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111部分阅读(1/1)

手中日记书册,答道:“应是为了谢家姐姐的事。”

陆夫人张文纨惊奇地看了陆葳蕤一眼,既惊奇葳蕤的敏锐,也诧异其平静,乃问:“葳蕤,你如何看待陈操之与谢家娘子的事”

陆葳蕤含笑道:“娘亲,那只是陈郎君与谢家娘子的事,我只管陈郎君与我的事。”

陆夫人张文纨不大明白,这时听得脚步声响,有小婢报,陈郎君到了。

第六章 花树下的天使

百花草堂三面遍植各种花卉,一年四季花开相继,冬月天气,腊梅茶花寒兰墨兰还有早开的黄蝉兰都绽放吐蕊花枝摇曳寒香漠漠随风飘逝,陈操之嗅着这冷沁花香,原本有些浮躁的心情神奇地平静下来,他跟着陆府小婢上了台阶,脱去麻布履,着白色布袜进到草堂小厅

小厅轩敞,几案茵席雅致简洁,茅草屋顶的房子冬暖夏凉,西南角有一高足小铜炉,吐着细细沉香烟篆,坐在茵席上的陆葳蕤起身迎过来,轻唤一声:“陈郎君”如水双眸探询地在陈操之脸上一转,便即垂下细密睫毛。

陈操之应了一声,便向陆夫人张文纨施礼,在下首跪坐着,小婢奉上香茶,黑陶茶壶越瓷青盏,二沸之水泡葛仙茶,陆夫人自去年与陈操之同道进京品尝过那种新奇简约的茶艺之后,陆府就完全照搬陈操之的饮茶方式了

陆夫人张文纨打量着陈操之,问道:“操之今日来得早,有事否”

陈操之看了一眼陆葳蕤,陆葳蕤沉静地望着他,眼神清澈,陈操之道:“张姨葳蕤,我有一件要紧事要说,请张姨葳蕤听我说完”

陆夫人张文纨察觉气氛有异,不自禁地挺直腰肢,说道:“嗯,操之请说。”

陈操之欲言又止,赧然道:“张姨,让我先和葳蕤说一会话可好”

陆夫人张文纨心知陈操之将要说的定非小事,想必与谢家娘子有关,葳蕤不谙世情,心肠太软,她要为葳蕤作主,不能让葳蕤吃亏,当下道:“葳蕤,你先到园中散步一会,我有事先与陈郎君说。”

陆葳蕤看看陈操之,又看看继母张文纨,盈盈起身出小厅去

陆夫人与陈操之一起看着陆葳蕤的背影,那背影窈窕秀美,行步之际,有难言的美妙韵律,仿佛流丽的行书款款顿挫,很快转过一排冬青树后不见

陆夫人张文纨收回目光,看着陈操之,眉头蹙起,开口道:“操之,你今日来此想说些什么”

陈操之便把昨日在乌衣巷谢府与谢安的谈话一一向陆夫人禀明,没有藻饰,没有虚言,只是如实奉告。

陆夫人张文纨听罢半晌无语,对谢道韫的事她原就有些担心,她是担心陈郡谢氏以势压迫陈操之娶谢道韫,吴郡陆氏自卢竦案后声誉受挫,虽然夫君陆纳升任吏部尚书,但与掌握了中兵的谢安相比,权势稍有不如,而且陈操之与陈郡谢氏关系甚是密切,这从陈操之与谢安之子谢琰分别出任司州长史和司马就可见一斑,虽然陆夫人不信陈操之会弃葳蕤而改娶谢道韫,但总难免有些担忧,现在听陈操之说谢安要请求皇帝赐婚,以左右夫人的名份让陆葳蕤和谢道韫同嫁陈操之,陆夫人心反而镇定下来。对于双娶,陆夫人并没有太多的抵触,毕竟彼时世家大族男子蓄养姬妾是最平常不过的事,她夫君陆纳就有三个姬妾,只是夫君专宠她,她在都中,夫君就很少与姬妾同宿,但谢道韫可不是给陈操之做妾的,谢道韫是要与葳蕤分庭抗礼同嫁陈操之,这事前所未有

陆夫人张文纨问:“操之可曾向葳蕤她爹爹说过这事”

陈操之道:“尚未来得及禀明,安石公今日赴台城会与陆使君商议此事。”

陆夫人张文纨不悦道:“操之,你这是与谢氏的人先商量好了,然后来报知我陆氏啊”

陈操之急道:“张姨,晚辈决没有这个意思,昨日安石公也是突然提起这事的。”

陆夫人张文纨问:“这么说是谢氏的人逼迫于你了”

陈操之甚窘,他从来没有被人逼得哑口无言的时候,齐人之福并不是那么好受用的啊。

看着陈操之额角微现汗迹,陆夫人张文纨心里暗笑,乃温言问:“操之,你对双娶之事是如何想的”

陈操之小心翼翼道:“操之愚顽鄙陋,蒙葳蕤垂青,已是意外之喜,双娶实在是想都不敢想”

陆夫人张文纨哂笑道:“你不敢想,倒是由谢家人给你安排得妥妥贴贴,你的福气可真是太好了。”

见陈操之噤若寒蝉不敢答话,陆夫人心情愉快了一些,说道:“那谢家娘子对你也算是痴心,为你男装出仕,为你相思成疾。你又偏偏能治她的病,这是宿缘,罢了,事已至此,只要葳蕤她爹爹答应皇帝肯赐婚,我也不会为难你,但你要好好向葳蕤解释此事,葳蕤等了你五年了,你不觉得这样她会很委屈吗”

陈操之唯唯称是。

陆夫人张文纨道:“葳蕤在后园,你去对她说,莫要惹她哭。”

陈操之退出百花草堂,觉得背心汗湿,这比当日在邺城说服慕容恪还要费神,而且所有智计和机辩都用不上,因为这不是用计谋逞口舌的时候。

陈操之由一个小婢领着去后园找陆葳蕤,陆葳蕤正与短锄簪花二婢立在一株腊梅下说话,见陈操之来,陆葳蕤便遣开侍婢,花树下就只她和陈操之二人。

冬日阳光暖暖,后园花香淡淡,二人执手静立半晌,陆葳蕤抬眼看着陈操之,问道:“陈郎,你在想如何措词吗”

陈操之道:“是,觉得对不起葳蕤,不应该爱着葳蕤,还对谢氏女郎有情。”

陆葳蕤听陈操之这么说,低下头下,长长睫毛亦覆下,遮住剪水双眸,这事她想过多日了,自那日去探望了谢道韫便常常想,沉默一会抬头问道:“陈郎,你能娶我不能”

陈操之应道:“能。”

陆葳蕤又问:“你若外出,还会不会像出使长安那样常常想我”

陈操之答道:“想。”

陆葳蕤脸上浮起甜美笑意,好像涟漪一般漾开,足下轻挪,靠近陈操之,先将飘荡在陈操之肩头的一片碎叶嘬唇轻轻吹落,然后将下巴抵在陈操之左胸锁骨位置,仰起脸轻声道:“陈郎不必费神向我解释了,我不会与人争什么,我只在乎陈郎如何对我,我只要陈郎想着我,我也想着陈郎,我要嫁与陈郎为妻,这些我都能得到,我还能要求什么呢。”

陈操之泪眼朦胧,抬头望,高天寥落,云淡风轻,低头看,佳人在抱幽香细细,这样的幸福是可遇不可求的啊,像陆葳蕤和谢道韫这样的女子都是应该有专情男子呵护一生一世的,而现在,这一对美丽天使都收拢雪白羽翅停栖在他的肩头,他要勇挑重担,好生爱护她们,嗯,就是这样。

陆纳回到府中已是午时,夫人张文纨迎上,夫妇二人都看出对方神情有异,陆夫人先道:“操之还在后园与葳蕤散步说话呢。”

陆纳问:“操之与你说了”

陆夫人点头道:“是。”

陆纳笑了笑,说道:“与我一起去后园看看。”迈步先行。

陆夫人张文纨赶紧跟上,一边问:“陆郎,皇帝恩准赐婚了”

陆纳道:“是啊,皇帝生怕陈操之成了龙亢桓氏的佳婿,急着让陈操之与我陆氏,呃,还有谢氏定下婚姻。我与谢安石请求赐婚的表章已经呈上,预计明日崇德太后就会召见葳蕤和那谢氏女郎,呵呵,这个陈操之真有上天眷顾啊。”

陆夫人张文纨见夫君并无不豫之色,也放宽心,笑道:“好教夫君得知,方才我可把陈操之小小的数落了一番,操之的汗都下来了。”

陆纳哂道:“事已至此,责备他作甚,左右夫人也算是折中的良策。”

陆纳张文纨夫妇二人来到后园,远远的见陈操之与葳蕤携手在花树下穿行漫步,不时二目相视微笑,郎情妾意的样子。

张文纨摇头轻笑道:“葳蕤太良善了,让陈操之几句话一哄,一点脾气都没有,我担心日后葳蕤会被那谢家娘子占了上风。”

陆纳看着陈操之与葳蕤携手同游的样子,很是欣慰,这几年一直压在心头的大石终于可以落下了,说道:“不见得,葳蕤自有她的聪明处,有点故不争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的意味。”

陈操之在陆府用罢午餐,回到秦淮河畔陈宅东园,却见谢道韫的贴身侍婢因风候在小婵房里,见陈操之回来,赶紧上前施礼,说道:“陈郎君,我家阿元娘子遣小婢来问,她明日可否去探望陆小娘子”

谢道韫男装求学出仕,应该是胆子很大的,但在有些事上却又显得很胆怯,她遣因风来问,是探听陈操之去陆府与陆葳蕤相谈顺利否,谢道韫太骄傲极要面子,担心明日去陆府受到冷淡,谢道韫在这样的情形下入陆府拜访陆葳蕤已经有点甘拜下风的意味,若不是极爱陈操之若不是觉得有愧于陆葳蕤,谢道韫如何肯这样做

陈操之对因风道:“你即回去转复道韫娘子,若方便的话立即就去横塘拜访,因为明日崇德太后将召见。”

第七章 女史箴言

乌衣巷谢府,蔷薇小院,谢安谢万负手立在几株花叶凋零的蔷薇畔,谢道韫侍立一边,正说赐婚之事,婢女因风匆匆进来,向谢安谢万行礼,然后对谢道韫道:“娘子,陈郎君从陆府回来了,很顺利,陈郎君说娘子若方便即去横塘拜访。”

谢万眉毛一挑,问:“阿元,你这时去陆府做甚”

谢道韫低声道:“陆小娘子曾两度来探望,这两日侄女精神健旺了一些,想去回访。”

谢万道:“要回访也不争这一日,崇德太后明日就要召见你与陆氏女郎,左右夫人名位将由太后亲赐,你这时去见陆氏女郎,毋乃自轻身份”

谢安微笑道:“阿元,现在都快黄昏了,你赶着去陆府的确不妥,过两日再回访吧。”见谢道韫垂首低眉轻声答应,心知侄女有心结未解,以后面对陆氏女郎难免心怀愧疚,那么陈氏内宅之主只怕要拱手相让了,这可不大妙,须得为阿元解此心结

谢安问道:“阿元,你觉得自己有亏欠于陆氏女郎否你仔细想想陆氏女郎依然可以嫁给陈操之,而且若非我谢氏促成,还不能这般顺利,陈操之对你的情意是陈操之发自心底的,与陆氏女无关,并不是陆氏女分给你的,阿元你是聪明人,不要拘泥于终生为友之说,须知变通,陈操之能娶到你和陆氏女是他天大的福分,钱唐陈氏将大受裨益,这不正是你愿意看到的吗”

若说这世上有人让谢道韫感到深邃莫测,那么一个是陈操之,陈操之是谪仙人,具前世的宿慧,总有让她惊奇的妙语和机智;另一个便是抚养教育她长大的三叔父谢安,三叔父平和冲淡,眼界深远,精通儒玄且极具处世智慧

谢道韫看着三叔父蒲葵扇轻摇的样子,简直怀疑早在数年前三叔父便预计到今日的局面

次日早间,崇德宫一位女侍中和两名内监来乌衣巷谢府传旨,崇德太后宣召故镇西将军谢奕之女谢道韫入宫觐见

这日谢道韫早早就起身沐浴,用名贵的茵樨香沐发,及臀的长发光亮香冽,高髻钗簪曲裾襦裙,薄施脂粉,清丽动人。

亲自来督促侄女梳妆的谢安夫人刘澹笑道:“元子这么个美人,竟然以男子身份游学为官数年而不被人察觉,天下男子都是无目乎”

侍婢柳絮道:“陈郎君是早有察觉。”

谢夫人刘澹促狭道:“看来陈操之对我家元子早有觊觎之意,不然,既知我家元子是女儿身,何以还执勤交往”

谢道韫双颊火热,娇嗔道:“三叔母,你要取笑侄女到几时”

谢夫人刘澹笑道:“至死方休。”

谢道韫拿她这个像男子一般直言善谑的叔母没办法。

辰时,谢道韫带着柳絮因风二婢乘牛车入台城,在止车门下车,正看到陆葳蕤也乘车来到,二女相见,各怀羞涩,这时也不是叙话相谈的时候,只相互含笑施礼,便跟随女官内监往崇德宫而去

褚太后昨日得皇帝司马昱亲自送来的谢安陆纳的表章,看罢之后既惊且笑,她虽居深宫,对城中盛传的陈操之与陆氏谢氏两位女郎的情感纠葛也曾耳闻,正不知陈操之该如何应对,不料峰回路转,谢安和陆纳竟然同意陈操之双娶,褚太后道:“二妻并列,非礼也。”

皇帝司马昱道:“此亦千古佳话,虽然不合礼制,不妨从权,先皇武帝时便有左右夫人之特诏,并非无例可循,请太后一定玉成此事。”

既是陆氏谢氏自己提出的请求,成丨人之美,赐婚姻缘,褚太后何乐而不为,所以今日一早便遣女官宣陆谢二女进宫

褚太后对陆葳蕤印象极深,去年在瓦官寺就曾见过陆葳蕤,当时陆葳蕤与陈操之一道给大雄宝殿画八部天龙壁画,褚太后见陈操之俊逸陆葳蕤娇美,实乃神仙眷侣,就有意促成这绝对姻缘,只是因为知道陆始竭力反对这门亲事,所以褚太后也不能冒犯吴郡陆氏而强行赐婚,其后废帝司马奕想纳陆葳蕤为妃,褚太后便明确反对,又得览陆葳蕤的陈情表,对陆葳蕤更增怜惜,所以此番相见,褚太后走下来拉起陆葳蕤的手,和颜悦色问陆葳蕤年岁以及一些琐事,陆葳蕤一一作答,言语温柔清和,褚太后很是欢喜,一时间把谢道韫冷落在一边

过了一会,褚太后才记起还有一个谢道韫,端详着谢道韫的容貌,心道:“这谢氏女郎眉清目秀,也是好女子,只是身量过于长大了一些,若不是陈操之高大颀长,寻常男子还不好般配。”问道:“道韫,你之肺疾可痊愈了”

谢道韫恭恭敬敬道:“多谢太后关怀,臣女病好得多了。”

褚太后见谢道韫秀眉斜挑双眸狭长,瞧着有些眼熟,忽然记起去年在瓦官寺也是见过这个谢家娘子的,当时谢道韫是以梁冠儒衫的青年士子身份出现,自称上虞祝英台,还在褚太后和时为琅琊王的司马昱面前与陈操之辩难,褚太后记得她当时还出了一题试论诗之比兴之异同,陈操之与那个祝英台皆有精彩论述,那次辩难最终不分胜负,褚太后各赐二人绢三百匹

褚太后笑道:“祝郎君,未亡人可不是第一次见到你,去年你与陈操之在瓦官寺辩难极为精彩,据说你扬言要娶谢道韫,可有此事”

谢道韫满脸通红,羞不可抑,但太后问话又不能不答,只得应道:“臣女荒唐,请太后训斥。”

褚太后道:“你之痴心,让人起敬,虽然一波三折而最终好事得偕。”庄容道:“陆葳蕤谢道韫,本宫要问你们一句话”

陆葳蕤谢道韫二女一齐躬身道:“请太后垂问。”

褚太后问:“汝二人皆愿嫁陈操之否”

陆葳蕤应道:“臣女愿嫁。”

谢道韫随后应道:“臣女愿嫁。”不免脸红心跳。

褚太后点头道:“男子娶二妻,古礼所无。本朝虽有贾侯先例,但也并非同时娶二妻,而且贾侯之左右夫人并不能和睦相处,甚至恶语相向,实不堪效仿,汝二人家长既要请求本宫将汝二人赐婚陈操之,汝二人同嫁陈操之之后,就应含章贞洁,靖恭自思,相夫教子,友善相处,莫致内宅争执不宁夫君苦不堪言,从而贻笑他人。”

陆葳蕤谢道韫皆肃然应道:“是。”

褚太后道:“既云左右夫人,那么谁为左谁为右,这让未亡人颇难决断,这样吧,此事付于天意,本宫从关内侯张茂先女史箴中择一语,书于纸上,先不让汝二人见到,汝二人亦分别从女史箴中任择一语,若与本宫纸上的箴言在原文中相隔近者即为左夫人,远者为右夫人,如何”

张茂先便是张华,前晋首屈一指的博学多才的大名士,他的女史箴是规劝宫廷妇人遵守德行的箴言,凡三百余言,与蔡邕的女训一样流传甚广,陆葳蕤谢道韫都觉这个法子新鲜有趣,哪里会不答允。

褚太后便取纸笔写下女史箴开头第一段“爰始夫妇,以及君臣。家道以正,王猷有伦”十六个字,将笔搁在一边,含笑道:“你二人各报两句上来。”

陆葳蕤看了谢道韫一眼,谢道韫示意她先报,陆葳蕤便诵道:“妇德尚柔,含章贞洁。”这两句正上接“家道以正,王猷有伦”。

谢道韫心里想报的也正是陆葳蕤报的这两句,却又被陆葳蕤占了先,不禁暗暗摇头,看来天意如此,便诵道:“人咸知饰其容,而莫知饰其性。”这两句在女史箴一文中处于中段。

褚太后命女官持她方才手书的四句传示陆葳蕤和谢道韫,左右夫人名位就此决定,陆纳自是大喜,谢安也无不快。

崇德太后赐婚之事当日就传扬开来,建康士庶大为欢喜,因近一个月来先是废帝继而是卢竦叛乱,桓大司马的三千锐甲至今还留驻建康,弄得人心惶惶,现在有了这样一件轰动全城的喜庆之事,朝野上下都觉得可以借此放松一下,对于陈操之一人娶南北门阀两位女郎为妻,虽然不合礼制,但无伤大雅,魏晋时逾越礼教之事不少,只能艳羡陈操之洪福,建康城的酒肆茶楼里巷曲坊,真是逢人便说陈操之左右夫人之事

新安郡主司马道福得知陈操之将双娶陆葳蕤和谢道韫,在永福省就大哭,去中斋找父皇司马昱哭诉,哭哭啼啼说当日李静姝教她对陆葳蕤揭穿谢道韫男装出仕之事,原是想激得陆葳蕤一气之下入宫的,不料阴差阳错,倒促成陆谢二女同嫁陈操之,司马道福这下子没指望了,哭得昏天黑地

皇帝司马昱却是皱起眉头,他不知道李静姝还曾教唆道福做过这样的事,这显然是出于桓温的授意,看来桓温不想陈操之与陆氏联姻,但桓温也不可能希望陆氏女入宫啊,此事实在费解

第八章 尔虞我诈

皇帝司马昱命宫人将新安公主司马道福送回永福省,又请新安公主的生母徐妃去安慰女儿,哭哭啼啼的司马道福离去后,皇帝司马昱独自沉思,想着方才道福说的李静姝挑拨陆葳蕤之事,思来想去还是命殿中监宣司州司马陈操之觐见

陈操之来到式乾殿,内侍说皇帝正在后殿小池观鱼,已有吩咐请陈司马到来时不需通报径自前去拜见

正午冬阳薰暖,皇帝司马昱大袖披垂立在小池畔,看水里游鱼往来,颇羡游鱼之乐,听到脚步声,也不回头,只问:“操之”

“臣在。”陈操之赶紧急趋几步,正要行礼,却听皇帝司马昱道:“不必多礼,且来看这游鱼。”

陈操之走到小池畔,见方丈大小的青石池中,数十尾鱼儿在水里倏忽游动,有黄颊鱼有银白色的小鳊鱼最多的是各色小鲤鱼,色彩斑斓,穿梭往来,煞是好看。

皇帝司马昱貌似恬然道:“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这是庄周与友人惠施同游濠梁关于快乐和相知的一场精彩辩论,就是著名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陈操之不明白皇帝司马昱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皇帝召他前来不会是要与他论老庄吧,这些日变故频生,皇帝应无这样的闲情逸志,不过这个对鼠迹都觉得可观的皇帝就很难说了,当下小心翼翼道:“陛下德礼兼施,与民同乐,国家之幸也。”

司马昱不看鱼了,转身面对着陈操之:“皇祚承继,思赖群贤,操之其勉之。”

陈操之躬身道:“臣必勤所司,为陛下分忧。”

司马昱面露笑意,说道:“太后已召见了陆谢二女,特诏二女共嫁于你,陆氏女为左夫人谢氏女为右夫人,呵呵,操之得陆氏谢氏之力,日后大有可为啊。”话锋一转,说道:“朕方才听吾女道福言,谢道韫男装出仕乃是大司马温的侍妾李氏传扬出来的,道福憨稚,被李氏怂恿对陆氏女说起此事,今已悔之。”

陈操之墨眉微蹙,他一直在想是谁看破谢道韫的身份并传扬出来的,却不得要领,没想到竟然是李静姝,李静姝又怎么会知道谢道韫的真实身份葳蕤曾对他说过李静姝奉桓温之命去看望过她,但葳蕤并没有对他提起李静姝和司马道福对她说过谢道韫的事,葳蕤不喜言人过失,而他也未曾问起

皇帝司马昱召见陈操之就是说这事,是提醒一下陈操之,桓温对他并非全是善意,陈操之陪皇帝看了一会游鱼,便告辞出宫,在止车门乘牛车回秦淮河南岸的陈宅东园,放下车帘,静坐深思,想象当日情形,李静姝既知谢道韫身份,桓温也应该是知道的,桓温更清楚李静姝喜怒无常的性情,桓温遣李静姝来探望葳蕤只怕是不安好心,葳蕤那时正为族人所逼要其入宫,这时再以谢道韫之事激葳蕤,寻常女子很难承受

联想起桓温在葳蕤入宫事上迟迟不表态,陈操之心里冷笑:“尔虞我诈,看来我的选择是对的。”

陈操之回到陈宅东园,小婵黄小统等人都已知道崇德太后赐婚的事,欢天喜地,操之小郎君苦尽甘来了,既能与苦恋多年的陆小娘子喜结良缘,又能娶回一片痴情的谢家娘子,真是双喜临门

小婵并没有丝毫妒意,只为小郎君感到由衷的快活,小郎君多辛苦啊,现在终于能成家了,这是老主母临终都在念叨的事,老主母若在世可知有多高兴啊当然,小婵也并不是没有一点私心,小郎君娶妻后,那么她的名分也可以定下来了吧,她今年可都二十六岁了,小婵都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苏骐上前恭喜陈操之,心里是惊叹不已,陈操之真有非常之能,同时娶南北两大世家女郎这是连皇帝都做不到的事,陈操之却做到了,这样的奇迹只有陈操之能够创造

独臂荆奴喜不自禁道:“老族长和少主母还不知道这件大喜事,小郎君,就让老奴回去报喜吧。”

陈操之笑道:“不急,再过几日我就可以回钱唐了,把四伯父和嫂子她们接到建康来。”

小婵喜孜孜道:“是啊,是啊,小郎君要娶妻,就得要家里长辈主持六礼的。”

正热热闹闹欢欢喜喜地说着话,桓温派人请陈操之去大司马府赴宴,陈操之心知桓温知道崇德太后赐婚之事了,总有些话要试探他的,便带了两个随从前往大司马府

桓温一见陈操之,便大笑着道喜:“陈掾不娶则已,一娶惊人,陈掾与谢氏陆氏二女成婚之日,将是倾城同庆的大喜事。”

陈操之谦逊道:“实托桓公之福,不然操之如何能有这般顺利。”

桓温虽然觉得陈操之与吴郡陆氏和陈郡谢氏联姻之后将隐然坐大恐怕不是那么好控制了,但也不是特别担忧,只要兵权在手,陈操之只能继续依附他,待北伐成功后,再看陈操之忠心与否,或重用或排挤,桓温相信这些依然在他掌控之中,现在是用人之际,不能对陈操之流露不满情绪

桓温笑道:“操之双娶,众所乐见,想那妖人卢竦也并非一无是处,促成了操之的姻缘。”

这时桓熙与一个风神俊秀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向桓温施礼,桓温向陈操之引见道:“操之,这是吾三弟次子桓石秀,昨日从荆州来,将为司州别驾与汝同僚。”

陈操之与桓石秀相互见礼,陈操之知道桓豁有十几个儿子,桓石虔桓石秀桓石民都是俊杰,比桓温五个儿子优秀远甚,陈操之在姑孰西府与桓石虔关系不错,桓石虔是猛将,矫健绝伦。眼前这个年方弱冠的桓石秀却是温谨秀雅,与谢安之子谢琰气质相似,桓温让侄子桓石秀做司州别驾显然是早有预谋,并非针对他与陆谢联姻,桓温对其世子桓熙的能力不是很放心,所以让侄子桓石秀来辅佐,同时也是牵制他和谢琰,州别驾与州长史州司马同为刺史佐吏,也是六品官,刺史出巡,别驾另乘驿车随行,故名别驾,权位颇重,桓温这是要把北府兵权牢牢控制在龙亢桓氏手里

陈操之心道:“桓温老谋深算,绝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桓熙虽是庸人,但桓石秀却是不俗,我要掌控北府兵实非易事,还得小心谨慎步步稳健才行,万不可在羽翼未丰之时让桓温起疑”

桓温问:“操之年前有何打算”

陈操之道:“本欲回乡一趟,明公若有差遣,操之不敢辞。”

桓温道:“年前无甚要事,庾始彦尚未解职郗方回正在赴京途中,总要等郗方回到了徐兖任上,汝与桓熙桓石秀才可各任其职,而且雪季将至,天寒地冻也不宜招募军士,待明年开春再建军募将。”

陈操之桓熙桓石秀三人齐声称是。

桓温又笑道:“操之可趁此闲暇把陆谢二女都娶过门,明年只怕就不得空闲了。”

陈操之唯唯,心道:“我倒是想,但世家大族礼仪繁琐,纳采问名纳吉纳征,一样不可少,然后才是请期亲迎,前后至少半年吧。”

桓温面容一肃,说道:“还有一事,秦主苻坚上月初送了五百匹战马以及诸多礼物至荆州,且相约为盟,操之可知其故”

陈操之墨眉一挑:“氐人叛乱乎”苻坚若不是因为境内叛乱,就算是要与晋结盟,也不会只派人至荆襄送礼,而会到建康来,只有事情紧急,才会出此下策

桓温笑道:“操之料事如神,石秀昨日到此带来氐秦传回的密报,诸氐对苻坚身世果然起疑,又一向对苻坚重用王猛这些汉人不满,遂借此事叛乱,据报,苻双据上邽苻柳据蒲坂苻庾据陕城苻武据安定,四苻一齐叛乱,阻兵自守,皆不再接受苻坚号令,传檄逼迫苻坚退位,这是九月底之事,尚未有最新密报传至。”

陈操之道:“诸氐九月底叛乱,苻坚十月初就已将马匹礼物送至荆襄,看来是早有准备,王猛智略过人,四苻无能为也,愚以为可接纳苻坚好意,且看鲜卑慕容氏与苻秦相争。”

桓熙道:“慕容恪多智,关中大乱,我晋军却按兵不动,慕容恪岂不生疑”

陈操之没有急着回答,眼望桓石秀,桓石秀道:“燕人在建康也自有线报,建康城近来大事迭起,慕容恪岂有不知,自会认为伯父是无暇北顾。”

桓温点头道:“石秀说得不错,我也的确无暇北顾,就看秦燕相争到何种地步,消息很快就会传来的。”

桓熙默然,他想在父亲面前表现一下他的敏锐能察,不料却是他人一眼就能看透的事,不免沮丧,对从弟桓石秀也难免就有了一丝怨气,桓石秀的高明不就衬托了他的愚暗吗,可恼

第九章 戏谑才女

卢竦入宫案,东海王司马奕虽未参与其中,但早先司马奕宠信卢竦诸人乃是今日致乱之由,司马奕难辞其咎

冬月初四乙卯日,桓温表奏废东海王司马奕为庶人,司马奕东海封国当然不能去了,居于建康也不合适,桓温奏:“废放之人,屏之以远,不可以临黎元,东海王宜依昌邑故事,筑第吴郡。”崇德太后诏曰:“使为庶人,情有不忍,可特封王。”桓温又奏:“可封海西县侯。”初七戊午日,诏下,封司马奕为海西县公,故皇后庾氏贬为夫人。初九庚申日,徒海西公往吴县西柴里,敕吴国内史刁彝防卫,又遣御史顾允监察之,海西公司马奕深虑横祸,从此专饮酒,恣声色,桓温以其安于屈辱,故不复为虞。

桓温一月之内两度入京,废帝徒武陵王培植亲信打击异己,权势煊赫,威振内外,皇帝司马昱虽处尊位,拱默而已,常惧废黜,桓温在建康多留一日,皇帝司马昱就多担惊受怕一日

壬戌日,讨平司马勋有功的南郡相谢玄押送司马勋及其主要党羽一百三十三人乘大船抵达建康白鹭洲码头,谢玄于八月中旬领五千步骑入川,九月二十一日与鹰扬将军朱序益州刺史周楚擒司马勋于南郑,谢玄在回荆州途中写了一封家书派人送往建康府中,他回到荆州已经是十月底,这时才得知姐姐谢道韫的真实身份已经泄露苦恋陈操之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对此,谢玄并不是很在意,阿姐身份泄露正好,陈操之若不娶他元姐他就不与陈操之甘休,但谢道韫病重的消息却让谢玄如遭晴天霹雳,谢玄兄弟姐妹七人,如今只剩他与阿姐两个,姐弟二人感情深厚,母亲早亡,阿姐于他亦姐亦母,现在得知阿姐身患尸疰恶疾建康名医都认为不治,谢玄心如刀割,寝食俱废,向桓豁请命押送司马勋回建康,桓豁便拨了两艘战船送谢玄一行去建康

谢玄乘舟顺江直下,归心似箭,想到阿姐可能就此撒手人世,谢玄焦虑伤痛之下对陈操之恼恨起来,谢玄深知阿姐谢道韫对陈操之的情感,所谓终生为友,乃是求为夫妇而不得的悲怆无奈,阿姐出仕不都是因为陈操之吗,现在阿姐大病不起,岂不都是陈操之的过错,谢玄恨恨地想道:“若阿姐有甚差池,陈操之,我与你往日情谊一刀两断”

庚申日舟过姑孰时,得知桓大司马在建康,谢玄更不停留,乘舟径赴建康,壬戌日午前在白鹭洲码头上岸,命军佐属吏押解司马勋一党往建康城。他自己策马先行,把几个近卫亲兵甩在后面,一路疾奔入城跨秦淮河驰过乌衣巷,在府前下马,大步进门

一个谢府执役惊喜道:“遏郎君回来了”

谢玄问:“阿元娘子可好”

执役答道:“尚好。”

谢玄略略放心,更不停步,赶到蔷薇小院,遇到柳絮,问:“元姐何在”

柳絮喜道:“遏郎君回来了,阿元娘子在书室”

谢玄不待柳絮说完,大步走到书室门前,见屏风遮隔,便唤一声:“阿姐”

屏风后立时传出谢道韫的声音:“阿遏,你回来了”便是搁笔整理书卷的窸窸窣窣声

谢玄快步进去,就见姐姐谢道韫正推案立起,高髻蝉鬓曲裾襦裙,是女子装束,容颜体格虽然比年初清减了不少,但气色尚佳,谢玄提了半月的心一宽,眼润鼻酸,哽咽不能出声

谢道韫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弟弟手臂,柔声道:“阿遏,我身子好多了,你莫要担心”高兴之下,忽然气促,咳嗽起来。

谢玄见状,心又提起来,手足无措,急唤柳絮

侍婢因风端来一盏冰糖梨汁,谢道韫喝了几口梨汁,说道:“阿遏,我真的好多了,现在不要紧了。”

因风道:“是啊,若不是陈郎君,那娘子的病可就不妙了。”

谢玄“哦”了一声道:“陈子重出使归来了是吧。”荆州居长江上游,乘船至建康只需半个月,所以荆州的消息很快就能传到建康,但建康的消息传到荆州就要多费一倍时日,谢玄在荆州时除了听说阿姐道韫病重的消息外,也听说了陈操之已经回到建康,但并不知陈操之为阿姐治病的事

侍婢因风听谢玄如此说,便知谢玄还有很多事还不知道呢,喜孜孜道:“遏郎君你还不知道吧,就在本月初三,娘子与陈”

“因风”谢道韫轻喝一声,面色微红。

因风住了口,抿着嘴笑。

谢玄奇道:“阿姐有什么事”

谢道韫道:“陈子重为我诊治,说我并非劳疰之疾,是虚劳伤肺,调养得当,应能治愈,近来的确好得多了。”

谢玄大喜,连声道:“甚好,甚好,子重妙手回春。”

因风在一边笑嘻嘻道:“还有一件喜事,可是阿元娘子不让婢子说。”

阿姐的病有救,谢玄已经是大喜,听说还有喜事,忙问:“阿姐,还有何喜事”

谢道韫面红再三,欲言又止

谢玄大为诧异,阿姐言行一向敏捷爽利,何曾有这样的忸怩之态,这真让谢玄疑惑了,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一定是喜事。

这时,柳絮进来道:“娘子,陈郎君到了。”

谢玄喜道:“子重来了,我去迎他。”走出书室

谢道韫担心弟弟谢玄与陈操之起误会,便对因风道:“因风,你去与阿遏说。”

因风笑嘻嘻道:“娘子,要婢子向遏郎君说什么”见谢道韫狭长眸子一瞪,赶紧道:“婢子知道了,婢子知道了,这就去说。”碎步小跑在院门边追上谢玄,说道:“遏郎君,稍等一下。”

谢玄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