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103部分阅读(1/1)

坚决不肯,说若这样吴郡陆氏将为天下人所笑,端谨儒雅的陆纳也第一次与兄长激烈争执,兄弟二人不欢而散,虽比邻而居,但几乎不相往来,只是陆始依然是陆氏一族之长,他不点头,陆葳蕤还是嫁不了陈操之

八月初八是陆葳蕤二十岁的生日,因为流言纷杂族中长老抱怨陆始与陆纳兄弟不睦,所以陆葳蕤这个生日也过得草率,小婵跟着张彤云来为陆葳蕤祝寿,小婵献上礼物,说这是操之小郎君离京前命她准备的,陆葳蕤心里既甜蜜又酸楚,陈郎君总是考虑得这么周全,半年前就想到了她的生日,只是相恋五年来,每年生日陈郎君都不能陪伴她片刻

八月二十二日,谢道韫回到建康的次日,张彤云携小婵再来探望陆葳蕤,张彤云起先说道:“葳蕤,长康从姑孰送信来,说陈郎君已从邺城归来,大约下月初到回到建康,据说桓公大悦,将表奏朝廷对陈郎君予以封赏。”

陆葳蕤顿觉喜不自胜容光焕发,欢言道:“陈郎君当然会回来的,当然会回来”忽然心中一软,珠泪滑过玉颊,觉得自己实在是等得太久了,陈郎君没回来,再大的压力她都可以承受,她会一直等下去,现在有了陈郎君即将归来的消息,她就觉得自己还是这么软弱,渴望陈郎君温暖的胸怀

张彤云迟疑了一会,还是说道:“葳蕤,还有一件事,那在会稽抗旱的祝参军昨日回建康了,没错,祝参军就是谢家娘子。”

陆葳蕤“哦”了一声,轻声道:“谢家娘子很让人敬佩呢,听说会稽百姓很感激她。”

张彤云不知该说什么,因为她听说谢安似乎不反对谢道韫嫁给陈操之。而葳蕤的二伯父陆始却是死活不肯接纳陈操之,这很让人担心呢

陆府管事板栗每日在外探得的消息告知其妹短锄,短锄就一一向陆葳蕤禀报,所以陆葳蕤知道张彤云想说的事,张彤云不说,陆葳蕤也不愿提起,只是在心里道:“谢家娘子是很好,对陈郎君也真是一片痴情,若是别的,我就让她亦无妨,可是陈郎君叫我如何让呢”

此后数日,传出谢道韫身染沉疴的消息,扬州名医杨泉和宫廷太医数人齐赴乌衣巷为谢道韫诊视,与明圣湖畔初阳台道院的李守一诊断的一样,都认为谢道韫是血痹虚劳之疾,乃是不治之症,调养得当,不过苟延残喘多活数年而已

建康城的民众闻得谢道韫这一不幸消息,对这位才高绝世的谢氏女郎抱以极大的同情,才高命薄痴情如斯,真让天下有情人同掬伤心泪。

陆葳蕤是二十六日午前得知这一事的,当时是大吃一惊,即命人去顾府唤小婵来,说起谢道韫病重之事,小婵泪水涟涟,陆葳蕤问:“小婵,若我去探望谢家娘子,谢家娘子会不会多心,不快活”

小婵道:“不会的,祝郎君看似高傲,其实很良善,祝郎君对葳蕤小娘子并无嫉妒之心,小娘子去看望她,她不会不高兴的,小婵也正想去探望她。”

小婵还是习惯称呼谢道韫为祝郎君。

陆葳蕤便去向继母张文纨禀知要去乌衣巷看望谢道韫,张文纨叹息一声,说道:“去吧,早点回来。”

陆葳蕤即命管事板栗备车,带了短锄簪花,还有小婵,在几个陆府府役的护卫下,两辆牛车向城南驶去,过秦淮河上朱雀桥,沿长长的乌衣巷东行,青石板湿漉漉的,上午还下了一场冷雨,午后雨歇,天阴阴的

牛车在谢府大门外停下,板栗前去通报,陆葳蕤坐在牛车里等着,心里浮跃不定,她很少有这样心神不宁的时候。

大约过了一盏茶时间,就听足音杂沓,一群婢仆陆续而出,谢安夫人刘澹亲自来迎接陆葳蕤入谢府,去年在瓦官寺,陆葳蕤曾见过谢夫人刘澹,那次是谢道韫以雄辩让竺法汰的徒弟昙壹打开大雄宝殿的正门,撞见的是陈操之与陆葳蕤在携手作画,谢道韫甚是尴尬,决定以后再也不以女子身份与陈操之相见

谢夫人刘澹一向开朗豁达有英气,整日笑语不断,但此时却是脸有戚容,谢道韫是她最疼爱的侄女,染此恶疾,命薄如纸,她能不痛心

到谢府小厅坐定,陆葳蕤道明来意,谢夫人刘澹道:“陆小娘子见谅,我家阿元病体沉重,恐不见外客”见陆葳蕤非常失望的样子,又道:“这样吧,我让人先去问一下阿元,若她不肯见,陆小娘子也莫要见怪。”

去问讯的婢女很快就回来了,说阿元娘子愿见陆小娘子。

谢夫人刘澹便让小婢领着陆葳蕤和小婵去见谢道韫,曲曲折折走过听雨长廊,长廊一侧有个小池塘,有残败的荷叶,枯黄的荷叶上还有午前晶莹的雨珠,秋阳从云层缝隙间透出来,满目苍黄,深秋萧索。

谢道韫有独居的小院,现在因虚劳之疾会传染他人,谢道韫要身边的侍婢和仆妇尽数离开,她独自一人在这小院度此余生即可,莫连累他人,因风柳絮这两个自幼与谢道韫一起长大的侍婢哭着不肯离开,谢道韫无法,只得让她二人留下,只是起居时尽量自己动手,不要二婢服侍

陆葳蕤带着两个婢女还有小婵进到小院时,看到院墙下那几株蔷薇叶子几乎落尽,但地上不见落叶,小院整洁雅致,未因主人病重而荒废。

柳絮过来请陆小娘子到书房与谢道韫相见,又说阿元娘子不愿多见外人,其他人就在外边等候着吧,小婵一听,央求柳絮让她见一见祝郎君,柳絮与小婵是很熟络的,便答应了小婵跟着陆小娘子同去。

一面书法屏风将书房隔成内外两部分,谢道韫坐在围屏后,后窗的光线透入,将她的瘦削的身影映在屏风上,影影绰绰,柔美的声音传出:“陆小娘子,道韫失礼了,我们就隔着屏风说一会话吧”

陆葳蕤不善言辞,对着那屏风淡影,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小婵轻声道:“祝郎君,小婵也来看你了。”

屏风后的谢道韫“哦”了一声,有欢喜之意,说道:“小婵好,我这次从会稽回建康,途经钱唐陈家坞,见到了丁氏嫂嫂和润儿,她们都很好”

小婵听祝郎君这般平静地说话,虽然说话的音调与往日鼻音浓重时大为不同,但细辩还是可以确定是同一个人的嗓音,小婵道:“祝郎君,让小婵看看你吧”说着,也不待屏风后答应,就走了过去。

第五十七章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围屏黄绢上的行书清雅脱俗,那是谢道韫书录的谢安与王胡之诗:

“鲜冰玉凝,遇阳则消。

素雪珠丽,洁不崇朝。

膏以朗煎,兰由芳凋。

哲人悟之,和任不摽。

外不寄傲,内润琼瑶。

如彼潜鸿,拂羽云霄“

天色阴沉沉的午后,忽有一缕阳光穿云斜照,那光线也是晕黄的,从书房雕花木窗照进来,将谢道韫清瘦的身影映在围屏上,那清丽的行书诗句似乎就写在谢道韫身上

小婵绕过围屏,见一个高挑细瘦的女郎跪坐在一张乌木书案边,手握一卷帛书,这女郎双眉斜挑,眼眸狭长,鼻子高挺,因为瘦,面部轮廓稍显生硬,脸色更是白得像左伯纸

“小婵,你好”

谢道韫见小婵进来,含笑招呼,又指了指身前莞席上的一个绣垫,想请小婵坐下,话未出口,却又改变了主意。

小婵定定地看着谢道韫,眉目宛然,正是那个才高傲世倜傥不群的祝郎君,数月不见,竟瘦得这般模样,强忍着眼泪道:“谢家娘子,我家小郎君已经到了淮北”

“这事我已知道。”谢道韫打断小婵的话:“小婵,你还是到屏风外与我说话吧,离我太近不好。”

这时,陆葳蕤也走入围屏后,唤道:“谢家姐姐”

谢道韫扶着书案要起身,陆葳蕤赶紧道:“谢姐姐你安坐,我也坐着。”就在扶膝跪坐在那绣垫上,小婵也跪坐在陆葳蕤身边。

陆葳蕤谢道韫二人互相注视,陆葳蕤眼眸纯澈神情伤感欲言又止,谢道韫深切的悲哀掩藏心底,表面却似平静,虽然憔悴,眸光依然清亮有神。

陆葳蕤开口道:“谢姐姐,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谢道韫含笑道:“我这次回来本来就想约陆妹妹一谈,只是没想到会身染沉疴,我想和陆妹妹说一说陈子重,我不想让你误会我”

陆葳蕤摇头道:“我没有误会谢姐姐。”

谢道韫道:“人非圣贤,对这样的事心里难免会有些芥蒂的,今日我就将心事对你说一说,陆妹妹应该能知我心。”

陆葳蕤道:“好,姐姐请说,我听着。”

谢道韫目光越过陆葳蕤和小婵二人的头顶,悠远深长,仿佛看着极远处的某处风景,那里流水汤汤箫声如诉

“我自幼受父辈影响,酷爱音律,先是随三叔父居东山,每日琴书自娱,后因先父病逝,乃居建康守丧,升平二年初冬,号称江左音律第一的桓野王来乌衣巷拜访我三叔父,说起钱唐有一寒门少年名陈操之,竖笛曲感人肺腑,妙解音律,后起之辈第一,即以蔡中郎柯亭笛赠之,当时我听了固然心向往之,却也不大服气,知那陈操之在吴郡求学,便与弟弟幼度悄然出府,乘舟下吴郡,命人赶去徐氏草堂,当时陈子重已束装准备回钱唐,因为我借了桓野王友人的名头,子重便赶到泾河七里桥为我姐弟二人吹奏了一曲,我认为六百里行舟听这一曲很值得,后来的事陆小娘子也大致知道,我与幼度来吴郡求学,与子重交往,在桃林小筑常能听到那让人低徊不已的竖笛曲,那时与子重仙民尚值长康诸人玄辩手谈论书画谈音律,现在想来,是我毕生最美的时光”

一气说了这么多,谢道韫有些气喘起来,连带着咳嗽,候在外面的侍婢柳絮赶紧端着一个青瓷盏走进来,谢道韫喝了一口桑杏汤,平静了一下,望着陆葳蕤道:“那时我已知子重钟情于陆小娘子,倒也没有过多想法,只是觉得好奇和担忧,钱唐陈氏那时只是寒门,子重与陆妹妹相恋,会有什么结果升平三年五月,我与子重同路回钱唐,那时我就有了与子重终生为友的念头。此事只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现今建康流言纷纷,说我苦恋陈子重,非子重不嫁,这是哪里话,谢道韫不是那样的人,既知子重倾心于陆妹妹,我就没有往婚嫁那方面想过,怎么说呢,我与子重真的能有如男子之间那种肝胆相照的友情吗我心里也不是很笃定,只是我愿意守着这份情意,我不愿嫁人受另一男子拘束子重三年守孝,钱唐陈氏重获士籍,子重入建康,声名雀起,舌战八州大中正,我亦旁听,心里非常欢喜,这时我明白了我的心思,说我喜欢陈子重吗是,也不是,我们喜欢的我们往往想据为己有,若是情感,那就要独占,希望双方之死靡它,可我没有这样想,我愿意看到子重通过他的不懈努力一步步晋升高位钱唐陈氏成为显赫大族,我愿意看到子重能娶到陆妹妹,你二人终成眷属,而我,只求明月之夜风雨之夕,能与子重步月清谈或者对弈一局竖笛一曲,即便相隔两地不能相见也无妨,子重曾言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想着世上有这么一个人弦歌雅意能知我心,虽隔千里,亦是喜悦只是我命多舛,求与为友亦不可得了”

陆葳蕤泪流满面,小婵泣不成声。

陆葳蕤情绪激荡,说道:“谢姐姐,你好好养病,你的病一定能好,你嫁给陈郎君吧,我想过了,我二伯父坚决不肯答应,我也没有办法,为宗族计,子重也不能一直不娶妻,谢姐姐”

谢道韫微笑摇头,说道:“我即便没有患病,或者病真的能好,我也不会嫁给子重,我和他是朋友,这已经习惯了,而你,陆妹妹,性情温柔,纯美坚贞,与人无争,好比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陆妹妹是可以让人发自心底喜爱和敬重的,没有人忍心伤害你,你是子重的良配,子重这次建功归来,他一定能娶你,而我,作为朋友是不错,真要嫁给子重,或许并不适合,其实我应该生为男子”

斜阳照在这瘦弱女郎脸部一侧,光影明暗,轮廓鲜明。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陈操之是在汝阴郡得知谢道韫身份已经暴露这一消息的,不禁很为谢道韫担心,虽说魏晋时多有蔑视礼法之辈,但女子为官毕竟太过骇人听闻,而且那些流言又把他与谢道韫纠缠在一起,这对一个大族女郎而言,实在是处境不妙

让陈操之奇怪的是,谢道韫在会稽,流言却在建康传出,也就是说谢道韫显然不是在会稽被人瞧出破绽的,散布流言之人早已得知谢道韫的真实身份,而选择在葳蕤被逼入宫之际散布这一流言,其用心实在险恶,此人会是谁

陈操之纵然多智,也想不到竟是李静姝散布这一流言,此时猜想无益,只有早日回到建康,要安慰葳蕤,至于谢道韫,陈操之也不知道如何与她相见,还能再见英台兄吗

不胜惆怅

陈操之一行三百余人早行夜宿,经寿州合肥过巢湖,于九月初五到达长江北岸的历阳,历阳与姑孰隔江相望,时隔半年,又见长江水。

陈操之经由对岸江口的西府水军战船渡到江南,就见桓温亲自来江口迎接陈操之,先是熟视陈操之,而后大声道:“吾有子重,胜过十万雄兵”

鲜卑丑男段思过来施礼道:“陈洗马往返万里建功归来,可喜可贺。”

那个先半月回到西府的段思家将段钊也过来向陈操之见礼,段钊已因功晋职百人屯长,归骑督段钊辖下。

桓温看到陆续运过来的战马,计有六百匹,问知其中三百匹是从秦使席宝那里得来的,席宝还以为马匹是被鲜卑人夺去,桓温大笑,连称妙不可言。

段思喜道:“郡公,有这六百匹秦马,加上西府原有的两千余匹战马,便可组建一支三千人的甲骑具装重骑兵。”

桓温雷厉风行,说道:“好,命军械司即日开始打造装甲兵器,齐备后开始列装训练,段思为骑督陈裕为骑军司马,统领这支重骑兵。”

桓温不待回到姑孰城,在江口就擢升冉盛为骑军司马,骑督是六品武职,骑军司马是八品,冉盛从无品的中阶武职部曲督一跃而成有品秩的骑兵司马,而且将与段思一道统领西府最精锐的重骑兵,这是桓温对陈操之赏赐的第一步,要得人效力,必予以重赏,也是让陈操之明白,只有他桓温才能不拘一格提拔人才,钱唐陈氏只有依附他龙亢桓氏才能飞黄腾达。

桓温也不乘马,就与陈操之联臂步行回姑孰,一路与陈操之谈秦燕之事,得知陈操之最终说服慕容恪那场舌辩交锋,桓温道:“子重见事极明,慕容恪说欲以许昌城换汝陈氏一族,这完全是欺诈,今日交城,明日又夺城,又何不可”

陈操之道:“大司马所言极是。”问:“那燕国侍中皇甫真是否到了建康”

桓温道:“袁参军领着皇甫真径赴建康,也是昨日才到的,鲜卑人欲与我大晋媾和,那是要向秦用兵了,且让秦燕相争,我则伺机蓄势一击,不世功业,子重助我共建。”

第五十八章 唾面自干

顾恺之七月中旬去荆州公干,先陈操之一日回到姑孰,这日因为临时有事未随桓温去江口迎接陈操之,待陈操之入姑孰城将军府时才匆匆赶来,大叫道:“子重,子重,你可回来了”上前抓着陈操之的手使劲摇,又道:“子重,你随我来,我有要紧事与你说。”朝桓温一拱手,拽着陈操之就走。

桓温摇头而笑,说道:“陈掾,申时末来此赴宴,顾参军也同来,为陈掾出使归来接风洗尘。”

顾恺之拉着陈操之出了将军府,冉盛沈赤黔一齐跟上,苏骐这次未随陈操之来西府,是陈操之让他留在苏家堡与妻儿多聚数日,九月底再赶来建康相会。

顾恺之边走边问:“子重,知道陆小娘子之事否”

陈操之点头道:“听说了。”

顾恺之又问:“听说祝英台之事否”

陈操之答道:“知道了。”

顾恺之刚从荆州归来,并不知谢道韫病重之事,两眼一分,问道:“子重应该是早就知道祝英台的真实身份了吧”

陈操之略一迟疑,说道:“是,不过这是英台兄的私事,长康既没有瞧出来,我亦不便饶舌。”

顾恺之大声叹气道:“还什么英台兄啊,就是谢家娘子,咏絮谢道韫。”

陈操之笑了笑:“我称呼英台兄习惯了嘛。”

顾恺之问:“那你说你该怎么办若你辜负了陆小娘子,我顾虎头决不饶你,吾妻阿彤也不饶你。”

陈操之仿阮籍青白眼给了顾恺之一个白眼:“是何言,我怎么就辜负葳蕤了”

沈赤黔为老师辩解道:“顾公子,吾师对陆小娘子忠贞不二,想那燕国清河公主,死活要嫁吾师,吾师坚拒之”

顾恺之无动于衷,瞅着陈操之道:“这是理所当然之事,难道陆小娘子在江东苦苦等候,你却带个鲜卑公主回来”摆手道:“我是说那谢家娘子之事,你说怎么办”

陈操之道:“我又能奈何,谢道韫身份已泄,这西府参军肯定是不能做了。”

顾恺之问:“你没有想过要娶她”

陈操之摇头道:“没有想过,谢道韫旷世奇女子,我雅敬重之。”

听陈操之这么说,顾恺之也沉默下来,过了一会,说道:“的确是非凡才女,不过我看传言不虚,谢道韫是为了你才求学出仕的。昔在吴郡,这个祝英台对他人基本都是白眼相向,独对子重青眼,仙民与我,才情亦不低,祝英台何以厚此薄彼,若说只是友情,我看不像,就不知陆小娘子怎么看,总没有什么可快活的吧。”

陈操之默然,半晌道:“我明日就回建康。”

顾恺之寓所也在凤凰山下,与陈操之寓所一个在东一个在西,隔着小小凤凰山,陈操之的寓所现在只有其属吏左朗居住,小婵等人都去了建康。

进到顾恺之寓所,顾恺之道:“子重,让你见个人,你定然欢喜。”

话音未落,门厅里转出一人,颌下长须,相貌瘦劲,含笑道:“操之小郎君出使归来乎”

陈操之大喜,见礼道:“原来是丁阿舅,阿舅是几时到此的”

这人便是丁幼微的胞兄益州犍为郡武阳县县令丁立诚,年初丁异曾托陈操之设法为丁立诚在扬州或者江州谋职,免得在遥远的蜀地为官要回钱唐一趟都不方便,陈操之答应了,出使氐秦前曾向桓温说起此事,桓温当日便命记室传书给益州刺史周楚,让犍为郡武阳县令丁令诚赴建康,另有任命,丁立诚五月初接到命令,五月下旬启程,七月底至荆州,却遇顾恺之,遂待顾恺之公事毕,一起乘船从荆州顺江而下至姑孰

陈操之又问:“阿舅见过桓郡公未,将往何地为官”

丁立诚道:“我是昨日才到的,尚不知将授何职,我一小小县令,如何得拜见桓郡公”

陈操之点点头,也未多言,便去拜见丁立诚的妻子,还有丁立诚的一对儿女,那对儿女分别比宗之润儿长了两岁,亦甚清秀。

陈操之风尘仆仆,少不了要沐浴一番,然后向顾恺之细问陆始父子欲将葳蕤送入皇宫时建康朝野士庶的反应,顾恺之一一告知,陈操之静静倾听,心里有数了。

申时末,将军府主簿魏敞来请陈操之顾恺之赴宴,陈操之向魏敞引见丁立诚,魏敞明白陈操之的意思,当即请丁立诚一起赴宴,陈操之现在是桓大司马最倚重之人,魏敞岂会不给面子。

桓温见到丁立诚,便问:“丁县令愿在何地为官”

丁立诚见到这权倾朝野的桓大司马,紫眸猬须,不怒自威,不免有些诚惶诚恐,躬身道:“禀郡公,卑职只求离家乡钱唐近些的便好。”

桓温道:“我明日修书与尚书仆射兼领吏部王尚书,举荐你在扬州某县为长吏,离钱唐不会超过三百里,如何”

丁立诚大喜,赶紧谢过,陈操之亦向桓温致谢。

西府幕僚如郝隆辈,对桓温亲自到江口迎接陈操之颇为不忿,他们认为陈操之此次出使算不得建了什么大功,本来是要与氐秦结盟以兵器换战马的,现在跟回来的却是鲜卑使臣皇甫真,这算得什么功绩。桓大司马却这般隆重地迎接陈操之归来,还立即擢升陈操之族弟八品武职,又许诺陈操之嫂子的兄长丁立诚以富庶大县的长吏,因为钱唐附近一带的郡县都是鱼米之乡,这些县的长吏非世家豪族难得委任,所以桓大司马这样简直是横恩滥赏,何以服众

酒过三巡,郝隆仗着几分酒意,又开始要对陈操之发难了,起身走到陈操之面前大声道:“陈掾,我闻汝在洛阳城外被鲜卑白奴掳去,是袁彦伯去邺城把你索要回来的,不知你有何功劳在此高坐饮酒”

陈操之以童谣和谶言离间秦燕,布局制造内乱,这都是绝密之事,桓温只与郗超等极少数高级幕僚谈及,郝隆这种口无遮拦的所谓名士,自然不能与闻。

座上一众西府官吏都是精神一振,要听陈操之如何反驳郝隆,却见陈操之神色不动,淡淡道:“饮酒而已,何必论功。”

众人都是诧异,这陈操之一向词锋锐利,何曾在言语上对人示弱,今日被郝隆这般讥讽,竟不反击,莫非真是心中有愧

郝隆见陈操之避而不与他争辩,不禁哈哈大笑,说道:“大司马口口声声说陈掾建功归来,难道被人掳去就是大功一件吗哈哈哈,可笑至极”

陈操之低头饮酒,不予理睬。

众人更是惊诧,这陈操之简直是唾面自干啊,正这时,猛听得高堂上的桓温大喝一声:“来人”

两个健壮执役应声上前,叉手候命。

桓温指着郝隆道:“郝参军喝醉了,送他回寓所。”

郝隆大摇其头,叫道:“我哪里醉了,我哪里醉了,陈操之难道不可笑吗”

那两个执役不由分说,左右一夹,将郝隆挟持出厅而去。

一众西府官吏面面相觑,满座悄然无声,众人都明白桓大司马这是在为陈操之撑腰,竟把郝隆逐出宴厅了

桓温环视众人,沉声道:“陈洗马出使长安和邺城,气节凛然,不堕国威。苻坚慕容恪因其才华出众,都想将他留下,许以高官厚禄,陈洗马却毅然回到了江东,至于其建功之事,因事涉绝密,暂不能公之于众,诸位只要想想鲜卑数万步骑攻掠洛阳,却又解围而去,岂非陈洗马之功”又道:“事关陈洗马出使之事,汝等莫再议论,更勿对外人提起,否则以犯律论处。”

众人悚然,心里虽然百般猜测,口里却不敢再问一字。

当夜,桓温与陈操之在将军府内庭密室长谈,桓温当然不会主动向陈操之说及陆氏女郎入宫风波,他没必要向陈操之解释什么,只与陈操之论氐秦鲜卑两国形势,桓温听说陈操之派人以蜜水写字吸引蚂蚁,以示神谕谶言,赞叹道:“此等奇谋,闻所未闻,苻坚此人最信图谶,新平王彤就是以献图谶被苻坚任命为太史令,子重此计,可谓以其矛攻其盾,纵然王猛才干卓绝,也必焦头烂额,氐秦必乱,只是子重何以认为慕容恪不能趁机攻取陇右若慕容恪吞并了氐秦,鲜卑铁骑必下江东,奈何”

陈操之不想提五石散之事,说道:“操之师从稚川先生,颇能观人寿夭,那慕容恪手颤面痿神不附体,乃是夭寿之相,我料其今冬明春必卧病,活不过明年立秋,慕容恪卧病,慕容垂独木难支,朝中又有可足浑氏和慕容评猜忌掣肘,鲜卑人如何灭得了氐秦,毕竟苻坚王猛俱非等闲之辈”

陈操之年初至西府时与桓温的那次长谈,就说过自己能观人寿夭,说桓温尚有十年之寿,桓温颇喜,认为再有十年寿命他就大事可成,所以现在听陈操之说慕容恪夭寿,桓温自是相信。

第五十九章 十年大局

桓温对陈操之所言慕容恪夭寿深信不疑,钱唐杜子恭就曾预测王羲之的寿命,果然应验,天师道种种神奇不胜枚举,不然也难有如此多的信众,当然,其中真假少有人能辨识。

桓温道:“陈掾此番出使既化解了洛阳城的危机,也稳住了荆襄局势,你到长安之先,秦辅国将军王猛前将军杨安扬武将军姚苌就已在调集兵马,欲寇荆州南乡郡,王猛想必是得知梁州刺史司马勋将叛乱,意欲趁乱攻掠我荆襄之地,陈掾知否,司马勋已然举兵反叛”

陈操之问:“何时”

桓温道:“六月二十九,谋逆之初,其别驾雍端西戎司马隗粹切谏,司马勋皆杀之,自号梁益二州牧成都王,七月十六引兵入剑阁,攻涪陵,八月初三乙卯日围益州刺史周楚于成都,我表奏朝廷以鹰扬将军江夏相朱序为征讨都护救周楚。又命南郡相谢玄引兵入川夹击司马勋,尚未有最新军情传来,只要没有外敌趁机来袭,司马勋不足虑,其在梁州,为政酷暴,不得民心,必遭败亡。”

陈操之道:“我料氐秦还会派使臣来江东,苻坚王猛惧我大晋趁其内乱时与燕军合击之。”

桓温问:“若燕军进逼华阴蒲城,我则命桓豁领兵出汉中取南秦州,可乎”

陈操之道:“不可,明年或者后年将是北伐鲜卑的绝好时机,而氐秦看似弱于燕,却更难对付,王猛人杰也,我大晋不能同时与秦燕为敌,应厉兵秣马,先取燕中原之地,再平关陇,如此则天下可定,明公大事可成。”

桓温听陈操之这么说,大悦,徐徐道:“昔日刘氏禅位于曹氏曹氏禅位于司马氏,司马氏传承至今亦有百年,南渡以来,皇室衰微,陈掾以为晋祚将终否”

桓温这话说得很清楚了,他想取代司马氏自立为帝。

陈操之从容答道:“明公岂不闻魏武晋文之事乎魏武仕汉晋文仕曹,皆进爵为王加九锡,然终其身未行禅位之事,盖为子孙谋也。”

桓温紫眸一闪,陈操之也说得很明白,希望他效仿曹操和司马昭,自身不要称帝,为儿子篡位扫清障碍。

桓温点点头,沉思半晌,说道:“我有五子,熙济歆祎伟,四子祎性愚,幼子伟才九岁,其余三子,熙济歆,陈掾以为谁堪辅佐”

陈操之道:“此乃明公家事,操之不敢妄论,只要明公定下承位者,操之自当竭尽全力辅佐之。”

桓温对陈操之的回答很满意,陈操之知进退善谋略谨慎持重品性高洁,托以辅佐其子真好比刘备托孤于诸葛亮

想到这里桓温又摇了摇头,心道:“此比不妥,我立的世子哪里会像刘禅那般昏庸,桓家王朝岂能二世而斩。”又想曹操司马昭都是王爵加九锡,而他现在虽然权倾朝野,但爵位只是郡公,便问:“我若向趄廷求九锡,陈掾以为朝中会有何反应”

陈操之道:“明公虽然威望素著,但朝中尚有未宾服者,若求九锡,必致非议汹汹,恐难偕也。”

桓温心知陈操之所言极是,他若求九锡,就等于是篡位的前兆,必遭南渡大族一致反对,以陆始为首的南人士族也会反对,龙亢桓氏势力虽强,但尚没有达到震慑南北士族的地步,所以不能一意孤行

桓温紫眸眯起,说道:“陈掾,当今皇帝无道,不说其他,单就其欲纳陆氏女入宫就是昏庸德薄”看了看陈操之,陈操之眉锋蹙起,脸现恼怒之色,桓温暗暗点头,心道:“因陆氏女入宫之事,陈操之对晋皇室的效忠之心已经是泯灭殆尽了吧,很好。”续道:“我欲行伊尹霍光之事,废帝别择贤君,如何”

伊尹是商朝贤臣,因帝太甲胡作非为,乃囚太甲于桐宫;汉昭帝驾崩,新君刘贺荒滛无道,霍光上奏皇太后,召刘贺至未央宫承明殿,宣读奏章,即日废了刘贺,另立刘病已为帝

陈操之心道:“司马奕着实恶劣,竟要葳蕤入宫,若非葳蕤坚贞,都要给逼死了,这样没有眼色的昏君废了也罢。”点头道:“当今皇帝行事荒唐,望之不似人君,明公行伊霍之举,正是顺应民心,不如此,无以立大威权镇压四海。”

桓温大喜,陈操之真是句句说到他心坎上,又问:“皇帝,当以何事废之”

陈操之沉吟道:“我明日回建康,奉明公命与郗侍郎商议一下,如何”

桓温道:“甚好,甚好。”

陈操之问:“明公即欲行伊霍之举,那么将扶立何人为新君”

桓温看来筹谋这事不是一日两日了,答道:“以琅琊王司马昱统承皇极,应可服众。”

陈操之点头称是,心道:“琅琊王司马昱懦弱,虽神识恬畅,然无济世大略,而且司马昱一向与桓温关系不错,当傀儡皇帝最是合适。”

桓温踌躇满志道:“既行伊霍之举,再北伐建功,那时再进王爵求九锡,谁敢阻挠”又道:“陈掾此番建大功归来,理应表奏朝廷予以加官重赏,可惜有些功绩尚不能明告天下,不然连升数品亦是当得,所以只有等北伐鲜卑成功后才可论功行赏”

陈操之脸现失望之色,若不显得功利心迫切,何以取信于桓温

果然,桓温笑着安慰道:“陈掾不必怅然,擢升数品或不能,擢升一品当可得,我将表奏汝为六品尚书丞郎,操之两年之间由西府九品掾升为六品尚书丞郎,即便是门阀子弟亦是罕见,朝野非议者定然不少,然有我一力举荐,谁敢明言反对”

陈操之拱手道:“多谢明公,操之还有一言,望明公审度。”

桓温道:“请讲。”

陈操之道:“尝闻明公言,京口酒可饮兵可用,明公欲北伐定乾坤,单西府兵恐难有十足胜算”

桓温浓眉一扬,紫眸灼灼,说道:“陈掾但说无妨。”

陈操之道:“愚以为明公应尽早立嫡,然后悉心扶持,以免日后主弱臣强,一旦确立嫡嗣,而要尽快稳固其地位,莫若使其重建北府兵,而后在北伐中建功。”

桓温皱眉深思,陈操之说得不错,他三个成年的儿子桓熙桓济桓歆都无甚声望,桓熙现为豫州治州从事桓济为荆州别驾,都是六品官,桓歆年十八,尚未有官职,桓温是属意长子桓熙的,立嫡以长不以贤,只要有忠诚可靠的能臣辅佐就行

桓温立嫡主意已定,却道:“北府兵旧部多为郗氏庾氏所属,要在京口重建北府兵谈何容易,陈掾有何良策”

陈操之道:“正因为庾氏在北府兵中甚有影响,故明公重建北府兵势在必行,明公要成大事,庾氏是一大障碍,明公遣世子重建北府兵,正可分庾氏之兵权,当然,明公不能对北府旧将一律排斥,如范汪范玄平,明公可曲意招揽,当能为明公所用,如此,明公世子建北府兵则事半功倍。”

安北将军徐兖二州刺史范汪是因为北伐失期被桓温表奏朝廷贬为庶人的,桓温想借此把势力延伸到建康的门户豫州和徐州,但无奈庾希和袁真依然牢牢把持住北中郎将和西中郎将这两大武职,桓温虽贬范汪,收效却不显著。

桓温问:“范玄平能为我所用”

陈操之道:“正如明公所知,我与范公之子范宁交好,而且为家族计,范公也无拒绝之理,操之愿为明公游说之。”

“好”桓温心怀大畅,说道:“与陈掾一夕谈,好比快刀剪乱麻,事事清晰条理分明,更好比拨云见日,十年迷局,清澈见底,我遇陈掾,如鱼得水不为过也。”

谯鼓三更,秋夜已深,陈操之告辞,桓温亲自送出中门,二人都未提祝英台之事,桓温原想促成陈操之与谢道韫的婚姻,但建康传言谢道韫病将不起,所以他也就不提,桓温不提,陈操之也不好贸然说起,毕竟此事颇为尴尬,而且和桓温也没什么好说的,谢道韫身份已泄,肯定不能继续做那西府参军。

寒秋九月的子夜,星河耿耿,淡淡星光如冰丝,凉沁肌肤,陈操之步行回凤凰山寓所,不过半里地,一边走,一边想事,冉盛和沈赤黔跟在身后。

陈操之知道今夜与桓温一席谈,今后十年大局算是定下了,只是桓熙桓济辈值得辅佐吗乱臣贼子的名声可不好听,改朝换代太血腥,他陈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