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116部分阅读(1/1)

甚恭,郗愔早几年便听儿子郗超盛赞陈操之,一起直无由得见,此番相见,果然仪表非凡,接谈之下,更是名不虚传,对陈操之甚是礼遇,为陈操之引见帐下文武官吏,并介绍两淮诸坞近况

陈操之在淮阴呆了两日,然后取道西北,三月初四日至下相县拜会刘牢之之父刘建,将谢万范汪写给刘建的书信呈上,刘建年过五十,已不复当年雄壮,谢万为豫州刺史时刘建任征虏将军,谢万兵败寿州之前,曾派刘建筑马头城,刘建是少有的几个与谢万关系密切的豫州旧将,谢万与范汪在信中都对陈操之称赞有加,要求刘建鼎力支持陈操之招揽淮北诸坞,刘建见陈操之容貌过于俊美,似非掌兵之人,便试探着与陈操之论兵,不料陈操之熟知兵典,应答如流,且颇多创见,虽似纸上谈兵,但作为一个以玄谈出名的青年名士,陈操之对用兵之道的见识已经让刘建大为惊喜,认为儿子刘牢之追随此人会有很大前途,刘建当即准备不辞老病,亲自陪同陈操之去游说两淮五大坞堡

这五大坞堡分别是:卢龙田氏谯郡戴氏南阳蔡氏河内郭氏巨鹿魏氏,拥有私兵数百的平舆苏家堡与这五大坞堡相比则是小巫见大巫,这五大坞堡各自聚有流民数万私兵数千,坞堡坚固规模庞大,位置居于晋与秦晋于燕接壤的淮北地带,是秦晋燕三国都想竭力拉拢的大宗部,因为关陇以及河南之地的一些大宗部迫于压力已分别归附于氐秦或鲜卑,现在只有这五大坞堡宛然独立小王国,虽然接受晋朝廷授予的将军刺史虚衔,但并不听晋朝廷号令,陈操之若能得到这五大流民宗部的支持,那么北府军迅速就能迅速建成一支强大的武装,当然,要说服这些桀骜不驯的流民帅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三月初六,陈操之与刘建刘牢之父子准备先赴下邳去见卢龙田氏的宗主田洛,还未启行,就接到郗愔送来的急报,庾希叛乱京口陷落

陈操之吃惊不小,京口现为司州治所,他身为掌兵的司州司马一定得赶回去设法平乱,当即向刘建辞行,约以平定庾希之乱后再见

刘建让刘牢之把彭城刘氏宗部的五百私兵分出三百带去平乱,这些刘氏私兵虽然年岁都在四十开外,但都是随刘建征战多年的劲卒。

三月初七渡淮河时,陈操之猛然想到一事,庾希既叛,肯定矫诏扩大声势,寿州袁真为桓温所忌,庾希或许会引袁真为援,当即命苏骐领三十人星夜南下寿州,封堵滁州至寿州诸要道拦截可疑人等,若三日内未有所获,则留数人往寿州探听消息,其余人返还京口会合

苏骐领命而去,陈操之与刘牢之率三百余众日行百里,于三月十二日来到长江北岸,对岸便是北固山,北固山下就是京口城。

陈操之先派数人渡江探听消息,得到京口城被重重围困的消息,便命一众刘氏私兵暂驻北岸待命,他与刘牢之带了数人过江来见高平太守郗逸之,郗逸之是郗超族兄,闻知司州司马陈操之赶回来了,赶紧出迎,何谦沈赤黔闻讯急忙来相见

陈操之问明情况,也对郗逸之等人说了他派人往寿州道拦截庾希信使的事,庾希虽不见得会行这一步,但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总是不会有错,郗逸之深以为然,决定暂缓攻城,一面派人送粮去北岸接济刘牢之带来的私兵,那三百刘氏私兵依然留在江北,或有大用。

当夜,沈赤黔来陈操之军帐细说当日庾希陷城之事,对桓熙极为不满,陈操之好言抚慰,说待平定叛乱后要请朝廷抚恤那些战死的吴兴壮士,又细问那夜步兵结阵战斗的情况,思谋改进

三日后,苏骐风尘仆仆赶回来,果然掳了三个人回来,其中一人竟是庾希之子庾攸之,苏骐又将从庾攸之身上搜得的庾希给袁真的密信呈上,陈操之看罢,递给郗逸之,郗逸之览信暗道:“桓大司马素恶西中郎将袁真的兵权,今获此信,只怕平定了庾希之乱,又要向袁真用兵了。”

第二十四章 列女贤媛

京口城的庾希见城外的郗逸之郭龙弘戎所领的军士这两日只围不攻,未知何故与庾邈武遵等人商议,武遵猜测道:“莫不是豫州袁刺史已然起兵”

庾希不敢置信:“今日是三月十六,攸之是三月初三去的寿州,此时也就是刚到寿州而已,袁刺史如何就会起兵相应”

左肩遭弩箭所伤的武遵很是乐观,说道:“袁刺史在江东岂无耳目,将军奉诏讨逆已近半月,袁刺史是早就得到消息了,审时度势,也知立即起兵相应之时机绝好。”

庾邈道:“不管如何,就以袁真已起兵相应来鼓舞士卒,继续坚守,以待时变。”

庾希点头称是,即去巡视京口六门,对那些苦苦守城的军士说寿州袁真也已起兵讨伐桓温,桓温将两面受敌,郗逸之的郡兵已经人心惶惶无心恋战

追随庾希叛乱的军士这两日见城外军队不再攻城,现在听庾希这么说,信以为真,军心大振

庾希暗喜,至西门时亦如此说,守城军士皆感振奋,正这时,一名庾氏私兵突然指着城外叫道:“将军,快看,有人喊话。”

庾希立在城楼上居高望下,却见两名披甲武士一左一右挟持着中间一骑正绕城缓行,他还没看清楚中间那骑是谁人,就听到他的那些私兵惊叫起来:“是攸之郎君,是攸之郎君,攸之郎君被俘了”

庾希定睛细看,果然是儿子庾攸之面缚着骑在马上被挟持着游城,顿时惊急攻心,眼前一黑,差点栽倒,他明白,大势去矣

庾希也顾不得安抚士卒了,急召庾邈武遵等人商议对策,庾邈脸如死灰,默默无言,武遵恨恨道:“恶贼j计,极是可恶,今我守军丧失斗志,这京口城守不住了,将军,形势危急,速速准备,今夜放火烧城,逼令城中百姓分从六门涌出,我等趁乱杀出血路,沿江东走,觅船渡江,退往海陵陂泽地,然后出海,或北上投燕,或南下广州。”

庾希眉头紧皱,脸色阴郁,半晌,一咬牙,沉声道:“准备突围”

当夜子时,城中数处火起,庾希命军士分从六门驱逐百姓出城,他自己与庾邈武遵率五百庾氏私兵从北门突围,此时火光冲天,人声鼎沸,京口内外一片混乱,庾希率部从北门冲出,且喜北门外围城之军稀少,想必是因为前面便是大江,没料到庾希会从这里突围

庾希五百余人顺利冲出,从北固山东面斜插长江,离此十五里,江岸一隐蔽处,有他们当日夜袭京口时所用的渔船,约二十余艘,分别隐藏在三个地方,就不知被郗逸之的部卒发现了没有,此时也考虑不了那么周全,拼死逃命就是,敌人已随后追至

十六之夜,月明如昼,江岸乱石嵯峨,原先藏在这里的渔船不知去向,武遵大声咒骂,上马继续奔逃,而敌人越追越近,好不容易在第三处隐藏渔船的江岸找到三艘渔船,这三条渔船都有四丈多长,每条船可容二三十人渡江,武遵喝住惊慌拥挤的一众军士,让庾希庾邈及庾氏子侄先上船,三条船最多只能载百人过江,此时追兵已近,武遵率留在南岸的军士继续沿江东走,继续觅船渡江

庾希等人的坐骑都弃在南岸,乘渔船划向对岸,这一带江面开阔,两岸相距十余里,而且又不能直线对驶,渔船顺流而下,又飘出十余里才抵达北岸,哪知一上岸就被一群私兵给包围了,这些私兵正是陈操之刻意留在北岸的彭城刘氏私兵,就是防备庾希流江逃窜,今夜遥见隔岸京口大火,三百刘氏私兵便沿江巡守,若是月黑风高夜,还真不好发现庾希渡江的踪迹,这也是庾希命该如此,偏偏是十六月明夜,月夜江上行舟,两岸一览无余,一番厮杀,二十余人战死,其余尽数被俘,这时天已大明,刘氏私兵将庾希庾邈等六十余人押送回南岸,郗逸之陈操之大喜。

午前,追击庾希部将武遵的游军都护郭龙和北府部曲督沈赤黔回来了,掳获庾氏叛众三百余人,武遵顽抗被击杀。

京口城的大火已被扑灭,城中房屋被烧毁了一小半,百姓失所

面疮初愈的桓熙从曲阿赶回来,与谢琰陈操之入城安抚百姓命军士帮百姓重建房舍,并分发米粮抚恤

当夜,谢琰拟的平定叛乱的奏章呈桓熙看过,谢琰在表章中把平定庾希之乱的主要功劳都挂在桓熙头上,指挥若定奋不顾身云云,这让桓熙颇为满意。

陈操之向桓熙建议,只将庾希庾邈一族的人以及参与叛乱的主犯押解进京,其余人等就地收编为北府军士,用人之际,少杀为妙

桓熙采纳了陈操之建议,那些庾氏私兵和参与叛乱的原京口守军共千余人,见庾希都已授首,而且这又是本国内乱,没什么气节好讲,便都降了,归附北府军。

十八日,桓熙与高平太守郗逸之曲阿县令弘戎率一千军士押解庾希一党六十余人进京,大司马桓温已于十日前入建康,先遣甲士收东阳太守庾友散骑常侍庾柔太宰长史庾倩下廷尉问罪,现在庾希庾邈解到,只有广州刺史庾蕴远在岭南尚未拘至,颖川庾氏等于被连根拔起了,门阀争斗之酷烈可见一斑。

二十一日,就是庾希叛党解至建康的次日,桓温即命诛杀庾希庾邈庾攸之等五人于云龙门外,至于庾友庾倩庾柔三人,待廷尉审毕,亦将处死

这日黄昏,大司马府前来了一辆牛车,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匆匆下车,这女子神色惊惶,双足无履,披发跣足请求入内求见大司马桓温,门役阍者当然不肯她入内,女子情急,厉声叱道:“是何小人,此乃我伯父门,敢阻我前”不顾一切往里冲

那些阍禁听这女子称桓温为伯父,又见其虽然跣足狼狈,但容貌姣好衣饰华贵,显然不是平民女子,亦不敢深阻,一路跟着问这女子是谁却好遇到桓熙,桓熙一看,惊道:“十三妹何至于此”

原来这女子是桓温四弟桓秘之女桓怜,八年前嫁给了庾友之子为妻,门阀大族的联姻本来就是牵枝缠藤,哪里会料到今日会反目成仇刀兵相向

桓怜哀声道:“伯道大兄,我夫君阿翁被下廷尉,我特来求伯父开恩,大兄也要为我求个情。”

那些阍者见这女子果真是桓氏族人,当即悄然退去。

桓熙道:“庾氏一族谋反,断无赦免之理,十三妹既已归来,就不要再回庾府了。”

桓怜怒道:“我既已嫁庾氏子,就是庾氏之人,伯父要杀我夫君阿翁,就连我一齐杀。”

桓熙素知十三妹桓怜倔强,便推托道:“父亲大人尚震怒中,十三妹勿撄其锋,过两日再去求情吧。”

桓怜冷笑道:“过两日过两日我夫君就身首异处了”撇了桓熙,赤足去见伯父桓温,哭拜于地

桓温板着脸道:“阿怜,这不关你小女子事,勿要多言,庾氏一族作乱犯上,法不容情。”

桓怜膝行而前,抱着桓温的脚不放,大放悲声,涕泪俱下

桓温无奈,说道:“罢了,就赦汝夫无罪。”

桓怜仰起满脸泪痕的脸,哀求道:“还请伯父把我阿翁也一并赦免了吧。”

桓温作色道:“汝勿要得寸进尺,庾玉台谋反,决不能赦免。”庾玉台便是庾友,字玉台。

桓怜道:“我阿翁左足较右足短三寸,行路需人扶持,如此者当复能作贼不”

说庾友行路需人扶持实是夸张之语,但庾友的确跛足蹒跚

桓温失笑,摆手道:“好了,起来吧,伯父为你赦庾玉台一门。”

这样,庾友一门得以保全,而广州刺史庾蕴,闻知兄长庾希庾邈叛乱被诛,遂饮鸩而死,桓温因为庾蕴已死,也就没有降罪其子

四月初一,豫州刺史西中郎将袁真遣长子袁瑾至建康上表朝廷,痛斥庾希丧心病狂,表示他袁真对晋廷忠心耿耿,袁瑾又至大司马府向桓温请示欲入西府为掾吏,这等于是袁真把儿子袁瑾送来作人质了

谢琰入都,陈操之曾托他带了一封书信呈交桓温,建议桓温要安抚袁真,当此非常之时,勿激袁真生变,否则北伐大计难成

桓温虽然极欲插手豫州势力,完全掌控东晋军权,袁真镇守豫州多年,手下将士有三万余众,实力不可小觑,若借庾希约袁真起兵谋叛之事来罢免袁真固然是师出有名,袁真当然不肯束手就擒,必叛投秦燕,那样就完全破坏了明年北伐的大计,所以桓温深以陈操之所言为然,对袁瑾好言抚慰,也未留其为质,遣其返回寿州,袁真若真要叛乱,留他一个儿子在这里根本没什么用。

而此时,陈操之与苏骐刘牢之一行又重抵下相县刘氏坞堡。

第二十五章 舌辩第一功

屯驻在江淮间的五大坞堡:卢龙田氏谯郡戴氏南阳蔡氏河内郭氏巨鹿魏氏,三十年前都曾在北方抗拒过胡羯石赵,其后逐步南迁至江淮间,在博陵崔氏河东裴氏南阳杜氏京兆韦氏这些士族门阀为了家族利益向鲜卑人屈服效忠后,卢龙田氏这些庶族强豪则游离于秦晋燕之间,他们所统率的流民武装因为长期相随,基本成了坞堡私兵,这些坞堡宗帅有心报国却又担心被晋廷夺去兵力而致宗族利益受损

对于晋朝廷而言,这些庶族大地主统领的流民宗部有很强的军事实力,不能不予以重视,却又不敢放心大胆地使用他们,王导执政时,为拉拢这些流民大宗部,按照流民帅原有的地位高低和兵力多寡,委之以太守刺史将军之号,划分大致的地盘,羁縻于长江之外,不让他们渡江南来,当年祖逖率众南来,居于京口,但是立足未久,又受命以豫州刺史名义,率部北返,活动在淮北地区;苏峻率部众由青州泛海入长江,到达广陵,不久也受命北返彭城作战,而且范阳祖氏河内苏氏这两大势力最强的流民宗部最终也因叛乱导致败亡覆灭,如今江淮间以田戴蔡郭魏这五大坞堡最为强盛

然而田戴蔡郭魏这五大流民帅,或者门第不高,或者虽有门户背景但本人不具备名士风流旨趣,与东晋政权及当朝王谢士族格格不入,所以难被认同,只有当年的郗鉴,门第条件初备,本人出儒入玄气质出众,足以跻身门阀政治之中,故得以尚书之职征辟台城,但即便是郗鉴,其部属仍然只能屯驻合肥,他本人出镇时也屡居江北,可见晋廷对流民帅忌讳之深

陈操之此行,就是要说服这五大流民帅归附北府军,为晋廷效力,但是如何消除江淮流民帅对晋廷的成见和对桓温的戒心,而他陈操之仅仅是六品州司马,又能许诺给这些流民帅什么样的优厚条件

四月初九,陈操之与刘建刘牢之父子,还有苏骐一行五十余人抵达下邳,下邳是当年楚汉相争的战场,相传萧何月下追韩信经过下邳县西北郊的徐山,见韩信倚山石而宿,所以当地人又称徐山为倚宿山,卢龙田氏的坞堡就坐落在徐山与东面的艾山之间

平舆苏家堡也算得汝南一带有名的坞堡,人口五千私兵八百其中三百为不事农耕的专职私兵,但与卢龙田氏的坞堡相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田氏原是河北卢龙的庶族大地主,永嘉之乱,田氏宗主率族人与乡曲千余人渡黄河南下,止于徐州下邳,五十年来招揽流民半劫掠半耕种,竟聚起三万多流民可战斗的部曲达五千,其坞堡由三个方形坞堡组成,互为援助规模宏大,是江淮间数一数二的大坞堡大宗部,现任宗主田洛,年过三旬,精明强干,其父曾受任晋廷的幽州刺史,幽州沦陷已六十年,幽州刺史当然是个虚衔,晋廷也从未给过俸禄,田洛之父去世后,田洛也不待朝廷诏命,自己就袭任幽州刺史,坞堡上下都是以田刺史来称呼田洛,先后任徐兖二州刺史的范汪庾希郗愔,上任之初便要先来下邳拜访田氏宗主,下邳是晋燕接壤之地,征战不断,徐兖二州刺史需要田氏这样的大宗部支持,而田氏,遇到鲜卑慕容的军队前来掳掠,也需要徐兖的晋军驰援,晋军也必须驰援,不然田氏投向鲜卑那就形势不妙

原北府征虏将军刘建与田氏宗主田洛有旧,田洛也早已得知消息,司州司马陈操之要来拜会,陈操之的名声天下知闻,对于这个一个从寒门崛起出使秦燕深获赞誉并能双娶南北两大门阀之女的传奇人物,田洛自也是十分好奇,渴欲一见,而且他也知道陈操之是为了重建北府兵来游说他的,为显示宗部实力,田洛率一千精锐私兵在坞堡外列队相迎,军容整肃,这些江淮间久经战阵的私兵比之江东的只合缉盗的郡兵县兵相比雄壮得多,这种经历了残酷厮杀的军士有一种凌厉的杀气,虽然沉默无声,却有迫人的气势

田洛见到陈操之,见这位江左名士果然英姿超拔,名不虚传,而且敢出使秦燕并且安然返回,也是有胆色的,不禁暗暗点头,心道:“且看他有什么优厚条件招抚于我”

陈操之见田氏三座坞堡庞大坚固其私兵势众勇悍,心道:“田氏坞堡在两淮诸坞中极有影响力,只要说服了田洛,其他诸坞就相对容易一些”谢道韫给他收集的那些关于田氏流民宗部的资料在心头迅速掠过,田洛此人,功利心颇重,观其以幽州刺史自称可知,田氏原为河北庶族,极为渴望提升家族的地位,但晋廷的九品官人法和门阀政治让田氏子弟无法跻身仕途,数十年来,一直就局促在这下邳三坞中,家族看不到前途,亦是郁闷事

田洛迎陈操之刘建刘牢之苏骐诸人入堡,至正厅分宾主坐定,田洛目视陈操之,说道:“久闻陈司马盛名,洛甚是仰慕,今日陈司马贵趾辱临,不知有何见教”

陈操之道:“在下此来,乃是与田宗主共商重建北府兵之事。”

田洛见陈操之不称呼他为田刺史,颇感不悦,淡淡道:“陈司马说笑了,田某治外鄙人,何能与闻军国大事”

陈操之道:“桓大司马世子桓熙桓伯道现居京口,受朝廷诏命重建北府军,素闻田宗主忠义,在下奉桓世子之命前来邀请田宗主加入北府军,为国出力建立功勋。”

既然陈操之这般直截了当,田洛也就不客气,问道:“朝廷可有征召田某的委状”

陈操之道:“有。”即命侍从将尚书台文书和授予田洛的印绶呈上,却是诏拜田洛为龙骧将军。

田洛颇失所望,龙骧将军一般都是由刺史兼领,单独一个将军号只是武职,武职哪里有文职清贵,这明显是看不起他田氏庶族嘛

田洛笑了笑,说道:“田某散漫粗鲁,不敢奉诏,陈司马与刘将军父子远来,且在堡上盘桓数日,让田某一尽地主之谊。”

刘牢之一听田洛不奉诏,登时就急了,想要开口,被其父刘建以目制止

陈操之微笑道:“田将军何必一口拒绝,且听在下一言。”

田洛微感惭愧,自己是心浮气躁了,当下道:“愿听陈司马指教。”

陈操之道:“指教岂敢,将军居淮北,可知近来秦燕交战之事”

下邳四战之地,宗族存亡所系,田洛对秦燕的军队动向极为关切,因地域接近,所以消息灵通更胜于姑孰的桓温,说道:“燕军慕容垂与慕容尘傅颜率步骑五万于上月初八出巩义,对洛阳秋毫无犯,直逼灵武潼关,秦将邓羌率部五万据险坚守,而慕容恪亲率八万大军渡黄河直逼蒲坂,占据蒲坂而叛的苻柳遣使向慕容恪求援,却就在燕军前锋赶至蒲坂的前三日,王猛已攻下了蒲坂,苻柳授首,燕军丧失了占据蒲坂的良机,双方交战,互有伤亡”

陈操之问:“田将军以为秦燕交战孰胜”

田洛道:“慕容恪用兵如神,慕容垂勇冠三军,而秦境四苻之乱初定,国力大伤,虽有王猛之智,恐难有回天之力,我料关中将为慕容氏所有。”

陈操之点点头,说道:“慕容氏平定了关陇,下一步就是铁骑南下,席卷江淮了,下邳地处南北通衢,鲜卑铁骑南下,下邳首当其冲,将军岂无虑于此”

田洛脸色微变,随即又装出一副淡然处之的样子,说道:“真要是天命难违,我田氏又能有何作为,自是保全宗族为上。”言下之意是说若大势已去,那就投降慕容氏了。

陈操之含笑道:“田将军若降于鲜卑,恐亦不过是四品以下的将军职吧,不会高于龙骧将军号。”

田洛默然,陈操之说得没错,他田氏不是声望显赫的士族门阀,降燕也是得不到重用的,自感前景暗淡,不由得喟然一叹,说道:“彼时晋廷亦不复有,华夏衣冠沦陷,失意者岂一田氏哉”

陈操之道:“田将军何以如此悲观丧气,华夏天佑,岂会亡于胡虏之手当此危亡之际,凡我汉人自当团结一致,共抗外虏,我今来此,就是为重建北府军而奔走,将军岂无意者”

田洛道:“鲜卑人一统中原关陇,其势大张,建康难敌之。”

陈操之道:“关陇绝不是那么容易平定的,我料近日便会有消息传回,慕容恪退兵矣。”

田洛惊问:“何以见得”

陈操之道:“空口无凭,待消息传回便知,左右不过十天半月的事。”

陈操之料定慕容恪早在上月发兵前就已经抱病在身,之所以强撑病体出兵,是因为四苻之乱的机会实在难得,而王猛先平定了蒲坂苻柳之乱,燕军无据守之地,慕容恪也自感病情日重,自不能与秦军旷日持久对峙,退兵是必然的。

第二十六章 大集流民帅

田洛见陈操之这般肯定地说半月之内就会有慕容恪退兵的消息传来,不敢不信也不敢深信,慕容恪虽未能占据蒲坂,但关中因四苻之乱民心未定,亦是用兵的好时机,八万大军既已渡河,又怎么会轻易撤军但陈操之是桓温倚为左右臂江左盛赞有王佐之才的青年俊彦,陈操之既敢这么笃定地说慕容恪会退兵,想必也是有根据的,而且半月之期不远,到时就能验证

田洛说道:“陈司马远来,先在敝坞小住几日,然后再议重建北府军之事,如何”

陈操之微微而笑,田洛这是要看他的预言能否应验,当下道:“在下还要拜访其他一些坞堡,共议建军大事,只怕不能在此久留。”

田洛已下定决心,若慕容恪真能如陈操之所料会退兵,那他就接受朝廷任命率部加入北府军,当然他还有一些相关条件,而若陈操之只是信口开河,那他宁愿驻守观望,以待时变

田洛笑道:“江淮五大坞堡,戴氏蔡氏郭氏魏氏,还有我田氏,其中戴氏居于临淮郡萧县郭氏居于沛郡相县,距此不甚遥远,与我田氏亦是姻亲,陈司马和刘将军父子就在敝坞小住,田某派人去请这两大坞堡的宗主来此相聚,这徐州周围的一些坞堡宗主我亦一并请来,可好”

陈操之大喜,拱手道:“如此则有劳田将军。”

这样,陈操之与刘建刘牢之苏骐一行就在田氏坞堡住下,田洛则派出十余名干练庄客持他书帖快马赶往萧县相县以及徐州诸郡县,约诸流民帅在本月二十五日齐聚下邳田氏坞堡,共商大事

陈操之甚喜,这样省得他奔波,刘建刘牢之父子则颇为忧虑,陈操之说半月之内就会有燕军退兵的消息传回,这要是料事不中呢,那在这么多坞堡宗帅面前可就颜面尽失了,刘建暗暗摇头,认为陈操之虽然有才,但毕竟年轻,言行尚不谨慎,不需要把话说得那么死嘛,但陈操之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只有焦灼等待了

刘牢之见苏骐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他知道苏骐曾追随陈操之出使长安和邺城,便问苏骐:“苏军曹,陈司马说慕容恪会退兵,不知何所据”

苏骐是仅有几个知道陈操之诱使慕容恪服五石散这一隐秘之人,他知道这事绝对不对他人说起,笑道:“在下也不知陈司马何所据,但在下追随陈司马一年来,陈司马料事必中,应验如神,在下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刘参军不需焦急,消息很快就会到的。”

刘牢之点点头,他听冉盛说过,关中四苻之乱就是出自陈操之的谋划,可笑苻坚却蒙在鼓里,以为是鲜卑人的污蔑,恨之入骨

此后数日,陈操之与刘牢之苏骐在倚宿山下纵马游玩,黄小统架着“戾天”和“扶摇”二鹰,这一对辽东白隼疾飞如电,闻哨而回,已是十分驯服,陈操之让刘牢之苏骐等人穿戴上鲜卑军队的黑盔黑甲,往艾山那边隐蔽行动,然后训练双鹰去追寻这些黑衣军,起先“戾天”和“扶摇”对这些黑衣军视若无睹,只顾搜寻山野的兽物,陈操之又命刘牢之苏骐捕了两只大山猫,用绳索套着颈部,大山猫跟着奔跑,这下子飞在百丈高空的“戾天”和“扶摇”很快就发现黑衣军的踪迹了,在空中盘旋,跟着黑衣军不舍,如此训练了数日,“戾天”和“扶摇”也不需要看到大山猫等兽类了,看到黑衣军就会追踪

刘牢之惊喜道:“这大白鸟可用于哨探啊,而且飞行迅捷,方圆三十里不需小半个时辰即可搜寻一遭,比骑兵斥候厉害得多。”

苏骐却担心道:“这白隼产于鲜卑,只怕鲜卑人也会用鹰隼来哨探。”

陈操之笑道:“鲜卑人只用于畋猎,还不知道训练鹰来哨探,不过这也只能起个斥侯应急辅佐作用,行军打仗不能过于倚仗这无知的禽畜。”

四月二十一,这日天气晴好,碧空万里无云,陈操之与刘牢之苏骐黄小统诸人正在倚宿山和艾山之间纵马飞鹰,田洛派人骑马赶来,请陈操之回堡中议事,苏骐立即道:“慕容恪退兵的消息传回了”

那庄客答道:“是有北边的探报回来报讯。”

刘牢之喜道:“那肯定是了。”

陈操之与刘牢之苏骐策马奔回田氏坞堡,田洛立在大堂廊下相迎,拊掌大笑道:“陈司马,真妙算也”待陈操之下马,便执手道:“田某想请问一下,陈司马何以知道慕容恪要退兵我闻陈司马精于易理,莫非是卜算而前知”

陈操之笑道:“非也,在下去年曾见过慕容恪,察知其有消渴之疾,料知其开春必疾病大发,领军作战,有心无力,蒲坂既不能得,自然要退兵。”

田洛惊奇不已,他也听闻陈操之是丹道大师葛仙翁的弟子,治好了陈郡谢氏女郎的顽疾并因此喜结良缘,所以说陈操之去年便看出慕容恪将发大病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田洛问:“慕容恪之疾能痊愈否”

陈操之道:“寿不过今年冬月。”

田洛迟疑了一下,又问:“陈司马不辞辛劳急于建军,莫非朝廷将有北伐之举”

陈操之微笑道:“慕容恪身故,燕国将乱,此非北伐良机乎田将军欲建功立业,回归祖宗生息地,更待何时”

陈操之从容自信,寥寥数语却有强大的感染力。田洛顿觉心头一热,北伐,北伐,回到河北卢龙故园,这是田洛从他祖父父亲那里常常听到话,尤其是祖父,对家乡是魂梦与之,幼年时的田洛,常在祖父膝下听祖父讲家乡的饮马河大武山,祖父讲得像仙境似的,让田洛不胜向往。现在,离永嘉南渡已经五十年了,当年被迫背井离乡的祖辈已凋零殆尽,年轻后辈对重返家园的念想日趋淡却,他们以为徐州下邳就是他们的家园,忘却幽州辽西郡的卢龙才是他们田氏祖辈生于斯死于斯的故土,田洛作为宗主,既感忧虑又无奈,而陈操之的话点燃了田洛内心的渴望,大武山饮马河,这是他血脉里印记,北伐,过河,回到列祖列宗生活的家园,让祖父和父亲的骸骨归葬卢龙田氏墓园,这是为子为嗣的孝道,孝大于天

当夜,田洛邀陈操之刘建秉烛长谈,说到壮怀激烈处,不禁嘘唏流涕

四月二十四,临淮郡萧县的戴氏宗主戴循沛郡相县的郭氏宗主郭铨同时赶到,陈操之与田洛相迎,这一日,徐州三百里内的大小坞堡的郎主基本上都到齐了,计十九人,这十九个大小流民帅辖下流民宗部二十余万私兵近四万,聚集起来势力庞大

当夜,田氏坞堡大开筵席,田洛邀请陈操之与他一起居主人之席,田洛向在座流民帅说道:“田某受陈司马之托,请诸位到此共商大事。”

陈操之先向众人敬酒,然后说了朝廷欲重建北府军需要在座的群贤鼎力相助云云

戴循郭铨等人看着年纪轻轻的陈操之,虽然早闻此人大名,但陈操之毕竟只是一个次等士族六品司马,他能带来什么优厚条件来招揽他们

郭铨性直,当即便开口道:“敢问陈司马,朝廷要征用我等为国效力,焉知不是借此机会削弱我等武力,与我等争夺流民要知渡江的流民帅除了郗太尉,无人能有善终”

陈操之道:“渡江何为除了觐见皇帝接受封赏,不需诸位渡江,朝廷重建北府军是为了北伐,诸位各领本部私兵,接受北府军建制,领取军粮,等待时机,建功立业,重返故园。”

诸坞流民帅一听,这个条件不错,各领本部,还有粮草供应,要知道这些坞堡要养大量的私兵实在是捉襟见肘,农耕之外只有靠劫掠维持,若有朝廷供应粮草,那当然轻松了许多,而对于朝廷而言,这些流民武装训练有素,兵器盔甲齐备,略作补充即可,一旦成军就有战力,这可比招募新军节省何止数倍

这些流民帅见田洛为东道主为陈操之出面邀请众人商议此事,那么田洛肯定是支持陈操之的,田氏是徐州一带最大的流民宗部,田氏归附北府军,另一些小宗部自然是唯田氏马首是瞻,但他们各有自己的顾虑,担心被吞并担心受欺凌,他们纷纷向陈操之发问,陈操之一一作答,基本上就是各依所领私兵的多寡授予相应的武职,从骑督至游击将军龙骧将军,那些流民帅对此表示认同,毕竟谁手下的兵多谁的武职品阶就高是最合理的,然后就看军功,立功升赏

而陈操之的料事如神也通过田洛在诸位流民帅中传扬开来,这些出身庶族的流民帅对寒门崛起的陈操之非常佩服,陈操之的言谈更是极富感染力,给了他们希望,通过北伐建功,他们可以重归故土,而且家族子弟可以入仕,而不是局促坞堡之内

第二十七章 苏蕙的心思

一十九坞流民帅在田氏坞堡共聚三日,这些流民帅虽是庶族出身,但绝非粗鄙之人,都自幼经过儒学熏陶,其中几个对老庄玄学还颇有涉猎,魏晋,是一个崇尚学问崇尚思考的时代,很少有人敢轻视饱读诗书的文士,就是武将也讲究手不释卷,豫州诸将因为谢万把他们比作劲卒而愤恨就是为此,陈操之身为掌管军事的司州司马,学通儒玄,对于兵法地理国事无不精通,这让诸流民帅大为钦佩,而且陈操之分析的三国形势也是深刻精细,目下鲜卑燕国虽然强大,但皇室纷争,一旦慕容恪身死,必致内乱,那时岂非北伐良机至于苻秦,因四苻之乱消耗了国力,又与燕军厮杀数月,短期内不敢倾全国之力伐燕,而且桓豁的荆襄之众也会在汉中一带牵制氐秦军队,北府军明年定能立下彪炳史册的功绩

四月二十八,陈操之离开下邳前往汝南,五大坞堡还有新蔡的蔡氏舞阳的魏氏需要拜访,而会盟于田氏坞堡的十九流民帅已经与陈操之约好,先各回坞堡招揽流民入军,六月底各率本部至长江北岸的广陵,领取粮草军械,坞堡宗主进京接受任命封赏,然后返回广陵练兵

戴循郭铨与陈操之同路西行,刘建没有再随行,只让儿子刘牢之追随陈操之,四月三十日,一行人在沛郡相县的郭氏坞堡歇了一日,次日一早,陈操之与苏骐刘牢之继续向西赶路,戴循送别陈操之后则归萧县,相县距新蔡八百里,新蔡的蔡氏坞堡在平舆的东南方,距苏家堡不过百里,陈操之一行准备先到苏家堡,稍事整顿,再赴新蔡

归家在即,苏骐分外快活,对陈操之道:“陈使君,我苏家堡年前便开始招揽河南流民,都是三十五岁以下的壮汉,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