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107部分阅读(1/1)

氏势必受牵累,谢安默然片刻,迂回道:“曾听阿元言操之之志,小,只在眼前,大,则在天下今日我想问问操之天下之志”

陈操之心知此番谈话之关键,不亚于月初与桓温的那次长谈,他心里很清楚,他依附桓温是要借桓温的势力来发展自己,但桓温篡位称帝的目的与他的理念相悖,他不会追随桓温走到底,所以他才会对琅琊王司马昱表忠心。现在他是在桓温与晋皇室之间周旋,美其名曰左右逢源,其实是悬崖峭壁走钢丝,稍一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陈操之与江东本地的世家大族关系不错,尤其是去年借助会稽土断,他一方面打击了与他有怨隙的贺氏,一方面与虞氏魏氏孔氏谢氏会稽谢氏的关系相处融洽,只要他能跨过陆始这道坎娶葳蕤入门,那么他就有能力团结南人士族,而若能再争取到以陈郡谢氏为首的南渡大族的支持,那么他承受的压力就会减轻许多,所谋就会更有成算,所以,他必须与谢安推心置腹长谈

陈操之挺腰跽坐,说道:“晚辈之志,无非是国家太平宗族兴旺这八个字。”

谢安微笑道:“内忧外患,世道不宁,要国家太平宗族兴旺岂是易事,操之又将如何酬此壮志”

陈操之道:“晚辈回建康十余日了,早就想向安石公禀报出使之事,只因道韫娘子病情未稳定,所以一直未有暇说起。”当即把出使之事对谢安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与他对桓温郗超琅琊王司马昱说的一样详尽。

谢安静静倾听,疏眉微动,流露内心的惊诧,他虽知陈操之去邺城必有重要图谋。却没想到陈操之利用谶言童谣流言布下这么一个大局,这谶言童谣看似简单,但这若不是对氐秦鲜卑燕的时局和人物有敏锐的洞察是绝对做不到这样举重若轻收效显著的,陈操之何以能有这般近似前瞻先知的能力

谢安心道:“苻坚被这么个死无对证的谶言困扰,氐秦动乱是难免的事,现在就要看慕容恪是否如陈操之所说活不过明年秋,这个也很好验证,今年底明年初,应该就会有慕容恪是否患病的消息传来。”

谢安赞道:“操之之智计,神鬼莫测,无怪乎桓郡公倚操之为左右臂,然则北伐建功,桓公或将伸其异志,皇极鼎革,此乃操之所乐见乎”

陈操之摇头道:“非也,我曾以魏武晋文之事晓喻桓公,桓公颇以为然。”

谢安上身前倾,问:“所以操之要助桓熙重建北府兵”

陈操之道:“是,还望安石公有以教我。”

谢安安全明白陈操之的用心了,桓温固然是一代雄才,知人善任,却未必能看得清自己的儿子,桓熙桓济扶不起的阿斗耳,操之这是想借势自强,此奇谋也,谁又能想到辅佐其子是为了削弱其父

谢安又问:“若有朝一日,操之能到桓公地位,又当如何自处”

陈操之笑道:“安石公太高看晚辈了,桓公地位既是因为其个人能力超群,亦是形势造就,操之出身寒微,孤独无助,何能至桓公地位”

谢安道:“前有陶侃,后有桓温,操之能兴起亦非不可能之事,试言之,又何妨。”

在谢安这样的智者面前,真诚坦率是取信之道,虚诡假谲是行不通的,陈操之道:“安石公应知晚辈为人,晚辈求学问重情义,似非遗臭后世之人。”这是化用桓温“大丈夫不流芳千古便遗臭万年”的典故,以示与桓温有别。

谢安朗声大笑,说道:“操之似非二字用得甚妙,不敢确定更显真诚,若一言断定有所不为,反见虚伪。”

陈操之微笑端坐,领受谢安的夸奖。

谢安蒲葵扇一摇,说道:“操之赴京口时,我儿瑗度可随你同往。”

谢瑗度便是谢安之子谢琰。长谢玄一岁,与谢道韫同年,美风姿贞行寡言,现为中书省著作郎,陈操之在谢府也见过谢琰几次,但甚少交谈,据说这个谢琰与叔伯兄弟都很少往来,恐怕不太好相处,但谢安既肯让谢琰随他去京口,这表明陈郡谢氏会全力支持他重建北府兵,陈郡谢氏由谢尚谢奕直至谢万经营多年的豫州军府虽然因为谢万的解职而丧失了控制权,但两淮诸将出自豫州军府的不在少数,与陈郡谢氏的关系依然密切

陈操之不掩饰自己的喜色,恭拜于地道:“多谢安石公。”

谢安解开心结,甚是愉快,似乎还想与陈操之说些什么,却又临时改变了主意,蒲扇遥指西边,说道:“阿元知道你来了,在等着你呢,操之去吧。”

陈操之向谢安施礼起身,往听雨长廊而去,心情甚是畅快,只是谢安最后说的那几句话让他颇感尴尬,如今谢道韫的身份已经挑明,谢安却似毫不避忌,虽说这些天他日日登门是给谢道韫看病,但谢安的态度显然不仅于此

陈操之也不愿多想,对于谢道韫,他自有感情在,即便是友情吧,他也很愿意来看望她,希望谢道韫的病尽快好起来,而且,与谢道韫这样聪慧机辩的女子相处是很振奋精神心情很愉快的一件事,至于其他,请君看那秦淮河的流水,回旋曲折而始终向前。

桓温在广陵只驻留了三日,即从陆路还姑孰,九月二十六癸卯日,桓温率西府步骑万人来到距离建康东北方的小城白石,屯兵观望

建康城士庶一日数惊,以为当年王敦率兵攻入建康之事将重演,内外惶惧,人人自危,以琅琊王司马昱为首的高官显贵更是频繁聚首,商议对策,但白石距建康不过五十里,步骑急行,半日可到,在桓温强大的军力面前,司马昱诸人束手无策,而且,都城内外禁军也掌握在桓温的四弟中领军桓秘手里,桓温若要逼宫篡位,起码在目前,司马皇室是没有一点抵抗能力

皇帝司马昱这时才感到了恐惧,大集群臣共议对策,尚书仆射王彪之尚书吏部郎王蕴皆道:“必先遣使去白石,问明桓大司马屯兵白石意欲何为,责以大义,令其还镇姑孰。”

琅琊王司马昱问:“哪位可奉此使命”

众官面面相觑,皆不敢领命,桓温若要篡位,谁敢去撄其锋,何敢当面责以大义,只怕是一刀两段。

御史中丞谢安对琅琊王司马昱道:“丞相可召郗侍郎和陈洗马咨询对策。”

众官都点头称是,郗超和陈操之是桓温的心腹,问他二人最是合适。

司马昱便于大司徒官衙召见郗超陈操之二人,叹道:“命之修短,本所不计,家国之事,遂至于此,由吾不能以道匡卫,愧叹之深,言何能谕”又吟诵庾阐诗云:“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泪下沾襟。

陈操之与郗超对视一眼,郗超道:“大司马温,方内固社稷,外恢经略,必不至于有非常之事,超以百口保之。”

陈操之也力陈桓温无异志,愿以宗族保之。

司马昱心下稍安,道:“既如此,烦请两位去白石询问桓大司马意见。”

郗超道:“请丞相派一位德高望重的大臣亲往问讯,超愿附行。”

司马昱便命尚书仆射王彪之与郗超前往白石慰问桓温,王彪之郗超是二十七日午后出发的,次日傍晚回到建康,关心身家安危的众官一路迎入台城,打听桓大司马意图,王彪之郗超皆不答,径入太极殿西堂拜见琅琊王司马昱,呈上桓温奏书,当时皇帝司马奕就在堂上。

琅琊王司马昱看罢桓温奏书,叹息不语。

皇帝司马奕不知桓温奏书写的何事,走过来问:“皇叔祖,桓大司马的奏何事”

琅琊王司马昱也不作答,只是道:“随我去见崇德太后。”

皇帝司马奕心惊胆战地跟在叔祖司马昱身后往崇德宫而去,路上正遇朱灵宝相龙二人,朱灵宝一脸谄媚地道:“陛下大王,可有小人效力之处”

一直沉默不语的琅琊王司马昱终于勃然大怒了,喝道:“宿卫何在”

朱灵宝相龙二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站在那儿东张西望,还帮着喊:“宿卫何在陛下有诏旨”

宿卫中郎将毛安之急急赶到,还没施礼开口,就听琅琊王司马昱道:“将彭城妖人卢竦佞臣朱灵宝相龙计好及其党羽拿下,听候处置。”

朱灵宝相龙顿时傻了眼。

第七十二章 山雨欲来风满城

其时褚太后方在崇德宫佛屋烧香,内侍启云:“琅琊王有急奏。”褚太后步出佛屋,见琅琊王司马昱与皇帝司马奕立在殿前阶墀下,神情有异,便问:“小皇叔何事”

琅琊王司马昱叹息一声,低声道:“大司马温有表章在此,事关重大,请太后定夺。”说着将桓温奏书呈上。

褚太后居崇德宫,吃斋念佛,早已不理朝政,心知若非惊天大事司马昱是不会来惊动她的,当即倚户视奏书数行:“帝早有痿疾,师从彭城妖人卢竦修习男女合气术,嬖人相龙计好朱灵宝等,参侍内寝,二美人田氏孟氏生三男,将建储立王,倾移皇基,百姓诧怪,朝议咸疑,谗说殄行,j邪乱德,此基业之大患,存亡之所由也”

褚太后执奏书的手微微发抖,说了一句:“我本自疑此”

皇帝司马奕战战兢兢问:“太后,是不是大司马温想要谋反篡位”

褚太后悲哀地看着这个即将被废黜的皇帝司马奕,司马奕虽并非她所生,司马弈与哀皇帝司马丕的生母是周太妃,这兄弟二人都没有一国之君的体统,一个服药求仙,以至于中毒而亡;一个合气求仙,人伦道丧,现在终于被桓温找到借口,要废帝立威

褚太后没有理睬皇帝司马奕,只问琅琊王司马奕道:“桓大司马现在何处”

琅琊王答道:“屯兵于白石。”

褚太后点点头,说道:“小皇叔要以国家社稷为重,统承皇极,莫为谦辞。”

琅琊王司马昱跪倒在地,连声道:“臣昱万万不敢,臣昱万万不敢。”

褚太后叹息道:“王室维艰,皇叔不挺身任之,社稷大计,将付于他人乎”

皇帝司马奕这时听明白了,崇德太后这是要废他改立琅琊王啊,既惊且怒,但在崇德太后的积威下,他是敢怒不敢言,又知这定然是桓温所谋,直气得手足冰凉,却是出不了一声。

褚太后入显阳殿,女官侍候笔墨,于桓温奏章后批复数行,交给琅琊王司马昱,不觉泪下,说道:“还望皇叔小心化解此危机,莫使晋祚断绝。”

琅琊王司马昱辞出崇德宫,命散骑侍郎刘享送皇帝司马奕回中斋,那意思就是软禁了。

宿卫中郎将毛安之来报,朱灵宝计好相龙已经就擒,妖人卢竦与弟子许龙等逃脱,已派出卫骑追踪缉拿。

司马昱召王彪之谢安高崧陈操之等人商议,一面要派人去白石迎桓温入都,诏依诸葛亮故事,允其带甲仗百人上殿,一面要商量如何保全皇帝司马奕的三个幼子,虽说朱灵宝三人秽乱宫廷,但三个皇子也不见得就一定是杂种

侍中高崧道:“朱灵宝三人死有余辜,不必审问,即日处死吧。”

王彪之点头道:“高侍中所言极是,若审问时,那三人胡言乱语起来,有损皇室体面,不利于保全皇帝幼子。”

琅琊王司马昱即传令左卫将军殷康,即于廷狱中缢死朱灵宝计好相龙三人,至于卢竦及其党羽,要加紧追捕。

司马昱命御史中丞谢安太子洗马陈操之前往白石迎接大司马桓温入都,十月初一丁未日,桓温率步骑三千抵达建康城下,驻兵城外,带三百甲士入城

己酉日,桓温在台城太极殿西堂召集百官,废立之事,旷代所无,不仅百官震栗,就是桓温自己也是悚动流汗,见于颜色,而且既然要行废立之事,那么也需要一定的礼仪,大臣中莫有识其典故者。

谢安对桓温道:“公阿衡皇家,当倚傍先代。”乃命人取霍光传,礼度仪制,很快就确定下来,谢安朝服当阶,神采毅然,不像其他官员那般脸有惧容,朝堂上的文武仪准皆由谢安取定,朝廷上下由此敬服谢安。

尚书仆射王彪之宣崇德太后令,崇德太后的诏令就书于桓温奏章之后,令曰:“王室维艰,穆哀短祚,国嗣不育,储宫靡立,琅琊王奕亲则母弟,故以入篡大位,不图德之不建,乃至于斯,错浊溃乱,动违礼度,有此三孽,莫知谁子,人伦道丧,丑声遐布,不可以奉守社稷敬承宗庙,今废奕为东海王,还其旧第,供卫之仪,皆如汉朝昌邑故事,以丞相录尚书事琅琊王昱统承皇极。但未亡人不幸,罹此百忧,感念存没,心焉如割,社稷大计,义不获已,临纸悲塞,如何可言”

百官皆泪下沾襟,桓温亦汗湿后背,兢惧不已。

百官入太极前殿,散骑常侍刘享收取废帝司马奕的玺绶准备转献新君。

废帝司马奕披头散发,身穿白袔单衣,走出西堂,乘小牛车出神虎门,百官拜辞,莫不流涕。

桓温心道:“司马奕只是一个昏君,我废了他竟也招惹了这么多眼泪,可见晋祚尚不能绝,我若仓促禅位自立,必致朝臣激烈反对,祸不可测,陈操之以魏武晋文之事说我,此诚深谋远虑也。”

桓温命侍御史殿中监率卫兵百人送司马奕归东海第,又亲率百官准备了乘舆和法驾,迎琅琊王司马昱于琅琊府邸,司马昱至此也只有当此大任,入朝堂更换服饰,著平巾帻单衣,向东垂泪,拜受玺绶,是日,即皇帝位,改元咸安。

桓温居台城中堂,分兵屯卫,以确保建康城稳定,午后,桓温入太极殿拜见新君司马昱,桓温近年来患有痛风之疾,病足,不能疾走,司马昱诏谕桓温乘舆入殿,桓温事先撰辞,准备向新君司马昱陈述废帝的本意,是出自一片忠心,没想到司马昱见到他只是流泪,泣下数十行,没完没了,这样一来,桓温不免心有愧疚,竟不能说一句话,只好怏怏出殿,废帝的感觉似乎没有想象的那么愉快

桓温乘舆出神武门时,迎面一个黑面长须的中年贵人带着几个随从大步而来,见到桓温,怒目而视,竟不为礼,掉臂而去。

桓温认得这是武陵王司马晞,官居太宰,是晋元帝的第四个儿子,后过继给武陵王司马喆为嗣,上午桓温在朝堂召集百官时,司马晞就托病不至,这时却故意在他面前大踏步走过,这简直是对桓温的侮辱,桓温方才因新君司马昱的眼泪而有些愧疚的心顿时坚硬起来,心道:“我既至建康,虽不谋大举,却也要把这些障碍清理掉,这个司马晞颇有勇力,不好学而好武,有私兵数百,皆剽悍善战,此人定要除去,就趁此建康君臣人心未稳之际,尽早行事。”

这一夜,建康百姓都是早早关门闭户,街道上人迹罕至,一片沉寂的建康城隐藏着汹涌的危机,陈操之在顾府与顾悯之相谈,顾悯之心里清楚陈操之定然参与了桓温废帝之谋,但事先陈操之未露口风,对此顾悯之也没有见怪,这种事顾悯之不想浸染过深,对于置身权力中枢边缘的三吴大族而言,对司马皇室与当权的桓氏以及南渡门阀之间的矛盾纠葛基本都是持观望态度,只想保有现有的地位就足够,既然陈操之想冒险出头组建北府兵,顾氏也愿意给予有限的支持,毕竟陈操之也算是南人士族,若能执掌兵权,对南人士族地位的提升不无裨益

次日一早,桓温坐镇台城尚书省,向王彪之示意欲废太宰武陵王司马晞父子,王彪之道:“武陵亲尊,未有显罪,不可以猜嫌之间便相废徙,公建立圣明,当崇奖王室,与伊尹周公同美,废徙大事,望宜深详。”

桓温心意已决,他就是要趁废帝拥立新君的余威尚在之时行此事,此时阻力最小,若拖延时日,反会招致严重后果,说道:“武陵王晞不能率由王度,修己慎行,而聚纳轻剽,苞藏亡命,又息综矜忍,虐加于人,不预加警诫,将成乱阶,王仆射不见梁州司马勋之乱乎”

王彪之见桓温举司马勋为例,他无话可说了,梁州刺史司马勋正在西川作乱,他若帮武陵王司马晞美言,照桓温的理论那就等于是为司马勋张目了。

十月初三,桓温表武陵王司马晞诸罪,免去了司马晞父子太宰散骑常侍之职,徙新安郡,不得私蓄甲兵,否则以谋逆论处。

桓温既废帝立新君,又徙武陵王于新安,威势显赫,朝廷更赐钱五千万绢二万匹布十万匹,诏桓温留京师辅政。

桓温自知建康世家大族不服从他的不在少数,留在建康反而不易行事,在姑孰遥遥威慑是上策,便先归白石,上书求归姑孰。

十月初九,桓温回到了姑孰西府,他按陈操之所谋的第一步废帝立威大功告成。

第七十三章 各有心机两不知

桓温在离开建康回姑孰的前夜,召郗超陈操之入大司马府长谈,除了世子桓熙在座,别无他人,桓温指着郗超陈操之二人对桓熙道:“阿大,郗君陈君皆为父所敬重,汝须礼敬之,有他二人相助,汝方能克绍箕裘,光裕大业。”

桓熙避席,向郗超陈操之二人行顿首大礼,郗超陈操之赶紧还礼,表示定当殚精竭虑,辅佐世子。

桓温废帝立威,颇为自得,问道:“子重对重建北府兵之事有何筹谋此事宜急不宜缓,北伐良机不容有失。”

陈操之道:“京口乃侨徐州治所,北中郎将庾希现为徐兖二州刺史,都督青州晋陵诸军事,明公欲重建北府兵,庾氏这一关是绕不过去的。”

庾希是帝后戚属,虽说庾皇后已崩,司马奕也被废为东海王,但庾氏一族已然坐大,除庾希外,庾蕴为广州刺史庾友为东阳太守庾倩为太宰长史庾邈为会稽王参军庾柔为散骑常侍,俱为显贵。

桓温皱眉道:“嘉宾子重可有良策”

郗超事先已与陈操之私下商议过,当下朝陈操之微一点头,陈操之道:“世子要进入京口掌兵,若得不到徐州刺史的支持,更或者暗中掣肘,那就事无可为了,所以,徐兖二州刺史必须另选高明。”

桓温知道陈操之与庾希有旧怨,说道:“庾氏盘踞京口,若无显罪,动他不得,否则恐怕会导致北府马蚤乱,子重既如此说,想必已有对策。”陈操之不是那种光提问题不解决的人。

陈操之道:“明公可以庾希不能救许昌汝南为由,表奏朝左迁庾希为护军将军,而以吴国内史郗公为徐兖二州刺史,都督扬州晋陵诸军事,镇京口。”

吴国内史郗公便是郗超之父郗愔,郗愔,字方回,太尉郗鉴长子,晋成帝时袭爵南昌县公,征拜中书侍郎,历骠骑何充征北褚褒长史,迁黄门侍郎,转临海太守,永和末年以疾去职,居章安数载,升平四年因为弟郗昙病逝,郗愔复出,为吴国内史,郗氏在京口极有影响,北府军就是身为流民帅的郗鉴在四十年前组建的,在平定王敦叛乱中有功,后虽解散,但北府诸将俱在两淮诸州郡领兵,而且郗鉴次子郗昙依然手握重兵,升平年间郗昙曾任北中郎将都督徐兖青幽扬州之晋陵诸军事领徐兖二州刺史假节,镇下邳,升平三年因为与谢万联兵北伐时因病退兵,后又与贼帅傅末波等作战失利,降号建威将军,随即病死,郗昙的职权被范汪继任。升平五年范汪因为北伐失期被桓温表奏朝廷贬为庶人,北中郎将兼领徐兖二州刺史这一重要职位落到了庾希手中

静室无声,烛火摇摇,郗超端坐不动,似乎陈操之所说的与他无关。

桓温捻须深思,以不能救许昌为由将庾希降号为护军将军,诚然妙计,而且这与免为庶人不同,庾希尚不至于铤而走险,最主要的是继任者是郗愔,这是徐兖二州诸将以及朝野内外都能接受的人选,以桓温的心意,其实是不愿意郗氏继续留在京口掌握兵权的,他很想让长子桓熙担任这一要职,但桓熙显然不具备那个资历和声望,桓温虽然权势熏天,却也不敢打破整个士族默认的规则,栽培桓熙还得循序渐进,当然,他三弟桓冲具备了这个条件,但桓温也清楚现在他尚不能控制长江下游晋陵京口的局势,欲速则不达,让郗愔居京口总比庾希为好,郗愔必须支持他儿子桓熙重建北府兵,待桓熙掌握了兵权,郗氏在京口的势力自然就相形削弱,还有重要的一点是,郗超追随他也是为了宗族利益,为得郗超忠心,这时向郗超示恩惠是适当的

桓温笑了起来,赞道:“子重所虑极是,庾始彦昔日在吴郡刁难子重不成自己反而气得呕血,传为笑谈,如此庸才,哪堪重任。”向郗超拱手道:“致意尊公,可准备赴京口之任了。”

郗超心下甚喜,面上不动声色,也不言谢,却问:“不知明公如何安排世子立足京口,世子现为豫州治州从事,以此职无法建军领兵。”

这也正是桓温顾虑之所在,郗超既然提出,那么就是有应对的办法了,善哉善哉,他座下的这两大谋士开始竟相献策了,桓温道:“嘉宾计将安出”

郗超道:“目下诸郡长吏皆无空缺,世子要擢升颇为不易,然非州郡长吏不得领兵,奈何”

桓熙耐不住性子,接口道:“是啊,奈何”

郗超道:“可直接表奏世子为刺史,如此招揽北府旧部也较显赫。”

桓温怀疑道:“刺史恐非桓熙所敢望。”

郗超道:“江左诸州诚非世子所敢望,但中原诸州有何不可”

桓温被郗超一语点醒,喜形于色,说道:“妙哉,嘉宾真吾之子房也,吾无忧矣”桓温豁然开朗疑难解决时喜夸赞出谋划策者为张良张子房,陈操之也曾被他这么赞过。

陈操之亦笑道:“果然妙极,世子现在需要的就是这个名位。”

东晋名义上有二十三个州,实际控制的只有十二个州,其中的北青州和北徐州还只是原州的一部分,其他的都是所谓的侨州,只在京口晋陵一带设一个州治衙门,管理本州侨民,并无实际辖地,这是王导当年为表示不忘恢复故土安置流民而设的,州刺史往往是兼职,时置时废,去年桓温发起的庚戌土断,取消了大部分侨州郡,保留的是司州青州和兖州,因为这三州的实际辖地时而收复时而沦陷,可是因为不能真正治理,所以这三州的刺史都是由别州刺史兼任,比如庾希就是徐州刺史兼兖州刺史,这三州中的司州至今无刺史,司州辖地就是洛阳一带,桓温第二次北伐收复洛阳后,朝廷曾诏拜王胡之为司州刺史,可是司州辖地的大部分处在鲜卑慕容控制下,晋军把守的只有孤零零一个洛阳,鲜卑铁骑随时可能攻将其攻陷,所以王胡之根本就没去洛阳赴任,王胡之去世后,司州刺史一直空缺,也没人想谋这个职位,因为没人敢去洛阳任职

郗超的意思是表奏桓熙为司州刺史,虽然有名无实,但可借此名位组建北府兵,桓熙想谋任其他实州的刺史千难万难,但徒有其表的司州刺史应该不是很难。

桓熙这时也明白了,喜道:“郗侍郎果然大才,熙敬服不已。”

桓温双手按着身前小案,耸身长跪,说道:“我儿桓熙若获任司州刺史,就以子重为佐,任司州长史或者司马,重建北府兵。”又对郗超道:“嘉宾为我坐镇台城,有你二人相助,何愁大业不成。”

郗超其实也想去做桓熙的副手,州长史主政州司马掌兵,权力往往大过刺史,尤其是桓熙这种资质平平的庸人,但桓温既已答应荐举其父郗愔为徐兖二州刺史,那么肯定不会允许他参赞司州军事,太过热衷兵权最易遭桓温之忌,而且此事陈子重愿意去做,那就让子重去吧。

桓温今夜与郗超陈操之一席谈,解决了心中两大疑难,心情畅快犹胜废帝拥立新君,道:“待我回到姑孰,即上表朝廷,希望年底之前,子重能随我儿到京口上任,尽快重建北府兵,在明后年的北伐中建不世功勋。”

桓温兴致高涨,起身走到室外,命人置酒,他要与郗超陈操之共饮,正饮酒间,一袭白裙的李静姝翩然而至,娇滴滴问桓温:“将军今夜这般好兴致”

桓温今夜的确愉快,笑道:“汝师在此,怎不行礼”

灯影下,李静姝长睫颤动眼波盈盈,细柳腰肢轻折,向陈操之施礼道:“静姝拜见陈师,这些日静姝一直在建康,早知陈师回来,却不敢前去拜见问安。”

李静姝低沉柔美的嗓音别有一种回肠荡气的媚惑,这年近三十的亡国公主丝毫不显岁月的侵蚀,丽色仿如二十许人,就在席前双手交握那么一立,绰约曼妙,风姿宛然

桓温笑吟吟带着赏玩的神色,那桓熙神情却稍微有些不自在,也只有陈操之这种有心人才能察觉

桓温方才多饮了几杯,老夫聊发少年狂,笑道:“又何妨,倾倾与操之是师徒之义,不必拘束世俗礼仪,尽可前去拜见。”

李静姝美眸斜睨,问:“将军,当真”

桓温大笑道:“倾倾你待怎样可知陈操之对鲜卑第一美人清河公主亦不屑一顾,你纵有爱慕之心,也是徒劳。”

李静姝俏脸飞霞,上前跪坐在桓温身边,恃宠地夺过桓温掌中杯,娇嗔道:“将军醉了,也说胡话呢。”眼波瞟向陈操之,眼神复杂。

陈操之与郗超对视一眼,二人一齐起身告辞,桓温命桓熙代他送陈郗二位出府,桓熙脸有不豫之色,显然其父与李静姝的对话让勾起了他对陈操之的嫉恼之意。

第七十四章 难为情圣

建康城的十月已经很有些寒意,尤其是夜里,月亮半圆,月光似寒霜,骑在马上迎着寒风,风月丝丝凉入肌理。

郗超与陈操之并骑,扭头看着一袭粗葛布单衣的冉盛,笑对陈操之道:“汝弟陈子盛强壮过人,此番重建北府兵,大有用武之地了。”

陈操之道:“小盛虽然勇武,但尚未经历过真正的战场磨砺,要学习的还很多,不仅仅是会背诵兵书就能领兵打仗的。”

冉盛在马背上躬身受教:“阿兄教训得是。”

郗超感叹道:“江左士风放荡,像汝兄弟这般好学勤励的少有,钱唐陈氏不兴,没有天理。”

陈操之道:“愿与嘉宾兄互相扶持肝胆相照。”

郗超侧头看着陈操之,这个当初在通玄寺高塔上与他辩难三个多时辰的少年现在已长成傀峨如玉山的青年男子,俊美稳健深邃如海,初见时,郗超就对陈操之印象极佳,真可谓是一见如故,用佛法解释是前世的宿因。虽然二人如今都深深卷入政局漩涡,但彼此的好感不减,依然保持惺惺相惜的友情,在纷扰倾轧的政争中,这友情弥足珍贵

郗超点头道:“肝胆相照,此语新奇,好,愿与子重相互扶持肝胆相照。”

友情让人温暖,那半轮偏西的寒月似乎都离得远了。

郗超想起方才在大司马府中之事,近身低声笑道:“子重固然端谨持礼洁身自好,无奈俊美过甚,惹得情孽缠身,那李势妹你还得小心应对。”

陈操之也的确有些无奈,说道:“我将赴京口,可以远离这个是非。”

郗超摇头道:“只怕没那么容易,子重没察觉桓伯道自李势妹出来之后就神色有异吗”桓伯道便是桓熙的表字。

陈操之心中一凛,郗超也看出来了,这桓熙与李静姝年龄相仿,以李静姝的美色要勾引桓熙这种人应该不是难事,李静姝动辄以亡国之人自称,似对桓温怀恨在心,这种人行事不可以常理测度,她会利用桓熙做出什么事实在是很难预料的,而且这种事也没办法对桓温说

陈操之郑重点头道:“多谢嘉宾兄提醒,我会小心应对的。”

郗超朗声一笑:“这个我信子重能从容应对,但谢氏女郎你该怎么面对听说经子重妙手,那谢氏女郎病情已有好转是吧”

陈操之脸现尴尬之色,说道:“嘉宾兄有以教我”

郗超大笑,说话声音却是压低:“我只有一个妻子,虽另有两个侍妾,但未用情,而子重周旋于两大士族女郎之间,皆能情投意合,不生嫌隙,此大才也,其难犹胜治国,我如何教得你”

陈操之窘道:“嘉宾兄莫要取笑小弟。”

郗超笑容一收,正色道:“我知子重对陆氏女郎用情极深,非陆氏女不娶,今子重渐入权力中枢,名实双归,陆始再如何冥顽不灵,也会醒悟的,子重定能迎娶陆氏女郎,而子重要重建北府兵,陈郡谢氏的帮助不可或缺,陈郡谢氏为什么要鼎力助你,谢安石谢万石兄弟是拱手承让之辈吗非也,谢安石是看重子重与陈郡谢氏的关系,什么关系,就是联姻,世族联姻,荣辱与共,这是最常见不过的,子重,你莫要对我说你与谢氏女郎只是同学友情”

说这话时,郗超目视陈操之,朦朦月色下,眼神清亮,陈操之竟无言以对。

郗超一笑,继续道:“子重若是隐逸无为之人,那么要标榜古今情圣也无不可,只是既入仕途,那难免身不由己,攀附联姻,这些都是壮大家族应有的捷径,与陈郡谢氏联姻百利而无一害,即便那谢氏女郎丑如无盐也得娶之,更何况谢氏女郎才貌双全,与子重也是感情深厚,当然,陆氏女你也得娶,如何把这南北士族两大门阀女郎一起娶过门,这是你要跨越的雄关,跨过去,事半功倍,一片坦途;跨不过去,即便不是步步荆棘,也必左支右绌,子重其勉之,哈哈,告辞。”

已到歧路口,郗超带着几个随从分道而去,陈操之与冉盛数人回横塘顾府,冉盛方才听到了郗超那一番话,这时靠近道:“阿兄,郗侍郎说得很是,阿兄还是两个都娶吧。”

陈操之瞪了冉盛一眼,失笑道:“你才多大,我倒要你来劝了,说娶就能娶吗”

冉盛道:“弟过了年就是十八了,男子十六就是丁壮。”

陈操之笑:“小盛十八了,也该娶妻生子了。”

没想到这么随口一句话,却让冉盛吃了一惊的样子,连声道:“我不娶妻生子,我不娶妻生子,还早呢,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对吧,阿兄。”

说这话时,冉盛心里浮现的是一个前发齐眉后发垂肩的女孩儿,这女孩儿粉搓玉琢精灵可爱,雪白小手执一卷帛书,曼声吟哦,忽然眼睛一瞪,娇叱道:“小盛,你错字连篇啊,教你这么多遍了还是记不住,唉,简直是朽木不可雕也,你又不是朽木,你是九曜山那结实笨重的青冈栎木”女孩儿很严厉,让冉盛既提心吊胆,少年的心却又莫名的快活,对那女孩儿是无比敬爱,这两年冉盛岁数渐长,偶尔也会想些终身大事了,那只要一想到那个让他既畏且敬且爱的女孩儿,冉盛就不敢多想,而且他现在姓陈了,奈何

陈操之却是没有察知冉盛的心事,说道:“小盛要灭了燕国再成家吗,那也很好。”

冉盛岔开话题道:“阿兄,我们现在可以回钱唐接丁嫂嫂她们来建康了吧”

陈操之踌躇道:“我将赴京口,而且要时时往来两淮,接嫂子她们过来只怕不妥,不过三嫂是一定要来的。”又道:“过几日再决定吧,年底前总要回钱唐一趟。”

说着话,横塘顾府已近,却见顾府门房大步迎出两人,向陈操之施礼道:“陈使君回来了,我家小郎主到了。”

陈操之凝目一瞧,这二人是平舆苏家堡的私兵,喜道:“子翼兄到了吗,甚好。”便入厅相见。

苏骐正由顾悯之陪着在厅中相谈,顾悯之对这些流民宗帅不甚礼遇,因为苏骐是来投奔陈操之的,所以耐着性子陪同说话,见陈操之回来,如释重负,略说数语,便告辞入内院去了,反正陈操之是半个主人,可以应客。

对于远道而来的苏骐来说,顾悯之这种彬彬有礼的冷淡让他心下有些不快,问陈操之道:“陈使君还寄住在顾府”

陈操之明白苏骐的感受,笑道:“我陈氏有新建宅第在秦淮河畔,尚未迁居过去,我知子翼兄要来,已命人为子翼兄及随从准备好居处,我这就领子翼兄前去,也好作长夜之谈。”

苏骐见陈操之对他亲切如昔,也愉快起来,便带着苏氏私兵二十余人跟着陈操之冉盛去秦淮河畔的陈宅东园,当夜与陈操之秉烛长谈,苏骐这一路行来,时时听到有关陈操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