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93部分阅读(1/1)

仇腾的确如陈操之所讥的那样不能作任何决定,有口莫辩,憋气至极,午前便来建章宫向苻坚推辞这个和谈之事,让陈操之等着与王猛会谈吧,他仇腾是不参与这事了

苻坚得宦者孟丰回报,陈操之把美人钱帛都退还了,皱眉道:“这个陈操之不肯接受朕的赏赐,看来是不肯留在长安啊,奈何”

仇腾对于王猛要把陈操之留在秦国为官本来就很是不以为然,方才又被陈操之这般骄慢,这种人留在长安为官岂不是助王猛之势,说道:“陛下,强留晋使实为不妥,据闻这陈操之乃是桓温心腹。若桓温以此为由大举北伐,而慕容恪慕容垂兄弟自西北夹击,我大秦危矣,请陛下三思。”

苻坚笑道:“桓温两次北伐皆无功而返,连叛将姚襄都对付不了,回到江东却自表战功,威迫皇帝给他加断进爵,嘿嘿,只要不是大败那就是北伐有功,朕岂会惧他不待他来攻,朕正要取其荆襄巴蜀,至于鲜卑燕国,与晋军连年交锋,岂有暇攻我”

仇腾道:“既如此,陛下又何必与晋使和谈,直接扣留之便是,赏美女钱帛岂不是多余。”

苻坚道:“不然,这次陈操之带来的兵器的确精良,值得以马匹交换,而且王景略认为我大秦应先取燕国之地,然后徐图江东,燕国虽强,分崩必快,朕深以为然。”

仇腾道:“陛下既要先取燕,为何却先开罪于吴若吴与燕罢兵言和,却一意对付我大秦,岂不是大局尽失。”

氐秦人往往不肯承认东晋政权奉西晋正朔的地位,只以吴地吴人相称呼,把东晋等同于三国时的东吴。

苻坚听了仇腾此言,眉头皱起,说道:“这倒是不可不虑,朕爱陈操之之才,想留他为朕所用,若是由此影响朕与王尚书既定的国策,那就不可取了。”

仇腾道:“谅那陈操之孚仭匠粑锤桑泻问蹈芍牛课薹浅湟惶p┦恐岸眩伪匚蠖筛辏銮冶菹掠型蹙奥宰阋樱罡鹞浜蚱裨诙嗪酰 彼档阶詈笳饩浠埃鹛谄挠兴嵋狻br >

苻坚沉吟未决,说道:“再拖延一些时日,看江东对此有何反应吧仇仆射还得继续与其商谈。”

仇腾坚辞,又不便说是因为陈操之轻慢他,只推说近日身体不适,又说陈操之不过是七品太子洗马,只须派遣一名丞相长史与其谈判便可,他堂堂一品尚书仆射与其谈判有失身份

苻坚笑道:“陈操之乃是持节大使,代表的是晋国,当然不能以七品官视之。”见仇腾坚辞不肯去谈,只好作罢。命阳平公苻融与陈操之商议和谈结盟之事,苻融乃苻坚季弟,未弱冠便有台辅之望,现任侍中中军将军。

苟太后遣侍者来问苻坚,说陈操之这几日都未进宫讲经,派人到鸿胪邸去请,陈操之却不肯奉召前往

苻坚对苻融笑道:“即便朕不想留陈操之,母后也要留陈操之啊,朕原想派人去襄阳请漆道人道安大师来长安说法,现在看来不必了。”

五月二十九日午后,阳平公苻融亲自来请陈操之赴甘露宫拜见其母苟太后,苻融与苻坚是同胞兄弟,但二人相貌体格大异,苻坚头大腿短,而苻融则魁伟美姿度,陈操之愈信苻坚非苻雄之子,就不知苟太后游漳水西门豹祠时与哪个大头汉子私通成孕的

苟太后见到陈操之,便问陈操之为何接连几日不来宫中陈操之以忙于谈判为辞,苟太后这才想到陈操之是晋使,是要回江东的,不禁愀然不乐,恳请陈操之留在长安,陈操之便从儒家的孝经讲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至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再以父母恩重难报经和盂兰盆经来讲孝道,更追忆亡父亡母,此时真情流露,陈操之不禁泪下

佛告阿难:“汝今谛听,我当为汝。分别解说:母胎怀子,凡经十月,甚为辛苦颂曰:父母恩情重,恩深报实难,子苦愿代受,儿劳母不安。闻道远行去,怜儿夜卧寒,男女暂辛苦,长使母心酸”

一边的苻融听了也大受感动,拜倒在母亲苟太后膝下,苟太后连称“善哉善哉”,眼含泪花,神色却有另有些异样,不知联想起了什么又命苻融急召苻坚来,一齐听陈操之讲经。

苻坚对母亲苟太后甚是孝顺,听此经文甚是入心,频频点头,也知道陈操之是以此来说服他母后,看来这陈操之是留不住了。

陈操之告辞后,苟太后对苻坚道:“邺城是汝出生地,汝应早日攻取邺城,这也是尽孝道。”

苻坚不明白为什么攻取邺城就是尽孝,只有唯唯称是。

那苟皇后不知陈操之今日会来,待得知消息赶来时,恰在甘露宫外遇见陈操之,赶紧合什施礼,问:“陈使臣已讲过佛法了可惜可惜,本宫竟未与闻。”想请陈操之现在去她的厚德宫再为她说一次法。

陈操之对这个苟皇后的心思岂有不知,心道:“我往日在甘露宫讲经时也未见你如何专心听,厚德宫如何去得,简直就是盘丝洞。”口里道:“外臣改日还会来为太后解说佛经的,届时请皇后一起来听吧。”说罢,施了一礼,匆匆随内侍出宫去了。

那苟皇后看着陈操之矫矫的背影,真觉得心头火热,心想太后阿姑有李将军,她又如何不能有一个私密之人只要陈操之留在长安,那就有的是机会,因为苻坚经常出巡出征

苟皇后并不知道,苻坚次日就派人知会王猛,决定让苻融正式与陈操之举行和谈,既然苻坚决定了,王猛自然也没有理由反对,在王猛看来,陈操之去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有他王景略辅佐秦王,足矣,何必强留一个心不在焉的陈操之。

陈操之与阳平公苻融的谈判甚是顺利,于六月初二日达成协议,秦晋两国保持现有疆界,不相攻夺,秦国将以三千匹骏马向晋国交换三万件定制的精良兵器,以及其他货殖贸易互通有无之事,苻坚又派丞相长史席宝随陈操之去江东见皇帝司马奕,呈递两国友好盟书。

三千匹骏马当然不能现在就由陈操之带去江东,陈操之向苻坚提出请求,请先赐三百匹良马,作为他随行的三百军士的代步,以免数千里跋涉之苦,这三百匹马就从日后交易的三千匹骏马中扣除

苻坚为示大度,答应了陈操之的请求,若是王猛在长安,恐怕就没有这么顺利。

冉盛手下的三百步卒绝大部分不会骑马,还在长安南郊训练了两日,勉强可以骑着上路,六月初六,陈操之冉盛苏骐等三百人与氐秦丞相长史席宝率领的氐秦使团三百人,一共六百余人浩浩荡荡出了宣平门,却无人察觉苏骐手下的两名苏氏私兵悄悄留在了长安近郊。

过灞桥经临潼出潼关,因为都是骑马,秦晋两国使团不须十日便到了新安渑池,出渑池便是沈劲镇守的洛阳领地。

六月十四日秦晋使团出了渑池关口,冉盛及手下军士心怀大畅,现在出了秦境了,可以安下心来,那些军士这一路骑马行来,又向秦国骑兵请教骑术,一个个在马上骑得顺溜,恨不得纵马急驰,一气回到江东。

才出了渑池三十里,便遇到洛阳晋军。

第二十一章 金墉城北唱童谣

燕军来得如此之快,当然是因为晋使陈操之出使秦国的缘故。

鲜卑慕容儁于永和八年僭号称帝,遂蔑称秦晋为二寇,常有兼并之心,所以当慕容恪得知晋国遣太子洗马陈操之出使长安欲以江东的兵器交换关陇的战马,慕容恪即征调骑兵三千步卒八千,以太宰司马悦希为前锋,准备一举攻下洛阳,直逼渑池灵宝和潼关,饮马渭水,威慑氐秦都城长安

当今燕秦晋三国,燕国最强大,燕国把都城由塞外的龙城迁到中原腹地的邺城,其问鼎天下的野心昭然若揭,作为总揽燕国军政大权的太宰大都督的太原王慕容恪,岂肯让秦晋联手来对抗他大燕,五月间他从龙城迁宗庙百官至新都邺城,得知晋使陈操之去了长安,大为惊讶,东晋一向以正统自居,对建国称帝的秦和燕都是视之为伪政权,庾亮桓温辈也都是以北伐来提高声望,如今为何肯屈尊以平等国家来对待氐秦

慕容恪甚是疑惑,难道是江东的国策已变,是甘心偏安,还是另有所谋不管怎样,慕容恪决定先取洛阳再说,洛阳守将陈祐已经弃城奔陆浑,只有沈劲的八百弊卒留守,此时不取,必被氏秦所得,是以于六月初四率步骑七千出邺城,西征洛阳。

陈操之从哨探口里得知的只有这些,邺城距洛阳约千里,燕军本月初四出发的,今日是十四,燕军前锋现在已经快要抵达洛阳城下了吧

陈操之对氐秦使臣席宝道:“洛阳城弊人稀,守军不足千人,慕容恪却以精锐步骑数万来攻,如此气势汹汹,其意仅在小小洛阳乎饮马渭水才是慕容恪的真正所图,席使臣应遣使飞报苻天王,华阴临潼一带应早为之备。”

官居氐秦丞相长史的席宝也知一旦晋军守不住洛阳,那么渑池灵宝一带势必要承受燕军的压迫,当即遣使快马回长安,报知燕军攻洛阳之事,同时知会屯兵灵宝的建节将军邓羌早为之备

席宝对陈操之道:“燕军势大,沈劲定然守不住洛阳,我等只是使臣,如何还要去那危城不如转道向南,经陆浑汝阳,径赴建康吧”

陈操之道:“此去洛阳不过七十里,快马疾驰,不需两个时辰,我要赶去洛阳,若实在不能守,就劝沈将军弃城席使臣若是畏燕军势大,可自行往汝阳而去,我派两名军士为你向导。”

席宝不悦道:“鲜卑白奴,我何畏之”

陈操之赶紧逊谢,道:“那席使臣就随在下同赴洛阳吧,左右不过半日时间。”

席宝无奈,只好率众跟着陈操之继续往东,于当日午前进驻洛阳,沈劲沈赤黔父子来迎,陈操之先问燕军动向,沈劲道:“哨探昨日来报,燕军前锋于初九日开始在温县渡河,估计两日可跨河而至巩县,巩县距此不过百里地。步卒急行亦一日可到,但近哨在偃师县以西未发现燕军踪迹,远哨尚未回报,预计燕军前锋是要等慕容恪亲率的大军渡河后再一起进逼洛阳。”

陈操之请秦使席宝少作歇息,随行的三百秦军亦安排好酒好肉款待,他自己则与沈劲入金墉城密谈。

金墉城是洛阳的城中之城,在洛阳城西北角,是魏明帝曹叡时所筑,小城长三百步宽两百步古时一步相当于现在的一米五左右,东北角有百尺高台,原是魏明帝用来登临望远之用,其后魏禅位于晋,废帝便居金墉城,西晋一朝被贬谪的皇族大都徒居金墉城,金墉城成贬谪之城,却神奇地避过了数次灭城之灾,与残破的洛阳外城城墙相比,金墉小城的城墙相对完好,而且当年为禁锢废帝皇族,这城墙也修筑得高峻坚固。

金墉城是沈劲最后的倚仗,一旦燕军大至,庞大而残破的洛阳城当然无法分兵把守,只有集中兵力死守金墉城,颖川太守高柔的两万斛米上月就已经送到,全部屯于金墉城,为死守孤城作准备。

陈操之与沈劲登上金墉城东北角的高楼,这楼现在成了了望台,有军士值守,见到沈劲,赶紧施礼,沈劲命军士先退下,最高楼就只有他和陈操之二人,纵目东望,荒野茫茫,也许明日,燕军的铁骑就会出现在洛阳城下

陈操之向沈劲简略说了在长安的经过,此番出使氐秦算是完成了使命,至于其他准备离间氐秦君臣的计策,陈操之未对沈劲说起,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洛阳。

沈劲道:“陈掾既已不辱使命,那么明日便南下归国吧,我儿赤黔也请陈掾一并带回去,我沈劲要留这一脉骨血。”

沈劲这样说就是表示要与洛阳孤城共存亡了,正史上沈劲就是被慕容恪所擒,沈劲神气自若,慕容恪感其忠义,将宥之,中军将军慕舆虔说沈劲乃奇士,观其气度,不可能为燕所用,若赦之,必为后患,慕容恪遂杀沈劲

陈操之问:“前在寿州,我曾请西府参军祝英台代禀桓大司马,请桓大司马增援洛阳,只有守住洛阳,才能遏制氐秦势力的膨胀,才有机会进取中原之地桓大司马未有回复的文书吗”

沈劲苦笑道:“许昌既失,洛阳成了孤城,颖川汝南各自为战,桓大司马已回姑孰,虽曾下令冠军将军陈祐还屯洛阳坚守,但陈祐是袁刺史部下。袁刺史认为守洛阳是徒自损折兵马,当然也不会来救洛阳。”

沈劲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递给陈操之,说道:“这是祝参军写给你的信,是上月底送到洛阳的,我怕有急事,已先拆看。”

非常时期,陈操之自不能责怪沈劲拆看他的信件,展信看时,只是公文语气,谢道韫也是劝陈操之审时度势,桓大司马现在无力经营洛阳,江东疲弱,淮北之地能守则守,不能守则弃,不宜硬拼损耗人力物力

谢道韫的分析也没有错,历史也正是这样发展的,淝水大战之前,东晋完全放弃了河南淮北之地,荆襄巴蜀也被强秦占据,华夏九州,氐秦十占其七

陈操之心道:“我来东晋,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自不能浑浑噩噩随波逐流,氐秦能短短十数年迅速崛起,正是因为抓住了慕容垂叛逃燕国内乱的绝好机会,王猛率大军一战成功,这个地跨五千里人口近千万的强大燕国转眼之间就崩溃了我既已前知,自然要抢在苻坚和王猛之前抓住这个机会,这是个巨大的转折机会,所以,洛阳一定要守住。”

沈劲见陈操之默然沉思,他也没说话,想着燕军将至,六月围城,他能苦守多久吴兴沈氏刑余之族,沈劲欲以一腔热血洗净家族之耻。

天极蓝,纯净如水晶宝石,白云如絮,形状变幻,自西向东缓缓飘动。

陈操之目视蓝天白云,悠悠道:“沈兄,明日我就去见慕容恪慕容垂兄弟”

沈劲大吃一惊,忙问:“陈贤弟此言何意”

陈操之微笑道:“安石公三十年前欠慕容垂一份人情,知我出使北地,特意命我携一对金叵罗酒器赠慕容垂。”

沈劲问清究竟,笑道:“东山谢安石,真天下第一风雅人也,犹忆三十年前旧情不过此事何须陈贤弟亲往,沈某派两个军士将这对金叵罗送去巩县便是。”

陈操之道:“安石公重托,我当然要亲自将此金叵罗交与慕容垂之手。”

沈劲深服陈操之的才识,陈操之不是糊涂人,岂会自投罗网自蹈死地问:“陈贤弟意欲何为,可否让愚兄知晓”

陈操之道:“若我料得不错,燕国国主慕容暐不待慕容恪攻下洛阳,就会急召他回邺城。”

沈劲迟疑不定,问:“何以见得”

陈操之道:“沈兄记得我随行有个鲜卑段部的男子否那人名叫段钊,是段思的家将,我已命他悄悄潜入邺城,一旦慕容恪率军出邺城来取洛阳,段钊就会将我教给他的两首童谣在邺城近郊传唱,其中一首童谣里有几句是兄终弟及太原王,先取洛阳定朔方,兴我大燕国祚长时间仓促,编得过于直露,不过好在易懂。”曲子用的是卖报歌,琅琅上口,想必邺城的小孩子们也一定爱唱。

北方胡族自来有兄终弟及的传统,但鲜卑慕容氏仰慕汉人文化,是北方五胡汉化最深的胡族,所以也学汉人推行嫡长子继承制,慕容儁去世后,朝中大臣认为太原王慕容恪贤而多才,欲拥立慕容恪为帝,是慕容恪坚辞,这才立慕容儁之子慕容暐为帝,皇太后可足浑氏对此耿耿于怀,但慕容恪威望素重,对幼君慕容暐也是忠心耿耿,所以燕国皇室勉强算是和睦。

而现在,陈操之在慕容恪出征洛阳之后让邺城传唱这么一首童谣,燕皇室的深层矛盾就被激发出来了。

第二十二章 子夜惊铎

沈劲又惊又喜,昔日田单离间乐毅张良离间范曾。还没有过以童谣来行反间计的,但仔细一想,陈操之此计似乎可行,沈劲知道胡人“兄终弟及”的继承制,也对燕国太后可足浑氏与慕容垂太傅慕容评与太宰慕容恪之间的矛盾有所耳闻,但却从未想到要加以利用,陈操之却早以开始布置,他带来的那个鲜卑降卒竟要起如此关键的作用

沈劲心中惊喜不定,却道:“那个段钊能当此重任吗段钊本是鲜卑胡人,若有二心,或者干脆消声匿迹,贤弟此计岂非成空”

陈操之道:“用人不疑,段钊是段思手下,追随段思九死一生逃到江东,应该是可信的,而且我用段钊是因为他最合适,运筹帷幄者不可能事必躬亲,总要委之他人,若样样疑虑,那就什么事也干不成。”

沈劲暗暗惭愧,陈操之弱冠之年,却是有胆有识,沈劲自叹不如,却道:“若此计可行,慕容恪将退兵,洛阳可转危为安,贤弟又何必再去见那慕容垂”

陈操之道:“慕容恪慕容垂兄弟,雄杰也,我亟欲一见,而且只凭一曲童谣如何能让燕国内乱,一旦慕容恪回邺城消除谣言,定会驱兵再来,那时洛阳又危矣,所以邺城我定要去走一遭。”

沈劲虽服陈操之之智,但对陈操之去见慕容垂还是竭力劝阻,燕军要攻洛阳,岂是陈操之一人能阻止的,慕容恪恩威并重,也不是一曲童谣能扳倒的。

这时,扮作流民远哨至巩县的斥候来高楼见沈劲,报知燕军大部已尽数渡过黄河,慕容垂与悦希的步骑五千已经从巩县出发,预计明日午前将抵达洛阳城下。

沈劲双眉一竖,对陈操之道:“贤弟今夜便率使团离开洛阳,不能拖到明日。”

陈操之道:“沈兄不必劝我,我意已决,当此大势转折之际,我冒险犯难一回也是值得的。沈兄放心,慕容恪一向注重恩抚,他不会杀我,我也一定能从邺城平安归来。”

沈劲目视陈操之,心潮澎湃,当初他在西府遭冷遇,无奈之下正欲私自渡江去洛阳戌守,是陈操之向桓温力荐,他才得以蒙朝廷恩赦,授冠军长史之职,吴兴沈氏才有了复兴之望,现在又是陈操之准备孤身犯险拯救洛阳城,陈操之虽俊秀温雅如处子,却心雄万夫,沈劲生平阅人无数,却觉无人能及得陈操之,也只有这等不世出的人物,才能以一介寒门子弟在士庶壁垒森严的江左脱颖而出,这个陈操之此番若大计得授能从邺城归来,此等智计胆识,假以时日,其地位或不在桓温之下

沈劲探头出栏杆,唤沈赤黔上楼。

沈赤黔与冉盛苏骐都等候在高台下,听到呼唤,沈赤黔飞快地登上楼来,躬身问沈劲:“父亲有何吩咐”

沈劲道:“赤黔,你明日随陈师去见慕容恪,无论陈师是去邺城还是何处,你定要随侍左右,誓死保护陈师周全,若陈师有甚差迟,你也莫要回来见我。”

沈赤黔虽只十六岁,但甚有勇力,闻言虽不明白陈操之为何要去见慕容恪要去邺城,却无丝毫犹豫,当即拜倒在沈劲足下,沉声道:“不须父亲吩咐,儿誓死护卫陈师周全。”起身又朝陈操之深深一揖,说道:“但凭陈师驱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陈操之见沈氏父子意诚,也就没有拒绝,他也的确需要得力人手,他这次不想带冉盛去见慕容恪,慕容恪可以说是冉盛的杀父仇人,而邺城也是冉闵立国的故都,冉盛八尺开外的大个子,与其父冉闵应该颇多相似,陈操之担心被人怀疑冉盛的真实身份,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沈劲想起一事,问陈操之:“贤弟既要去见慕容恪,那氐秦使团何去何从”

陈操之笑道:“自然是与我一道去。”

沈劲明白陈操之的意思,这是要制造秦与燕的矛盾纠纷,却问:“那些氐人当然不肯去的,贤弟计将安出”

陈操之与沈劲密语半晌,沈劲赞叹不已,命手下军士依计行事。

陈操之又唤冉盛上楼,请沈劲沈赤黔暂时回避,他有家族私事叮嘱族弟陈裕陈子盛,沈劲便即下楼而去,燕军将至,他要做好守城的最后准备,而不能完全寄望于陈操之让燕军退兵。

冉盛听说陈操之要他留在洛阳,坚决不肯从命,一定要追随陈操之左右,听了陈操之不让他去见慕容恪去邺城的两条理由,冉盛道:“阿兄,自去年荆叔告知我之身世,冉盛就已经不是昔日的冉盛了,在姑孰溪畔,我发誓要为父报仇,要让慕容氏灭国,但我知道,单凭冉盛之力,或能斩杀燕军数百人,但想要让燕灭国,冉盛自问无此能耐,但阿兄有这本事,我信阿兄冉盛再不是鲁莽冒失的少年,慕容恪虽是擒杀我父的罪魁祸首,但我绝不会在他面前流露痛恨神色,我要的不是慕容恪的性命,我要让慕容氏国破家亡”

今年才十七岁,却满脸虬髯的冉盛咬牙切齿,可见内心仇恨之深。

冉盛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一些,继续道:“阿兄要去见慕容恪慕容垂,当然不会只是代安石公送金叵罗去的,此行难免有风险,弟如何能不追随阿兄左右不在于心何安至于阿兄担心我被人认出,阿兄是多虑了,我父去世已十余年,而且我曾听荆叔言,我父因多年征战,身体创伤颇多,面上亦有数道刀痕,若说我八尺身材过于显眼,那是在江东,而北胡巨汉甚多,听说那慕容恪慕容垂兄弟身量都是八尺开外。”

陈操之笑道:“未想小盛也如此善辩”

冉盛听陈操之这么说,就知道陈操之同意他能跟随前去了,也笑道:“小盛跟在阿兄身边五年了,再怎么愚鲁也能有点长进吧。”

陈操之一笑,打量了冉盛两眼,说了句:“小盛,等下把胡子给剃了。”

冉盛摸摸自己的大胡子,蓦然想起去年年初随陈操之赴建康,陈氏族人直送至钱唐东门外驿亭,润儿小娘子叮嘱他要保护好她丑叔陈操之,末了润儿小娘子又轻叹道:“唉,小盛,你的胡子还是长出来了”

既然润儿小娘子不喜欢大胡子,冉盛也就不愿意长这么多胡子,可这由不得他,就像他不得不背负起血海深仇那样,这都是无法逃避的事。

想起娇美的润儿小娘子,冉盛就觉得很痛悔似的,润儿一年年长大,越来越美了,但与他的距离也越来越远,过年时在陈家坞他都很少能与润儿小娘子说上一句话

冉盛心想:“润儿小娘子应该是真把我当作是陈裕陈子盛了。可我姓冉,我是孔子弟子冉有的后人,我父更是但这些都不能对人说,何时我才能恢复本姓呢”

洛阳城废墟空地甚多,氐秦丞相长史席宝手下的三百军士就在城南一处空地上安营扎寨,陈操之的三百晋军也在附近立帐篷过夜。

从冠军将军府夜宴归来,陈操之与席宝同路回军帐,席宝虽觉得洛阳守将沈劲饮宴谈笑,镇定自若,似乎不畏燕军攻城,但席宝却是明白这残破不堪的洛阳城无论如何是守不住的,席宝问陈操之可曾劝说沈劲弃城南走

陈操之皱眉道:“沈将军固执,誓死守城,我百般劝譬皆不听,明日我等自行离城往淮北吧。”

席宝担心的是陈操之要留在洛阳助沈劲守城,听陈操之这么说,放下心来,说道:“沈将军忠义可嘉,可惜不明大势,明知不敌,何必死守孤城退往汝南陆浑,保全实力为上,燕人不会留大军守洛阳的,那时沈将军可以夺回洛阳。”

陈操之深表赞同,席宝颇为得意,心满意足歇息去了。

大约子夜时分,忽听木铎骤响,席宝立时起身穿戴披挂,连问为何示警就听帐外有人大声道:“斥候急报,慕容垂率三千铁骑乘夜出偃师,要夜袭洛阳,现离城不过三十里,请陈使臣与席使臣速速率部从南门离城。”

席宝大惊失色,急命手下军士火速收拾行装上马出城,帐篷等粗重物件一律遗弃。

沈劲之子沈赤黔带着两个军士赶来道:“席使臣,在下引路,请席使臣随我出城。”

席宝大声问:“陈使臣何在”

陈操之骑着黑色大马奔过来,大声道:“席长史,我已收拾好行装,我们这就出城吧。”

一行人兵荒马乱地出了洛阳城南门,但见荒郊寂寂,月色迷离,席宝这才发现陈操之只带了十来个人出城,忙问究竟

陈操之答道:“我留那些军士助沈将军守城,我等可轻骑南行。”

席宝点点头,未再多问,与陈操之并骑向南急驰,身后跟着的是氐秦使团的三百骑兵。

第二十三章 祸国殃民

六月十五之夜,一轮圆月高挂中天,夜空洁净,殆无云翳,只有稀疏遥远的星辰闪闪烁烁,伊河北岸的旷野在冷清的月色下显得辽阔而岑寂,马蹄声骤起,穿破夜色而来,夜幕合拢而去。

陈操之冉盛沈赤黔苏骐二十余人,还有氐秦使者席宝的三百人拉开半里长的纵队,从洛阳南郊夏商周三千年遗址废墟中驰过,古天文台传来马蹄的回响,短促而寂寥。

秦使席宝与陈操之等人策马在前,席宝颇知洛阳地理,大声问沈赤黔:“沈公子,前面不远便是伊河,汝父可曾安排船只渡我等过河”

沈赤黔道:“家尊原本打算明日送陈师和席使臣渡伊水,未料燕军夜袭,仓促未备”

“唉,这可如何是好”席宝未等沈赤黔把话说完,即大发忧叹。

沈赤黔道:“席使臣不须忧虑,伊洛一带有月余不雨,伊河有几处河段水深不过四尺。可淌水渡河,诸位随我来便是。”

席宝转忧为喜,乘马淌水过河比乘船迅捷得多,当即紧跟沈赤黔向南奔去。

洛阳南郊至伊河北岸约十五里,快马急驰,不须两刻时便看到了远处月夜下波光粼动的伊水,众人放慢马步,忽见一小队人从上游沿河岸奔来,截在众人面前,有人急叫:“少主少主”

陈操之沈赤黔等人赶忙勒住坐骑,沈赤黔向前一看,问:“沈福,有何急事”

来者约十五六人,为首者是沈氏私兵,躬身禀道:“顷接哨报,燕太宰司马悦希乘夜引兵从偃师渡过伊水,往西疾行,目下已到达前方伊水南岸的高崖和宁渡之间,欲截洛阳守军的退路,更有一支燕军潜到洛阳城西,待天明与慕容垂的步骑围攻洛阳城少主,这伊水渡不得了”

沈赤黔吃惊道:“洛阳城北是黄河,另三面俱有燕军阻截,这可如何是好”眼望陈操之,征询道:“陈师,我们还是退回洛阳如何”

陈操之问席宝:“席长史有何良策”

席宝心里既急且怒,若陈操之昨日听他良言不去洛阳,而是直接南下汝阳,哪里会陷入此时的险境但这时埋怨的话也不便多说,只是愤愤道:“都这地步了,席某还能有什么有什么良策洛阳肯定是不能回去的,瓮中捉鳖更无活路”

沈赤黔脸色一沉,说道:“席使臣为何这般说话”

席宝冷笑一声,不再多说,反正他是绝不会返回洛阳的,然而率使团回渑池又怕遇上拦截的燕军,这暗夜里仓促间也不知何去何从。

陈操之道:“慕容垂的骑兵已快到洛阳城下,我们不能回去,从这里往南,地域开阔,只要避过对岸宁渡至高崖一带埋伏的燕军,我们就可从容进入颖川地界赤黔,你速命人再行哨探,选取渡河地段。”

席宝点头称是,他手下的秦军不熟悉此间地形,斥候不便,只有借助沈赤黔。

沈赤黔看了看身后的三百秦军,说道:“人马杂沓,极易惊动对岸的燕军,除几位首脑外,其余人皆下马步行,马匹留在原地,由沈福带人将这些马匹绕到下游渡河,然后在南横岭下汇合。”说罢,沈赤黔率先下马,苏骐及其两名手下也一齐下马。

一众氐秦骑兵面面相觑,谁都不肯下马,战马等于是骑兵的半条性命,岂肯轻易人马分离

丞相长史席宝是文官,在氐人中算是颇有文采的,所以苻坚才派他出使建康,席宝没有在战场上亲手厮杀过,对坐骑没有那么深的感情,而且他是首脑,不用下马,虽然觉得人马分批渡河有些过于谨慎,而且一旦燕军发现他们,没有坐骑也不好奔逃,但陈操之和沈劲之子都在这里,席宝不信他们会自己害自己

陈操之催促道:“席长史,速作决断,秦晋既已结盟,我等自当同舟共济。”

席宝望了望月色迷蒙的伊河对岸,稍一犹豫,便下令随行的秦军下马,由两名什长带二十名军士与沈福等人一道带马过河。

那些秦军士兵见长官下令,无奈之下只好从命,纷纷下马,三百骑兵成了步卒。

沈赤黔道:“伊河南岸的燕军集中于洛阳正南面,越往上游反而防备愈松,我等沿北岸往东行十余里,那里有一段浅滩可过河,诸位随我来吧。”说着大步往东而行,陈操之冉盛策马跟上,苏骐等人步行紧跟。

席宝虽觉得此时往东行有些费解,但身处此地,也只能听从陈操之和沈赤黔的,这个深受苻天王礼遇号称江左才俊的陈操之总不能自投罗网吧

席宝万万没有想到,这个陈操之正是要去自投罗网,而且方才想方设法留下氐秦士兵的战马,却是为了不想让这些战马随三百秦军一起被燕军俘虏,秦兵被俘虏无妨,而且这也是陈操之制造秦燕两国纠纷的目的,但那三百匹战马还是留在晋军手里为好,不能“借寇兵而赍盗粮”嘛,江东缺马,这三百匹战马可不是小数目

没有了大队战马杂沓,行路果然安静得多,流水沉沉,对岸月色下的远山静穆无声。陈操之席宝一行三百余人借助伊河南岸小树林隐蔽,向伊河下游悄行,约行出十余地,眼见得明月西斜,天越来越暗,听得沈赤黔说道:“对岸便是高崖,过了这一段就无燕军了,我们可悄悄渡河,南横岭距此也不过十五里,到时与沈福等人汇合,便可扬长而去。”

陈操之道:“我要尽快赶到颖川,请求高太守出兵救洛阳。”

又行了数里,那轮圆月从洛阳城方向落下,诸天星辰也一齐隐没,四下一片黑暗。

再有小半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领路的沈赤黔悄悄转向偏北,席宝等秦军也未察觉,昏天黑地的走了一个多时辰,却不知道此地已接近偃师县地界,冉盛和沈赤黔的数名斥候往来哨探,以防突遇燕军,二话不说就箭矢如雨那可不妙。

天色微明,猛听得有人大喊:“右前方有燕军,右前方有燕军”话音未落,便听得不远方蹄声骤起,奔腾而来。

席宝等人大惊,他手下的三百军士都是骑兵,能攻不能守,现在没了马,攻既不能,守亦无力,便听得一名晋军士兵喊道:“陈掾席使臣,你们马快先走,我等步行,反正是逃不脱了,死战吧”

只听陈操之断然道:“我岂有弃汝等独自逃生的道理”

席宝手下的氐秦军士虽然怨恨陈操之沈赤黔使得他们身陷绝境,但陈操之不肯独自逃生倒是让他们起敬,只听陈操之朗朗道:“燕军人多势众,又是骑兵,我们走是走不脱了,也莫要硬拼,白白送了性命”

说话间,大队燕军骑兵驰近,停在陈操之等人一箭之地外,用洛阳正音大声喝问:“来者何人”

这些燕军将士也觉得疑惑,洛阳守军不过八百人,怎么这里会突然出现数百军士,难道洛阳守将沈劲还想反守为攻,先来偷袭偃师

陈操之对席宝道:“事已至此,切勿慌乱,我二人是持节大使,莫堕大国威仪,且先虚与委蛇。”扬声道:“大晋持节大使陈操之在此”

那氐秦丞相长史席宝只好硬着头皮喊道:“大秦持节大使席宝在此。”

燕军为首者是太宰司马悦希帐下的一员偏将,也听说了晋使陈操之出使长安之事,太原王慕容恪出兵洛阳就是因为陈操之欲与秦结盟,未想陈操之会撞到这里来,这偏将又惊又喜,捉到陈操之岂不是大功一件,还有一个秦使

却听陈操之高声道:“我今来此,是为求见贵国吴王”

那燕国偏将很是诧异,问:“汝要见我大燕吴王何事”

陈操之道:“事关机密,非尔等所宜知,你只须带话给吴王,说有吴王三十前神交之故人带来的礼物在此速去通报。”

事涉征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