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109部分阅读(1/1)

康,再恩威并施,遣散聚集的流民

陈操之与郗超出台城时,天已蒙蒙亮,台城内外,警卫森严,郗超顾而哂道:“亡羊补牢,未为晚也。”侧头看着陈操之,说道:“子重昨夜立了大功,若再晚到一步,卢竦极有可能j谋得逞,那可真要成了天下笑谈,试想想,区区四百乌合之众竟一路破关突入台城,竟要挟持皇帝,这等事传至氐秦鲜卑,必受嘲笑,苻坚慕容恪将视晋军为土鸡瓦狗,要兴兵南下了。”

陈操之摇头道:“都兵中兵如此之弱,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郗超道:“桓公想必才刚至姑孰,坐未席暖,都中就出了这等大事,桓公少不了要再来建康一趟。”

陈操之道:“卢竦计谋甚是险恶,若其奉废帝还朝之谋得逞,桓公兴兵问罪,他亦可挟持废帝逃往徐州,如此,江东大乱矣,吾辈大祸临头。”

郗超笑道:“事过境迁,只问成败,现在看来这个胆大妄为的卢竦倒是成全了子重,也让桓公有理由贬斥庾希,哈哈。”

陈操之明白郗超的意思,陆始陆禽父子这次难逃罪责,陆始失势,他娶葳蕤有望,只是桓温素与陆始有隙,若借机大肆打压陆氏,那绝不是陈操之所盼望的。

陈操之回到秦淮河畔东园,陈尚小婵等人也是一夜未眠,苦等陈操之回来,冉盛苏骐等人已先回来,都是一身的血迹,苏骐受了轻伤,冉盛手下的军士和苏氏私兵都有受伤的,好在都是轻伤,正互相包扎。

陈操之虽未参与杀敌,但也沾染了血腥味,一夜奔走,甚是疲乏,小婵备水让他沐浴,沐浴毕,正在梳发,板栗到来,说小陆尚书请陈郎君去府上有事相商,陈操之匆匆喝了一碗豆粥,便随板栗去横塘小陆尚书府拜见陆纳

陆纳将陈操之迎入书房,却见陆葳蕤也在这里,见到陈操之,施礼道:“陈郎君,还好吗”一双妙目凝注陈操之

陈操之道:“我还好,都是小盛他们厮杀。”

陆纳也不与陈操之客套,说道:“操之,我二兄此番失职之罪难免,这个也无法可想了,更可虑的是我侄陆禽,只怕要获大罪。”

陈操之道:“陆子羽知情不报,诚然有过,大罪倒也不至于吧。”

陆纳忧心忡忡道:“就只怕他与卢竦叛乱难脱干系啊,年初你就曾写信提醒过我告诫陆禽莫与卢竦往来,后必致祸,我亦训斥过他,却不听,今果罹祸。”

陈操之默然,陆禽一向与卢竦朱灵宝等人往来密切,废帝司马奕在位时对陆禽颇为宠信,司马奕被废,陆禽顿感失势,所以他暗中交结卢竦密谋拥立司马奕复辟也是很有可能的,若真的,那就是死罪,对整个陆氏家族的声誉都影响极坏

陆纳道:“操之,我知陆禽与你不睦,但陆禽乃是葳蕤的堂兄,血脉至亲,而且论起来陆禽与你之间并无解不开的深怨,你足智多谋,又是昨夜护驾有大功者,你要设法为陆禽开脱,谋逆之罪,我陆氏承担不起啊。”

陈操之道:“不说陆禽与我的怨隙,陆使君对操之的恩义,操之岂能忘怀,操之不是睚眦必报的人,只是陆禽若真的与卢竦谋逆脱不了干系,这样的大罪,操之哪里有能力替他遮掩,而且这又不是陆禽拒不承认就能蒙混过去的,卢竦和他的多位弟子现在廷狱,他们会招供的。”

陆纳知道陈操之说的是实情,连连叹息,忧心如捣。

陈操之问:“陆使君,那大陆尚书又是如何看待此事的”

陆纳道:“吾兄正在写表章准备解职谢罪。”

陈操之心道:“待桓温来建康治卢竦入宫事,陆始恐怕不是单单解职就能了结此事的。”说道:“陆使君,事已到此,过于忧虑也无益,操之会竭尽全力为陆禽开脱,绝不愿看到陆氏因此事而式微。”

陈操之与陆纳说话时,陆葳蕤就静静坐在一边,美眸含愁,她可以承受家族的重压非陈操之不嫁,但嫁给陈操之的代价是陆氏家族的衰落,那她也是绝不愿意的。

第七十九章 丑闻

陈操之回到秦淮河畔东园,皇帝诏旨到,命陈操之协助廷尉审理卢竦入宫案,昨夜只是初步鞫审,供词粗疏,而且人证未齐,必须再审

命陈操之审理卢竦入宫案是尚书仆射王彪之的建议,建康城出了如此大事,桓温定然要借机入都清除异己,桓温前日入都废帝立威,只恐这次就要倾移晋室,皇帝司马昱尚书仆射王彪之等人都甚是忧惧,所以审理卢竦案不可不慎,陈操之既是桓温心腹,又曾对皇帝司马昱表过忠心,由他来协助审理此案可以给桓温一个交代,而且想必陈操之也会从中斡旋,不会使卢竦案牵连过广,损及朝廷元气

午后,陈操之冉盛,还有僧人支法寒来到城西廷尉官衙,廷尉正告病在家休养。由廷尉右监和廷尉左监协助陈操之共同鞫审卢竦入宫案,陈操之成主审官了,那支法寒在廷尉官衙具了证词后也不离开,陪着陈操之审案,支法寒很感兴趣,陈操之是玄辩名士,难道对律学也通晓,是否会与犯人当堂辩论

主犯卢竦许龙王果三人,其中许龙在冲击崇德宫时被左卫将军殷康当场格杀,王果受重伤,卢竦双腿都被冉盛踢断了,现在能自由活动的是右手,正好可在供词上签字画押,陈操之派人去提审卢竦时,尽职尽责的廷尉衙属的医士还在给卢竦接骨,建议一个时辰后再审,小吏回复,陈操之哂道:“何必接骨,骨未续好,人头已落地,徒费医药”

一边的支法寒赶紧念了一声佛,陈操之笑道:“法寒道兄,要诵经超渡卢竦乎”

支法寒道:“小僧再不开口便是。”

卢竦被两个狱卒用板舆抬着来了,虽然断腿折臂,但精神尚佳,毕竟是经常修炼男女合气术的大道祭酒啊,见到陈操之,卢竦愕然:“怎么是你”

陈操之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个妖人,淡淡道:“奉旨鞫审卢竦入宫案。”

卢竦看看陈操之,又看看一边侍立的冉盛,这陈氏兄弟是他的仇人啊,此番大事不成,皆因陈氏兄弟作梗,否则他已挟持皇帝在手,谁敢动他一根寒毛,哪里会沦为阶下囚

卢竦怨气填胸,大声道:“陈操之,你来审我,我不会说一个字。”

廷尉左监喝道:“贼囚无礼,陈洗马的名讳是你叫得的吗”

陈操之道:“不开口也无妨,照样定罪。”

卢竦恨恨地盯着陈操之,忽然道:“本道首要招供,让人记录吧。”

坐在小案后的书吏早已笔墨伺候,闻言赶紧取笔在手,拂展白麻纸,看着卢竦

卢竦嘴角含着恶毒的笑,两条断腿以畸形角度箕坐着,开口道:“本道首自前年秋月始在直渎山设道场,宣讲老子想尔注,传授男女合气术,今思之,有品秩的官员内眷与本道首有过合气修炼的不下五十人,五品以上官员内眷的就有一十七人,其中颇有年轻美貌者,可笑那些官吏想求长生,端坐道场向三官帝君祈祷,我却在密室与其妻女交欢合气,哈哈哈哈,至今思之,依然是乐不可支。”

那廷尉书吏正笔不停书,这时惊愕抬头,望着陈操之

陈操之墨眉蹙起,摇头道:“不必记录。”

卢竦狂笑道:“怎么不记录,呈堂证供嘛,不按律法录供词就是失职”

陈操之喝道:“再敢胡言乱语攀扯污蔑,掌嘴伺候。”

卢竦意态癫狂,大声道:“这若是胡言乱语,那桓温又以何罪名废帝,不就是说三位小皇子非皇帝亲生吗”

陈操之道:“莫要东拉西扯,只说冒犯宫阙作乱经过。”

卢竦笑道:“入宫之事一目了然,昨夜也已经说过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只说一些隐秘之事陈操之,你可知本道首最后悔的是哪件事并非昨夜大事不成,而是去年小陆尚书夫人张氏去直渎山道场未成,那夜本道首可是清洁沐浴,准备了迷魂合欢之药,欲与陆夫人交欢合气的,这等世家贵妇,一旦交欢,顾及声誉,又岂敢声张,更有那知趣的,食髓知味,从此常常出入道场,唉,陈操之啊陈操之,本道首差一点就成了你的外舅即岳父,若那次陆夫人把陆小娘子也一并带来”

“怦”的一声,一物正中卢竦面门,却是大怒之下的陈操之抓起案上的獬豸铜兽砸下,砸得卢竦鼻血直流,门牙也掉了两颗。

廷尉左监急命左右“掌嘴”,便有两名差役上来用竹批抽击卢竦双颊,打得卢竦桃花灿烂,此时的卢竦已经是悍不畏死了,见激怒了陈操之,很觉快活,一边吐着血沫,一边还在含含糊糊道:“陆家的,本道首也是享用过一个,便是那陆禽之妻”

“封住他的嘴”陈操之厉声道。

一名差役将竹批狠狠捅进卢竦的嘴,卢竦张着嘴,这下子无法说话了。

陆禽之妻是余姚虞氏的女郎,这要是传扬出去曾被卢竦玷污,那对吴郡陆氏会稽虞氏都是一大羞辱,而且这个卢竦说五品以上官员的女眷被他玷污的都有一十七人,有品秩的更有数十人之多,这要都宣扬出去,这些女眷都无颜苟活了,建康城都要大乱

陈操之环视堂上诸人,缓缓道:“今日之事,若有人泄露半字,必遭严惩。”

众人肃然,只有卢竦张着嘴流着血涎还在“嗬嗬”喘笑。

廷尉左监廷尉右监对视一眼,一起靠近陈操之,廷尉右监低声道:“陈洗马,这卢竦的嘴可封不住啊。”

陈操之心道:“要洗脱陆禽与卢竦谋逆的关系,只有让卢竦死无对证,而且去见废帝司马奕的那个许龙已经死了,不会说出陆禽暗中行了方便。”便低声道:“命狱中监安排卢竦伤重不治而亡,如何”

廷尉右监吃了一惊,提醒道:“陈洗马,卢竦乃是谋逆重犯,怎能这般处置,若朝廷追究下来,吾侪之罪不小。”

陈操之也觉得擅自处死卢竦易遭人非议陷害,道:“那就先弄得他不能说话,待桓大司马入都之后再处死卢竦。”

廷尉右监一点头,冲堂下差役示意,那差役便将插入卢竦嘴里的竹批使劲搅划,痛得卢竦哇哇大叫,舌头肯定是被搅破了,少不了会肿胀,自然也就说不得话。

陈操之再提审王果,笔录供词,还有其他一些跟随卢竦叛乱的天师道众,忙碌到深夜,一一录了供词,与昨夜供词并无二致。

次日,陈操之入宫向皇帝司马昱禀报昨日鞫审经过,说了卢竦胡言乱语污辱京官女眷之事,在场的尚书仆射王彪之侍中高崧等人都赞陈操之处置得当,若这等丑事传扬出去,非但那些官员女眷羞愧欲死,就是朝廷威严亦是大损,尚书仆射王彪之拟下令严禁各州郡天师道聚众修习男女合气术

三日后,护军将军江思玄监护着东海王司马奕一行回到建康,谢安留在晋陵疏导流民,司马奕被软禁在东海王邸,陆禽一回建康即下廷尉治罪,因为监察不力,又且知情不报,险致大乱,其罪非小

这日还从姑孰传来消息,大司马桓温将于明日抵达建康,专治卢竦入宫事。

陆禽被押解回京的前夜,陆纳命板栗给陈操之送来两封书帖,一封是陆纳的,自是委托陈操之设法为陆禽开脱,陈操之现在主审卢竦入宫案,有行方便的机会;另一封却是陆始写给陈操之,这个南人士族首领陆氏家族的大族长终于向陈操之低头,为了儿子的性命为了家族兴衰,刚愎自用骄傲矜持的陆始也不得不向陈操之求情,陆始的信写得比较含糊,只说待此案了结,他则归隐华亭,不再问家族事务,那意思自然是默许葳蕤嫁给陈操之了

陈操之叹息着摇头,心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对身边的陈尚道:“三兄,这大陆尚书倒是写得一笔好字,平复帖临摹得炉火纯青。”

陈尚接过信看罢,心里暗喜,十六弟苦尽甘来了,钱唐陈氏终于可以和顶级门阀的吴郡陆氏联姻了,只盼陆氏莫要因此事受太大的挫折

陈操之在廷尉监室见到了陆禽,陆禽毕竟与卢竦不同,是名门子弟,尚未定罪,虽在监禁之中,仍颇受优待,监室整洁,可坐可卧。

见到陈操之,陆禽脸有愧色,低头不语,昔日趾高气扬,藐视陈操之,冷嘲热讽,今日却成了罪囚,陈操之是审判官,这让陆禽简直无地自容。

陈操之命随从退下,只留冉盛,他看着眼前这个神色颓败的陆禽陆子羽,陆禽一向自命名门高弟,为人轻狂骄纵,又结交匪类,不但妻子被玷污不自知,还要拖累家族,这样的人就和他族兄陈流是一般的货色,若不是因为葳蕤因为陆使君的重托,对这种人他是决不会施以援手的。

第八十章 言辞的魅力

监室冷寂,而小窗外阳光灿烂,这是十月小阳春啊,这样的时候应该与葳蕤去赏早开的茶花或者晚菊,陪谢道韫在廊桥上散步闲说经史,而不是面对眼前这么个可厌的人

陈操之低头看着陆禽,问:“陆子羽,你且将那日许龙见东海王之事细细说与我听”

陆禽无法适应在这种境况下与陈操之说话,觉得屈辱,所以默不作声,还想着保持一份骄傲和尊严。

陈操之等了片刻,见陆禽低头不语,便道:“是汝父汝叔重托于我,不然我不会单独与你相见,你可要想清楚。”

陆禽抬起头来,脸现诧异之色,三叔父陆纳会托陈操之设法为他开脱这不稀奇,但他父亲陆始对陈操之可谓是深恶痛绝,怎么会抹下面子求陈操之,这个陈操之是来套取他的口供的吧,要么就是故意来羞辱他的

陆禽自我壮胆道:“我勤于王事,我无罪,我父我叔定会救我出去。”

对这么个冥顽不灵不知死活的东西,还有什么好说的,陈操之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已仁至义尽,要施援手,也要那人肯伸手才行啊。”转头对侍立一侧的冉盛道:“小盛,我们走。”

陆禽愣愣地看着陈操之步出监室,冉盛在后,眼见得冉盛就要将那厚重的监室木门合上,祖宗有灵,陆禽忽然醒悟,叫道:“子重兄,救我一救”

“砰”的一声,木门毫不留情地关上了,监室内光线陡然一暗,高高小窗外的阳光愈发灿烂,陆禽顿觉浑身发冷,扑到木门前大叫:“子重救我子重救我”使劲拍门,他这一路解送入京,已听说卢竦失败被擒之事,这可是谋逆的大罪,而且他父亲陆始因为广莫门被轻易攻破也难辞其咎,陆禽毕竟二十多岁了,为官也已三年,再愚蠢也识得这谋反罪的厉害,陈操之转身而去木门关闭的刹那,他真的感到了冷彻肺腑的恐惧,情急之下就大声呼救了。

监室的木门厚重结实,手掌拍上去“啪啪”闷响,木门纹丝不动,陆禽鼻涕眼泪都下来了

木门终于又推开了,陈操之立在门外,神色如常,对陆禽狼狈的模样也不露讥嘲的神色,只是道:“请安坐。”

陆禽傲气全无了,低声下气把他与卢竦的往来一一说了,陆禽倒的确没有事先与卢竦密谋叛乱,但许龙在丹阳求见他说要见一见废帝司马奕,他是行了方便的,而且许龙还对他说了求见司马奕的目的,单就这一点陆禽就是同谋死罪,陆禽明知许龙是卢竦弟子而且是廷尉揖捕的要犯,却任由其接近废帝司马奕,这个罪行很难掩饰,许龙对司马奕说了什么,司马奕为洗清自己肯定会表奏朝廷的,万幸的是许龙死了,陈操之要为陆禽开脱,只有从这里做文章。陆禽就咬定是受许龙蒙骗,并不知许龙是假诏骗废帝回京的,现在的问题是,陆禽要得到皇帝和朝臣的宽宥不难,但要想得到桓温的宽宥则很难,这个只有陈操之亲自向桓温求情了

大司马桓温于卢竦入宫的次日上午就获知了消息,先怒后喜,即率轻骑三千赶往建康,皇帝司马昱大为惶恐,派尚书仆射王彪之中书侍郎郗超等官吏到新亭迎接,十月二十日辰时初,桓温至新亭,百官拜于道侧,桓温大陈兵卫,炫耀武力,然后延见朝士,上品官吏和有声望的都战慑失色,担心桓温借卢竦入宫案大肆连坐。

当日午时,桓温集百官于太极殿,拜见皇帝司马昱,呈上益州战报,益州刺史周楚鹰扬将军领江夏相朱序破叛贼司马勋于成都,司马勋率残部逃往梁州南郑,荆州刺史桓豁遣督护桓罴南郡相谢玄攻梁州讨司马勋,生擒司马勋及其党羽,梁州刺史司马勋发起的叛乱历经四个月终被平定,荆州刺史桓豁将于本月底派人解送司马勋及其主要党羽至西府

桓温平定了司马勋之乱,自然是威望更著了,他原本还担心庾希袁真会联合起来非难他废帝之举,现在不惧了,蜀乱已平,下一步就是要对付庾希和袁真,徐州和豫州是他桓温势在必得的,只有掌控了徐豫二州,才是完全控制了建康,而卢竦之乱,正给了他清除异己的契机

桓温就在朝堂上听取陈操之和廷尉右监汇报卢竦入宫案的审理情况,桓温环视百官,说道:“泱泱大国之都,竟被区区四百流民轻易攻破,直闯禁城,危及国之宝器,诸君受国家俸禄享威权尊荣,能无愧乎”

堂上众官默然无声,皇帝司马昱也是如同土木形偶,任凭桓温发号施令了。

桓温先呵斥其弟中领军桓秘疏于台城防守,所领中兵巡守不力,以至妖人卢竦突入云龙门犯驾,总算及时率兵护驾,未至大乱,着即免去桓秘中领军之职。

桓秘不出一声,俯首受罚,心知兄长这是要先拿他立威,然后开始收拾其他人了,这叫作大义灭亲,这样一来,谁还敢非议桓温的处置不公,然而桓秘虽知兄长用意,却依然心怀不忿,认为兄长只顾及自己的利益,却不考虑他的声誉,这样被免职是颜面扫地的,即便后来起复他职,也总是一个污点,让人遗憾终生,桓秘不认为自己在卢竦入宫案要承揽如此严重的罪责,一接到卢竦攻台城的消息,他是及时率兵赶到,身先士卒,手自奋击的,即便无功也不应遭撤职严惩

自此,桓秘深怨其兄桓温。

桓温处置了自己的嫡亲弟弟,便命甲士收五兵尚书陆始下廷尉治罪,陆始治兵不严,四百乱民攻城竟直入台城,而且那些都兵竟不示警,或有从中应合之疑,陆始之子陆禽又且放任妖人许龙拜见东海王,居心叵测,陆始父子与卢竦入宫案有重大关联,必须严惩

桓温肆意打击异己,借卢竦案连坐甚众,朝中人人危惧,陈操之这时当然不能劝谏,散朝后,他与郗超一道去大司马府求见桓温。

桓温今日之畅快不亚于那日废帝,这种一言九鼎群臣噤口的感觉真是很让他沉迷啊,只是依陈操之长远之计,他这有生之年是不能登大宝享皇帝尊荣了,憾事

陈操之道:“明公今日威权重矣,但必须济以恩抚,不然,徒使人畏惧,似非长策。”

桓温紫眸凝视陈操之,徐徐问:“子重要为陆始说情乎”

一边的郗超都在为陈操之捏一把冷汗,在桓温这样的逼视下,很少有人能气定神闲

陈操之神色不动,答道:“是,在下还要请求明公尽早了结卢竦案,处死卢竦,以安民心。”

桓温沉默了一会,说道:“说出你的理由来。”

陈操之道:“目下江左饥馑,流民遍地,极易酿成动乱,正需朝廷上下一致救灾安定流民,而卢竦案一日不结,百官危惧,江左不宁,如何能抗天灾度难关明公已行伊霍之举,威权镇四海,卢竦案更是天助明公,然而过犹不及,明公若借卢竦案大肆连坐,恐损盛德,而且”

说到这里,陈操之语调转缓声音转轻,桓温不禁身子前倾凝神静听

陈操之实乃清谈游说之大家,他对说话词语的选择语气的轻重语调的气势都是运用得妙到毫巅,极富感染力,让听者情不自禁地相信:陈操之说得有理,陈操之所言极是

陈操之说道:“卢竦此人滛邪龌鹾,借宣讲老子想尔注传授男女合气术,玷污了不少京官女眷的清白,那日在下奉命鞫审他,他自知死罪难逃,也不说谋反之事,满口滛词秽语,污人清白,我即命人搅烂其舌根,让他说不得话,此人不早除,风气极坏。”

桓温倒没想到还有这等奇事,不禁失笑,越想越可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半晌方止,却已是眼泪都笑出来了,桓温肃然的样子不觉得老态,这一大笑,就让郗超和陈操之都觉得桓大司马真的衰老了。

桓温点头道:“也罢,卢竦案就到此为止,只是那陆始父子获罪,再不能阻挠操之娶陆氏女郎了,对操之而言,岂不是美事”

陈操之道:“在下求娶陆氏女郎,也与追随桓公是一个道理,在下追随桓公就希望桓公大业得成,而娶陆氏女郎难道就要吴郡陆氏从此衰微乎”

桓温欣赏陈操之的妙喻和坦诚,笑道:“那么子重以为该如何处置陆始父子”

陈操之道:“陆始罪责难逃,明公免去其五兵尚书职务是应当的,至于陆禽,直接废为庶人,永不得叙用,对于吴郡陆氏,可谓受重创矣,明公还得设法恩抚之,以收南人之心。”

桓温笑而听之,他不怕陈操之有私心,有私心才会为他所用,而且陈操之所言也合情合理,既打击了他所厌恶的陆始,又要拉拢陆氏,这正是维持均衡的良策。

卷五假谲终

卷六 奏雅

第一章 某在斯

晋帝司马昱咸安元年,孟冬丙午日,卢竦入宫事结案,卢竦与三十七名主犯被处以死刑,这四十七名死犯都是卢竦的亲传弟子,其余近两百名天师道叛众一律流放至荆州幕阜山铁矿服苦役,五兵尚书陆始与其子侍御史陆禽皆废为庶人,陆禽加笞二十,以二十万钱自赎,同时免去桓秘中领军之职,只以散骑常侍留备顾问,桓秘对此愤愤不平,上表辞职,径去宛陵隐居,对兄长桓温的劝告置若罔闻

有罚必有赏,宿卫中郎将毛安之因护驾有功,迁左卫将军,原左卫将军殷康迁右卫将军,苏骐授司州九品军曹,西府八品骑军司马陈裕陈子盛升任骑军校尉,骑军校尉乃是七品军职

至于太子洗马陈操之,出使北国和此次平卢竦乱皆有大功,征辟为司州司马赐钱百万绢八百匹布八百匹

州司马是六品显职,仅比郡太守低一品,掌一州军事,权力极大,有三年州司马的阅历就可以出任郡国太守,陈操之以短短两年的仕途资历即擢升为六品州司马,这是前所未有之事,顶级门阀子弟也不能有这样的超升,难服朝野众意,是会招致非议和弹劾的,但司州司马就比较奇怪了,司州现在只有一个洛阳在晋人手里,还不知道能不能守住,陈操之放着六品尚书丞郎不做,却要任职虚无飘渺的司州司马,这简直是似升实贬啊,难道陈操之得罪了桓大司马,受排挤冷遇了

就在建康朝野对陈操之任司州司马一职议论纷纷时,朝廷又有一批诏命颁布:尚书仆射王彪之升任尚书令原尚书令蓝田侯王述已于本月中旬病故,以侍中谢安兼中领军,以尚书吏部郎王蕴为五兵尚书,原左民尚书陆纳任吏部尚书,吏部尚书位高权重,非左民尚书能比,朝野上下对陆纳出任这一要职也是大感意外,陆纳固然端谨忠亮,为时誉所重,但桓大司马方借卢竦案废陆始陆禽为庶人,重创吴郡陆氏,但随即又迁陆纳为吏部尚书,这很令人费解,陆纳升迁若没有桓温准许是绝不可能的,现在的朝政是桓温的一言堂,皇帝司马昱默拱而已

短短数日,诏令如雨:桓温世子原豫州治州从事桓熙任司州刺史安北将军假节都督司青幽三州诸军事;谢安之子原中书省著作郎谢琰任司州长史,这也是越品超升,州长史与州司马同为六品高官;征辟屏居吴郡的范汪为散骑常侍,范汪是被桓温表奏贬为庶人的,现在又重新起用范汪,虽然只是闲职,但也让时人费解

更让朝野震动的是桓温借庾希不能救许昌以及与卢竦案有牵连为名,免去庾希北中郎将徐兖二州刺史都督青州晋陵诸军事诸职,改任护军将军,而以吴国内史郗愔接替庾希,都督徐兖扬州之晋陵诸军事徐兖二州刺史,镇京口,这是桓温借高平郗氏驱逐颖川庾氏在徐兖二州的势力,高平郗氏在京口一带素有威望,以郗愔代庾希正如陈操之所料,并没有引起百官的强烈的不满和非议,琅琊王氏太原王氏陈郡谢氏这些南渡大族分别因为王彪之王蕴谢安的高升而默许桓温对其子桓熙的擢升以及对庾氏的打压,而吴郡陆氏因为陆纳出任吏部尚书亦颇感安慰,担心遭受桓温排挤的江东本地士族也人心安定,一切都如那夜陈操之郗超与桓温夜谈所议定的那般有条不紊地进行

论起来陈郡谢氏在此次朝政变动中受益最大,谢安由四品御史中丞升为三品侍中,仅隔半月,再兼中领军,掌握了朝廷内外卫兵,桓温对此颇感惋惜,他原意是暂罢桓秘中领军之职以平众意,等过几个月再重新起复桓秘,没想到桓秘性情倔强,干脆辞职去宛陵了,这不是桓温预料之中的,实在无奈,中领军一职极其重要,目下龙亢桓氏没有合适的人选,郗超声望尚不足以担当此任,而且桓温要掌控京口北府兵,迟早不容郗愔久居徐兖二州,所以桓温不能让郗超既掌中书监又领中兵,而谢安曾在桓温军府为司马,与桓温关系颇睦,桓温知谢安老成持重,无甚野心,又为时誉所重,是以几经权衡,终于决定举荐谢安出任这一要职

戊申日,皇帝司马昱在式乾宫中斋召见桓温桓熙陈操之谢琰四人,桓温病足,特许乘舆至殿前,然后步行入中斋,桓熙陈操之谢琰三人跟随其后。

建康十月,大事频仍,先是废帝,再是卢竦叛乱,桓温两度提兵入都,波谲云诡,人人自危,但天气却是格外的晴朗,八九月的浓重阴云和绵绵秋雨自立冬后都消散了,阳光明媚,桓温从殿外步入皇帝日常起居的中斋,但觉昏黑一片,年过五旬,眼力亦不如前,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没看到皇帝司马昱在哪里,问躬身迎接他的内侍:“皇帝何在”

皇帝司马昱坐在御床上,他早就看到桓温进来了,这时应道:“某在斯。”

桓温这才看到皇帝,过去参拜,不知为何,心里颇不自在。

皇帝司马昱这次召见桓温桓熙等人是询问重建北府兵之事,桓熙陈操之向皇帝禀报了建军策略,皇帝司马昱嘉勉了几句,便赐司州刺史桓熙持节符信,汉末魏晋以来,州刺史一般都假节,假节便掌握了生杀大权,可诛杀低级官吏及无官职之人可诛杀犯军令者。皇帝司马昱现在已完全没有办法抑制桓氏势力向京口的扩张,只有寄望于陈操之真能釜底抽薪建北府军而架空桓熙,并且寄望陈操之真的能对晋室忠心耿耿,皇帝做到这份上,也实在可哀

桓温却有些不乐,见儿子桓熙领到了节钺,便即拜辞。

出了台城,桓温桓熙父子自回大司马府,谢琰对陈操之道:“子重兄,吾弟幼度已回荆州,今日有家书寄到,问及子重兄之事,家君请你去府上一唔。”

陈操之道:“甚好。”他也有好几日没去探望谢道韫了,不知其病情有否好转,看看是否应该再换一个药方。

二人乘牛车去乌衣巷,来到谢府,听谢韶说三伯父谢安去看望谢道韫了,二人便经听雨长廊去谢道韫的居所蔷薇小院

行在听雨长廊上,谢琰忽道:“皇帝今日以三个字让桓公闷闷不乐,子重可知哪三个字”

陈操之微笑道:“某在斯。”

“某在斯”,就是说“我在这里”,典出论语卫灵公,师冕见孔子,师冕是鲁国的乐师,一个盲人,孔子对他很照顾,上台阶就席,都一一提醒,各安其席后又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以便师冕可以正面与他说话,皇帝司马昱用此典,是把桓温当作盲人瞽者了,如处暗室,以己为相导,暗喻桓温若不能光明正大行事,必遭颠踣,司马昱利用典故,点到即止,威而不露,让桓温着实郁闷了一回

谢琰亦笑,佩服陈操之的颖悟,他以前与陈操之相处不多,但现在一个是司州长史一个是司州司马,日后要长期同僚共事了,而且陈操之极有可能成为他陈郡谢氏姻亲,所以有意与陈操之亲近,谢氏子弟个个精明无比。

这日午后,谢安与妻子刘澹同到蔷薇小院探望侄女谢道韫,见谢道韫案头堆满了书信,却是昔日豫州诸将写与谢尚谢奕谢万的书信,还有一些南渡初年的两淮州志,谢安一看就明白了,心里既怜爱又叹息,阿元这是在为陈操之掌北府兵做准备呢,她还真想做陈操之的参军幕僚

“阿元,你病尚未大好,怎可如此耗费心力。”谢安低声责备。

谢道韫脸色微红,解释道:“瑗度不日将赴京口任职,我在给他备集一些典志以供参考。”

谢夫人刘澹不像其夫那般含蓄,直言道:“元子,休得瞒我,你这是给陈操之准备的,谢琰只是司州长史,长史主政,司州现在没看到半个城池,也没有州治百姓,根本无政可管,长史是虚职,倒是陈操之是司州司马,要重建北府兵,很需要你准备的这些东西。”

谢道韫闹了个大红脸,却又从容道:“三叔母所言差矣,三叔父既命瑗度助陈操之建北府兵,怎么能说瑗度不需要这些”

谢夫人刘澹道:“都这时候了,还嘴硬,建康城甚至九州天下,哪个不知你与陈操之的情事”

谢道韫大羞,看了三叔父谢安一眼,谢安坐在一边不说话,含笑听妻子与侄女对话,兴味盎然。

谢道韫娇嗔道:“三叔母,你是特意来取笑侄女的吗”

谢夫人刘澹道:“我都快急死了,哪有闲心取笑你”

谢道韫奇道:“三叔母急些什么”

第二章 高傲和胆怯

谢夫人刘澹怜爱地看着谢道韫,刘澹与谢安育有三子,却无女,视道韫如己出,前些日以为谢道韫病将不治,谢夫人刘澹背地里痛哭过几回,天幸陈操之归来,妙手回春,竟把道韫治得大有起色,谢夫人刘澹心怀甚慰,誓要促成侄女嫁给陈操之

谢夫人刘澹对谢道韫道:“你说我急什么,不都是急你的婚姻大事吗,那妖人卢竦叛乱,却致陆始废为了庶人,这岂不是上天要助陈操之与陆氏女的婚姻,你说叔母能不急吗”

谢道韫明白三叔母刘澹的意思,陈操之与陆葳蕤之间最大的障碍陆始被废庶人,在家族中自然就失了权威,陆纳作主,自然是会将陆葳蕤许配给陈操之,应该很快就会纳采定亲了

谢道韫俯首无语,半晌道:“陈子重与陆葳蕤正是好姻缘,相恋多年,终成眷属,我亦乐见其成。”

谢夫人刘澹道:“你倒是高风亮节不怨不妒,你嫁不了陈操之,那嫁给谁”

谢道韫垂头道:“侄女不孝,侄女谁也不嫁。”

谢夫人刘澹大声叹气:“叔母早就对你说过生年不满百,喜欢就要争,你别个样样要争胜,对这最要紧的终身大事却一副淡然超然的样子,我看你不是淡然超然,而是畏缩胆怯,我只问你,你爱陈操之否不要哄我说什么只是赏识他并非喜欢他,我不信,也莫要给我支支吾吾更莫要给我引经据典,你只给我点头或摇头你爱陈操之否”

谢夫人刘澹直言快语,又深知侄女狡狯善辩,所以干脆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谢夫人刘澹身边有个贴身侍婢,柳絮因风二婢也跪坐在书室屏风边,几个人这时都一齐注目道韫娘子

谢道韫紧紧抿着嘴唇,脸红得要滴血,脑袋一动不敢动,眼睛看看那几个婢女

谢夫人刘澹心里暗笑,让那三个侍婢都退出去,然后道:“该不会要把你三叔父也赶出去吧,唉,要你承认喜欢一个男子,还真是费劲啊,现在没别人了,不用害羞,点头吧,你是不是喜爱陈操之”

谢道韫脸红再三,终于还是点了一下头,若说患病之前,她对陈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