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106部分阅读(1/1)

了。”陈操之笑着搁下笔,与三兄陈尚一起迎出去。

刘尚值却不是一个人来,一妻一妾还有一个四岁的儿子。妾是阿娇,也有了数月身孕,刘尚值不拘小节,听说陈操之回来,便带着妻儿一起来顾府探望

小婵赶忙上前招呼,请刘尚值的妻子钟氏和阿娇到小厅饮茶叙话,刘尚值那个四岁的儿子一看到来德做的小车小猴就蹲在来德身边不动了,抓起一个尚未制好的木猴就说这是他的,刘尚值笑骂:“我这个劣子,只要他喜欢的东西就硬说是他的,看来前世是强盗。”

来德便说就把那木猴送给刘小郎君,又说木猴还有一些地方需要雕刻得精细些,让刘小郎君先还回来,雕刻好后再给他玩,不料刘尚值这个四岁的儿子疑心来德有诈,怕一交出来就拿不回来了,紧紧抓着木猴别在身后,不肯交出来

众人皆笑,刘尚值摇头道:“这个劣子,以前在刘家堡时我老父宠溺过度,是以顽劣异常,待明年我要让他启蒙识字了,少不得要挨打。”

陈操之与三兄陈尚和刘尚值说北地见闻,自然也是避过要害不说的,刘尚值感兴趣的不是那些,他只对祝英台变身谢道韫十分好奇,问:“子重,听说你去谢府探望谢氏女郎了,她的病情如何能治愈否”

陈操之道:“病情较重,尚不确定能否治愈。”

刘尚值听陈操之也这么说,那么谢道韫真的是病入膏肓了,当下也恻然道:“我一直认为那祝英台傲气逼人落落寡合,没想到却是女子”

“尚值兄,来德明日要回钱唐,你可有家书要来德带回去”陈操之也的确还没有把握治好谢道韫的病,现在不想多说,所以岔开话题。

刘尚值也知趣,便住口不言,就用现成的纸笔给钱唐刘家堡的老父写了一封信,又问来德明日何时启程得知辰时便要动身,刘尚值道:“那我明日一早送些绢帛器物过来,让来德带回钱唐交给我老父,今年年节我是不能回钱唐了。”

又叙谈一会,刘尚值带着妻儿告辞回朱雀门外寓所,陈操之奔波了一日,也困倦了,洗浴毕,上床安睡,小婵睡在外间,好半天睡不着

次日一早,刘尚值驱车来到顾府,将送给老父和族中亲人的礼品用两只大箱装好,托来德带回钱唐,丁立诚也分别给叔父丁异和妹子丁幼微写了信,让来德一并带回去,来德带着两名陈氏私兵,又向沈赤黔借了两名沈氏私兵,押着三辆牛车离开建康回钱唐去。

陈尚自去琅琊王府当值,陈操之与冉盛去台城尚书台,昨日王彪之请陈操之参与今日与燕国使臣皇甫真的会谈,尚书仆射王彪之既已知晓陈操之伐燕的谋略,对那皇甫真自然就以敷衍了事,双方很快达成各守边境互不侵犯的盟约。为示诚意,皇甫真奉慕容恪之命,向王彪之表示燕军将退出五个月前占领的许昌城

盟约达成,皇甫真自是以为得计,这样秦国与晋国的联盟就瓦解了,他燕国可以从容对付秦国,待扫平了关陇平定了凉州,那时铁骑南下,天下定矣,却哪里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切都在陈操之预计的步骤中。

这日傍晚,天淅淅沥沥下起了冷雨,陈操之乘牛车带着冉盛沈赤黔数人去小陆尚书府拜访,此前板栗往来传讯,陆纳愿意见陈操之。

候在门厅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婢见陈操之一进来,转身就往内院跑,这小婢是短锄派来的,任务是一见陈操之入府就赶紧去报知葳蕤小娘子。

左民尚书陆纳习惯在书房与陈操之相见,他立在书房前的门廊上,看着薄暮细雨中陈操之脚步轻快而来,板栗为他打着伞,半年不见,陈操之俊朗依旧,更有一种英发之气,这样的人物,江左有几人

陆纳心里苦笑道:“这个陈操之,一回建康就惹出这么大风波,为了葳蕤痛殴卢竦朱灵宝,据闻皇帝甚是恼怒,意欲削去陈操之太子洗马之职,但琅琊王执意不允,说陈操之有大功于社稷,还要予以封赏,皇帝气得当场拂袖而去”

陈操之进到雨檐下,隔着六七步,朝陆纳深深一揖:“操之拜见陆使君。”

陆纳还礼,请陈操之入书房坐下,小僮上茶。

陈操之正待开口,陆纳摆手道:“你张姨和葳蕤很快就会来,到时一起共话吧。”

陈操之微觉尴尬,陆纳这是让他碰了个软钉子,也难怪陆纳有些怨气,前些时传出西府参军祝英台竟是谢道韫这一惊人消息时,陆纳对陈操之颇为不满,问葳蕤,葳蕤却说早已知道,让爹爹不要错怪陈郎君

陆纳陈操之这翁婿二人就在书房默坐,好似陷入了玄思冥想一般,陆夫人张文纨和陆葳蕤来到书房时看到这一幕都瞪大了眼睛

陆纳微微一笑,从容掩饰道:“文纨你看操之像是万里远行归来的人吗”

陈操之赶紧长身向陆夫人张文纨见礼,又向葳蕤施礼。

陆夫人张文纨与陆葳蕤向陈操之还礼,敛裙跪坐,陆夫人含笑打量着陈操之,说道:“仔细看,还是颇有风霜之色的。”便问陈操之出使经过

陈操之从怀里取摸出一卷厚厚的书册,说道:“这是晚辈在出使途中记下的见闻和感受,是想着回来给葳蕤看的。”说罢,双手呈上。

陆夫人张文纨笑吟吟看着陆葳蕤,陆葳蕤俏脸红似朝霞,起身接了书册,想了想,先呈给爹爹陆纳

陆纳翻看了几页,陈操之那独树一帜的左手行楷就让他心里暗赞一声,又见这厚厚一册字数当在五万言开外,可见陈操之的用心,陆纳心下大慰,操之对葳蕤用情甚深啊。

第六十八章 雨夜病榻

陆纳略看了几则,其中颇有相思之词,这是操之专写给葳蕤看的啊,便合上书册,问:“操之,这算何种文体”

陈操之答道:“日记。”

“日记”陆纳笑道:“刘向新序有云司君之过而书之,日有记也,乃是史官之职责,操之日记,毋乃一日三省吾身之意乎。”说着,将书册递给陆葳蕤。

陆葳蕤接过日记册子,入手厚重,装订颇精,这是陈郎君专写给她看的,心里甚是欢喜,却并不翻看,只捧在手里,静静地跪坐着。

陆夫人张文纨见葳蕤把那册子奉若珍宝的样子,笑了笑,说道:“操之不在建康,建康却到处流传操之的传说,近日又有一传言,说燕国公主欲招你为驸马,不知是否有这等事”

陈操之吃了一惊,此事他只向桓温和郗超说起过,怎么就成了建康的传言了,既然深居简出的陆夫人都知道了这事,那么传言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这会是谁泄露出来的随他出使的随从及军士虽有三百多人,但跟去邺城的只有冉盛沈赤黔苏骐黄小统,还有沈氏私兵六人苏氏私兵六人西府军士四人,而知悉他全部谋划的只有冉盛沈赤黔和苏骐,这三人应该是绝对可靠的,知道部分谋划的有段钊那两名奉命暂留长安的苏氏私兵两名去西门豹祠布置的西府军士,这些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忠诚可靠,而且他在离开邺城后曾严厉告诫这些人,回到江东不得对他人说起谣言离间之事,怎么就有燕国公主要嫁他的传言流出虽然这事并不要紧,但绝密之事传得这么快,总是不妙

陆夫人张文纨见陈操之沉思不语,以为陈操之尴尬了,便笑道:“操之能坚拒鲜卑人的高官美色引诱,这是佳话美谈呢。”

陈操之定下神来,便说了与清河公主慕容钦忱的一些纠葛,末了道:“我对燕太傅慕容恪言道在下宗族尽在江东,如何能去父母之邦,而在贵国为官清河公主固然高贵美丽,但在下自有心爱之人,不敢高攀。”

陆纳与夫人张文纨对视一眼,又一齐注目陆葳蕤,陆葳蕤羞红上颊,容光照人。

陆夫人张文纨叹息一声,对陆纳道:“夫君,你看这两个可怜孩子,这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操之和葳蕤都已经二十岁了,相亲相爱却不能婚配,看着真让人不忍哪,是不是我二人再去求求二兄”

陆纳眉头紧皱,二兄陆始的脾气他最清楚,陆氏嫡系的倔强血脉在二兄身上更是变本加厉,有时简直不可理喻,去求他,除了讨一顿责骂外不会有别的收获。

陆夫人张文纨又对陈操之道:“操之智计过人,在长安在邺城,都能从容脱身,也要想办法说服葳蕤她二伯才好。”

陈操之心道:“对待氐人鲜卑人,我尽可放手去做,但对待陆始,我是投鼠忌器啊。”口里道:“为了与葳蕤的三年之约,我会努力的,一定要娶葳蕤为妻。”

这一刻,陈操之下定了决心,必须借势打击陆始,但陆氏的根基不能因此动摇,他要找到其中的均衡点

陆纳道:“操之已经很努力了,他此番不畏艰险出使归来,桓大司马琅琊王都是大加赞赏,擢升是必然的,只盼二兄能改变对操之的成见。”

陆夫人张文纨“嗯”了一声,想起昨日短锄说的陈操之去探望谢家娘子的事,虽知谢道韫病重,但陆夫人心里还是难免有芥蒂,问:“操之,那谢氏女郎病得如何了”

被陆夫人这样当面问起,陈操之微窘,答道:“虽然还不能确定是不是劳疰,但病势着实沉重,我开了一剂药试一试,三日后再复诊。”

这时板栗在廊下说道:“家主,陈郎君有五箱礼物在此,计紫貂皮四件北珠四十颗百年人参二十株关中织绣二十匹邺城丝绸二十匹关中藤角纸二十卷洮河砚两方蔡邕述行赋一册”

陆纳听到藤角纸洮河砚已是脸露喜色,待听说有蔡中郎述行赋一册,更是大喜,即起身去取来欣赏,却是蔡邕以自创的飞白体书写的长卷,喜道:“此书册甚是珍贵,操之从何得来”

陈操之道:“是氐秦阳平公苻融赠我的礼物。”

张文纨见夫君陆纳喜上眉梢的样子,故意问:“夫君少有清操之名,贞厉绝俗,素不受贿,为何今日破例”

陆纳失笑道:“岂有此理,这是受贿吗,操之的礼我有何收不得。”

陆葳蕤捧着那日记书册,听张姨与爹爹说笑,心下既羞又喜,爹爹这是把陈郎当作子婿了

张文纨笑着起身道:“夫君陪我去看看操之送来的北珠,北珠稀有,给道辅镶一粒在帽檐上。”陆道辅就是张文纨年初所生之子,白胖可爱。

陆纳夫妇走后,书房里侍候的小僮也退出去了,室内只有陈操之和陆葳蕤,但二人也只是执手细语而已。

陆葳蕤向陈操之细说了那日去乌衣巷探望谢道韫的经过,说到她心情激荡之下说让谢道韫嫁给陈操之的事

陈操之伸指在陆葳蕤娇嫩的唇上轻轻捺了一下,意含责备道:“怎么说这个话,就算你二伯父不准许,我也一定要娶你。”顿了顿,低声道:“我们可是有夫妻之实的。”

陆葳蕤脸烫得不行,低声道:“陈郎,我知道我说错话了,我是要嫁陈郎的。但是请陈郎一定治好谢家姐姐的病,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只有陈郎能治好谢家姐姐的病,治好了我才安心。”

陈操之轻叹一声,说道:“葳蕤,你若心里有委屈就对我说,我不愿意你克制自己,显得很大度的样子。”

陆葳蕤双眸亮晶晶地望着陈操之,道:“我是真心这么想的,我自幼不知道嫉妒是什么滋味,也许是从来没有人和我争过什么东西吧。我也不愿意与人争,那谢家姐姐也没有要把陈郎从我这里夺去呀,若谢家姐姐一病不起,那倒是真的把陈郎的心永远的带走了。”

陈操之微笑起来,凝视着陆葳蕤,忽然捧住她的脸,吻了上去,这个让他爱得心疼的女郎啊,既纯真又敏感,既善良又聪慧

离开陆府时,陈操之请板栗帮他在里坊间追查一下有关燕国清河公主要嫁他的传言是从哪里流布出来的,没想到板栗当时就答道:“是那些鲜卑人自己说的啊。”

“啊”陈操之失笑,心下一宽,原来如此,倒是他多疑了。

燕国使臣皇甫真既与晋国达成了盟约,便急着要回邺都复命,当然,也不能太急,那样太没有风度,所以九月十三这日,皇甫真由陈操之陪同登直渎山燕子矶,看大江东去,心里想的是有朝一日他大燕铁骑要投鞭断江流立马直渎山

从直渎山回来,天又下起了小雨,因为下雨,天黑得早,陈操之与冉盛沈赤黔数人回到顾府,就见两个顾府仆役提着油纸灯笼在门前张望,见到陈操之,连声道:“陈郎君回来了,陈郎君回来了。”就见谢韶冲了出来,说其姐谢道韫这一日什么都吃不下,夜里食了半碗豆粥都吐了,说胸口烧灼得难受

陈操之下了牛车,命人牵来黑骏马,只戴了一顶圆笠,打马往乌衣巷驰去,冉盛谢韶等人赶紧跟上。

柳絮在谢府门房廊下焦急地等着,见陈操之衣衫尽湿地赶来,赶紧领着陈操之去蔷薇小院,一边说道韫娘子的病情,说昨日就已经觉得不适,却是强忍着

来到蔷薇小院,谢安谢万及夫人都在那里,陈操之匆匆一揖,取布巾拭干双手雨水,便入谢道韫卧室

谢道韫靠坐在三面围屏的大床上,月白色床帷两边挽起,几个婢女神色凄惶地侍立一边

谢道韫终于无力束发换装来见陈操之了,她头发挽成一束披垂在身后,脸色异常苍白,见陈操之突然进来,吃了一惊,原本靠坐着,立即挺腰坐直,叫了一声:“子重”

陈操之没有说话,点头致意,搓了搓手,即为谢道韫搭脉,原担心自己被冷雨淋湿的手会凉到谢道韫,没想到她的手腕比他的手指还凉

谢道韫一动不敢动,垂眼下视,见陈操之秋衫尽湿,忽有一滴水珠落在她手背上,慢慢抬眼看去,却是陈操之的一缕鬓发在滴水

谢道韫张口欲言,陈操之以目光制止她说话,换一只手切脉,半晌,方问服药情况,谢道韫道:“就是胸口不适,不思饮食。”

陈操之明白这是因为先前那个针对肺结核的药方的药性颇为霸道,谢道韫身子过于虚弱,承受不住,但这样如何是好

陈操之思忖再三,改换药方,以补益为主,这是把谢道韫当慢性肺炎为来治,只有这样尝试了。

第六十九章 留得枯荷听雨声

九月十五日辰时,燕国使臣皇甫真在太极殿觐见大晋皇帝司马奕,然后启程归国,陈操之少不了要相送一程,从白鹭洲码头回到建康城已是午后,又陪着丁立诚去台城尚书台拜会尚书仆射兼领吏部尚书王彪之,丁立诚是士族子弟,原是益州犍为郡武阳县县令,益州刺史周楚称其官声颇佳,现在又有桓温举荐,既非超升,只是换个郡县为官而已,王彪之当然不会阻挠,命吏部侍曹查检吴郡吴兴会稽东阳四郡可有县令补缺,侍曹道:“此四郡皆是富庶之地,郡县长吏非大族子弟不能得之,暂无空缺,只有前日东阳郡报称吴宁县县令贺铭病重不能理事,表奏拟以其子贺耀补缺。”

王彪之年老健忘,对吴宁县令贺铭没有印象,问:“贺铭是会稽贺氏子弟”

侍曹道:“是。”

王彪之还记得去年底贺隋贺铸叔侄诬告钱唐陈氏占田案之事,贺氏在这次土断纷争中惨败。贺隋一系子弟十年内不许参加定品,贺铸被免为庶人,这个贺铭不知是否会稽贺氏嫡系,贺氏衰落已是不争的事实,何妨再踩一脚,王彪之哂道:“县令也可以世袭吗”

侍曹问:“王仆射的意思是”

王彪之道:“就让丁立诚补吴宁县令之缺,十一月上旬到任。”

侍曹应道:“是。”即去拟文传书。

丁立诚得知他将赴东阳郡吴宁县上任,大喜过望,吴宁县毗邻钱唐,乃是东阳郡屈指可数的富庶大县,原本这些大县的长吏职位都是被世家豪族把持的,像钱唐丁氏这样的末等士族哪里挤得进去,丁立诚从偏僻的西川小县调任扬州大县,真如做梦一般,为赶在十一月上旬到任,丁立诚便即收拾行装回钱唐,准备省亲祭祖之后便赴吴宁县就职。

沈赤黔决定与丁立诚一道回去,沈赤黔母亲已于三年前病逝,父亲沈劲又远在洛阳,在吴兴武康管理沈氏家族产业的是沈赤黔的叔祖和几个从伯父从叔父,沈赤黔这次回去主要是招揽吴兴郡各县的流民,为陈操之重建北府兵做准备。

十七日上午,陈操之送走了丁立诚和沈赤黔,与冉盛和几个亲兵骑马回城,陈操之道:“吴宁县距钱唐不过两百里,以后丁阿舅要回钱唐只须三两日,嫂子只有这一个嫡亲的兄长,得知丁阿舅调任吴宁,嫂子一定很高兴的。”

冉盛道:“丁嫂嫂和宗之润儿她们不是要来建康吗”

陈操之笑道:“吴宁距建康也不甚远,与西川相比,那简直是近在眼前了。”

冉盛问:“阿兄何时回钱唐接丁嫂嫂”

陈操之踌躇了一下,说道:“嫂子她们应该可以在东园过新年,近来京中事情会很多,你要多留心。”

冉盛应道:“是,我明白。”

陈操之未回顾府,径去乌衣巷探望谢道韫,这几日他每天都去看望谢道韫,诊脉察看病情变化询问饮食睡眠,自三日前换了药剂后,谢道韫胸口烧灼之感大为减轻,也能进食,睡眠状况也好了一些

陈操之现在入谢府已不须通报,直接进去就是,他来到蔷薇小院,尚未进院门,便听得七弦琴“铮铮淙淙”的乐音,却是那曲春常在,听琴音可知谢道韫心情颇为愉悦,春常在本来就是深情而美好的曲子。

待一曲奏毕,陈操之方迈步入院,见谢道韫坐在小厅长窗下,沐浴着暖暖阳光,虽然瘦弱,但精神气色不错,陈操之在廊下鼓掌道:“道韫鼓得好琴。”

谢道韫抬起头来,展颜笑道:“子重今日来得早。”

陈操之脱履入席,坐在谢道韫琴案对面,说道:“我嫂子的兄长今日回钱唐,送了他去我就来这里了,你今日好些了吧”

谢道韫点头道:“身子舒服了一些,只是,痰多。”

谢道韫好洁,偏偏得这种病,让她很难堪,尤其是在陈操之面前。

陈操之给谢道韫号脉,瞑目内视,半晌道:“痰多不用担心,我现在敢断定你患的不是劳疰,而是虚劳肺疾,当然,这病也不轻,须好生调养一年才行。”又问:“你今日食用了一些什么”

谢道韫答道:“砀山梨一只羊肉羹半碗,还喝了一杯蜜水。”

陈操之点头道:“很好,要努力加餐,食补不亚于服药。”慢性肺炎也是一种富贵病,若是穷苦人家得这种病,既没有营养滋补,又要辛勤劳作,那病情只有越拖越严重,最终不治,谢道韫当然没有这种忧虑,只愁她吃不下。

谢道韫应道:“是。”

此次病后与陈操之重见,谢道韫就觉得与往日有些不一样了,以前在西府在会稽,二人相处时都是分庭抗礼势均力敌互相佩服惺惺相惜,但这次她自觉完全处于了弱势,陈操之说什么她只有点头的份,是因为换回了巾帼女装,还是因为病人在医生面前的情怯

不知为什么,谢道韫这样想时心里却有些欢喜,她喜欢这种感觉,好像很可依恋似的

陈操之道:“除了食补和医药,还须健身,过些日子待你身子再好一些,我教你习练五禽戏,这是以前在陈家坞时葛师传授给我的,久习可百病不生延年益寿。”

谢道韫道:“五禽戏,我会。”

陈操之奇道:“什么时候学的”

谢道韫微笑道:“去年啊,向你学的,你晨起练五禽戏时我看了好几回,就学会了。”

陈操之笑道:“原来你是偷师学艺,我倒忘了你是过目不忘的第一聪明人。”

谢道韫细眸斜睨,道:“难道还要我拜师”

陈操之道:“岂敢。”起身道:“我陪你到听雨长廊去走一走如何”

谢道韫道:“甚好。”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蔷薇小院,往听雨长廊缓步行去,陈操之发觉,只要他到了这里,谢府的那些婢仆执役就都踪影不见了,就是谢道韫那两个贴身侍婢因风和柳絮也是奉上茶后就悄然避开,以便他与谢道韫独处,对此,陈操之略微有些尴尬

听雨长廊靠北一侧有个小池塘,池上荷叶残败,枯萎难看,陈操之油然想起后人一句诗,脱口道:“留得枯荷听雨声。”

谢道韫惊奇地笑道:“我就是这么想的,却被子重一语道出。”

陈操之道:“古人今人,感物寄情常有契合。”

谢道韫道:“子重此语甚奇,谁是古人,谁是今人”

陈操之笑道:“我是说百年千年后之人也必有留枯荷听雨声的情思。”

谢道韫不知想起什么,惆怅半晌,忽然咳嗽起来,以手掩唇,背过身去,好一会才咳喘稍定,低声问:“子重,你我当初的约定还有用吗”

现在谢道韫已经羞于说“终生为友”四个字了,因为她违背了自己早先的誓言,以女装与陈操之相见了,没有了纶巾襦衫的掩饰,“终生为友”让她难为情,而且她也隐隐觉得自己对陈操之的情感发生了一些变化,她依然希望看到陈操之通过不懈努力一步步晋升高位希望钱唐陈氏成为显赫大族,也衷心祝愿陈操之能娶到陆葳蕤她愿意看到陈操之顺利快乐,这些都与那日对陆葳蕤说的一样没有改变,那么改变了的到底是什么呢

陈操之微一踌躇,还没答话,就听谢道韫又自嘲道:“真是怪哉,我向桓大司马辞职的文书竟然还没有批复下来,难不成我还能去做西府参军”

陈操之情不自禁道:“道韫,你做我的幕僚。”

谢道韫侧头看着陈操之,缓缓摇头:“我以前是说过,你为黑头公,我做你的幕僚,不过现在不可能了”

秋阳朗照,残荷无声,静静的听雨长廊曲曲折折,别无人迹,陈操之感到深深的惆怅,伫立一会,说道:“道韫,我告辞了,你好生调养,过两日我再来看你。”一拱手,便向长廊那端行去,听得身后谢道韫唤道:“子重”

陈操之止步回身,谢道韫走上来道:“我听三伯父说你将协助桓郡公世子重建北府兵,可有此事”

陈操之点头道:“是。”

谢道韫问:“此事显然不是琅琊王愿意看到的,琅琊王却为何肯支持你”

陈操之略一沉吟,就听谢道韫道:“子重,你可要当心,莫让桓大司马起疑。”

陈操之心中感激,说道:“多谢提醒,我会妥为圆通的,有些事我过两日我再与你说。”

回顾府的路上,陈操之心道:“道韫虽在病中,心思依然敏锐,也许这也是谢安对我的提醒,不过道韫显然还不知道我为桓温筹划废帝之事,有此一事,桓温自是认为我是死心塌地追随他的。”

就在这一日,建康城茶坊酒肆关于卢竦朱灵宝等人秽乱宫廷的流言开始猛烈流传开来,说宫中的田美人孟美人五月间生下的二子恐非皇帝所生,若建储立王,将倾移皇基

流言越传越广,时人莫能辨其虚实。

第七十章 谣言便是真相

陈操之离开邺都归江东之时,嵯峨山龙岗寺长老竺法雅曾托陈操之给其师弟竺法汰带了一封书信,陈操之初回建康的数日,在高官名士间周旋在横塘乌衣巷间奔走,忙得席不暇暖,直至九月十九这一日才得空闲,邀陆夫人张文纨和陆葳蕤同往瓦官寺随喜

因上次陆葳蕤去新亭未带私兵护卫,板栗险些被卢竦折断手臂,所以这回去清溪门外瓦官寺,就有些兴师动众,私兵四十府役四十,其余婢女仆妇络绎不绝,车马填路浩浩荡荡,吴郡陆氏大门阀的气派彰显无遗。

陈操之与冉盛等人已先至瓦官寺,与竺法汰交谈,竺法汰看了师兄竺法雅的信,抚今思往,感慨良多,说话间,寺僧来报小陆尚书夫人前来进香礼佛,竺法汰便知那陆氏女郎又来佛寺与陈操之相会了,笑道:“当日崇德太后看了陆氏女郎的陈情表,大为感动,说佛祖护佑,陈檀越定能与陆氏女郎喜结良缘。”

陈操之与竺法汰一起出殿相迎,陆夫人张文纨这次把她的爱子陆道辅也抱来了,这陆道辅与瓦官寺因缘非小,去年就是在这瓦官寺大雄宝殿,陈操之给了陆夫人一张食疗方,让陆纳补益身子,这才有了陆道辅,陆夫人这次为陆道辅在佛前许下长命灯,每年献香油十万钱

陈操之望着陆葳蕤,二人相视微笑。

板栗觑空对陈操之道:“陈郎君可曾听说坊间关于卢竦等人的流言”

陈操之问:“怎么说”

板栗便将那宫廷丑闻说了一遍,又道:“这几日宫中派出不少宿卫严查此事,卢竦的天师道信徒也帮着追查谣言散布者,抓了不少人。”

陈操之心里冷笑,点头道:“我知道了。”

陈操之陪着陆夫人张文纨和葳蕤在药师殿礼佛时,忽见一名顾府管事领着一个武弁急匆匆赶来,那武弁见到陈操之,躬身施礼道:“陈洗马,桓中军请陈洗马立即去府中相见。”

桓中军便是桓温四弟桓秘,位居三品中领军,统领宫禁内外卫兵,陈操之心道:“这个桓秘前两日我曾去拜会,也没有什么话说,据传桓秘与其兄桓温不甚和睦,倒是与桓熙桓济这两个侄子关系不错,桓秘这么急急的寻我作甚”

陆夫人张文纨道:“操之有事就先回吧,我与葳蕤还要再焚香礼敬一会。”

陈操之命那武弁在殿外稍候,却悄声问葳蕤:“何时再来东园双廊楼见我”

陆葳蕤清澈的眸子眨了眨,忽然醒悟,一张俏脸顿时红到耳后根,摇头道:“不来。”停顿了一下,低声道:“我只等你来娶我。”

陈操之难得不用脑子思考一回,却被拒绝了,颇为惭愧,葳蕤那日在东园双廊楼委身于他,其实是表一种非他不嫁的决心,因为那时葳蕤已察知其伯父和从兄意欲送她入宫的图谋

陆葳蕤见陈操之受窘,心软了,柔声道:“待丁氏嫂嫂至建康,我来东园拜见她。”这样,悄悄置换陈操之的原意,不让陈操之难堪,陆葳蕤真是个极聪慧的女子啊。

陈操之带着冉盛数人来到桓秘府上,桓秘出迎,身边一人却是桓温长子桓熙,陈操之一看到桓熙就明白了,桓温终于作出决定,要立桓熙为世子了。

以前桓熙对陈操之颇为冷淡,但这回却是热情得多,桓熙得父亲桓温密嘱,要与陈操之融洽相处,陈操之会尽心尽力辅佐他,而且这次正式确立他为世子,陈操之也出了大力,是陈操之力主立嫡以长不以贤,这让桓熙对陈操之颇为感激,虽然内心深处对陈操之依然有莫名的嫉妒,但至少表面上是一团和气满面春风了。

桓温的表章已送至台城司徒官衙,就等着诏命下达,桓熙就是龙亢桓氏的嫡系继承人。

桓秘却对兄长桓温的野心颇为不满,对陈操之将辅佐桓熙重建北府军不以为然,他认为原北府军已废十余年,内里关系错综复杂,桓熙哪里有能力在郗氏庾氏势力盘踞的京口站稳脚跟,而陈操之,年才二十,出身寒微,虽然名气很大,又与南北两大士族女郎纠缠不清,但领兵可不是名士能胜任的,谢万石就是前车之鉴,所以桓秘认为兄长桓温此举是失策,难以成功。

桓熙邀陈操之私下长谈,然后一起去拜会郗超,桓熙道:“家君近日将乘舟下扬州,督建广陵城,回程时或许会经过建康。”

郗超陈操之心领神会,桓温入建康之日,就将是废帝之时。

郗超道:“今日太极殿西堂议子重升任六品尚书丞郎之事,皇帝坚决不准,琅琊王力谏,皆不听,虽然琅琊王可以不必得到皇帝准许擢升子重,但既然皇帝明确反对,身为丞相的琅琊王总不好当面与皇帝对抗,此议遂寝。”

皇帝司马奕本来是想免除陈操之太子洗马一职的,琅琊王尚书仆射等人都反对,皇帝司马奕也就罢了,没想到现在不能免陈操之的官,陈操之却要升官,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皇帝当然要发威

对此,陈操之淡然不语。

桓熙道:“这等昏君,连皇子都不能确定是否亲生,如何统御群下”

郗超是安排人手散布流言的主谋,但此时并不接桓熙的话头,微笑而已,似乎此事与他无关。

次日傍晚,琅琊王司马昱单请陈操之赴宴,是为了抚慰陈操之,许诺明年定当予以擢升。

陈操之道:“大王对操之也不必过于恩宠,不然操之不好为大王效力。”

司马昱明白陈操之的意思,心下甚慰,说道:“操之忠义,国家之福也,本王定会说服陛下重用操之。”

陈操之赶紧道:“大王万不能与皇帝说及操之所谋,皇帝初登大宝,尚不知形势险恶,又宠信卢竦朱灵宝诸人,实不能与谋大事。”

司马昱点头道:“操之说得是,皇帝实在是不知自重操之近日可曾听到什么流言”

陈操之道:“略有耳闻。”

琅琊王司马昱脸现愧色,默然半晌,开口道:“此流言莫非是鲜卑人散布的那皇甫真刚一离开建康,这流言就出来了。”

太和元年的这个多事之秋,氐秦的苻坚鲜卑的慕容皇室还有江东的皇帝司马奕都深受谣言困扰:秦主苻坚竟然不是苻雄之子,却是其母与西门豹祠的庙祝所生;燕国上庸王慕容评与吴王慕容垂为了皇太后可足浑氏争风吃醋;大晋皇帝司马奕与天师道妖人在宫中修炼男女合气术,后宫嫔妃俱成采补之炉鼎,皇子都不是皇帝所生

谣言往往揭示真相

琅琊王司马昱问:“操之以为该如何消弭此流言的恶劣影响”

陈操之道:“谣言止于智者,大王不必过于忧虑,但宫中反应却是过激,这几日卫军四出还有卢竦的信徒都在城内胡乱拘捕百姓,这样岂不是越闹越大,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可疏不可堵,皇帝不远离谗佞之徒以消非议,却这般对待百姓,吾不知其可也。”

琅琊王司马昱深以为然,道:“本王明日入宫,请求皇帝驱逐卢竦朱灵宝等人。”

陈操之心道,以皇帝司马奕的愚顽的性情,必不肯听琅琊王之谏,皇帝司马奕一定会朝着他既定的命运大步前进

不出陈操之所料,次日上午在台城式乾殿,皇帝司马昱听说琅琊王要驱逐卢竦诸人,恼羞成怒,大发雷霆,说道:“当此谣言蜂起之时,朕若驱逐卢道首,岂不是坐实谣言,被天下人所笑”恨恨道:“朕定要揪出那散布谣言之人,将其碎尸万段”

琅琊王司马昱苦谏,皇帝哪里肯听,只好辞出,至台城秘阁,见尚书仆射王彪之急急赶来道:“大王,大事不好”

司马昱吃了一惊,问:“何事”

王彪之道:“桓大司马率舟师万人,自姑孰沿江而下,将至建康。”

司马昱大惊,声音发颤:“他他,桓大司马意欲何为”

王彪之倒是镇定,说道:“大王切莫慌张,桓大司马世子桓熙前日由姑孰入都,可召来询问。”

司马昱急召豫州治州从事桓熙入台城议事,一问方知桓温是去扬州督建广陵城,司马昱松了一口气,王彪之却是白眉掀动,大感不妥,桓温率舟师万人下扬州,却不事先知会朝廷,这明显是给建康施加压力啊。

这日午后,陈操之去乌衣巷看望谢道韫时,却被谢韶带去见谢安,谢安屏退众人,开口便问:“操之,桓大司马将欲废帝自立乎”

谢安是东晋一朝的第一智者,陈操之早几日就想对谢安说这件事,陈操之要想在朝中有一番作为想要重建北府兵,没有谢安的支持是不行的,便道:“操之正想与安石公商议此事”当即将桓温欲行伊霍之举废帝改立琅琊王为君之事向谢安一一道来。

第七十一章 桓温逼宫

寒秋九月,谢安手里还捏着一柄蒲葵扇,偶尔挥动一下,谢安的蒲葵扇就好比谢万手里的铁如意,闲居时不可或离。

听陈操之说罢,谢安轻吁一口气,心知桓温废帝之举是势在必行,阻拦不了的,谢安担心的是桓温篡位,那样江东势必陷入混乱,陈郡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