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117部分阅读(1/1)

能舞枪弄棒的,今已聚起六七百人,加上我苏家堡的八百私兵,可得一千五百军士。”

陈操之道:“苏家堡的八百私兵有一大半是半耕半兵,北伐之前,燕国未灭,坞堡照样需要私兵防卫和精壮劳力耕作,兵贵精不贵多,苏军曹从贵堡私兵中选四百人加上六百流民组成一支千人队即可。”

苏骐连声称是,他相信陈操之的能力,桓熙名义上是司州刺史北府军统帅,但以桓熙的气度和能力,显然不能胜任,陈操之将是北府军实际上的掌权者,这从田洛戴循等人对陈操之的推崇可知,徐州和淮上十九坞大约可聚起三万劲卒,这三万劲卒绝对是北府军的主力,因为其宗主与陈操之的良好关系以及陈操之的个人能力,陈操之是可以深刻影响这支军队的,待北伐建功,陈操之擢升雄镇一方的刺史是完全有可能的,他苏骐是陈操之的心腹,到时凭借军功成为一郡之长吏也完全可以期待,始平苏氏是庶族,在两淮势力也是平平,若无上位者提携是很难在仕途上有所作为,所以陈操之是苏骐一心要追随攀附的人,二月初他离开苏家堡下京口,就对父亲苏道质说起要将妹妹苏蕙嫁给陈操之为妾,因为陈操之与陆谢二女的婚姻已成,纳妾也是最正常不过的,世家大族的嫡子为求子嗣兴旺都是广蓄姬妾,如荀奉倩那样的情痴是绝无仅有的,而且即便是荀奉倩,也是迷恋其妻曹氏的美貌而不愿另娶而已,荀奉倩有名言:“妇人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苏蕙貌美,且才华横溢,苏骐不信陈操之有何理由能拒绝,当然,这需要他母亲邹氏和妹子苏蕙答允,父亲苏道质此时想必已经说服了母亲和妹子了吧

这年的端午就在行旅中渡过,五月十二,陈操之一行四十余人抵达平舆县,先一日,苏骐派一名私兵持他书信快马赶回苏家堡,说明陈操之即将抵达并询问父亲苏道质是否已说服母亲和妹子

苏家堡的郎主苏道质的爱女苏蕙今年十五岁,已到了婚嫁的年龄,苏蕙才貌在两淮闻名,回文诗和织绵乃是双绝,西至荆州襄阳东起合肥淮北,诸坞子弟皆慕苏氏女之名,前来求婚者是月月不绝,苏道质都一一婉拒,五月初,新蔡县的蔡氏宗主蔡丰遣人为其子说媒,蔡氏是汝南最大的坞堡宗主,实力远在苏家堡之上,而且蔡氏原是陈留士族,其先祖是大名鼎鼎的蔡邕,到了蔡丰祖父蔡豹一辈,因中原战乱,遂举族从陈留南迁五百里至新蔡筑堡而居,当时是淮上屈指可数的大宗部,晋廷任命蔡豹为徐州刺史建威将军,但是在与后赵石勒部将徐翕的交战中蔡豹贻误战机大败,解赴建康论罪被斩,尸于市三日,蔡氏由此一蹶不振,家族再无人出仕,蔡豹在淮上内抚将士外怀诸众,声誉颇佳,众闻其死,多悼惜之,蔡氏宗部怨恨晋廷寡恩,虽未叛于后赵和鲜卑,但从此不奉晋廷诏命,对汝南郡的长吏也是敬而远之不相往来,今蔡丰为其子向苏氏求婚,算得是屈尊下就了,蔡氏联姻现在是高不成低不就,闻得苏道质之女貌美有才,又且贤惠,所以请人上门求婚

苏道质一直未与老妻邹氏说起要把若兰许给陈操之为妾的事,老妻视若兰如珍宝,只怕不肯让爱女委屈为妾,苏道质想觅个好时机与老妻商量此事,没想到大族蔡氏登门提亲了,邹氏一听是陈留蔡氏,大为意动,见夫君皱着眉头,似乎不甚满意,便道:“蔡氏是大族,祖上曾任尚书太守,近年虽然衰微了一些,但与我苏氏相比门第是只高不低,若兰能嫁入这样的家族也是不错,夫君还有何顾虑”

苏道质踌躇了一下,终于开口道:“阿娥,我有一事要与你商议,去年那位陈使君你是见过的,阿娥以为此人品貌如何”

邹氏说道:“那陈使君当然是人中龙凤,江左第一美男子嘛,骐儿不是说陆氏谢氏的女郎都要嫁他吗,太后都赐婚了咦,夫君说起陈使君做什么,他与我若兰儿的婚事何干”

苏道质只好直言道:“骐儿极力赞成让若兰做陈使君之妾,陈使君前程”

话没说完,邹氏就恼怒地嚷了起来:“不行,绝不行,让若兰做妾,任谁都不行”

苏道质劝道:“我苏氏是庶族,那陈使君现在虽只是次等士族,但久后必成一等门阀,我苏氏能与其联姻,绝不至于辱没了门庭。”

邹氏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夫君你是不知道做妾的苦处,那是忍气吞声看人眼色日子难熬啊,就是生的子女也比那正妻嫡出的低一等。我若兰儿才情高心气傲,自幼也是和世家大族女郎一般娇生惯养的,如何受得了那种委屈”

苏道质辩不过老妻,说道:“那也要看是什么人家,为妻不见得就赏心惬意,为妾也不见得就日子难过,也有专宠妾的。”

苏道质也有两个小妾,邹氏一听更恼了,问道:“你要专宠那两个老婢”

苏道质赶紧道:“说的什么话,东拉西扯的,现在是商量女儿的婚事。”

邹氏负气道:“你舍得让若兰做妾,那你和若兰说去,反正我这个做娘亲的是无颜在女儿面前提起这样的事。”

苏道质摇头道:“妇人之见,目光如豆,待我自与若兰说去。”

邹氏恼道:“你去说,现在就去。”

苏道质道:“若兰儿若肯,那你如何说”

邹氏料想女儿决不肯,说道:“若兰愿为他人妾,那是她命该如此,但做父母的决不能逼她。”

苏道质道:“我岂会逼她,总要她自己心甘情愿才是。”说罢,便出门往内院而去。

邹氏独自生了一会闷气,想了想,还是要跟去监视着,莫让夫君用振兴家族这样的大义来压迫女儿

苏道质来到女儿苏蕙居住的院落,嗅到一种兰蕙和艾叶的混杂的清香,嗯,今日是五月初四,明日便是端午佳节,这是准备辟邪祛病的香草呢

苏道质步入院中,前院悄然无人,唯闻后院笑语,此时是午后申时,想必若兰和诸婢都在后院紫藤花棚下织锦绣各香囊,苏道质绕过土木小楼,在一株桃树下立定,他看到后院紫藤花架下铺一张莞席,摆放着几只做女红的箩箧,女儿苏蕙穿杏黄衫子系丹碧纱纹裙,跪坐在莞席上,正在织锦,边上三个小婢一边小声说笑,一边在绣香囊

苏蕙穿针引线,手势优美,不似织锦,似在手挥五弦,有时停下手,仔细端详着面前用竹框绷起的一块织锦,片刻后又运针如飞,神情专注可爱

苏道质看着恬静美丽的爱女,觉得老妻说得不错,这样的女儿岂忍作他人妾,陆谢二族何等的强势,女儿做陈氏妾处处低人一等,这样过一辈子让他这做父母的于心何忍,罢了,就允了那蔡氏求婚吧。

苏道质心意已决,转身出院,却没有听到女儿与小婢青葫的对话

青葫道:“小娘子织这回文诗,又没有人解得,何苦来哉”

苏蕙脱口道:“有一人解得”闭嘴已然不及,赶紧乱语道:“回文诗只是自娱,何须他人解得,你三人香囊织得如何了,让我看看。”

青葫与另两个小婢皆懵懂,未悟苏惠偶露的心意,便都叽叽喳喳品评起各自的香囊来了。

第二十八章 为妻为妾

五月十一日傍晚,苏骐派回来送信的私兵回到苏家堡,拜见郎主苏道质,呈上苏大郎的信,苏道质看罢信,知陈操之一行明日便到,即传命下去好生准备,迎接陈使君,心下却有些发愁,想道:“不知骐儿是不是已经向陈使君提起过若兰的事,若提起了,陈使君又答应纳妾,我苏氏岂好反悔,那么若兰还真逃不了做妾的命,若尚未提起,还是嫁给蔡氏子吧。”

端午节前蔡氏宗主蔡丰派人来向苏氏提亲,苏道质态度暧昧,他还在女儿为妻为妾之事上摇摆不定,说要等长子苏骐回来再商议,那蔡氏媒妁虽未得到苏氏肯定的答复,但苏氏上下对其很客气,想必苏家堡现在是苏大郎当家作主了,苏大郎不是出仕为官了吗苏道质要等长子回来商议也在情理之中,所以那蔡氏媒妁决定待苏骐回堡后再来一趟

苏道质把他的担忧对老妻邹氏说了,邹氏道:“骐儿不会这么性急吧,巴不得把妹子送人做妾”

苏道质道:“若真的提起了,怎生是好”

邹氏道:“那我不管,反正我女儿是不给人作妾的。”

苏道质道:“我不好和若兰说,你去问问女儿心意,我看女儿对陈使君甚有好感,去年陈使君与窦滔比试解回文诗,若兰不待窦滔交卷就判陈使君胜,岂不是意有所属”

邹氏道:“去年陈使君未婚,而今他将双娶,完全不一样的也罢,我去试探一下若兰心意”

夜里,邹氏到女儿苏蕙闺房与她闲话,先说陈留蔡氏来求亲的事,苏蕙手拈裙带,俯首无语,邹氏道:“陈留蔡氏乃汉魏名门冠缨世家,而且求婚的是蔡氏宗主的嫡子,为娘以为是好姻缘,若兰你意下如何”

苏蕙不语,半晌轻声问:“未知子弟如何”

邹氏一笑,说道:“蔡氏是大家族,诗礼传家,嫡系子弟哪里会差呢,你爹爹说前两年曾见过那个蔡焘,那时才十五六岁,就很有世家子弟的风范了。”

苏蕙微微一叹,心道:“只好这样了,女孩儿家还能自择夫婿吗像吴郡陆葳蕤那样坚贞苦恋的,也要有值得付出之人”

想着陆葳蕤苦恋而终成眷属的男子正是自己芳心暗系之人,苏蕙心下黯然,她见过那个男子,念念不忘,可那个男子却是连见都没见过她呢,在那男子心里不会有她的半点影子,唉,自己真是自作多情啊

邹氏见女儿低头无语,就以为是允了蔡氏的求亲了,很是欢喜,说道:“有一荒唐事,汝兄利欲熏心,竟想把你许给他人做妾”

苏蕙猛地抬起头,问:“是谁”

邹氏看着女儿的脸色,徐徐道:“便是来过咱们坞堡的那位陈使君。”

苏蕙一颗心剧烈跳荡,霎时间连耳根都红了,说出来的却是这样四个字:“欺人太甚”

邹氏见女儿反应激烈,担心女儿怪罪其兄,赶紧道:“汝兄亦是玩笑话,当不得真的,我苏氏虽是庶族,但也决没有把女儿给人作妾的道理,好了,你早些歇息吧,明日汝兄和陈使君一行就到了,这次就把你与蔡氏的婚姻定下。”

苏蕙很想问问是不是陈操之向阿兄提出想纳她为妾,嘴唇动了动,问不出口,送了母亲回出去回到房中对着铜雀灯发怔,陈操之又没见过她,只见过她织的锦绣回文诗,怎么可能就要求她为妾而且即便是陈操之开口求的,她难道就会心软答应

苏蕙摇了摇头,她从没有想过自己要给人做妾,陈操之再优秀她也不愿意在陆谢二女面前卑躬屈膝谄笑承欢,嗯,就是这样,她的心意很坚定,可是,可是为什么又觉得这么难过

小案上一方尚未织成的锦绣回文诗在灯光下泛着鲜艳色泽,等待着主人穿针引线完成它,苏蕙对织锦和回文诗有着与生俱来的喜爱和天赋,但这一刻,她觉得索然无味,她动手拆掉那个细竹架,那方绷紧的尚未织好的锦锻顿时松萎下来,好似一片落叶

欲织回文诗,恨无知音赏。

五月十二日午前,陈操之一行赶到平舆苏家堡,苏道质迎出数里,与陈操之寒暄毕,即悄声问苏骐是否对陈使君提起苏蕙为妾的事,苏骐以为父亲苏道质已经说服了母亲邹氏和妹子苏蕙,是以这般迫不及待提起此事,赶紧道:“待入堡坐定,儿便向陈使君道明,爹爹不需心急,哈哈。”

苏道质听儿子这么说,顿时松了一口气,说道:“你没提起就好,你母亲和若兰都不肯啊,今有新蔡县的蔡丰托人为其子蔡焘来向若兰求婚,这倒是好姻缘。”

苏骐愕然半晌,方道:“既然父亲大人也有决定,儿还有何话说。”抬眼见陈操之骑在黑骏马上,正与第一次来苏家堡的刘牢之指点平原壮阔,黄小统的两只白隼正冲天而上

陈操之哪里知道苏骐曾这么热切地要把妹子苏蕙送与他做妾,他虽然久闻回文诗苏才女之名,但两次在苏家堡,只听苏蕙说过一句“陈使君胜出”,更无别的交集,哪里会动过要收苏蕙为专宠的心思,而且对陈操之来说,苏道质父子没有提出送苏蕙给他做妾实在是让他少了一次抉择的为难,于理,他应该收,苏氏宗部亦是一个强援,多多益善;于情,他不应该收,这不用多说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用去想,陈操之对苏家堡的这个纳妾风波是毫无察觉,苏氏父子也很快就会忘了这事的吧,只有闺中少女苏蕙,隔帘隐约见过陈操之的容貌隔院依稀听过陈操之的竖笛,这是第一个让她动心的男子,也许也是最后一个,彼时的女子,深居简出,一生又能见到几个陌生男子呢当然,不需要这份动心她也可以活着,也可以嫁作他人妇并且生儿育女,只是既然遇到了这么个让她动心的人,因为内心的矜持不甘为妾,但心里的怅惘应该不是很快就能忘却的吧

陈操之在苏家堡只歇了一夜,十三日一早便由苏骐陪同前往新蔡县的蔡氏坞堡,苏家堡距蔡家堡百余里,陈操之苏骐一行在新蔡县西境却遇到上次去苏家堡提亲的蔡氏媒妁,那蔡氏媒妁识得苏骐,招呼道:“苏大郎,鄙人正要前往贵堡提亲。”

苏骐道:“家父和我说过这事,在下乐见其成,只是在下要陪陈司马去拜见贵坞宗主,失陪了。”

这蔡氏媒妁也是当地名士达人,陈操之招揽两淮诸坞私兵的消息早已传至新蔡,当即道:“就由鄙人引路吧。”

一行人于十四日午后赶到新蔡县,新蔡县是春秋时蔡国都城,千年古城,众人一路行来,但见洪汝河两岸,平畴旷野,一望无际,田地里是小麦新割后留下的短茬,今年两淮小麦大丰收,沿途民户喜笑颜开

苏骐感慨道:“往年麦收季节,鲜卑人便率军来攻,掠取小麦而回,淮上百姓辛辛苦苦种下的麦子自己却收不到多少,所幸此地朝廷也未申令要交赋税,不然日子更是艰难。”

陈操之道:“我等齐心协力,北伐建功,淮上就不会是临战之地,此地将是粮仓,国殷民富不远矣。”

蔡氏宗主蔡丰闻知陈操之苏骐到来,迎出堡外,蔡丰已经知道徐州一十九坞流民宗部归附北府军的消息,蔡氏作为两淮五大流民宗部之一,自然不甘心被边缘化,但是蔡氏与田氏戴氏不同,蔡氏原为士族,被晋廷排斥在世宦之外,失落可想而知,对于陈操之的招揽,蔡氏既想摆点世家大族的架子,又自感三十年来无人为官的气馁,心情极是复杂,而且前几日请人去向苏氏女提亲,竟未获当场允诺,虽也未遭拒,但蔡丰已是十分郁闷,连区区始平苏氏都未把他蔡氏放在眼里,家族衰微莫此为甚,即便有宗部数万私兵数千又如何,在仕途中没有地位,就是让人看低一等啊

陈操之见到蔡丰,执礼甚恭,表达了对蔡丰先祖蔡邕的仰慕,更取出柯亭笛表示要物归原主,蔡丰连道:“岂敢岂敢。”因问此笛来历,陈操之说是桓伊所赠,蔡丰不胜叹惋,请陈操之吹奏一曲,陈操之更不推辞,吹奏了一曲春江花月夜,蔡丰赞叹不已,说此笛归于陈使君可谓得人

陈操之在蔡家堡小住了三日,因陈操之的恭敬有礼,蔡丰感到了家族的荣耀,对陈操之极有好感,允许让陈操之上蔡氏藏书阁浏览蔡氏藏书,当年蔡邕藏书万卷,战乱焚毁,后由蔡文姬凭惊人的记忆手录八百卷传世,都是经典之著

三日后,陈操之辞别蔡丰暂回苏家堡,蔡丰已决定由其弟蔡广六月底领三千私兵至广陵听命,而陈操之也答应回建康为蔡氏请命,恢复蔡氏士籍,让蔡氏子弟可以入仕为官

陈操之与苏骐等人离了蔡家堡,沿洪汝河往东北方向而行,行出数里,却见蔡家堡方向有人追了上来,不知有何变故

第二十九章 赠琴

蔡氏宗主蔡丰领着数人快马赶上陈操之一行,高叫道:“陈使君,请稍待”

陈操之下马,待蔡丰奔近,拱手问:“蔡宗主还有何事见教”

蔡丰跳下马,笑道:“与使君三日长谈,大畅胸怀,今朝分别,甚觉惆怅,几将昨日备好的一份薄礼忘却。”

蔡家坞堡方向一辆牛车渐渐驶近,停在陈操之身前,两名蔡氏仆役抬出两个箱子,一个是方形的樟木箱子,另一个是长条形的楠木箱子

蔡丰道:“使君风雅之士,在下不敢以俗物亵渎,今以家传藏书百卷相赠,内有先祖伯喈公手书的嘉平石经的鲁诗原帖五卷,还有家藏伏羲式旧琴一张,一并赠于使君。”

嘉平石经是蔡邕奉汉灵帝之命用隶书写成的周易尚书鲁诗礼仪春秋公羊传论语这七部经典的全文,然后由石工雕刻而成,因制于汉灵帝嘉平四年,故称嘉平石经。留在长安的原碑刻历经战乱已破损,陈操之曾在陆纳府上见过部分残碑的拓本,蔡邕的书法笔力劲健,结构严谨,是汉隶集大成者,现在蔡丰赠给陈操之的是当年蔡邕手书的鲁诗原帖,其珍贵可知

而蔡丰说的伏羲式旧琴,赫然是蔡邕手制的焦尾琴,蔡邕此人乃旷世逸才,音律书法辞赋经史学问俱为汉末第一人,其于音律,著有琴操二卷,他不仅善于鼓琴和吹笛,更能制作琴和笛,正如柯亭笛有着奇妙的来历,关于这焦尾琴也有一则奇闻,蔡邕在游历三吴时,借宿农家,农妇烧火作炊,蔡邕听到那木柴在火里燃烧时发出的清脆裂响,心有感触,赶紧将那块灶下正在燃烧的桐木抽出来灭火,手被烫伤都不察觉,他用这块桐木制作了一张琴,琴音美妙无比,因琴尾有烧焦的痕迹,故名焦尾琴,与春秋时的两具古琴还有司马相如的绿绮琴并称四大名琴,没想到陈留蔡氏还保有这张琴

陈操之大喜,长揖到地:“多谢长者厚赠,在下一定精心爱护书与琴。”

蔡丰见陈操之喜形于色,知道陈操之对这份礼物十分满意,他自然也很高兴,拱手道:“陈使君一路平安,蔡某不远送了。”

那蔡氏媒妁这次随陈操之苏骐到苏家堡,苏道质这回答应得很爽快,蔡氏大喜,便行纳采问名之礼,婚姻就这么定下了。

陈操之只在苏家堡呆了两日,便赶赴舞阳拜访魏氏宗主魏乾,此行亦极顺利,魏乾知道其他四大坞堡俱已归附北府军,为家族利益计,岂甘落后,魏乾请陈操之在舞阳小住,十日后他就亲率两千私兵随陈操之南下广陵,舞阳距洛阳五百余里,陈操之原想赶去洛阳与沈劲一晤,但往返需半个多月,六月底就不能赶回广陵了,便给沈劲写了一封长信,派得力手下送去

六月初二,陈操之刘牢之一行踏上归程,魏乾率两千私兵随行,这三千军士都是步卒,自带半月粮食,行至平舆苏家堡,与苏骐率领的一千苏氏私兵汇合,至新蔡,又与蔡广的三千蔡氏私兵汇合,浩浩荡荡六千余众,于六月十六日至合肥,豫州刺史西中郎将袁真亲至城外迎接,以一千斛米三百只羊犒军,去年四月陈操之在寿州与袁真相见,袁真颇为傲慢,此番再见,袁真的态度大为不同,对陈操之是礼敬有加,陈操之现在是六品司州司马,更主要是陈操之与陆谢两大门阀联姻,地位骤升,而且这次游说两淮诸坞成效显著,看这六千兵士就可想而知,袁真甚有危机感,这几年他也想游说这些流民帅为他所用,但因为他只是一个方镇,没有朝廷的诏旨,那些流民宗部不肯听命,而今陈操之有桓温的支持奉朝廷诏旨,竟是一呼百应,这让袁真既妒且恨,十分忧惧,现在庾希已败亡身死,桓温所忌者只有他的豫州兵了,早晚会来夺取豫州兵权的

袁真请陈操之刘牢之苏骐蔡广魏乾这些首脑入城赴宴,筵席间,袁真向陈操之询问重建北府兵的目的,对于袁真,陈操之决不能推心置腹,此人与桓温积隙已深,很难化解,史上的袁真受桓温逼迫后就据寿阳叛燕,后又叛秦,终被桓温剿灭,陈操之当然不能把自己建北府军而实欲削弱桓氏的真实想法告诉袁真,这是绝密,越少人知道越好

陈操之道:“桓大司马有鉴于鲜卑人势大,不建北府军难以相抗。”

袁真知道桓温有北伐之谋,说道:“我闻慕容恪因病退兵,慕容垂亦从灵武潼关退兵回巩义,燕吞并氐秦之谋未成,自然也不会有犯我晋境之心,但二胡占我中原关中,凡我晋民,无不痛恨,请陈司马代我禀知桓公,若桓公北伐,我当效力。”

桓温第三次北伐,袁真出兵谯梁,因未能开通石门以至于水运不通,桓温兵败后归罪于袁真,袁真反叛也是因于此,当然,这些现在都不会发生了,但以袁真与桓温的关系,想要他在明年的北伐中出死力是不可能的,豫州也有三万劲卒,不能在北伐中发挥作用实在可惜,史上袁真还是死在桓温之前,桓温与袁真是老朽对老朽,桓温为早日篡位才会急于铲除袁真,而陈操之则根本不会把袁真当作对手,时间是陈操之最强大的助手,他只需静候良机便可,袁真桓温都会被无情的岁月击败

陈操之与袁真饮酒尽兴言谈甚欢,次日,陈操之引军东下时,袁真又赠粮草酒肉若干。

六月二十七日,陈操之率六千军士抵达长江北岸的广陵,广陵新城是桓温年初筑成的,城垣坚固,已成江北军事重镇,桓温已知陈操之游说两淮诸坞大获成功,所以自姑孰顺江而下至广陵,等候陈操之与淮北诸帅到来,要加以恩抚,收揽人心

六月三十日,以田洛郭铨戴循为首的徐豫二州一十九坞流民帅齐至广陵,田洛领有四千私兵郭铨戴遁各三千,其余小坞堡共计一万五千私兵,总计两万五千军士,与先两日到达的蔡广魏乾苏骐部合计三万两千军士,桓温大喜,对陈操之赞赏有加,并立即表奏朝廷,举荐陈操之为五品鹰扬将军田洛为五品宣威将军蔡广为五品讨逆将军郭铨为五品讨寇将军戴循为五品破虏将军刘牢之北府六品平虏校尉苏骐为北府六品殄虏护军沈石黔由骑督擢升八品北府参军

同时,桓熙桓石秀从晋陵京口一带招揽了乐安高衡东平刘轨琅琊诸葛侃这三大流民宗部的嫡系子弟入北府军,各有一千多私兵,加上孙无终何谦,皆授六品校尉参军之职,又在江淮招募流民入伍,共得两万三千军士,桓石秀加五品威远将军

如此,北府军就有了五万五千步卒,桓温还要把段思冉盛统领的三千甲骑具装的重骑兵交与桓熙,短短数月,一支近六万的大军集结于广陵,京口北府拥有了几乎等同于西府的强大军事力量

桓温自然视北府兵为他桓氏掌控的武力,欣喜之情可想而知,对北府军在军械钱粮上是大力支持,从荆州江州调拨钱粮至京口供北府军支用,这也是他控制北府军的手段,掌握了军事后勤,就掌握了这支军队的命脉,所以他宁愿由他桓氏掌控的荆州江州出钱出粮支持北府军,而不愿让朝廷来供养这支军队。

七月十二日,北府军完成建制,田洛蔡广诸人依然各领本部,但已按魏晋军制逐级建立了部曲屯伍,至此便在京口和广陵两地展开练兵,北府军的统帅就是安北将军司州刺史桓熙,陈操之桓石秀为副,作为司州长史的谢琰,未兼武职,统领日常诸务。

陈操之是主管军事的州司马,自然要常与北府诸将打交道,他让沈赤黔所领的左右二曲演示步兵战阵,田洛郭铨等人都深感此步兵战阵攻守兼备威力巨大,于是,这个命名为“却月阵”的步兵与战车结合的军阵就在全军开始推广

七月二十一日,朝廷任命陈操之桓石秀田洛等人将军职的诏令下达,宣陈操之等人入都觐见皇帝,领取印绶

陈操之向桓熙辞行时,桓熙笑道:“子重亲迎之期在即,回京领将军衔,正好完婚,可谓双喜临门,熙军务在身,不能参加子重的婚礼,薄礼一份已备,待子重亲迎之日,自会派人送上。”

谢琰沈赤黔为陈操之送别,谢琰道:“我将于八月初七赶回来,赤黔也与我一道来。”

沈赤黔笑道:“陈师的婚礼将是江左最盛大的婚礼,弟子不胜期待。”

第三十章 难缠的侄女

七月二十五日,陈操之与桓石秀田洛蔡广一行两百余人抵达都城建康,建康城自去年被天师道妖人卢竦攻破广莫门后,晋室君臣痛定思痛,聚钱五千万,开始修建都城六门城墙,篱笆土墙的风格是一去不复返了,广莫门周遭的城墙已先期建成,高峻雄伟,警卫森严,这才是帝都气象。

初秋阳光斜照,碧天如洗,大城岿然,陈操之骑在马上,眼望广莫门城楼,感慨万千,自二月十二离京,先是赴姑孰,再至京口,然后渡江北上游说两淮诸坞,在下相县刘家堡闻知庾希叛乱攻破了京口城,当即星夜赶回,设计瓦解了庾希叛党的军心,擒获叛党首领解送京师,又再赴淮上,拜访诸坞民帅,从二月至七月,马不停蹄,行程将近万里,辛苦自不待言,且幸诸事也算顺利,北府军已成建制,现在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来享受这甜美的生活了,亲迎双娶洞房花烛,人生第一美事就在近前

田洛等人自有吏部官员接待,陈操之带着黄小统一干陈氏私兵仆从径回秦淮河畔陈宅东园,来福正在指挥下人搬取器物,见陈操之归来,大喜,叫道:“小郎君回来了,小郎君回来了,哈哈。”

婢仆奔走相告,阖府欢动,一种喜气霎时弥漫开来。

陈操之先去拜见四伯父陈咸,年近七十的老族长陈咸的满头银发比年初又白了几分,精神却依然矍铄,见十六侄如期赶回,乐呵呵道:“伯父早间还在念叨着你呢,说你这两日应该要回来了。果然”又道:“陈家坞族人近日也将入都,钱唐七姓士族都将派人来贺喜,到时会极其热闹。”

陈操之向四伯父略略禀报了游说两淮之事,便即入内院去拜见嫂子丁幼微,刚走到双廊楼后的曲池畔,就见丁幼微润儿,还有小婵阿秀诸婢正往前院行来,陈操之急趋数步,施礼道:“嫂子安好。”直起腰,又对润儿道:“润儿又长高了些。”目视小婵,微笑致意。

丁幼微润儿小婵诸人惊住了似的,一个个睁大眼睛看着陈操之不说话,似乎不认得陈操之一般

陈操之诧异道:“嫂子,怎么了”

丁幼微这才莞尔一笑,说道:“小郎奔波辛苦,现在回来要好好歇息。”

陈操之醒悟道:“嫂子是说我黑瘦了是吧,嘿,这可没办法,一路都是骑马,四月至今,每日在炎阳下赶路,晒脱了几层皮,这次比去年出使长安还辛苦一些。”

润儿上前,拉起丑叔的手,果然是粗糙纹裂,不复往日白皙温润,不禁眼圈一红,险些要掉下泪来,小嘴微微噘着,说道:“丑叔太辛苦了”

小婵望着操之小郎君,心里怜惜的柔情却不能像润儿这般表露。

陈操之笑道:“怎么了,丑叔晒黑了就把江左卫玠的名号给丢了吗”

丑叔回来了就是最高兴的事,润儿立即转悲为喜,“格格”娇笑道:“谁抢得去丑叔就算晒黑了一些也还是没人比得上。”看了看母亲丁幼微,又望向小婵,问道:“小婵姐姐,你说是不是”

小婵含笑应道:“是。”眼望陈操之,心道:“我倒是觉得操之小郎君晒黑了一些更好看了。”

陈操之笑道:“我已成黑瘦老兵,和江左卫玠远矣,让宗之接任这一绰号吧。”

丁幼微抿唇而笑,润儿笑得清脆,说道:“阿兄可以和丑叔比了吗,不知道哦。”

陈操之问:“宗之还没从吴郡来京吗”

丁幼微道:“上月有信来,说这月月底会到,也就这两日了,小盛五月间回来过一次,说八月初会再回来。”

进水香榭坐定,阿秀上茶,陈操之问丁幼微:“嫂子在京中可住得惯”这样问时,眼睛打量着嫂子丁幼微,见其脸色莹白里透着粉红,气色甚佳。

丁幼微笑道:“似乎比陈家坞还习惯了,我和润儿刚从乌衣巷回来,一日去乌衣巷,一日去横塘”

润儿道:“两个丑叔母赛着对润儿好,润儿好快活。”

陈操之大笑,因问:“嫂子,道韫虚劳肺疾痊愈否”

丁幼微道:“月前请宫中太医诊治过,都说已痊愈。”

陈操之甚喜,这时黄小统托仆妇来问,那一箱书籍和焦尾琴存放何处陈操之便让搬取到水香榭来,一面对嫂子说这是陈留蔡氏族赠送的,他准备把那五卷蔡邕手书的鲁诗送给陆葳蕤,把焦尾琴送给谢道韫

润儿近来就是向谢道韫学琴,见到这四大名琴之一的焦尾琴,不胜艳羡,这焦尾琴未上琴弦,不知弹奏出来的琴音何等美妙润儿轻抚琴轸,忽然道:“丑叔送给两位丑叔母的礼物,两位丑叔母都会作为嫁妆带过来的吧”

丁幼微忍不住笑,手指虚点着润儿的脑门,半恼道:“你你你”

小婵阿秀皆掩口而笑,润儿眼睛睁得大大,装作无辜,可爱极了。

陈操之笑着起身道:“我现在去乌衣巷,润儿要不要随我去”

润儿正想应声说好,一转念却道:“丑叔还是独自去吧,下次润儿再陪丑叔一起去。”

丁幼微忍着笑,送小郎出门,润儿陪丑叔在曲池畔走了一段路,池里的荷花已经凋谢,荷盖也开始枯黄,菱角却正是将熟时,绿叶紫藤,很是鲜艳。

润儿道:“丑叔,告诉你一件事,五月间这里荷花最盛时,两位丑叔母都来这里赏花呢,悄悄来的,嘻嘻。”

陈操之微笑,三吴旧俗订婚后亲迎前男女双方是不能见面的,未亲迎就登夫家门更会被人取笑,不过他与葳蕤和道韫都未遵守,双娶两大门阀女郎本就是惊世骇俗之事,岂在乎那些枝末小节,现在,他就要去见谢道韫

润儿忽问:“丑叔是不是喜欢谢家丑叔母多一些”

陈操之知道润儿为什么会这样问,说道:“谢道韫患有肺疾,所以先去看她,夜里再去陆府拜访。”

润儿抿唇一笑,这含羞神态酷似其母丁幼微,好奇心不减,说道:“两个人,总应该有一个多一些另一个少一些的。”

这个侄女颇难缠,陈操之道:“润儿和宗之,你们娘亲喜爱你们两个孰多”

润儿瞪大眼睛道:“丑叔愚弄人,这母子和夫妇是不一样的情,不能这么譬喻,而且就算是娘亲对我和阿兄,也是有点差别的,润儿觉得呢,娘亲更喜欢我,嘻嘻。”

陈操之笑道:“是是,好了,待丑叔回来再与你分说。”

陈操之沐浴更衣后来到乌衣巷谢府,正是黄昏时分,先拜见谢安谢万,呈上谢琰的家书,谢安谢万已经知道陈操之招揽淮北流民帅大获成功的消息,都甚是欣喜,陈操之现在是他谢氏的佳婿,陈操之建功立业地位提升,对他谢氏亦有荣焉。

陈操之向谢安谢万禀报了游说五大流民宗部的经过,谢万点头赞许道:“先说服了田洛,另几个就容易了,操之的鉴人之术实在神奇,竟能看出慕容恪今春将发病,田洛自然惊为神算,拜服不已,哈哈。”

陈操之微笑,又叙谈半晌,请示道:“两位叔父,操之想去看望一下道韫。”

谢安笑道:“去吧,礼教岂为我辈而设。”

陈操之在前,黄小统抱着琴盒在后,走上听雨长廊,就看到廊那端的蔷薇小院柳絮在张望,一看到他,赶紧扭头传声道:“陈郎君来了”

蔷薇小院,花团簇簇,各色蔷薇争奇斗妍,淡淡花香缥缈,谢道韫迎出院门,看着陈操之大袖飘飘走来,便施下礼去,低低说了一声:“陈郎安好。”知道陈操之没听见,低眉一笑,抬起头来却是一愣

陈操之立在谢道韫面前,含笑问:“英台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