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95部分阅读(1/1)

慕容恪谢过陈操之,命人将五石散方子郑重收好,史上再英明的伟人,到了疾病缠身时也会犯糊涂的。

正这时,忽报尚书左丞申绍从邺城来传旨,慕容恪便去迎旨,让慕容德陪陈操之。

陈操之原本提着的心此刻终于放下了,段钊不辱使命,邺城童谣已传至燕国皇宫中,此时来的诏旨定是召慕容恪回邺城的。

果然,尚书左丞申绍带来少帝慕容暐的诏旨,命太原王慕容恪吴王慕容垂接旨后立即返京,有重大国事相商

慕容恪甚是诧异,问申绍:“申左丞,邺中有何大事”

申绍道:“无甚大事,只是陛下与诸臣认为去年以来,境内多水旱,不宜用兵,故召太宰班师回京。”

燕国境内诚然多水旱,但又不是慕容恪出兵洛阳后才发生的水旱,发兵之初无异议,此时距洛阳只百里之遥却急急下诏班师,邺中定然发生了大事,但尚书左丞申绍是太傅慕容评的心腹,从申绍口里是探听不到什么消息的,可以肯定的是,此事与慕容评有关

慕容恪不动声色,从容领旨,只是道:“吴王尚在偃师,我即命人召他来巩县,再与申左丞一起回京。”

慕容恪既遵旨答应回邺城,申绍自然无话可说。

午时,慕容恪宴请申绍和陈操之席宝等一干秦晋使者,席宝得知又要去邺城,真是食不甘味,满面愁容,那燕国的尚书左丞申绍见秦晋两国的持节大使在此,大为惊异,想起邺城的童谣,更增惊惧。

傍晚,邺城有密信至,慕容恪出兵在外,都中岂能无耳目,抽信一看,慕容恪面沉似水心起波澜,沉思久之

大约亥夜时分,慕容令陪着其父慕容垂来到巩县署舍,慕容垂接到兄长慕容恪的急信,连夜赶来,看了那封密信,慕容垂蚕眉紧皱,眼望四兄慕容恪,说道:“此童谣必是有人暗中教唆,欲置我兄弟二人于死地,四兄以为这会是谁的毒计”

慕容恪叹道:“台傅之重,参理三光,苟非其人,则灵耀为亏,尸禄殆殃”

慕容儁临终时,因太子慕容暐年幼,遂托孤慕容恪慕容评和慕舆根三人,慕容暐即皇帝位后,以慕容恪为太宰慕容评为太傅慕舆根为太师,慕舆根因为谋逆已被收斩,现在的燕国两大权臣就是慕容恪和慕容评,慕容恪执政掌兵,固然权重,而慕容评有皇太后可足浑氏的支持,势力亦不可小觑,所以慕容恪平时对慕容评都极为尊重,虽执权政,但每事必咨询于慕容评,没想到慕容评还是不甘心,要尽夺慕容恪之权

饶是慕容恪多智,也绝想不到邺城的兄终弟及和吴王兴大燕的童谣是出于陈操之之谋,因为陈操之此时人尚在巩县,童谣流传之始应在一个月前,所以不论慕容恪还是慕容垂,都认为这是慕容评和太后可足浑氏的阴谋。

慕容垂默然不语,慕容令年少气盛,怒道:“爹爹四伯父,太师欺人太甚,我等不如回师邺城,诛j佞清君侧”

慕容垂低喝道:“闭嘴,汝四伯父自有计较。”

慕容恪却道:“阋墙于内,必遭外辱,既然太师不容我,我若与之争,朝政必乱,不如我归邺城,献上太宰和大司马的章绶,退官归第吧,如此,国家或可得安宁。”

慕容垂忙道:“四兄何出此言,四兄乃国之柱石,先帝托以行周公之事,四兄如何能灰心丧气将朝政尽委于庸才之手四兄德高望重,庶僚化德,岂会被两曲童谣诬蔑”

慕容恪沉思半晌,道:“退兵,明日启程回邺城。”

第二十八章 一石几鸟

洛阳城侦骑四出,斥候哨探不断将探得的消息报知扬威将军沈劲:

陈操之与秦使席宝三百余人在偃师西谷被燕军发现,并未交战,陈操之等人已去了偃师城;

陈操之一行被送往巩县;

大队燕军退出偃师,与巩县燕军汇合,开始渡河北归,陈操之与席宝被裹挟而去

沈劲立在洛阳金墉城的高台上,东望一马平川,六月围城已解,城外诸坞的民户又开始出坞堡耕作了,城中日夜守护着的军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洛阳城暂时保住了

沈劲在心里默默道:“陈操之,神人也,一切如他所料,燕军果然解围而去,这等智计,实在可惊可佩,现在就是等他从邺城平安归来了,他一定能回来。”

洛阳城现有六百余匹战马,其中三百匹是陈操之从长安向苻坚预借的,另三百匹战马则是那夜氐秦军士留在伊水河畔被晋军收取归城的,这些马匹当然不会归还给秦国。只推托是给燕军冲散了,沈劲还特意派人向镇守渑池的秦军守将通报陈操之席宝两位使臣被燕军掳走的消息,请秦国派使者斡旋营救

屯兵灵宝的氐秦建节将军邓羌早两日得席宝急信,言慕容恪率步骑数万来取洛阳,洛阳在晋军手里则对氐秦无威胁,因为沈劲所部不过千人,一旦被燕人所得,关中必震动,慕容恪素有吞并关陇的图谋,所以邓羌一面厉兵秣马备战,一面飞报秦主苻坚,苻坚不敢轻视,命王猛苻艘率军两万屯于陕县,以备慕容恪,大军尚未至陕县,王猛得邓羌信报得知燕人已退军,陈操之与席宝却落入燕军之手,被劫持渡河北去

王猛大为诧异,既惊诧于陈操之会糊里糊涂被掳去,也不明白慕容恪为什么会退兵,即便慕容恪对秦晋联盟心存忌惮,但依慕容恪的性子,洛阳是必取的,莫非就像当年张华说陆机陆云兄弟那样“伐吴之役,利在二俊”,慕容恪意外掳获陈操之更胜过攻占洛阳城

王猛心道:“陈操之诚然才华横溢,但不至于让慕容恪就这样放弃洛阳吧,料想燕都邺城必有变故。”命细作加紧探听,得之邺城童谣暗示慕容恪兄弟有废侄自立之意,据说是因为皇太后可足浑氏太傅慕容评与慕容恪慕容垂兄弟之间的内斗

王猛大喜,表奏苻坚,认为燕可图也,良机不可失,苻坚授命王猛都督诸军事,步骑五万屯于华阴陕县,一旦燕国内乱,即兴兵掠取河南之地,至于晋之洛阳,可伺机一并取之。

洛阳前狼后虎,沈劲岂敢懈怠,一面命军士继续加固城墙,招募流民为士兵,做好长期坚守的准备,一面派人急报颖川太守高柔,报知陈操之被燕军劫往邺城,高柔闻报大惊,以六百里加急文书急报镇守寿春的豫州刺史袁真,另又派人将沈劲送来的陈操之给桓温的密奏星夜赶往姑孰报与桓大司马

豫州刺史袁真对燕军兵临洛阳城下短短数日却又解围而去大惑不解。命汝阳汝阴颖川陈郡诸镇严加哨探,防燕军来袭,对于陈操之被掳,袁真并不放在心上,陈操之是桓温的心腹,此事让桓温操心去。

此时的桓温也面临危机,益州刺史周楚密报梁州刺史司马勋即将起兵叛乱,而氐秦线报又说苻坚将派王猛杨安侵略荆襄,如此,镇守荆州的桓豁既要应付秦军入寇,又要分兵入蜀平叛,两线俱不容有失,所以桓豁遣使向桓温求援

六月二十三日,桓温接到颖川太守高柔的紧急文书,起先得知陈操之与氐秦使者一并被燕军掳去,桓温大为惊诧,陈操之多智谨慎,洛阳城未失,他怎么却被燕军掳去了待看了沈劲和陈操之的密信,桓温惊喜交集陈操之在信里将他利用童谣离间慕容恪之事如实向桓温汇报,对将以图谶构陷苻坚身世之谋也和盘托出,预言秦燕必将内乱,明年秋应是北伐之期,请桓大司马早作准备,至于以五石散来对付慕容恪,陈操之未向桓温言明,毕竟此事阴谋过甚,该瞒则瞒,免遭人忌

联系起秦燕两国的最新动向,桓温对陈操之的奇谋拍案叫绝,大笑道:“陈操之,吾之子房也,有其一人,胜过十万雄兵”

桓温振奋至极,绕案踱步,思谋大计:“氐秦期待燕国内乱,觊觎燕国河南之地,自不会南下攻掠荆襄,桓豁谢玄周楚诸人就可以一心应对司马勋的叛乱,司马勋暴虐,民众不归心,不具备割据蜀地的能力,待平定了司马勋,那时厉兵秣马准备第三次北伐,依陈操之所言,明年燕国将出现大乱,那时是北伐良机,而氐秦苻坚因为忙于镇压叛乱,无暇东顾,晋军有望尽取河南之地,此乃不世功勋,那时他桓温威望将达至巅峰,取代晋室自立为帝将是水到渠成之事”

桓温宠妾李静姝从素帷小门外袅袅婷婷走进来,她听到了桓温盛赞陈操之的那句话,却故意问:“将军来回踱步,不知有何难决之事”

桓温心情甚好,坐回案前,示意李静姝坐在他旁边,命侍女取酒来,要李静姝陪他饮酒,一杯下肚,这才笑道:“陈子重,奇才也。真不负我之赏识,此番出使长安,立下大功。”

李静静美眸流盼,问:“陈师出使归来了吗”

桓温道:“方得洛阳沈世坚紧急文书,陈子重被慕容恪掳往邺城,要我设法营救。”

“啊”李静姝大吃一惊,一双媚惑的眸子定定地望着桓温,陈操之都被掳到燕国去了怎么又算立下大功

同时,李静姝心也是一空,惆怅心绪涌上,眼神幽缈起来,她是一心想着国恨家仇的,与陈操之接触只是想利用陈操之,并非对其动情,但想着那么一个俊秀飘逸的男子流落到了燕国,不免心生怜悯

桓温哈哈大笑,说道:“陈子重若不能从燕国脱身,那又如何助我明年北伐”

桓温虽然宠爱李静姝,但女流之辈,没必要对她说得那么细致,而且此离间之计应越少让人知道越好

李静姝却是疑惑更增,她知道梁州刺史司马勋叛乱的消息,桓温没有平定后方如何敢轻言北伐,但李静姝也知道不能问,只是道:“昔日苏武出使匈奴,十九年方归,陈师如何熬得再者,将军不知建康陆氏女郎之事吗陈师若不能及时回江东,那陆氏女岂不是要被逼入宫了”

桓温紫眸眯起,面色转为凝重,半月前他接到郗超密信,言陆始欲把陆纳之女送入宫中,这三吴门阀想当皇亲国戚,桓温颇为恼怒,陆始一向明里暗里与他作对,桓温早就想找个因由打击陆始,但陆氏在江东势力极大。陆始更是三吴士族的首领,若无大的过失则不能罢免陆始,否则会引起江东士族对他的敌意,桓温现在正逐步分化吴郡和会稽这八大士族,所以暂时不想采取激烈举措,但陆始却要与皇帝司马奕联手对对付他了,这让桓温极为恼火

郗超的建议是请桓温出面反对陆氏女进宫,司马皇族一旦得到三吴士族的鼎立支持,那么桓温篡位之谋必多波折。

桓温老谋深算,在陆葳蕤进宫一事上想得比郗超更深远,而且方才陈操之的来信更坚定了他的想法,三吴门阀之女成为皇后,这是他难以容忍的,但他却不想严厉地阻止此事

桓温举杯将杯中酒饮尽,问李静姝:“我闻倾倾曾在蒋陵湖畔见到陈子重与陆氏女携手同游”

李静姝不知桓温为何问起这事,答道:“是,望之如一对璧人,我见犹怜。”

桓温大笑,拉起李静姝的手轻轻抚其白如雪润如玉的手背,徐徐道:“倾倾是女子,应知女子情怀,我且问你,这世上真有之死矢靡它,不能相守宁愿死的女子吗”

李静姝妩媚道:“妾于将军,亦之死矢靡它。”

桓温微笑道:“不是说你,倾倾之心我岂有不知,委身于我,亦是无奈”

李静姝脸登时煞白,身子都僵硬了,简直羞愤欲死,白齿咬着红唇,血痕隐现:“这老贼绝不昏庸,心里清楚得很哪”

桓温见李静姝变色,便又抚慰道:“我绝无责备倾倾之意,我爱倾倾,倾倾心知,至于倾倾是否要对我之死矢靡它,我并不在意。”

这是桓温强者的心态,李静姝的眼泪潸潸而落。

桓温为她拭泪,说道:“我是想问那陆氏女与陈子重相悦,能之死矢靡它否”

李静姝恼道:“自古为情而死女子多有,将军难道不读书,何必问妾”

桓温含笑点头,对李静姝的回答极为满意,心道:“陆始要送其侄女进宫就让他送吧,且看那陆氏女如何抗争,以死相争最好,这样陈子重就会恨极了司马氏,必死心塌地辅佐我。”

桓温对陈操之还不是非常放心,毕竟他已年过五十,要选定能辅佐他儿子之人,陈操之当然是首选,若能借此事彻底断了陈操之忠于晋室的念想,那是上策,陆葳蕤殉情,陆始的声望必定大跌,皇帝也必遭朝野非议,此举可谓一石三鸟,至于陈操之,可娶谢氏女,又能拉拢陈郡谢氏

第二十九章 花叶静美风雨凭凌

太和元年五月十四日,孝皇后庾氏葬于敬平陵,至此,庾皇后百日治丧结束。而此时,关于陆纳之女陆葳蕤要进宫为皇后的传言已经甚嚣尘上,若是这将入宫的是另一位南人士族女郎,则远不会有这般轰动的效应,无他,只因为三年来陆葳蕤与陈操之的苦恋尽人皆知,而现在,这场江左最受议论的恋情将到尽头

市井小民对此持看热闹的心态,这都是皇室与世家大族之间的事,与他们无关,虽然他们比较同情陈操之,但也仅此而已,这个陈操之还甘冒风险出使茹毛饮血的氐胡国,为皇帝如此卖命实在不值得;

以琅琊王氏太原王氏为首的南渡士族则表示反对,从晋武帝至今,皇后一族就没有来自南方的,虽然现在偏安江左,但若让吴郡陆氏成为了皇亲国戚,那将动摇他们这些南渡士族在权力中枢的统治地位。只是王述王彪之这些南渡士族首领认定桓温更不愿意看到皇帝与三吴陆氏联姻,这等事且让桓温处置去,他们则处身事外,让桓氏与南人士族争斗,岂不是鹬蚌相争的上策所以尚书令王述尚书仆射兼领吏部尚书的王彪之都只是在私下非议此事,而没有在朝堂上对皇帝司马奕和陆氏家族施加压力,这等于是无形中纵容了此事;

而以顾陆朱张虞魏孔贺为首的江东士族,出于提升南人的地位,当然是愿意看到陆氏成为帝后国戚一族的,虽然其中的顾氏张氏虞氏孔氏出于对陈操之的私谊,觉得陆始趁陈操之出使氐秦而急着送陆葳蕤入宫,这等行径实在有失门阀体面,但毕竟这是陆氏家族的事,他们没有理由反对,只是缄默而已

陆禽每日将探听到的朝野士庶在葳蕤进宫之事上的反应向其父陆始禀报,陆始很是满意,觉得远没有事先料想的阻力重重,现在最大的阻碍是陆纳,陆纳明确反对葳蕤入宫,但陆始有把握说服这个三弟,他已经派人去吴郡把几个族中长辈请到建康来,轮番说教,不由陆纳不屈服,至于说葳蕤,婚事当然由父辈决定,哪里由得了她和陈操之胡来

陆禽已通过侍臣相龙计好朱灵宝试探过皇帝司马奕的心意,司马奕今年才二十二岁,当然不甘心做这傀儡皇帝。虽然当年是王导这些南渡士族扶立起了东晋皇室,但若桓温势大第三次北伐建功,这些南渡士族觉得抗衡桓温弊大于利,他们绝对是会倒向桓温的,这是家族利益决定的,改朝换代,世家依然是世家,所以说王谢大族不能成为司马奕的倚靠,而若能得到长期被排斥在权力中心之外的三吴门阀的支持,又有袁真庾希拥兵牵制桓温,那么桓温就不敢肆无忌惮觊觎皇位宝器

司马奕年轻气盛,是很想重振皇权作出一番作为的,但把持朝政大权的叔祖琅琊王司马昱却不支持他,就在孝皇后庾氏归葬敬平陵后的第三日,司马昱入台城太极殿西堂拜见皇帝司马奕,说及建康朝野关于陆氏女入宫的传闻,司马昱苦口婆心道:“陛下,本朝向无立南人女子为后之例,王谢大族也不会同意,而陆氏女入宫若只是为一嫔妃,陆氏又不甘心。难免怨尤,更不必说此女与太子洗马陈操之的恋情天下知闻,陛下与臣下争一女子,岂不为人所笑”

皇帝司马奕忍着怒气,让这个皇叔祖把话说完,只听司马昱说道:“大陆尚书与桓大司马不睦,当此非常时期,陛下若聘陆氏女入宫,岂不是故意激怒桓氏臣以为,陛下应下诏辟谣,明言没有此事,庶几可保国家安宁。”

见琅琊王司马昱如此畏惧桓温,皇帝司马奕大为不忿,冷笑道:“皇叔祖以为朕要为坊间流言而下诏辟谣吗朕的诏旨就这般轻率”

司马昱看着这个年轻的侄孙皇帝,问道:“如此说这只是谣言了”

皇帝司马奕不答,以手支颐,蹙眉道:“庾氏新丧,朕心伤悲,皇叔祖且退下,朕甚是困顿,需静心调养。”

司马昱只好退出太极殿西堂,心里发愁,皇帝似乎要一意孤行啊,这可如何是好

若说清谈误国,司马昱倒的确是责无旁贷,这个年过四旬俊雅优柔的司马皇族的柱石名声虚传,而无实才,谢安私下里曾说司马昱也就比那个“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强上那么一点

五月二十五日一早,张彤云来陆府见陆葳蕤。却见大陆尚书和小陆尚书府来了大批车马仆从,一问才知陆始陆纳的几个堂伯父堂叔父从吴县海虞县赶到建康,张彤云心头一紧,她明白这些陆氏家族的长辈是专程来说服陆纳同意送葳蕤入宫的

张彤云见到陆葳蕤时,陆葳蕤正被族中长辈女眷包围,你一言我一语地劝导,陆葳蕤也不气恼,也不说话,静静地坐在那里,细密的睫毛覆下,双手交叠于膝上

张彤云看到这架势,腿就有些发软,心想这要是她,要么就屈服,要么,要么也许就一死了之,唉,真难为葳蕤啊。

因为张彤云的到来,陆葳蕤暂得脱身,一起到后园散步,张彤云发现有两个健壮仆妇只离着五六步,紧紧跟随,这个仆妇比较面生,不是经常服侍葳蕤的那几个

张彤云对那两个紧紧跟随的仆妇说道:“我要和葳蕤说说话,你们离远一些。”

那两个仆妇喏喏连声,却只退开数步,不肯离去。

陆葳蕤轻声道:“阿彤,莫要理睬,这是我二伯父派来监管我的人,二伯父是怕我寻短见呢,日夜派人盯着,求死也不易啊”

张彤云担忧地的望着陆葳蕤,陆葳蕤冲她一笑,说道:“不要担心我,我还好”眼望园中花木,六月雪金丝梅紫丁香开得正艳,院墙的爬山虎藤叶繁茂,陆葳蕤悠悠道:“活着多不容易啊,我可牢牢记得那个祝参军说的话,无论如何艰难,总要等到陈郎君回来。”

张彤云使劲点头,却又道:“陈郎君去了近三个月了,应该快回来了吧,陈郎君在建康就好了。”

陆葳蕤道:“往返长安六七千里,哪里有这么快回来”问:“阿彤今日来有什么事”

张彤云道:“崇德太后明日要去瓦官寺进香,我明日就去寺里把你的陈情表呈递给太后。”

张彤云原想请他伯父张凭代为呈递,但张凭心有顾虑,这事瞒不住他人的,被陆始得知后就与陆始结怨了,这是张凭不愿看到的,但若不肯帮忙,非但侄女怨他,日后陈操之归来也无颜与之相见,所以张凭为侄女张彤云想到一策,褚太后信佛,每年都有几次去瓦官寺进香,待褚太后去了瓦官寺,再由张彤云设法将陆葳蕤的陈情表呈给褚太后

陆氏家族长辈来京,陆葳蕤立感风雨骤至,爹爹陆纳愁眉不展,鬓边白发增多,张姨也是非常担心,虽然张姨平时很支持她,但族中长辈在此,张姨也没有了说话的分量,而这时若能把陈情表上达褚太后,以褚太后之贤,定会阻止皇帝拆散她与陈郎君的姻缘的

陆葳蕤道:“阿彤,不如你今日就去见瓦官寺长老竺法汰,去年我们在瓦官寺作画,竺长老也识得你,就请竺长老代为转交吧。”

张彤云明白陆葳蕤是担心她受到顾府长辈的责怪,唉,葳蕤真是太心善了,都这时候还为着别人着想,张彤云道:“葳蕤,咱们情同姐妹,我不帮你谁帮你,我别的帮不了你,没有祝参军那样的智计,但传书送信的事还做不了吗,我总得亲眼看着你的陈情表到了崇德太后手里才放心。”

陆葳蕤握着张彤云柔若无骨的手掌,一起出后门看横塘碧水

张彤云回到顾府已是将近午时,却见夫君顾恺之从姑孰西府回来了,大为欣喜,顾恺之正是因为风闻陆葳蕤要入宫成帝妃才向桓温告假赶回来问个究竟的,听了张彤云说了经过,这痴郎君痴气发作,就要去质问陆始,张彤云赶紧劝住,顾陆二姓去年才恢复旧交,这要是又闹翻了,那可不妙,而且顾陆二姓闹翻了与葳蕤之事有害无益

顾恺之气咻咻道:“陆始此等行径简直卑劣,趁子重不在都中就要把陆小娘子送进宫中,真让人不齿明日我去瓦官寺将此陈情表呈交褚太后,定不能让陆始j谋得逞。”

张彤云道:“我也去。”

夜里,顾恺之与陈操之的从兄陈尚商谈,刘尚值也来了,报知陆氏长辈逼迫陆纳之事,陆葳蕤的处境堪忧。

顾恺之道:“陆小娘子的陈情表我看了,悱恻动人,一往情深,定能打动褚太后,而且褚太后去年在瓦官寺就见过子重和陆小娘子,岂会让皇帝拆散这一对璧人”

顾恺之虽如此说,但陈尚依然忧心忡忡,事涉皇帝和陆氏门阀,这远不是他钱唐陈氏能抗衡的。

第三十章 推波助澜

晋穆帝司马聃两岁即位,其母褚太后设白纱帷于太极殿,抱帝临朝,开始了长达十三年的垂帘听政,褚太后聪明有器识,周旋于门阀权臣之间,善于平衡各方势力,维护了东晋皇权的稳定,褚太后甚能体恤百姓,听政之初便下诏曰:“方今百姓劳敝,为人君者当思有所赈恤。特诏告天下,从今以后,每年租赋征调非军国急要之外,一并停省之。”其仁慈厚德为朝野士庶所敬重

司马聃十五岁时,褚太后归政其子,但仅过了四年,司马聃驾崩,乃立成帝之子司马丕为帝,司马丕只信方士长生之术,服金石药饵致病,以致不能理朝政,褚太后再次临朝听政。半年后,司马丕崩于太极殿西堂,又立司马丕同母弟司马奕为帝,司马奕已成年,所以太后再次归政,还居崇德宫,只在佛屋烧香礼佛,不再过问朝政,所以建康城近来闹得沸沸扬扬的陆氏女入宫之事褚太后并不知晓,毕竟此事尚未正式进行,皇帝司马奕和陆氏家族都在试探各方反应,若时机成熟,皇帝司马奕是一定要向崇德太后禀知此事的。

五月二十六日辰时,褚太后在三百宿卫中兵的护卫下,率女官内侍数十人前往清溪门外瓦官寺礼佛随喜,前月初八佛诞日褚太后因玉体违和未能前往瓦官寺礼佛,近来身体康复,就想着来瓦官寺听竺法汰长老说金刚经

竺法汰在山门前相迎,引导着褚太后到各处佛殿随喜,少不了要观赏大雄宝殿东西壁的八部天龙像和维摩诘像,却见一对年轻士女在殿上合什恭候,那男子眉毛与眼睛隔得颇远,显得疏朗不俗,女子则神情羞涩娇美动人,双双向褚太后行礼

长老竺法汰含笑道:“太后陛下,还识得这对小夫妻否”

顾恺之与张彤云都是让人一见难忘的标致人物,褚太后微笑道:“未亡人今年虚度四十,尚未老眼昏花,晋陵小顾郎君与吴门张小娘子如何会忘却”因问:“贤伉俪是来欣赏旧作的吗”

顾恺之与张彤云唯唯称是。

长老竺法汰早已与顾恺之通过消息,说道:“去年三月间,顾郎君与陈郎君还有张小娘子与陆小娘子,共画此东西壁画,一时传为美谈,一年来,有远在关西河北,甚至万里西域都有人专程来此赏画礼佛,无不欢喜赞叹。”

褚太后点头道:“瓦官寺壁画已成我建康城名胜,此固然是陈顾两位郎君张陆两位小娘子画技精湛,更是佛法慈悲广大感人至深之故也。”

长老竺法汰连称“善哉善哉”又提起话头道:“而今顾郎君已与张小娘子已喜结良缘,真是人间佳偶,可喜可贺”

褚太后望着顾恺之小夫妇,真是恩爱互敬的样子,不免会想起陈操之与陆葳蕤这一对苦恋情人,便问顾恺之:“那陈郎君诏拜太子洗马,数月前出使氐秦,不知可有讯息传回”

顾恺之恭恭敬敬答道:“禀太后,陈子重未至长安便已立功,化解了淮北诸坞归附氐秦之危机,如今想必已经抵达长安。”

褚太后点头道:“陈洗马不畏艰辛,为国分忧,诚难能可贵也。”

顾恺之立即道:“太后陛下,那陈子重奔波万里,为我大晋效命,但建康城中近来的传言却让人寒心”

褚太后眉头微皱,问:“是何传言”

顾恺之便将陆始要送女入宫之事一一说了,褚太后大为惊讶,皇帝司马奕并未向她提及此事,张彤云又呈上陆葳蕤的陈情表,褚太后览表动容,默然一会,说道:“未亡人并不知此事,待回宫问清楚再作计议。”从容礼佛毕,启驾回宫,先让内侍去探听,果然有陆氏女入宫为后的传闻,又知数日前琅琊王司马昱曾向皇帝司马奕说起此事,琅琊王是想让皇帝下诏辟谣,但皇帝未准许,看来皇帝确有让陆氏女入宫之意,这是何等大事,将破坏了现有各方势力的均衡,稍一不慎将会有大变发生

褚太后甚是忧心,次日上午便命内侍去请皇帝司马奕来崇德宫,直接询问陆氏女入宫之事

皇帝司马奕很是郁闷,前几日皇叔祖司马昱要他下诏辟谣,今日崇德太后又问起这事,听那语气也是颇为不满。崇德太后并非司马奕的母亲,只是叔母,但曾经听政十余载,宫中朝中皆很有威信,司马奕不敢有半点不敬,而且陆葳蕤入宫之事迟早是要让褚太后知道的,若要册封为皇后,更需褚太后准许才行,所以司马奕没有隐瞒,据实对褚太后明言,说这都是为了中兴皇室,有三吴门阀支持,皇权将得到加强

褚太后临朝多年,怎么会像司马奕考虑事情这般简单,说道:“三吴门阀重文轻武,固然名声不小,但一旦有事,却不见得能倾宗族之力相助,比之尚武的宜兴周氏吴兴沈氏是大大不如的,桓氏屯兵姑孰,距建康不过三日路程,正愁找不到借口入主建康,皇帝却在这时激怒桓氏,岂不是授他以口实目下形势,维持现状是第一,若求变,吃亏的是我大晋皇室。”

司马奕愤然道:“朕纳嫔妃,这干桓温何事,何谈授他口实,难道桓温就会因为这事来兴兵篡位”

褚太后不说话,冷冷看着司马奕。

褚太后积威犹在,司马奕背脊冷汗浸出,也不敢自称“朕”了,说道:“此事是五兵尚书陆始侍御史陆禽父子提出的。侄儿若一口回绝,有损南人的脸面,不如让那陆始知晓建康风议,知难而退,如何”

褚太后暗暗摇头,司马奕是不撞南墙心不死,想领教一下桓温的强势啊,又想:“我既已归崇德宫,也不好再干政,这事让司马奕自行处置,让他在桓温面前碰个壁也好,不管怎样,不得我准许,陆葳蕤是不能入宫的。”

司马奕垂头丧气地回到式乾殿中斋,命相龙急召陆禽入宫议事,半个时辰后,陆禽匆匆赶到,得知崇德太后反对葳蕤入宫,陆禽心凉了半截,桓温尚未表态,单这崇德太后他们就绕不过去,此事只有暂缓,看建康舆论和桓温是否激烈反对再定

桓温是六月初接到郗超密信,言及陆始欲把陆葳蕤送入皇宫,郗超请求桓温明确表态反对,桓温却并不着急,他仔细询问建康朝野士庶对此事的反应,心里冷笑道:“王述王彪之这些老滑头不出来反对,却要看我桓氏与陆氏相争,实在是心怀叵测,我且不动声色,看司马奕陆始如何做作除了自损声誉还能有什么,陆氏女要成皇后,真是岂有此理”

六月二十三,桓温接到沈劲陈操之的密信,对陈操之的谋略大为赞叹,决心断了陈操之忠于晋室的念想。让陈操之死心塌地为他所用,所以他必须制造陈操之与皇帝司马奕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但据建康密报,崇德太后就陆氏女入宫之事训斥了皇帝司马奕,司马奕似乎不敢再纳陆氏女入宫,那么他桓温的图谋岂不是落空了

所以,陈操之被鲜卑人掳往河北的消息就通过西府掾顾恺之流传出去了,顾恺之是桓温高级慕僚,得知这一机密也不稀奇,顾恺之毕竟单纯,不知人心险恶,只担心好友安危,心急如焚再次赶回建康,向妻子张彤云说起这事,不知该不该向陆葳蕤报知此事,张彤云急得只掉眼泪,说道:“我怎么向葳蕤说呀,葳蕤会哭死的”

陈尚得知此事,惊得目瞪口呆,这是几千里外的事,心急如焚也没有用,都怨十六弟要揽这么个苦差,这下子可如何是好

次日,顾恺之张彤云还在商量要不要去陆府向葳蕤说这事,整个建康城却都知道了陈操之出使氐秦却被鲜卑人俘虏之事,言论蜂起,那些原先反对陈操之出使的朝臣趁机抨击陈操之,东晋自来不与北方五胡通使往来,那都是乱臣贼子,正要讨伐剿灭,如何能当作平等国家去出使,陈操之此行可谓自取其辱,有损国威

陆禽闻知此事简直大喜,心道:“很好很好,陈操之且在燕国给鲜卑人牧羊去,若苍天垂怜,十九年后放回也可以。”与其父陆始商议了一会,便入台城觐见皇帝司马奕

太极殿东堂,皇帝司马奕正与琅琊王司马昱尚书令王述中书侍郎郗超等人商讨陈操之被俘之事,依司马奕之意是要削去陈操之太子洗马一职,但司马昱王述郗超都反对,燕军突袭洛阳城,被俘又不是陈操之的过错,除非陈操之变节叛国了,那样方可定罪惩处。

司马奕见众臣皆不附议,颇为不悦,退朝回式乾殿,陆禽得朱灵宝接引,来中斋面见皇帝司马奕,说明陈操之既被俘,归国无期,那么陆葳蕤入宫自是合情合理之事,朝野风议也会赞成,而且桓温至今未明确表示反对,想必也是有所顾忌,不敢太跋扈,毕竟只是陆葳蕤入宫而已,又不是册封皇后,桓温有何理由反对

司马奕深以为然。

第三十一章 道韫入局

陆葳蕤得知陈操之被鲜卑人掳往河北时正在临摹华山碑,手一颤,紫毫笔在纸上一顿,“岩岩西岳,峻极穹苍”的“穹”字那宝盖一点就成了墨团

陆葳蕤搁下笔,强自镇定问:“谁人传言”

额角细汗的短锄紧张地看着葳蕤小娘子,答道:“听说是顾郎君从姑孰带来的消息。”

陆葳蕤心一沉,顾恺之带来的消息应该不会有错,但为什么阿彤不来和她说,反倒是先在市井间传扬开来了

正想着,仆妇来报张彤云小娘子来了,陆葳蕤一听,一颗心更是沉到谷底,阿彤定是来和她说这事的

待看到张彤云的第一眼,陆葳蕤终于确定陈操之被掳的事实,眼泪再也禁不住,幽泣不成声,张彤云赶紧安慰她,也无甚好说,无非是陈郎君吉人天相,定能平安回来云云

陆葳蕤的眼泪串串而落,滴在手中半拢的紫竹折扇上,将细绢扇面上写的小楷氤氲开来,陆葳蕤迅即惊觉,急用衣袖去拭,却已是墨意淋漓,“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的字迹都模糊了,这是陈郎君临别时送她的独一无二的小扇,扇面的茶花图和闲情赋都是陈郎君的亲笔,今日也遭污损,真令她哀痛欲绝

陆夫人张文纨闻讯赶来,百般抚慰,陆葳蕤止了眼泪,却突然取了一把并州快剪,在众人错愕不及的目光中将左鬓发剪下长长数绺,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说道:“葳蕤截发明志,此生非陈郎君不嫁,陈郎君三年归来我等他三年,十年归来等他十年,烦请转告二伯父,若再相逼,有死而已”

陆葳蕤坚信陈操之能从鲜卑人那里脱身归国,陈郎君说了要她好生保重,等他回来,陈郎君绝不会失信,只是生此变故,归期难卜。二伯父他们定会借此大作文章,逼她入宫,她不能像以前那样沉默以对,必须明确表明自己的决心,即使传扬出去有损家族声誉也在所不惜

陆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