的安抚,应该是不会立即倒向氐秦了,那些坞壁会持观望态度,看晋与秦燕角逐,谁占上风,再考虑归附谁,坞壁宗部是三国都在争取的,倒不必担心会遭到剿灭。生当乱世,宗族生存是第一,所谓民族大义,此时尚在其次。

太守高柔年过四十,精明强干,两鬓微霜,得知陈操之到来,亲自出城迎接,入郡府饮宴,接谈之下,高柔大为倾倒,这谢安石和桓符子皆赏识的年轻才俊果然见识不凡,对秦燕两国的形势辨析尤精,让高柔有茅塞顿开之感,高柔恳请陈操之在颖川小住几日,待安抚坞壁宗部的郡吏回来之后,请陈操之为他参谋对策,又道:“陈公子是长文公后人,既至颖川,自然要去祖居探望,高某愿陪陈公子前往。”

颖川四姓,陈荀钟庾,陈氏原是颖川第一望族,荀氏居次,晋室南渡后,庾氏成为颖川第一大姓,荀氏亦衰微,钱唐陈氏更是沦为庶族,今虽重列士籍,但在江东,依然只能算是次等士族。

四月十一,高柔陪同陈操之一行来到襄城以北八十里的阳翟县,陈氏祖居颖川郡阳翟县,本地陈姓已星散,故宅祖堂毁于石勒时,陈操之在祖居废墟凭吊了一番,亦无甚感触,回到县衙时却得到一个消息,驻守洛阳的冠军将军陈祐以粮尽援绝,自度不能守,乃以救许昌为名,率二千军士退出了洛阳,至半道,听说许昌已陷落,遂奔新城,现在留守洛阳的只有冠军长史沈劲及其私募的壮士八百人,传闻慕容恪慕容垂不日将兴兵取洛阳,洛阳危在旦夕

沈赤黔一听,心急如焚,去年他父亲离开吴兴时,就在家庙祭祖时表示了为国捐躯重振家声的决心,现在冠军将军陈祐退出洛阳,只有他父亲不足千人坚守,显然是欲与洛阳城共存亡了,洛阳孤城,势难坚守,城破日便是其父沈劲捐躯之时。

沈赤黔恳请陈操之,让陈操之转求颖川太守高柔发兵救洛阳。

陈操之摇头道:“高太守不过两千步卒,如何救得洛阳而且燕将慕容尘三千步骑屯许昌,随时可能进攻襄城,高太守断无舍本郡而救洛阳的道理。”

沈赤黔自幼读兵书,明白陈操之说得极是,但父亲沈劲的安危他如何能不急,毕竟只是十六岁少年,惊惶无计,只想着立即赶去洛阳与父亲相见。

陈操之安慰道:“赤黔不需心焦,我奉朝廷诏令,诏拜汝父为扬武将军,自是要去洛阳走一遭,我闻年初鲜卑慕容氏将其国都由龙城迁到河北邺城,其宗庙百官尚未诣邺,慕容恪要攻洛阳,必要等新都初定才好用兵。而且慕容恪用兵有个习惯,出兵之先会遣人招纳将要攻取之地的士民和诸坞壁,恩威并施,先让诸坞士民归附,然后攻之,既有仁义之名,又可事半功倍,我等且在颖川滞留数日,查探消息,再作计议。”

陈操之一面在阳翟等待消息,一面命人紧急传书驻军合肥的桓温。言明洛阳形势,请桓温下令袁真庾希率舟师援救洛阳,陈操之又请颖川太守募集米粮,准备馈援洛阳。

此后数日,太守高柔派往各坞壁安抚宗帅首领的诸郡吏陆续返回,径至阳翟来见高太守,在这些郡吏拜访的二十七个坞壁中,除了发现有氐秦使者游说外,还有慕容恪派来招纳士民的使者,慕容恪派来的使者多游说洛阳以东的诸坞,一待诸坞归附,就是兴兵攻取洛阳之时。

高柔与陈操之商议,对那些与氐秦联络的坞壁以恩抚为主,而对洛阳诸坞壁,除了恩抚外,派出刺客,将那些往来坞壁的燕国使者刺杀。

东晋自殷浩始,各军府多蓄刺客死士,殷浩就曾多次派人刺杀姚襄,高柔的颖川郡虽没有专门的刺客,但只要派遣少量善骑射的军士,许以重金奖赏,就可狙击燕国使者,阻挠慕容恪招纳洛阳诸坞的计策得逞。

四月十七日,陈操之辞别高太守,兼程赶往洛阳,高柔承诺将于本月底募米两万斛运至洛阳,助沈劲守城。

阳翟距洛阳三百六十里,四月二十一日午后,陈操之一行三百余人风尘仆仆渡过伊川,奉陈操之沈赤黔之命快马赶往洛阳报信的沈氏私兵已先一日到达洛阳,沈劲得知儿子沈赤黔随陈操之前来,又惊又喜,喜自不必说,惊的是,洛阳乃四战之地,他沈劲为家国计已抱必死之心,但绝不愿儿子沈赤黔与他一起毙命于洛阳

沈劲率众迎出十五里,在龙门正遇陈操之一行,沈劲与沈赤黔父子相见,不禁悲喜交集,沈劲已知儿子拜在陈操之门下,心下甚慰,沈劲对陈操之怀有感激之情,去年就是因为陈操之,他才有报效国家洗刷先人之耻的机会,短短一年,陈操之已经由九品西府掾升任七品太子洗马,这样的升迁速度只有高门大族的优秀子弟才有,此番陈操之出使氐秦,必有作为。

暮色苍茫,陈操之一行自平昌门入洛阳,这座自商周时就是河洛大城的两千年古都冷冷清清,灯火稀疏,宽阔而残破的街道行人稀少,残垣败壁随处可见,自东汉末年董卓之乱以来,繁华的洛阳几成废墟,两百里内,屋舍荡尽,无复鸡犬,曹操移都许昌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洛阳残破荒凉,曹丕称帝后重建洛阳,再经司马昭父子数十年营建,洛阳再现繁荣,但八王之乱随起,王弥刘曜石勒先后攻破洛阳,洛阳再遭大劫,五胡征战,洛阳也一直没有恢复旧观,现今城中人口不足五千人,大多数百姓宁愿依附各坞壁,也不愿留在城中,所以此时的洛阳给陈操之的感受是不胜荒凉,桓温提议还都洛阳真是有些不切实际。

洛阳百姓闻得江东天使来此,扶老携幼前来拜见,陈操之不惮劳累,好言抚慰,洛阳百姓皆大欢喜。

冠军将军陈祐退出洛阳后,沈劲自然也就不客气地占据了其将军府,当夜沈劲便在将军府设宴款待陈操之一行,陈操之代表大司马桓温授予沈劲扬武将军的符令,沈劲手下的八百军士都是沈氏私兵和沈劲募来的吴兴壮士,虽然孤城无援,但上下一心,甚是团结,得知沈劲得到朝廷嘉奖,并且不日将有两万斛米运至,从军士心气大振,誓要坚守洛阳城。

当夜,陈操之与沈劲秉烛长谈,沈赤黔本想就此留在父亲身边,但沈劲坚决不允,定要沈赤黔随陈操之去长安,陈操之知沈劲心意,当下也不挑明,只细问沈劲与燕军交战情况,沈劲往往以少击燕众,数度摧破之,但八百弊卒困守孤城,城破是迟早的事,沈劲是决不肯弃城而走的,据沈劲派出的探报得知,燕国太宰慕容恪此时尚在邺城,吴王慕容垂与侍中慕舆龙远赴龙城迁徙宗庙来邺城,又因桓温舟师移屯合肥,估计短期内燕军不会来攻洛阳,但慕容恪已经先期派人来招纳河洛诸坞士民,只怕不出三个月,燕军就会兵临洛阳城下,陈操之必须想出办法拯救洛阳城。

第十章 太后面首

就在陈操之一行到达洛阳的前一日,窦滔领随从十余人风尘仆仆回到了长安,先去见父亲窦朗,窦朗现为辅国将军长史,得知儿子窦滔与平舆苏氏联姻不成,无功而返,皱眉道:“王公此番遣使游说淮北五坞,苏家堡应该是最有希望回归的,事竟不谐,实在让人失望”

窦滔涨红了脸,辩道:“苏道质本已被我说服,不料出使我秦国的晋使陈操之路经苏家堡,此人对王尚书招揽淮北诸部的计策似乎知之甚悉,既如此,苏道质又如何敢再归附我秦国”

窦朗摆手道:“你先下去盥栉沐浴,夜里随我去拜见王公,将苏家堡之事一一禀明。”

窦滔喏喏而退。

当夜,窦滔随其父窦朗至辅国将军府拜见王猛,其时王猛一身兼六职辅国将军司隶校尉尚书左仆射詹事侍中中书令,秦主苻坚对他是言听计从,可谓权倾朝野,陇右关中的汉人对王猛当政自然是欢欣鼓舞。但氐人贵族对王猛抑制他们的特权却是心怀忿恨,但因苻坚信任王猛,氐人贵族亦无可奈何,王猛也深自警惕,处理胡汉矛盾力求持中,去年匈奴左右贤王曹毂刘卫辰叛乱,苻坚亲自率兵平乱,徙匈奴豪强六千户于长安,以便控制匈奴诸部,王猛便是主持安置这六千匈奴豪强,经百余日,总算是基本安定下来了,今夜正与前将军杨安扬武将军姚苌商议攻掠荆襄事宜,听说长史窦朗与子窦滔求见,便命人传他们进来。

王猛的辅国将军府在长安城西,此地原是汉上林苑故址,历经战乱,原本宫室壮丽花树奇异的上林苑已是一片废墟,十五年前氐秦都城由枋头迁至长安后,氐秦贵族和官吏的宅第大都兴建于城西,王猛节俭,府第院落数亩而已,窦滔随父入将军府,沿路不张灯火,只一僮仆以灯笼引路。

王猛今年三十九岁,身量中等,蚕眉凤目,颌下五寸黑髯,神情沉肃刚毅,有不怒自威之势,窦滔心下惕然,见礼后即将此次淮北之行的经过向王猛细细禀报,与陈操之的辩论则略有删减,也未提苏若兰出题之事

王猛捻须沉吟道:“怪哉,陈操之如何会知悉我收揽淮北诸坞的事”

在座的前将军杨安笑道:“那陈操之想必是见小窦公子出现在苏家堡,心有疑虑,遂以言语试探,小窦公子年幼,为其蒙蔽罢了。”

窦滔既羞且愤,但自己办事不力,也不敢自辩,忍气吞声而已。

王猛淡然一笑,淮北诸坞能收服当然好,未收服也不伤大局,秦军目前只打算掠取荆蜀之地,对于淮北和中原,先让晋燕斗个两败俱伤那是最好。

见窦滔羞赧,王猛乃温言道:“连波贤侄,此事非你之过,谁会料到那陈操之会到苏家堡只是这样一来,我大秦收服淮北诸坞的计策要全部落空了。”停顿了一下,问:“连波贤侄以为那陈操之是何等人”

窦滔羞愧不忿,答道:“陈操之,江左习气甚重,以容止自矜,夸夸其谈,不知所谓。”

姚苌之兄姚襄曾依附于东晋,但不为当时的东晋权臣殷浩所容,所以姚苌对江左玄言清谈之辈深恶痛绝,也极为鄙视,当下附和道:“江左唯一桓温尔,其余俱是无能为之辈,江左卫玠,嘿嘿,须眉男子而以美色知名,王尚书要与这等人和谈,徒费口舌。”

王猛微微而笑,说道:“不然,王某对这个陈操之倒是颇有兴趣,此人出自寒门,却能让家族跻身士籍,能与谢玄范宁为友,清言玄谈为司马昱支道林辈激赏,真才实干却又能为桓温郗超重用,其追求陆氏女非但没有遭致身败名裂,反而声誉日隆,这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当年桓温北伐至灞上,时隐居华山的王猛来见桓温,扪虱而谈,深得恒温赞赏,但王猛最终未随桓温回江东,考虑的就是出身低微,无法在豪族林立的东晋立足不能倾其文韬武略,成就大事业,所以决定留在关中静观时变,直到苻坚上位,王猛才出山,果然得展胸中抱负,王猛也一直觉得自己留在北方的决定是明智的,因为东晋没有他的用武之地,他在氐秦居高位握重权,对东晋朝野大事也是了如指掌,陈操之从钱唐一步步走来,他王猛隔岸观火一般看得分明,颇感惊奇,原来一介寒门子弟在东晋也能有一番作为,所以王猛很想见识一下这个陈操之。

窦滔道:“禀王尚书,那陈操之是靠书画音律沽名钓誉的,江左就重这些虚饰,其实并无实干之才。”

王猛看了窦滔一眼,淡淡道:“去年冬,陈操之在会稽土断可是成绩卓著啊,并非只会空口谈玄之辈,而且陈操之与顾恺之在建康瓦官寺画的佛像壁画,声传北国,燕秦都有佛陀信众不远万里前往建康观礼,欢喜赞叹而还,苟太后亦知此事,月前得知陈操之将来长安,便要陛下留陈操之在秦为官,好为秦国的佛寺画像。呵呵,所以说陈操之能不能回到江东还要看他自己的本事。”

窦滔不敢再多言,心道:“把陈操之留在长安,这倒是有趣的事情,苟太后既信佛,也纵欲,陈操之将入苟太后闱中乎卫将军能容得下陈操之”

卫将军李威是苟太后的情人,此事朝野皆知,而且苻生在位时,几次要杀苻坚,全赖李威保全,氐人对男女之事比较随意,所以苻坚对其母苟太后与李威欢好也是听之任之,而且事李威如父,就连王猛对李威也是兄事之,很是敬重,这个李威与史上那些祸国殃民的男宠面首不同,对氐秦苻氏忠心耿耿,在治理国家方面与王猛配合默契,政绩显著,无论氐人还是汉人,没有哪个因为李威是苟太后面首而心存轻视。

夜深,窦朗窦滔父子告辞,姚苌也随后告辞,前将军杨安留下与王猛续谈,杨安笑道:“那苌姚蒙王尚书召入府中议事,喜形于色,王尚书将重用姚苌乎”

杨安与王猛私交甚笃,颇知王猛心意,姚襄死后,姚苌率羌人降秦,王猛认为姚苌不是真心降服,久后必乱,曾秘密建议苻坚杀掉姚苌以除后患,苻坚讲究仁义,不肯诛降,王猛只好作罢。而现在,王猛却要委姚苌以南征的重任,所以杨安有此疑问。

王猛微笑道:“目下正是用人之际,我何不能容一姚苌。”

杨安心领神会,不再多说,只是问:“公既欲与晋和谈,奈何又厉兵秣马要攻荆襄”

王猛道:“上回晋人带来的兵器,果然精良,晋欲以此换我秦国的战马,我则与之壮龄的骟马,只可供驱使五六年,又不能生育,如此,晋始终不能建立起强大的骑兵,对我秦国构不成威胁,待我扫灭强燕,再图江东,九州归一,开太平盛世。”

杨安赞叹道:“王尚书雄才伟略,诸葛武侯不能及也。”

王猛谦虚了一句,又道:“陈操之此时想必已到了洛阳,洛阳现在只剩沈劲的八百弊卒,若无援兵,不出三个月,洛阳必为慕容恪攻占,目下河南之地已尽被燕略取,洛阳孤城失守之后,秦燕将在河北河南对峙,此非我所愿也。”

燕国有慕容恪,其势方炽,而秦国现在还在忙着安抚北方的匈奴和氐羌诸部,还有凉州的张天锡未灭云中的拓跋氏也可能为患,所以王猛还不想在黄河以南与燕国争锋,要先安定了北方,再与鲜卑慕容全面开战,这也是王猛愿意与东晋和谈的主要原因,但如果东晋守不住洛阳,河南就尽属燕国,燕军可直抵潼关,关中就危险了。

杨安道:“既如此,我何不先取洛阳”

王猛道:“洛阳城弊人稀,我取之易如反掌,之所以留而不取,就是要让晋燕相争,但现在看来桓温志在江左称帝,恐怕是无心救洛阳了。”蚕眉微皱,又道:“我命建节将军邓羌屯兵灵宝和芮城,伺机而动,至于究竟是先取洛阳还是其他,待见了陈操之后再定。”

次日,王猛命辅国长史窦朗出潼关迎接晋国使臣陈操之,而此时,陈操之一行三百余人堪堪至洛阳,陈操之与沈劲长谈后,一面派出斥候远哨燕军动向,段思的那个家奴段钊也被陈操之派去邺城打探消息,陈操之还编了两首童谣让段钊牢记,然后到邺城近郊的乡村教小儿传唱,自两汉以来,童谣与谶纬密不可分,汉献帝时,长安童谣唱道:“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其后不久,董卓身死

魏晋之际,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都认为童谣是上天预示国家和大人物祸福的,苻坚就有“草付臣又土王咸阳”之说,江东那么多以石为名字的人也是因为一首童谣,谢安石谢万石桓石虔都是为此,既然时人这般迷信童谣,陈操之当然要充分利用之。

第十一章 好色与妇人之仁

陈操之在洛阳小驻了五日,得知颖川太守高柔许诺的第一批五千斛米已经从阳翟出发,不日将运抵洛阳,沈劲心中大定,只要有粮,即便燕军围城,洛阳八百弊卒也有信心坚守三个月以上,当即敦请陈操之尽快赶赴长安,若能与氐秦结盟,洛阳可免腹背受敌之虞。

四月二十六日,陈操之与冉盛苏骐三百余人离了洛阳西行,沈赤黔留在了其父身边,陈操之答应沈劲回江东时会把沈赤黔带回去。

西行复西行,过新安渑池便是氐秦控制的疆域,那两名一路陪同陈操之到此的氐秦使者持路引即通行证向当地驻军通报,秦兵开关放行,正遇赶来迎接晋使的辅国长史窦朗,当即一起前往长安。

洛阳至西安千余里,地势由东向西逐渐升高,崤函之险华山之峻,秦岭潼关万夫莫开,汤汤渭河冲积出八百里秦川,山河之雄浑壮丽是江南所见不到的。

窦朗对晋使及其随从军士暗暗赞叹,这陈操之容止风度自不待说,言语中偶露的才识学见实非其子窦滔所能及,再看其手下三百晋兵,虽经数千里跋涉,但军容整肃,并没有因为长途远行而疲惫懈怠。

端午节后,五月十一,陈操之窦朗一行来到长安东边重镇临潼,临潼是秦始皇兵马俑所在地,还有著名的骊山华清池,当然,现在还没有华清池,秦皇兵马俑也还深埋地底。

过临潼八十里便是长安,众人在临潼歇了一夜,次日启程,半路上遇到秦主苻坚派来迎接晋使陈操之的侍中杜虔,杜虔官位在窦朗之上,窦朗是王猛属吏,而杜虔是朝中官员,地位自然不同,苻坚仰慕汉人文化,熟读诗书,王猛当政后,更是一切照搬汉魏制度,苻坚仁义宽厚,每日在宫中请关中大儒讲解大戴和小戴礼记。此次派侍中杜虔迎出长安五十里,就是表示氐秦也是礼义之邦。

陈操之窦朗一行四百人浩浩荡荡,当夜在灞桥驿歇息,自陈操之以下,众人沐浴一新,次日午前从宣平门入长安,长安城自八王之乱以来,破坏严重,但城池高峻,两汉恢弘气派犹在,苻坚即位后,连年修缮,虽远未恢复汉末旧观,但关中富饶,短短十年,长安城就显露繁华景象。

午时初刻,陈操之持八尺旌节经由东城三门居中的宣平门入城,四名军士举麾枪门旗前导,冉盛苏骐左右护持,大晋的军士一个个精神抖擞步履整齐,沿路汉人和诸胡摩肩接踵,争看晋使陈操之。

陆纳赠与陈操之的那匹高头大马鬃毛皮肤如黑缎一般油光锃亮,耳尖蹄大,神骏非凡,即便关西陇右多有好马,但如陈操之这样的座骑也是少有的,更何况马上乘客身如秀树面若凝脂眼如点漆,风姿神采真若神仙中人,路旁便有那心怀故国的老者嗟呀叹息,暗道这才是我中华人物,岂是氐羌诸胡那些茹毛饮血辈能比的

苻坚在秦宫明圣殿接见晋使陈操之,苻坚原有些担心晋使会摆着天朝正统的架子,因为苻坚祖父苻洪曾受晋穆帝司马聃封赐为征北大将军都督河北诸军事冀州刺史广川郡公,到苻坚的伯父苻健才自称大单于和皇帝号的,苻坚即位后曾去皇帝号,改称大秦天王,但鲜卑慕容氏称帝后,苻坚随即被群臣上皇帝尊号,秦和燕虽然先后称帝,但无论是君主还是臣子,都有伪谮之感,隐然认为偏安的江东依然是奉正朔的正统,所以若是陈操之摆起天朝上国的架子,那势必引起礼节冲突,且喜陈操之并未讲究这些,在陈操之看来,争这些虚文缛节没有意义,待东晋足够强大,那时征讨氐秦未晚。

写杂文出名的柏杨老来治史,好作翻案文章好发惊人语。他说苻坚李世民和康熙是中国古代皇帝中最杰出的三位,陈操之不以为然,另两位且不论,眼前这个头颅硕大的苻坚若真有那么英明,怎么会短短数年就把一个东至大海西抵葱岭南控江淮北极大漠的庞大帝国搞得土崩瓦解

苻坚把王猛比作诸葛亮,苻坚自己则与刘备很相似,对臣民比较仁慈,用人不疑,充分发挥了王猛等等汉人大臣的才干,不同的是,诸葛亮比刘备年少,刘备伐吴犯下大错后还有诸葛亮为他收拾残局,不至于立即亡国,而王猛比苻坚年长十三岁,王猛五十一岁时病逝,苻坚那时才三十八岁,一意孤行要灭东晋,淝水战败后,不到十年就亡国身死,这样的皇帝无论怎么也称不上杰出君主的,更何况陈操之还知道此人表面上仁义,私德则有亏,苻坚是双性恋,灭燕后曾将有着凤凰之美名的燕国皇子慕容冲纳入宫闱成为他的娈童,同时入宫的还有慕容冲的姐姐人称鲜卑第一美人的清河公主慕容钦忱音清晨,当时长安童谣云“一雌复一雄,一起飞入紫宫”,说的就是慕容钦忱和慕容冲姐弟双双受苻坚宠幸之事。

慕容垂降秦后,苻坚不允许王猛杀慕容垂,对慕容垂颇为重用,但却又召慕容垂夫人入宫侍奉,慕容垂也的确能忍,也许氐人鲜卑人对这些不在乎,但苻坚的好色和妇人之仁为他庞大帝国的崩溃埋下了隐患。这样的君主如何称得上杰出,苻坚的政绩绝大部分是王猛的功劳啊,若无王猛,苻坚只是个守关中的主

当然,苻坚与慕容姐弟和慕容垂夫人的这些事现在尚未发生,但陈操之既知这些事,心里对眼前的苻坚自然就没什么敬意,不卑不亢行使一个使臣的礼节而已。

苻坚对陈操之却是大为赞赏,陈操之人物俊秀言语清朗,那种蕴雅从容的气质让人倾倒,陈操之呈上国书和礼品之后,苻坚即命宫中设宴,款待晋使陈操之,王猛吕婆楼苻融等大臣相陪。

筵席间,苻坚言道:“陈使臣,明日是我大秦太学博士讲经之日,朕亦将前往听讲,久闻陈使臣乃江东才俊,玄辩无敌,博通经史,朕欲待请陈使臣赴太学讲经论学,不知陈使臣可愿赐教”

苻坚重视教育,即位后广设学宫,奖励人材,公卿以下的子弟都须入学,他每月亲临太学视察,考察学生的学习状况,分定不同的等次,他规定轮替值勤的中央禁卫军都要修学,对于不学无术的官吏,他的处理也十分严厉,凡百石以上的官吏,学不通一经才不成一艺者,一概削职为民,所以长安城学风颇盛。

陈操之心道:“我从江东来,别的不敢大言,但这先进文化嘛我是代表了的。来此氐胡之国,正要展现我东晋的先进文化,让关中的汉人心向往之。”当下躬身道:“关中乃天府之国,人杰地灵,外臣浅陋,远来贵国就是抱了请教之心,敢不从命。”

苻坚大喜,说道:“陈使臣不惮辛苦前来与我大秦议和结盟,朕心甚慰,这结盟之事就由王尚书与陈使臣共议。”

陈操之眼望王猛,王猛向他举杯致意,微笑道:“两国结盟之事待陈使臣太学讲学后再议。”

宫宴罢,已是黄昏时分,窦朗送陈操之回鸿胪邸,陈操之沐浴更衣后,正与冉盛苏骐对座相谈,邸丞来报王猛求见,陈操之赶紧迎出去,连表谦词,王猛道:“陈使臣远来是客,王某先来拜访是应有之礼。”当即入厅坐定,黄小统奉上钱唐葛仙茶。

王猛慢慢品茗,与陈操之说些两京旧事和江左风流,好像故友相逢一般,并不言及两国议和之事,此时的王猛倒没有像十年前见桓温那样扪虱而谈,陈操之也不急,也只说些趣闻典故,旁及经史,二人相谈颇契,不觉夜深。

王猛笑道:“陈使臣雅人深致,博学宏通,王某佩服,江左人物果然不凡,不知如陈使臣这般的贤才,江东有几人”

陈操之微笑道:“不多,但也不少。”

王猛哈哈大笑,说道:“陈使臣能到今日地步,比他人要艰辛百倍,当年王某便是畏此,故裹足不敢渡江,不然,世事纷扰,何必务空谈玄言以书画音律粉饰”

陈操之明白王猛的意思,王猛是说当此乱世,应注重经世之学和实用之才,那些玄学书法绘画和音律并不重要,陈操之以此知名,乃是无奈之举,江左风气,随波逐流而已。

陈操之答道:“大丈夫固然要经世实干,但修心养性也不可少,世间若无书画音乐,殊少趣味,学习书法绘画和音律亦是操之本怀。”

王猛目视陈操之,笑了笑,不再多言,告辞而去。

第十二章 少年狂

氐秦太学在长安城西南侧,这里原是王莽九庙所在地,数百年的残垣破壁矗立起高大的学宫,比苻坚的皇宫正殿明光殿还轩敞,可见苻坚重视教育的决心

苻坚即位,广修学宫,召郡国学生通一经以上充之,公卿以下子孙并遣受业,其有学为通儒,才堪干事,清修廉洁,孝悌力田者,皆旌表之,然而关中历经数十年战乱,胡人尚武,衣冠南渡,儒生罕有或存,坟籍灭而莫纪,周孔微言几近断绝,长安城太学恢复之初,苻坚亲临,考学生经义优劣,与五经博士问难,那些博士经义生疏答非所问,苻坚大为丧气,这样的博士如何能教授学生乃访诸遗贤,起用留在北地的世家大族,给予那些士族一定的特权,着意笼络,于是人思劝励,号称多士,苻坚对此也很得意,认为自己开庠序之美,弘儒教之风,陇右关中英才尽为他所用了,而陈操之是永嘉南渡以来第一位出使五胡国家的东晋使臣,也是江东年轻一辈的杰出人才,与谢玄王献之顾恺之齐名,号称江左四骏东晋奉华夏正朔,以正统自居,苻坚倒想看看这个年轻俊美的东晋使臣在儒学上有何造诣苻坚受王猛影响,尊崇儒教,严禁老庄图谶之学,犯者弃市,所以苻坚认为崇尚浮华玄言的江左士子在儒学上是不及他氐秦贤能的

五月十四日,苻坚在城西太学召集氐秦名士高贤通儒达人,要让晋使陈操之见识其大秦贤才,以王寔为首的氐秦五经博士更是连夜翻阅典籍,准备与陈操之问难。若能折服僻居江左却以正统自傲的东晋人,秦主苻坚会有重赏。

辰时初,陈操之带着冉盛苏骐在侍中杜虔和辅国长史窦朗的陪同下进入太学讲堂,讲堂占地数亩,穹顶跨度极大,立八根巨型木柱支撑,高敞宽宏,可容数百人讲学辩难,氐秦五品以上的文官此时基本到齐,十余名五经博士率百名学子肃然端坐,等候秦主苻坚亲临。

正辰时,学宫雅吹击磬,苻坚在大臣王猛李威宦官赵整等人的陪同下,来到太学讲堂,刚坐定,却报皇太后皇后驾到

苻坚的母亲苟氏让自己的娘家侄女嫁给苻坚为妻,苻坚即位后,苟氏姑侄一个成了皇太后,一个成了苟皇后,氐族女子地位较汉人女子为高,抛头露面是寻常事。苟太后也经常干政,但苟太后却不像燕国太后可足浑氏那般侵挠国政,苟太后数次干政对氐秦政权起到了良好的作用,当年王猛不待旨意处死强德,王猛当时是三品官,而官居特进的强德仅次于三公,王猛是没有权利处斩强德的,对此苻坚也动了怒,而且氐人强豪纷纷要求严惩王猛,王猛有罢官的危险,王猛与李威交好,李威在苟太后面前为王猛求情,苟太后一锤定音,力保王猛,才有氐秦今日的局面。

苟太后今年四十有三,苟皇后才二十出头,姑侄二人容貌体形颇为相似,苟太后驻颜有术,与苟皇后好似姐妹一般,氐人崇尚白色和青色,这苟太后苟皇后便一个衣白一个衣青,身着氐人贵族女子传统的长身小袖衽露袍,这衽露袍与后世的旗袍有些相似,紧身窈窕,这姑侄二人面容饱满妩媚身材高挑丰满,颇具硕人之美,在一群后宫女官的簇拥下来到太学讲堂,说是要旁听晋使与太学博士辩难。

苟太后幼时未读过诗书,只是读佛经强认得一些字。立长安太学五年,苻太后何曾来旁听过,所以苻坚见母后与妻子到来,不禁浓眉微皱,早在两个月前,得知江左卫玠陈操之要出使长安,苟太后便要苻坚就此将陈操之留在长安,那时苟太后只是听说了陈操之的名声,知道陈操之俊美非凡,擅画佛像,精通佛典,这苟太后四十岁后信奉佛教,每日诵读人本欲生经,闻得佛图澄的高徒释道安驻锡襄阳,苟太后便要苻坚派人将释道安迎至长安供奉,但襄阳属东晋,释道安如何得来,所以此番王猛杨安姚苌谋攻荆襄,有一个任务就是要将释道安和大名士习凿齿迎回长安,因为与晋议和,南攻计划暂缓,而陈操之既是名士,其佛学修为更得名僧支道林瓦官寺长老竺法汰盛赞,又擅画佛像,而且又是著名的美男子,苟太后有心要让陈操之留在长安

苻坚事母至孝,他可以容忍苟太后与卫将军李威私通,但在强留陈操之这件事上却是不能答应,一是因为要与晋议和,如何好将晋国使臣陈操之强留在长安二来陈操之不比襄阳的释道安和习凿齿,释道安是出家人,无牵无挂,到哪里弘法都可以,习凿齿祖居襄阳,襄阳与秦接壤,苻坚只要攻下襄阳,就可以把习氏一族都搬到长安来,不由习凿齿不效忠,但陈操之就不行,陈氏族人在钱唐,除非灭了东晋,否则不可能把钱唐陈氏一族搬取到长安,所以即便许诺陈操之以高官厚禄陈操之也定然是不肯留在长安的,苻坚素以仁义行事,不愿让人认为他氐人野蛮霸道

击磬三响,氐秦太学讲堂问难开始,先是由诸学子向在座的十二位五经博士解惑问难,五经分别是周易尚书诗经礼记春秋,氐秦太学的书经博士用的是伏生所传的今文尚书,而东晋则参用孔安国的古文尚书,但也有人说古文尚书是伪作,陈操之对今文尚书和古文尚书都烂熟于心;氐秦太学的礼记用的是郑玄注的小戴礼记,不传授大戴礼记,东晋则两戴礼记都有研究的学者,会稽孔氏就是专研两戴礼记的,陈操之与孔汪为友,常向孔汪请教戴氏礼记精奥妙,孔汪自然是不吝赐教,所以陈操之对礼记也是了然于胸,至于周易毛诗和春秋三传,更是陈操之的长项,这三经他可以说是代表了东晋的最高水平。

氐秦太学的学生当然是汉人居多,但也有不少氐羌匈奴鲜卑和羯族的学生,胡汉混杂良莠不齐,却能济济一堂学习,这一点倒真是符合孔子有教无类的教育思想,这些汉族和胡族子弟依次上前,向博士请教五经难题,在座的五经博士应答如响,不仅仅是学生问,博士答,这些博士还对前来问难的学生考以经义疑难,那些学生个个侃侃而答,都能切中要害

讲堂学术气氛极佳,苻坚捻须微笑,侧头看陈操之,陈操之凝然端坐,清峻秀逸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静听那些博士学子问难,心里哂道:“都是些粗浅经义,有些简直就是背诵经文,这氐秦太学的水平比之吴郡徐氏学堂和会稽郡学的水平大为不如,五胡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