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102部分阅读(1/1)

爹说的是,此事从长计议,陈使君忧虑陆氏女郎之事,此时想必也无心纳妾,待明年再说这事吧。”又道:“爹爹,儿此番要随陈使君去江东,明年北伐,当有儿建功立业的机会。”

苏道质有三子,次子助他打理坞堡家业,幼子今年才十二岁,这振兴家族的重担自然要长子苏骐来承担。苏骐已成婚,并育有一子,可以离家博取功名了。

苏道质感慨道:“好,骐儿你安心出外闯荡便是,我始平苏氏也该出人头地了。”

苏骐从父亲书房退出后,见月色清朗,便转到妹子苏蕙的闺阁,却见苏蕙与小婢青葫立在廊下,似在侧耳倾听什么声音,便笑问:“兰妹在听什么”

苏蕙冲兄长一笑,说道:“大兄,你听,这是什么乐音,是竖笛吗”纤纤嫩指虚点东边夜空,那乐音是从东面传来的。

苏骐凝神听了片刻,并未听到什么声音,却道:“对了,正是竖笛,陈使君的竖笛天下闻名,淮南太守桓伊赠笛的故事你听说过的吧”

少女苏蕙含羞点头,心想:“原来真的是那个陈使君在吹笛啊,可惜隔得远,听不真切。”因问:“大兄常能听到陈使君吹笛吗”

苏骐道:“听过几次,陈使君难得吹奏,毕竟长安和邺城之行并非风雅之旅。”

苏蕙便央求兄长讲讲北行见闻,苏骐就从一路讲过去,主要是讲陈操之如何如何,诸如在长安太学舌战群儒洛阳城外与慕容垂对弈

每当提到陈操之的名字时,少女苏蕙明媚的眸子便分外有光彩,听得痴痴如醉

苏骐看到妹妹这样子,很想就说出方才与父亲商议的那件事,不过还是忍住了,又说了陈操之与清乐公主之事,当然,苏骐并不知道陈操之在金凤台的秘密,所以对最后那日清河公主姐弟拦路与陈操之对话的经过语焉不详

少女苏蕙极是好奇,不知陈操之与那鲜卑公主说了什么,竟让那个泼悍的鲜卑公主乖乖让路

对于巧慧娴淑的苏蕙而言,清河公主慕容钦忱敢于拦路质问陈操之为什么不娶她,实在是惊世骇俗,称是泼悍也不为过。

苏骐笑道:“我是不知,要不妹子亲自去问陈使君”

苏骐羞红了脸,薄嗔道:“阿兄说的什么糊涂话”又道:“阿兄远行辛苦,早些歇息吧。”自与小婢青葫回绣阁去了。

次日一早,陈操之便要辞别苏道质回江东,苏道质苦苦挽留,盛情难却,陈操之只好在苏家堡再住了一日,且喜天气晴好,在苏骐的陪同下,陈操之与冉盛沈赤黔在平舆的平畴旷野上纵马游玩,黄小统也带着那两只雌雄白隼来到坞堡上放飞

这两只尚未成年的白隼是慕容恪送给陈操之的礼物,一路行来,都是黄小统喂养,黄小统极喜这两只白隼,现在已经可以放飞并呼哨收回。

这一对雌雄白隼体长近两尺晋尺两尺约为五十厘米,翼展五尺余,尖喙利爪,貌极神骏,陈操之疑心这便是后世辽东出产的海冬青。

海冬青号称“万鹰之神”,是猎鹰类的极品,勇悍无比,即使体型大它数倍的巨雕见到海冬青也只有望风而逃,用于狩猎,无往不利,海冬青在后世已趋灭绝,陈操之并未见过这种猛禽,只知海冬青以毛色纯白为最上品,而慕容恪送的这对白隼就是通体雪白的,那凌厉双爪如精银打铸,苏家堡的猎户也有几只猎鹰,一见这对白隼,无不觳觫打战,竟不敢振翅飞去。

海冬青极难捕捉,极驻驯养,黄小统却无师自通掌握了这一双雌雄白隼的习性,黄小统在钱唐陈家坞时便喜玩鸟,没想到今日派上了用场,他现在还不敢把两只白隼齐放,担心它们纵翼飞逝不回来,他只放一只,另一只用脚绊锁着,如此轮换放飞

陈操之看着那雪白羽翼的鹰隼在空中转折疾飞,速度奇快,又且灵活无比,不禁想起后世的一部著名武侠小说,那里面有一对白雕可驮人飞行,若是这对白隼再大数倍,那他也可以乘白隼一日之间飞回建康了,就在横塘畔降落,让葳蕤大吃一惊

陈操之微笑起来,摇摇头,摆脱那不稽的奇想,却在心里道:“葳蕤,我回来了。”

第五十四章 美丽总是使人愁

七月初八,乞巧节的次日,会稽郡城山阴下了一场小雨,雨虽然不大,但绵绵不绝,这是今年以来会稽百姓见到的第一场雨,满城士庶兴高采烈,也有喜极而泣者,细腰鼓敲响,吴歌唱起,那是在祭拜河伯和井神,西府参军祝英台就是在绵绵细雨下在细腰鼓点和缥缈的祭神曲中离开山阴的,会稽内史戴述率郡县两级官吏以及本地大族元老为祝参军送行,这位为会稽抗旱操劳致病的祝参军对按惯例要收的“迎送钱”分文不取,全部用于赈济灾民,临别时还提醒戴内史要注意防涝,往往大旱之后接着就是洪涝,祸不单行的

牛车的裹铁木轮碾过被雨水打得稍有些松软的泥地,不似往日硬土那般颠簸,放下车帘,暂隔车厢外的世界,祝参军就变回谢氏娘子,她跪坐在车厢里,腰背挺直,坐姿优雅,侍婢因风劝她靠着软垫坐一会,免得累着,她说道:“这样坐习惯了,那样歪靠着其实并不舒服,更累人。”

因风轻声道:“娘子就是这么好强,总是绷着撑着这回可病得不轻呢,回到建康要延请名医好生医治调养。”

柳絮道:“希望娘子回到建康,陈郎君也从长安归来了,陈郎君能治娘子的病。”

谢道韫笑道:“几声咳嗽算得什么大病,还非得等陈子重来治,我只是有些劳累而已,我看陈子重医术一般,只是从稚川先生那里传得几个偏方吧,这行医要经验积累的,陈子重何曾给人看过病不要说陆夫人的事,那个,那个不算。”

谢道韫制止柳絮想争辩的话,岔开话题道:“这次持续十月之久的罕见干旱应该是要过去了,但农田的麦粟稻谷却不是一下子就种得出来的,饥荒还会加剧,而且,寒冬快要来了”

柳絮道:“娘子还是好好关心自己的身子吧,会稽这边的事你已经尽力了,就是陈郎君在这里也不能比娘子做得更好。”

谢道韫听柳絮这么一说,心中一动,她的确常常会在心里想,若是子重在这里,他会怎么做他会有什么对策

谢道韫不禁轻笑出声,心道:“子重与我隔着数千里,我还想着和他比试呢,实在好笑。”

因为东山谢氏庄园有个从伯母本月十二日庆五十寿诞,谢道韫谢韶就先回东山住了几日,盂兰盆节后才启程赴建康,经过山阴诸县时,并不惊动当地官府,一路出了会稽地界,于七月二十一日来到钱唐,便去陈家堡探望陈操之的寡嫂丁幼微还有那可爱的小侄女润儿,又想起陈氏族长陈咸去年向陈操之示意想把其幼女许配给她这个祝英台,想想就好笑,那陈族长该不会因为她的拒绝而不悦吧,不悦也没法子,嘻嘻

谢氏私兵随从十余人,牛车数辆,谢道韫与谢韶一路往陈家堡而去,谢道韫很快觉得气氛有异,沿途遇到的一些陈氏佃户都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本来陈氏佃户因为主家比较仁厚,平时劳作起居都颇乐观喜庆,现在为何都是忧心忡忡的模样

谢道韫心想:“难道是因为旱灾导致生活困苦但一路看来,陈氏庄园的稻子长势喜人,陈氏庄园已开始试种二季稻,米粮收成会翻番,此次干旱,钱唐受灾并不重,陈氏庄园因为有明圣湖取水,受灾更是轻微。”

谢道韫一行来到陈家坞的方形坞堡,少不得要先去拜会陈氏族长陈咸,却见陈咸正命仆从收拾行李装填货物,一副要远行的样子,见到谢道韫,老族长陈咸忽然流下两行老泪,谢道韫吃惊道:“陈族长,这是何故,为何悲伤”

陈咸满脸忧色道:“祝公子还不知道吗,操之出使长安,回来时却被鲜卑白奴掳去了,生死不知我儿陈尚从建康带来急信,老朽是心急如焚,这是准备去建康探个究竟,看看能否恳求执政设法营救”

谢道韫见这年过六旬白发苍苍的老族长陈咸不顾年老体衰要去建康,赶紧安慰道:“陈族长,你切莫心急,子重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如果可以的话,请老族长把陈尚兄的家书让我看看。”

陈咸知道这个祝英台是十六侄的挚友,而且是个极有才华智谋的人,去年贺铸与陆俶妄图陷害陈氏一族,就是祝英台帮助化解危机的,祝英台与十六侄是同僚,说不定有营救十六侄的办法,陈咸赶紧取出陈尚三日前派人寄到的家书给谢道韫看

陈操之写给桓温的密信中自然是说了他去邺城的目的,但此事乃是绝密,桓温除了西府几个高级幕僚以及郗超之外,哪肯向其他人透露,所以建康的陈尚并不知其中究竟,只知十六弟是在洛阳城外被鲜卑人掳去了,在信里,陈尚还说了陆氏女郎被逼进宫的事,虽然有不少人反对此事,但陆氏女郎的处境也很艰难

谢道韫看罢陈尚的信,说道:“陈族长,子重年初离家时并不知道要出使北地,所以有些事未向老族长禀明,子重出使氐秦,我曾一直送他到了寿州,我对子重出使的目的有些了解。子重绝不是被鲜卑人掳去的,是他自己要去见一见慕容恪慕容垂兄弟,子重早有预谋,他也一定能够平安回来,老族长不必急着赶去建康,也许再等一个月,建康就会又有信来,说子重建功归来了。”

听了谢道韫一席话,陈咸转忧为喜,却还不敢深信,毕竟十六侄现在还音信全无,问:“祝公子这次是去哪里”

谢道韫便含笑道:“晚辈正是要回建康,老族长放心,我与子重情同手足,子重若有事我决不会坐视不管的,我会恳求琅琊王桓大司马向燕国索回子重。”

陈咸这才大为宽心,答应暂不去建康,又道:“操之的寡嫂幼微也为操之忧心不已,这次准备带着润儿同去建康呢,祝公子既如此说,幼微母女也可以不去了。”

谢道韫道:“那晚辈再去拜见丁氏嫂子,让她暂且宽心。”

三十一岁的丁幼微清丽如昔,眉目之间略带愁容,见到谢道韫,听谢道韫言之凿凿地说陈操之一定能平安回来,丁幼微也放下些心,她原亦坚信小郎不会就这样被鲜卑人掳去

言谈之间,丁幼微见谢道韫不时轻咳,便道:“祝郎君身体欠安吗我看你比数月前清减了许多。”

谢道韫微笑道:“无妨,些微小恙,多谢嫂嫂关心。”

丁幼微道:“祝郎君要保重身体啊,你是我家小郎最看重的朋友。”

谢道韫知道丁幼微早知她是女儿身,所以听丁幼微这样说不免有些难为情,仿佛心中有不愿为人知的隐秘被丁幼微看破了似的,赶忙说起陆葳蕤的事,为丁幼微分析陆葳蕤绝不会进宫之种种理由,定能与子重喜结良缘,谢道韫说这些好像是在为她自己证明什么似的

丁幼微嘴角含笑,注视着这位才情超迈的谢家娘子,心里为这痴情女子叹息。

这时,润儿上楼来,一对剪水双瞳定定的看着谢道韫,也不说话,那眼神竟是极其复杂

谢道韫方才已经见过润儿,润儿很快活地向她问安,也问祝郎君怎么瘦了谢道韫很喜欢润儿,这晶莹剔透的女孩儿现已开始发身长大,十一岁就已亭亭玉立,以后身量或许会超过其母,润儿肤色之美让人惊叹,精瓷美玉不足以比拟,而那双眸子尤为灵动有神,让人一见忘忧

谢道韫微笑问:“润儿,何事”

润儿动了动娇嫩的嘴唇,却没说出话来,走到她母亲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说话时,那双美丽的大眼睛一直看着谢道韫。

谢道韫有些莫名其妙,却见丁幼微脸色微变,显然听润儿说了一件极重要的事,便问:“嫂嫂,有什么事吗,建康又来信了”

丁幼微难得的有些慌乱,说道:“不是,没什么事,祝郎君请安坐,我去去就来。”叮嘱润儿好生陪着祝郎君,便轻提裙角,匆匆去了。

谢道韫有些奇怪,瞧丁幼微的吃惊的神情,此事不小,而且润儿那样看着她,此事似乎与她有关,谢道韫想不出会有什么事便笑吟吟问坐在她面前的润儿:“润儿,是什么事,可以对我说吗”

润儿一直在打量谢道韫,好一会才点了一下头,声音清柔地说道:“润儿就与祝郎君说吧,反正这事瞒不住了,祝郎君应该早些知道。”

听润儿这样小大人一般的说话,谢道韫不知为何心头一紧,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强笑道:“润儿,你说”

润儿亮晶晶的美眸凝视谢道韫,说道:“祝郎君,其实你是女子,是谢家娘子,是咏絮谢道韫,对不对”

谢道韫原本苍白清瘦的脸庞霎时间间血色退尽,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哦,这一天终于来了,我想与子重终生为友亦不可得了。”

第五十五章 心病

也是在重七乞巧节之后,西府参军祝英台真实身份是咏絮谢道韫这一惊人消息在建康流传开来,其轰动效应尤胜陆葳蕤将入宫,陈操之的从兄陈尚已经被接二连三的猛烈流言冲击得晕头转向,他不知道祝英台变成了谢道韫对他十六弟来说有何影响,南北士族两位最优秀的女郎皆与十六弟有千丝万缕的情感纠葛,这背后牵扯到陆谢两大巨族的声誉利弊,对门第寒微的钱唐陈氏而言,这到底是福还是祸

陈尚为十六弟被鲜卑人掳走之事去拜会过中书侍郎郗超,郗超宽慰他说桓大司马已派袁宏前往邺城交涉,定要索回陈操之,陈尚这才稍稍放心,赶紧又写一封家书,派一名陈氏私兵快马回钱唐报信,免得老父陈咸和丁氏嫂子惊忧过度,因为他前一封家信流露了过多的担心

七月二十一日,那名陈氏私兵风尘仆仆赶回陈家坞时,谢道韫正与丁幼微品茗长谈,润儿在前厅先见到那个从建康归来的陈氏私兵,忙问何事那私兵略略一说,呈上书信,润儿持了信领着那私兵一起去见四伯祖陈咸,看了信的内容,惊喜交加,润儿便去向母亲丁幼微报讯,丁幼微是早就知道这个祝参军的真实身份,但现在闹得尽人皆知,这对小郎和谢道韫就很不利了

丁幼微见到老族长陈咸,陈咸将信递给她,用不可置信地语气问道:“幼微,你看那祝公子真的是陈郡谢氏的女郎这实在是匪夷所思啊”

须发斑白的陈咸一边说还一边摇头,但仔细想想,那祝公子的确颇有女态,但谢道韫的行径超出了陈咸自幼受学的儒家名教理念,这样特立独行之举完全不是他能理解的,女子为官,太过耸人听闻

丁幼微看罢陈尚的家书,秀眉微蹙,沉吟不语,听老族长又问了一句,方答道:“是,祝郎君便是谢家娘子。”

陈咸见丁幼微并不甚惊诧,奇道:“幼微,难道你早已知道此事”

丁幼微道:“去年我就瞧出那祝郎君像是女子,我问小郎,小郎起先还不肯说,后来承认祝郎君便是谢家道韫娘子,小郎没有就此事向四伯父禀报,是认为这是道韫娘子的私密。他不应泄露。”

陈咸道:“我并非责怪十六侄没有早告诉我这件事,那祝郎君或者谢氏女郎若只是个路人,不管她所作所为如何惊世骇俗,与我钱唐陈氏无干,可她却是十六侄的好友,咳咳,看尚儿信上所说,这谢氏女郎出仕为官乃是为了操之侄儿,操之侄既要娶那陆氏女郎,为何惹上这谢家娘子,难道操之弃陆就谢了”

丁幼微赶紧解释小郎与谢道韫是知己是挚友,并不波及男女私情,小郎对陆氏女郎绝无二心,这谢家娘子只求与小郎终生为友

陈咸不住摇头,显然对丁幼微所说的谢道韫与十六侄终生为友的说法不以为然,这似乎比女子出仕更让这位老族长难以理解。

这时,丁幼微的侍婢阿秀慌慌张张走过来,急道:“族长幼微娘子,那祝郎君突然晕过去了”

陈咸丁幼微都大吃一惊,丁幼微抚裙起身道:“四伯父,我去看看。”

既知那祝英台是谢氏女郎,陈咸自不便去探望,叮嘱道:“幼微,好生劝慰谢氏娘子,宽宽心,莫要焦虑。”又道:“不管怎么说,谢氏娘子对我钱唐陈氏有恩情,幼微要好生照顾她。”

丁幼微答应了一声,匆匆回到“来仪楼”西院,却见谢道韫靠坐在一张织锦方榻上,安然无恙,边上一个少年郎君是其从弟,还有谢道韫的两个侍婢,润儿拉着谢道韫的手也在她边上。

润儿有些惊慌,剪水双瞳盈盈怯怯,对丁幼微说道:“娘亲,祝郎君,不,谢家娘子她方才晕过去,所幸就苏醒了。”

谢道韫的从弟谢韶尚不知情,听润儿称呼她从姐为谢家娘子,吃了一惊,正惊疑不定,却听谢道韫道:“阿韶,我没事的,你先出去,我与丁氏嫂嫂说一会话。”

谢韶退出去后,小厅中就都是女子,丁幼微又命阿秀等几个婢女出去,想想又让润儿也出去。

谢道韫道:“因风柳絮,你们出先出去一会吧。”

小厅中就只剩丁幼微和谢道韫两个人了,午后秋阳斜照入户,谢道韫的容色苍白如褪色的花瓣,不时的轻咳让她身子微颤,好似一株被雨催凌的秀树。

丁幼微不胜怜惜,执着谢道韫的手,那手凉凉的如寒玉,柔声道:“道韫娘子,你可要保重身子啊。”

谢道韫轻声问:“嫂嫂,建康流言除了披露我的身份之外,还说了一些什么”

丁幼微迟疑了一下,那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却听谢道韫道:“嫂嫂有话直说吧,也好让我预先有个准备,我总是要面对的。”

丁幼微点点头,便把陈尚信里写的那些建康流言一一说了,诸如谢道韫清谈拒婚是为了陈操之出仕也是为了陈操之苦恋陈操之云云。

谢道韫苍白的脸腮泛起潮红,双手不自禁地握紧,微微颤抖着,丁幼微赶紧扶住她,说道:“道韫娘子,你莫要心急,谣言终会散去的。”

谢道韫笑了笑,示意不要紧,说道:“不知是谁传布的流言,此人心怀叵测,在陆始陆禽逼陆葳蕤入宫的时候散布这一流言,这是想伤陆葳蕤的心,让其心灰意懒干脆就进宫了,或者更有其他阴险图谋,让子重四面树敌,也是为了搅乱时政”

说到这里,谢道韫又咳嗽起来,左手握拳抵住嘴唇,脸咳得红起来。

丁幼微轻抚谢道韫的背心,心想:“这谢家娘子真有他人难及的智慧,都这时候了依然不失冷静,能于流言纷扰中迅速看清问题的实质,她说的一点不错,这事对葳蕤小郎还有谢家娘子自己都是沉重的打击,谢家娘子既敢出仕应该是很坚强的,葳蕤实在是让人担心啊”

谢道韫只要她愿意,她是最善解人意的,侧头看了看丁幼微,反过来安慰丁幼微道:“嫂嫂不必太担心,陆葳蕤会等子重回来的,她敢上书崇德太后,胆子也很不小,没有人能真正伤害她,只有子重,子重又哪里会伤害她呀。”

丁幼微定定的望着眼前这个才智卓越的女子,觉得看不透谢道韫的心思,葳蕤纯美坚贞,水晶一般晶莹剔透,谢道韫却渊如湖海,常人难测其言行,也许只有小郎是懂得她的吧,不然以谢道韫这样高傲的女子,怎会说出与小郎终生为友的话

可以肯定的是,道韫娘子与葳蕤一样钟情于小郎,葳蕤与小郎之间的恋情天下知闻,小郎也是非葳蕤不娶的,道韫娘子对小郎的痴心只能掩盖在友情下,而现在,道韫娘子的身份被披露出来了,世情汹汹,她又将如何自处

丁幼微握着谢道韫的手,感着她指骨的纤细和消瘦,看着她憔悴的容颜,觉得很心痛,若谢道韫是小户人家女儿,那就给小郎做妾

这念头刚一浮起就被压下,丁幼微觉得自己这样想实在是有些对不住谢道韫,慢说谢道韫出身高门,即使是小户人家的女郎,这样才华傲世的非凡女子做妾也绝对是委屈了她,而小郎只能娶一个妻子,而且葳蕤很好

丁幼微不知该如何劝慰,不敢问其心事,只是道:“道韫娘子病得不轻呢,且在陈家坞将息几日,我命来福去请宝石山初阳台道观的李守一道长来为你诊治,李道长是葛仙翁的亲传弟子,道韫娘子以前见过没有”

谢道韫点头道:“去年见过一次。”想起男女搭脉是分左右手的,道人李守一见她这个祝参军突然成了女子,想必会大为惊讶,这太尴尬了,推托道:“不必劳烦李道长,我回建康再请医生诊治吧。”

丁幼微道:“去建康路上就要一个多月,这样岂不是耽误了病情,早治早好,道韫娘子莫要忌讳。”

当夜谢道韫就在陈家坞的“来仪楼”歇息,谢韶这时也知道从姐谢道韫的身份暴露了,建康城已传得沸沸扬扬,不禁愁眉不展,心道:“父亲和三伯父这两日想必也会有信来,信使到山阴时才会知道元姐已离开,会一路寻访追踪来的,唉,真不知该如何应对此事啊”

次日清晨,谢道韫梳洗毕,不再敷粉,也不再染黄连,但衣着还是纶巾襦衫,出方形坞堡准备登九曜山,润儿相陪,谢韶和因风柳絮二婢自然也跟着。

大半年没有下雨,九曜山不似去年葱笼青翠,现在又是秋季,满山枯黄,落叶萧萧,秋日肃杀之意浓郁,且喜前几日下了一场雨,让山林恢复了一些生机,山黛石润,溪涧鸣响。

谢道韫道:“这次百年不遇的大旱总算是过去了,待明年开春,一切都会好起来。”

润儿这女孩儿一直在观察这个大名鼎鼎的咏絮谢道韫,这时说道:“道韫娘子,你这样说话很好听。”

谢道韫现在没有用鼻音浓重的洛阳正腔说话,回复本来嗓音,柔美而略有些低沉。

谢道韫笑了笑,问:“润儿,觉得我很奇怪吗”

“不会。”润儿摇头道:“我很佩服道韫娘子,比以前更佩服了。”

谢道韫拉着润儿的手,这美丽女孩儿的手掌柔若无骨,侧头笑问:“以前就佩服了”

润儿道:“润儿很小的时候就听说了咏絮谢道韫花痴陆葳蕤是南北士族的两大名媛,都很想认识一下呢,却没想到早就见过了,道韫娘子是我真正佩服的人,胜过我家丑叔。”

“为何”谢道韫很喜欢与润儿说话。

润儿道:“我家丑叔无论如何亮拔不群,但他是男子,往哲先贤无数,可道韫娘子只有一个,润儿很佩服道韫娘子的才气和勇气。”

缀在二人身后的柳絮这时插嘴道:“润儿小娘子见识不凡,那润儿小娘子说说,我家娘子与陆氏女郎相比如何”

谢道韫回眸斜了柳絮一眼,意含责备,润儿却已经答道:“润儿佩服道韫娘子,喜欢陆小娘子,当然,道韫娘子我也是喜欢的。”拉着谢道韫的手摇了摇。

谢道韫“格”的一声轻笑,说道:“润儿八面玲珑呢。”

九曜山从底至巅约四里山路,亦不甚陡峭,谢道韫以前也登过几回,没觉得累,这回却是气喘吁吁了,这才惊觉自己身体的确是虚弱了许多。

立在九曜山巅,秋风萧瑟,山寒水瘦,远处的明圣湖比年初时小了很多,看着似乎遥远起来,可见干旱之严重,朝南面望,玉皇山的松柏依然苍翠,方圆满十余里的陈氏庄园并未受干旱影响,六畜养殖蚕桑缫丝麻布纺织果树种植两季水稻茶叶造纸烧陶铁器,正蓬勃发展,钱唐陈氏恢复士族地位四年来,庄园产业急剧扩大,如今不仅仅在钱唐居于首位,就是在吴郡也只是仅次于顾陆朱张四大豪门而已,而且钱唐陈氏在崛起的过程中,没有巧取豪夺没有以势凌人,是以别具一格的经营理念以精良的铁器陶器茶叶和他处所无的嫁接瓜果以两季水稻以行商货殖迅速发展起来的,对佃户宽厚,友于乡邻,家族口碑甚好,今年大旱,钱唐陈氏独捐米八百斛麦两千斛赈济灾民,几乎是钱唐其他七姓捐助米粮的总和,钱唐百姓在大灾之年不至于流离失所,钱唐陈氏功不可没

润儿帮助母亲丁幼微打理家族产业,对这些是了如指掌,娓娓道来,谢道韫微笑倾听,她与子重相识四载,钱唐陈氏的兴起是她所亲见,子重成为黑头公钱唐陈氏成为三吴巨族都是可以看得到的,只是这陈家坞这九曜山和明圣湖,她应是最后一次见到了,现在身份泄露,损及家族声誉,三伯父四伯父定然愠怒,哪里还能容她再出家门

润儿见谢道韫妩媚狭长的眼眸湿润,似有泪痕,这聪慧的小女孩儿也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心道:“丑叔丑叔,是你把道韫娘子惹哭了,丑叔你怎么办呢,你有陆小娘子的,陆小娘子她很好,可辜负道韫娘子的深情也让人不忍啊。”

山巅风大,谢道韫又咳嗽起来,侍婢因风道:“娘子,我们下山吧。”

下山时谢道韫更不济了,要因风柳絮扶持才下得山来,这时,来福驾牛车把宝石山初阳台的李守一道人请来了。

年过五旬矮小黑瘦的道人李守一已从来福口中获知谢道韫的真实身份,虽然惊奇,但现在则是道貌庄容,先切脉,再询问病情起因,道人李守一的眉头不觉紧皱起来,脸色凝重,又问谢道韫父兄辈身体如何

谢道韫闻言悚然,她父辈兄弟辈中夭寿者甚多,她父亲谢奕伯父谢尚都是四十多岁便去世了,兄弟辈未成年便死去的亦不少,她的两个嫡亲兄长谢泉和谢靖也是二十岁不到便夭折了,道人李守一问这话其意显然是说谢道韫恐怕也命不长久

“我竟然病得如此沉重”谢道韫心底一片冰凉。

一边的丁幼微见谢道韫脸色苍白至极,身子发颤,似乎要倒下去的样子,赶紧道:“李仙师,谢家娘子的病不甚要紧,对不对”

那李守一醒悟过来,说道:“不要紧不要紧,是伤风咳嗽,但因为没有过及时医治,是以稍有些麻烦,只要小娘子按时服药,小心调养,当无大碍。”说罢,书写一方,即向丁幼微告辞。

丁幼微命来福准备一车油盐米粮给初阳台道院送去,心知道人李守一有话说,便送李守一出厅。

李守一缓步而行,清咳一声,说道:“丁氏娘子,贫道方才在谢小娘子面前没有直言,但此时不妨明言”

丁幼微心“怦怦”跳,有很不好的预感,说道:“李仙师请讲。”

李守一道:“谢氏娘子忧思过度血气衰弱藏府虚羸,以致邪疾暗生,此病古称虚劳,吾师称其为劳疰或尸疰,乃是不治之症。”

“啊”丁幼微大惊,庆之当年也被吴郡名医诊断为“虚劳”,缠绵顿滞,不及三载,终于不起,听说这病还会传染家人,所以幼微一直为小郎和宗之润儿担心,天幸此三人俱身体康健,不料今日获知谢道韫得了此病,谢道韫身份暴露,本就是沉重打击,现在又罹此恶疾,这谢家娘子也太不幸了

这样一想,丁幼微眼泪就流了下来。

道人李守一忙道:“丁氏娘子切莫悲伤,贫道医术低微,不见得诊得确凿,可多请几位名医为谢小娘子会诊才好,对了,吾师曾言,操之小郎君有不学而能的宿慧,于炼丹医道俱有创见,请操之小郎君为谢家娘子诊治就更佳。”

丁幼微送了李守一回到西院花厅,见谢道韫谢韶姐弟在对坐说话,见丁幼微进来,谢韶施礼道:“丁嫂嫂,我姐弟决定今日便启程回建康,多谢丁嫂嫂和族人盛情款待。”

丁幼微看着谢道韫强颜含笑的样子,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来,又想钱唐除了李守一之外别无名医,善能禳灾祛病的天师道首杜子恭也不在钱唐,所以丁幼微也不敢挽留,让谢道韫早日回到建康可以延请名医会诊。

丁幼微即命家仆帮助谢氏姐弟一行打点行装,送了一些时令瓜果和谢道韫最爱的葛仙茶,午饭后,丁幼微带着润儿坐牛车一直送谢道韫姐弟到枫林渡口。

枫林渡口的曲柳是陈操之当日吹箫处,谢道韫依柳看河岸枫树,那些三尖两丸的细柄叶子半红半黄,没有风也翻转摇动,远远看着像跳跃的火焰

因为江水浅了许多,从曲柳枫林这边还要往江心走一程才能乘船,谢道韫对丁幼微道:“嫂嫂,我去了,嫂嫂不必担心我。”

丁幼微道:“道韫娘子,回到京中好生调养,若操之归来,让他为你诊治一下,子重虽不是名医,但或有治你的偏方。”

谢道韫含笑道:“好的,我知道了,嫂嫂和润儿不是说年底要入京吗,到时一定来乌衣巷看我。”

丁幼微道:“一有小郎回京的消息,我便与宗之润儿启程去建康,道韫娘子千万珍重,我们一定会去谢府拜访的。”

丁幼微陈润儿母女立在钱唐江南岸,看着谢道韫谢韶一行二十余人摆渡过江去,润儿问:“娘亲,道韫娘子病得很重吗”

丁幼微抿了抿淡红薄唇,说道:“你丑叔应该能治她的病,她这也是心病呢。”心里道:“只盼不是虚劳病。”

润儿什么都明白,说道:“丑叔要娶陆小娘子的,不能娶道韫娘子,道韫娘子的心病很难医”

丁幼微道:“那是你丑叔的事,你丑叔就爱迎难而上,他总会有办法的。”

在余杭,谢安派来的信使终于追上了谢道韫谢韶姐弟,这信使先到山阴,又到东山谢氏庄园,再追到钱唐陈家坞,真是疲于奔命。

谢安在信里并未责怪谢道韫,只是命她辞官回建康,还让她莫要太忧虑,一切自有伯父作主

谢道韫心里满怀感激,心道:“若非三伯父的宽容,我谢道韫又何能出仕,真正值得佩服的是我三伯父啊。”

谢道韫谢韶姐弟一行经吴兴郡绕太湖西南岸回建康,一路阴雨绵绵,行进不快,一个月后终于到了建康城,而谢道韫因为道人李守一的那一番话,悲心郁结,病情反而更加重了。

第五十六章 双姝会

谢道韫谢韶姐弟此次回建康虽然刻意收敛形迹,但消息还是迅速传扬开来,原本渐趋销匿的流言再次沸沸扬扬,而且从淮北传来急报,陈操之已从邺城归来,同行的还有燕国的使者皇甫真

建康朝野士庶都对陈操之归来充满了期待,要看看陈操之如何在吴郡陆氏和陈郡谢氏这南北两大豪族之间作出选择,是继续苦求陆氏女郎为妻,还是转而追求谢家娘子因为从谢安面对流言时的反应来看,御史中丞谢安不会像五兵尚书陆始那般顽固,而且谢安一向对陈操之赞赏有加,现在既然谢道韫苦恋陈操之之事已经暴露,流言蜚语不可收拾,陈郡谢氏很有可能干脆将谢道韫嫁给陈操之以堵悠悠之口

但陆氏女郎又怎么办皇帝司马奕想纳陆氏女为妃,几乎是遭到朝野内外的一致反对,以琅琊王氏太原王氏为首的南渡大族在经过起先的观望之后,也已明确表示反对三吴陆氏进入后戚一党的企图,西府的桓温更不容皇帝司马奕连结南人来重振皇权,后宫之主崇德太后也反对陆氏女入宫,皇帝司马奕这才深切领会到自身的局限和悲哀,他只是一个傀儡皇帝,他无力改变什么,他什么事都做不了,初登皇位的雄心壮志被冷酷的现实击得粉碎,一时间意气消沉,纵酒颓废,喜怒无常,既然皇权不可求,那就求长生,命侍御史陆禽去彭城把天师道大祭酒卢竦卢道峙请回宫中供奉,宣讲老子想尔注,虽然同是求长生,司马奕的从兄哀皇帝司马丕是断谷饵药求长生,而司马奕却是想通过男女合气术来求长生,所以宫中颇有丑声流布

五兵尚书陆始心知陆氏成为后戚一族已不可能,真是恼羞成怒,他不怨自己行事鲁莽无谋,只怨王谢诸族打压他陆氏,更恨桓温骄横欺人,当然,还有那罪魁祸首陈操之,若无陈操之,那么葳蕤入宫就会顺利得多,陆始原以为陈操之被鲜卑人掳去回不来了,没想到两个月不到,就又传来陈操之领着燕使皇甫真将回江东,为此,陆始与其弟陆纳起了争执,陆纳是想借谢道韫与陈操之恋情流传之时,将葳蕤嫁给陈操之,因为有陈郡谢氏为陪衬,这就显得陈操之诚然人物超拔奇货可居,陆氏与其联姻家族声誉受影响就小得多,但陆始刚愎自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