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127部分阅读(1/1)

辽东太守韩稠本是汉人,见慕容桓狼狈来投,闭城不纳,慕容桓大怒,率众攻城,数日不下,而冉盛的五千铁骑已率先追至,韩稠亦率军夹击慕容桓,慕容桓所部溃败,慕容桓弃众单走,被冉盛追及斩杀

十月十九日,田洛冉盛进至龙城,慕容评逃往高句丽,却被高句丽绑缚送交龙城的晋军,冉盛二话不说就把慕容评斩了,因为当年慕容评曾随慕容恪追杀他父亲冉闵

主将田洛责问冉盛为何擅杀降将,冉盛亦不争辩,田洛因冉盛是陈操之族弟,而且冉盛一路至龙城都是身先士卒勇悍绝伦,立下大功,所以田洛亦未深责,只以慕容评被乱军杀死上报桓温

十一月初一,天降大雪,冉盛带了一队骑兵出龙城,命人带路前往遏陉山,至山口,冉盛令军士不得跟随,独自一人踩着没胫的积雪步行进山

遏陉山北麓,有当年慕容儁下令修建的武悼天王祠,永和八年,冉闵被慕容恪所擒,送于蓟城,燕主慕容儁志得意满,骄问冉闵:“汝奴仆下才,何自妄称天子”闵曰:“天下大乱,尔曹夷狄,人面兽心,尚欲篡逆,我一时英雄,何为不可作帝王邪”慕容儁大怒,命左右鞭冉闵三百,送于龙城,告慕容廆慕容皝庙,然后斩于遏陉山,当时是六月盛夏,本是草木葱笼之时,但遏陉山左右七里草木悉枯,蝗虫大起,连续五月不雨,至于十二月,慕容儁遣使者祭祀冉闵,谥曰武悼天王,其日大雪

武悼天王祠狭小破败,已久无香火,西南一角还被大雪压榻,铁塔一般的冉盛跪在亡父的神位前大声号泣,以头抢地,血污满面亦不顾,冉盛今年十九岁,心智已成熟,对自己至今不能以父母之名示人深感悲愤,晋室朝廷因为冉闵当年曾称帝,所以视冉闵为乱臣贼子,冉盛要在东晋立足,就只有隐姓埋名托庇在钱唐陈氏名下

冉盛在狭小的破祠中默跪至天色昏黑,这才觅路出山,手下那一队骑兵已是焦急万分,但冉盛御下极严,既有严命在先,军士皆不敢入山寻他。

回到龙城,冉盛向田洛建议重修冉闵祠,并呈上陈操之写给田洛的书帖,陈操之在信中表示了对冉闵勇武的仰慕,请田洛扩建冉闵祠,以便民众祭拜瞻仰

田洛虽然对陈操之为重修冉闵祠而特意写这封信感到有些奇怪,但也未多想,当即照办,命工匠民夫前往遏陉山重建冉闵祠

逃往龙城的故燕诸王公贵族除了中山王慕容冲之外,其余尽数被俘,田洛命人将这些燕俘押送回邺城向桓温请功,同时等待桓温的下一步布署命令。

邺城的桓温接到田洛的捷报已是腊月初十,陈操之也已从晋阳归来,至此,故燕诸州郡及六夷渠帅尽降于晋,凡得郡百五十七,户二百零六万,人口八百三十万,远远超江东诸州的人口总数

桓温命书吏抄录整理簿册,要把这些户籍簿册搬往江东请功,桓温已在为启程回江东做准备

这日傍晚,陈操之忙碌一天回到冰井台寓所,入浴室泡热水澡缓解疲劳,慕容钦忱走了进来,开口便问:“龙城已破,我弟弟凤凰生死如何了”

陈操之道:“田将军战报,说慕容冲未入龙城,径率数千人北走,大约是奔大鲜卑山去了。”

慕容钦忱脸现喜色,说道:“凤凰好厉害,他从邺城出走只带了他的胭脂班队,竟能聚起数千人,嗯,我大燕还有中兴之日吗”忽然闭了嘴,盯着陈操之,略有些惊慌,却也没有向陈操之告罪的意思

陈操之双臂搭在浴桶边沿,仰头看着慕容钦忱,慕容钦忱与他对视,半晌垂下眼睫,低声道:“夫君,钦钦说错话了吗”

陈操之问:“若有一日,慕容冲领兵杀回,与我刀兵相见,钦钦,你助哪一方”

慕容钦忱一呆,想了又想,蹲下身子,一手攀着桶沿,浅碧双眸望着陈操之,慢慢说道:“凤凰还是个小孩子,很骄傲,不服输,他不肯投降,希望夫君放他一条生路,莫要赶尽杀绝而若是凤凰要杀你,那他必须先杀了我。”

陈操之伸手在慕容钦忱光洁嫩滑的脸颊上抚摸了一下,那娇艳的脸颊就留下一道水痕,陈操之说道:“我不会让他杀你,也不会让他杀我,怎么能有这样悲情的时刻”

第六十三章 家书抵万金

凉州张天锡,少有文才,流誉远近,虽居甘凉,却有江东名士的习气,喜清谈,善雅言,注重容止风仪,两年前自立为大将军凉州牧西平公之后,骄奢滛逸,游玩饮宴,荒于酒色,不亲政务,对于僚属的进谏,张天锡振振有词道:“吾非好游玩,每游必有得焉,观朝荣,则敬才秀之士;玩芝兰,则爱德行之臣;睹松竹,则思贞操之贤;临清流,则贵廉洁之行;览蔓草,则贱贪秽之吏;逢飚风,则恶凶狡之徒,若引而申之,触类而长之,庶无遗漏矣。”是个善能文过饰非之辈

年初张天锡又废世子大怀另立宠妾焦氏之子大豫为世子,人情怨愤,闻王猛督杨安姚苌等十将率步骑六万来攻,张天锡却洋洋不惧,说道:“我料秦军不出旬月必退,桓温将攻长安,苻永固自顾不暇,有何能力攻我且河西天险,百年无虞,若悉聚境内精兵,右招西域,北引匈奴,以拒氐秦,焉知不能大捷”命军士坚守姑臧金昌大城,以待王猛自退,一面遣使往荆州向桓豁求援,自以为万无一失,每日荒滛依旧

九月初,王猛命姚苌攻剑岐,剑岐诸羌部落原属姚苌之父姚弋仲,诸羌部落大人闻姚苌至,皆降,王猛遂克略阳下缠缩城,进逼清塞,张天锡遣司兵赵充哲率步骑三万与秦兵战于洪池,大败,赵充哲战死,金昌城危急,张天锡终于坐不住了,亲领步骑五万援金昌城,十月十九日于王猛大军战于赤岸,又败,而金昌城内守军叛变,张天锡无法入城,只得领万余骑还奔姑臧,孟冬甲午日,秦军至姑臧,围城十日,张天锡自度不能守,乃素车白马面缚舆梓,降于王猛军门,王猛释缚焚梓,妥为安抚,送于长安,于是凉州郡县悉降于秦

荆州刺史右将军桓豁初闻秦军将大举攻掠荆襄,已命将士严加守备,但随后得知陈操之在渑池大败秦军,乃知秦军不敢南侵,九月闻秦攻凉州,此时桓豁却身染沉疴,不能领兵前去救张天锡,只命荆州督护桓罴游军沔汉,为凉州声援,又命水军将领刘波泛舟淮泗,欲牵制秦军,同时传檄河南的袁真高柔桓伊,约其举兵逼近潼关,想要逼迫王猛从凉州撤军,但荆州相对长安来说离凉州更远,张天锡也实在不得民心,十一月初就有张天锡兵败降秦的消息传出,其实这是王猛的虚张声势,那时秦军正与凉州兵战于河西赤岸

桓豁闻凉州败没,遂命诸处皆罢兵自守。

苻坚得到王猛的捷报,心始定,而此时,陈操之克晋阳的消息也传至长安,晋人尽占燕境已成定局

腊月十五,桓温在邺城宴请汉民父老,清河崔氏的崔潜河东薛氏的薛强荥阳郑氏的郑颢范阳卢氏的卢全太原王氏留在北地的分支王汝,以及其他一些声名显赫的大族名士皆应邀与会,桓温病足,不能与诸人久谈,都是陈操之周旋应酬,桓温为示恩义拉拢北地汉人大族,将表奏崔潜为齐郡太守薛强为魏郡太守郑颢为荥阳太守卢全为范阳太守王汝为上党太守,其余郡县守令长,皆择汉人贤者而授之,陈操之为冀州刺史桓石虔为并州刺史田洛为幽州刺史诸葛侃为青州刺史,至于原先的鲜卑贵族长吏,绝大部分随同慕容暐去了建康,陈操之向桓温建议,选拔鲜卑族中次等贵族里的贤达之士作为州郡的佐吏,这样可以安抚燕境中的鲜卑诸胡,桓温允了

燕境初定,桓温归心似箭,不愿在河北过年,腊月十七离开邺城,渡河到荥阳过年,然后正月初二便率众南行,随行的有三万晋军和两万鲜卑匈奴战俘,这些战俘都将分赐给北伐有功将士为奴,彼时江东地广人稀,甚缺劳力,这些胡奴各各分散,也不用担心他们会作乱,与江东女子婚配,两代之后,就会忘了他们祖先是胡人而彻底融入汉族血脉

腊月十七,陈操之送桓温一行过了漳水,傍晚时回到邺城,不禁仰天舒了一口长气,桓温走了,邺城唯他独大,这种感觉似乎很不错,难怪桓温一心想篡位

陈操之自哂一笑,回冰井台寓所用罢晚餐,便带了一队亲卫,慕容钦忱和萨奴儿也跟着,要夜入邺宫,依旧是从从铜雀苑进去,这偌大的燕国皇宫故园,因无人料理,荒芜得极快,被积雪压折的残枝到处都是,鹿皮靴踩上去“吱嘎”直响

来到永寿殿,陈操之命人燃起火炉,点上长信宫灯,已有三个月不见灯火的邺宫终于重现光明了。

慕容钦忱一直打量着陈操之,这时附耳低声问:“夫君,莫非你想入主邺宫”这就是问陈操之是不是想篡位为帝慕容钦忱看出来了,桓温一走,陈操之习眉头尽展,神采不同往日

陈操之笑问:“钦钦以为如何”

慕容钦忱瞪大幽蓝明眸看着陈操之,半晌道:“左右都是你们汉人天下,夫君为人仁慈,能为燕境之主当然更好。”

陈操之一笑:“这样,河北就无宁日,征战四起,我亦疲于奔命,钦钦愿意这样”

慕容钦忱问:“那夫君是何打算”

陈操之道:“别无打算,第一为自身和亲人家族考虑,第二是治理好冀州之地,让百姓安居乐业。”

慕容钦忱问:“钦钦算不算夫君的亲人”

陈操之不答,却反问:“钦钦以为呢”

慕容钦忱嫣然一笑,说道:“算。”那一笑的风情,让见惯了她容貌的陈操之都有神驰目眩之感。

慕容钦忱见陈操之有为她着迷的样子,很是欢喜,问:“那夫君今夜来永寿殿有何事”想起三个月前,就是在这永寿殿,与陈操之有了鱼水之欢,莫非陈操之今夜又想重温往事

慕容钦忱脸红了起来,分外娇艳,却听陈操之问道:“上回听你说,这永寿殿的前身是宣光殿”

慕容钦忱道:“是啊,那老宫人是这么说的,当时宣光殿损毁不严重,重修了一下就改名为永寿殿了。”

陈操之道:“我闻宣光殿地底有当年石虎埋下的黄金,钦钦可曾听闻”

“啊”慕容钦忱幽蓝美眸睁得老大:“我住在这里六年了,从未听说。”

陈操之一笑:“我亦是耳闻,不知真切,但肯定要好好勘探一番,有这批黄金可以经营很多大事。”

这次跟随陈操之来永寿殿的二十名军士都是陈操之的忠诚亲卫,是陈操之从钱唐带出来的陈氏私兵,陈操之命他们各执火把在这座宫殿的里里外外仔细搜寻,不要放过地表的任何异常之处

军士们忙忙碌碌搜寻,陈操之与慕容钦忱披着貂皮大氅,立在寝殿外室长窗下,看着幽沉沉的后园,远处,金凤台的虹桥隐约可见,忽然飘起了雪花,这是今冬的第二场雪了,马上就要过年了。

陈操之望着灯火透出窗外映照出白蝶飞舞一般的雪花,心驰万里,回到了遥远的陈家坞

正这时,忽听有人从铜雀苑踏着积雪枯枝向这边快步行来,陈操之墨眉一蹙,他方才严命宫苑守卫不得让其他人进入,何人如此大胆,竟敢不遵他的命令

“陈将军,陈将军,部曲督黄小统从江东归来复命,带回陈将军的家书”

陈操之一听,大喜,大步出殿,连声问:“黄小统在哪里黄小统在哪里”

守卫答道:“未有将军命令,不敢放他入宫。”

陈操之叮嘱了身边的一名亲卫队长几句,大步往原路赶回,慕容钦忱在后面追都追不上,心道:“夫君还是更牵挂他在江东的两位妻子呢,急着看家书连永寿殿的藏金都不顾了。”

陈操之快步来到铜雀苑西门,等候在苑门外的黄小统与他身后的四名卫兵一齐拜倒在地,黄小统喜极而泣道:“小郎君,黄小统赶回来了”

陈操之将黄小统五人一一扶起,这五人都是风霜满面手足皲裂,邺城至钱唐,三个月零十三天往返近八千里,风霜雨雪,路途辛苦可想而知

黄小统解下背上的包袱,双手呈上道:“小郎君,这是老族长三郎君丁少主母和两位小主母写给小郎君的信,还有谢小主母和润儿小娘子画的两幅画”

家书抵万金,陈操之捧着一叠家书,心情激荡,身子都微微战栗,一边拆信一边问:“小统,族里诸事都好吧”

黄小统喜笑颜开道:“恭喜小郎君喜得贵子和娇女,陆小主母生了一个小小郎君小婵夫人生了一个小小娘子,都极为健壮可爱,我上月初一离开陈家坞时,小小郎君和小小娘子都会笑了,还咿哩哇啦说话,这是谢小主母和润儿小娘子为这一对宝宝画的像,小郎君请看”

第六十四章 神秘来客

数盏灯笼光映照,细雪如蝶舞,黄小统迫不及待地展开两幅绢画让陈操之看,一幅是两个玉雪可爱的小婴儿像两只小蛙一般趴在锦榻上,双手努力撑着,昂起小脑袋,二婴都是唇若涂朱,目若点漆,眼神灵动可爱,宛若孪生一般

另一幅是两个小婴儿系着红肚兜对面而坐,身子前倾,小手拉着小手,侧头嬉笑,神情生动

黄小统道:“润儿小娘子特意叮嘱我,要让小郎君猜猜这两幅画哪一幅是润儿小娘子画的哪一幅是谢小主母画的还有,画上两个婴儿,哪个是陆小主母生的小小郎君哪个是小婵夫人生的小小娘子”

陈操之心里的欢喜如沸水,激荡腾跃,但既知葳蕤小婵母子皆平安,一直牵挂的心总算如石头着地,稳当了,见雪下得愈发大了,怕沾湿了绢画,便收起书信和两幅画,说道:“等下再细看小统,你等五人辛苦了,我有厚赏,你们先去用饭,然后到我书房回话。”

陈操之回到冰井台寓所,入书房坐定,取家书细看,得知陆葳蕤是五月二十九日分娩的,小婵晚了三日,陆葳蕤的男婴小字伯真,是葳蕤自己取的,是纪念她与陈操之在真庆道院后山茶花下倾心定情,本来是想叫真庆的,但因为庆字犯了陈操之兄长陈庆之的名讳,又因为是陈操之的长子,所以就叫伯真,而正式的名和字都留待陈操之取;小婵之女是谢道韫取的名,叫陈芳予

陈操之将一叠家书一字字看来,一边看一边笑,三兄陈尚也添了一子,四伯父陈咸的幼子陈谭已于五月间与丁异少女丁蕙兰完婚,陈谟被会稽内史戴述举荐为八品郡丞

只有谢道韫的信有些伤感,她四叔父谢万已于三月初病逝,她是参加了四叔父的葬礼才返回钱唐的,又见陆葳蕤和小婵都诞下子女,热闹无比,两个婴儿又非常可爱,谢道韫难免有些失落,又知陈操之要留镇冀州,更不知相见何时

陈操之曾在家书里向族中长辈还有陆谢两位夫人提起过要纳鲜卑公主慕容钦忱为妾之事,但现在看回信,陆葳蕤和谢道韫都对陈操之纳妾之事只字不提,嫂子丁幼微在信里倒是说了几句,要小郎保重身体,莫要耽于女色,老族长陈咸则从大局出发,认为既然桓大司马同意十六侄纳鲜卑公主为妾,那自然是出于治理冀州的考虑,叮嘱十六侄要善待慕容钦忱,莫要因为慕容钦忱是异族女子而嫌弃之

慕容钦忱紧随陈操之后面进了书房,她听到黄小统说陈操之喜得贵子娇女之事,现在看着陈操之览信微笑的样子,心里有些刺痛,这数月与陈操之卿卿我我一起飞双栖,她都忘了陈操之在遥远的江东还有两妻一妾,今夜才意识到,原来陈操之并不只属于她一个人,她只是陈操之的一个妾而已

慕容钦忱有些伤心,坐在一边一声不吭。

陈操之看罢家书,准备细看那两幅绢画,抬眼见慕容钦忱坐在光影里寂寞的样子,便唤了一声:“钦钦”

慕容钦忱顿时快活起来,她原不是心机深沉的女子,而且陈操之给了她前所未有的爱恋感觉,所以虽然国破家散,但她的心并未受到过多的伤害,当下近前问:“夫君,你的两位夫人写信来了有没有说起我”

慕容钦忱不识汉字,只识鲜卑文字,与汉字相比,鲜卑文字简单得多,只用于简单记事而已,慕容钦忱会唱的很多鲜卑曲子都是有曲调而无歌词,歌唱时依心情随意吟唱

陈操之笑道:“我嫂子提醒我莫要耽于女色”

慕容钦忱脸红了起来,她初尝情爱滋味,这些日子与陈操之如胶似漆夜夜不闲,这是让夫君耽于女色了吗

陈操之又道:“我四伯父要我善待你,莫要嫌弃你”

慕容钦忱嫩嫩的唇抿起又噘着,问:“为什么说要嫌弃我”

陈操之笑道:“我四伯父没见过鲜卑人,认为是赤发绿眼的不中看,所以要我忍耐。”

慕容钦忱笑得花枝乱颤,她对自己容貌极有自信,而且从陈操之对她的宠爱也看得出来她有多美,笑道:“四伯父真好,我以后要送礼物给他老人家。”又问:“那夫君的两位妻子怎么看我”

陈操之如实道:“她二人信里并未提起你。”

慕容钦忱秀美如画的双眉蹙了起来,感到受了轻视,心里很不痛快,说道:“我是决不去江东的”

陈操之道:“可是我总要回去的,难道那时钦钦就要与我分开”

慕容钦忱望着陈操之,说道:“你要护着我,我就随你回去。”慕容钦忱是担心受到两个大妇的羞辱和轻视啊。

陈操之道:“你不要太担心,葳蕤和道韫知书达礼,不会刻意贬低你,但你也要知礼识大体,莫要耍小性子,若你与她二人起了冲突,我是不会为你撑腰的,这点你要记住,当然,你回江东,我也不会安排你与她二人一起住,免得你不适。”

慕容钦忱不吭声,心里很委屈,在陈操之心里,陆谢二女的位置显然居她之上。

陈操之自顾展画细看,他辨出那幅伯真和芳予小兄妹趴在榻上的画应是润儿所作,润儿笔法是向他学的,铁线描,用中锋,笔法圆劲,勾勒生动,设色则有小写意的渲染,润儿今年十三岁了,这幅画作比以前有了很大长进

而谢道韫师从郯溪戴逵,戴逵不但精于绘画,亦擅雕塑,他把雕塑技法运用到绘画上,线条连绵不断,精利润媚,而且对光影明暗颇有讲究,画作颇有立体感,谢道韫继承了戴逵这一画风,画的二婴对坐执手图逼真传神

这时黄小统在廊下求见,陈操之唤他进来,黄小统进来便问:“将军辨出哪幅画是润儿小娘子画的吗”黄小统恢复了军中对陈操之的称呼。

陈操之笑指二婴俯趴图道:“就是这幅。”

黄小统咋舌道:“将军真是眼力惊人,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么这画上婴儿哪个是伯真小郎君哪个是芳予小娘子”

陈操之有些踌躇,又细看那两幅画,润儿和道韫都画得逼真传神,画上婴儿虽然乍看都是白胖可爱,但仔细看,眉目还是很有区别的,润儿那幅画里趴在左边的那个婴儿道韫画里坐在左边的那个婴儿眉目间隐约有陆葳蕤的影子,眼睛尤其像,鼻子应是像陈操之的,这个婴儿当然是陈伯真

既辨出了陈伯真,那么另一个自然是陈芳予,但两幅画里的陈伯真容貌相似,可与陈伯真并卧对坐的另一个婴儿,两幅画里却是两个模样,当然,这也只有陈操之这样细心并且深明画理的才能分辨

陈操之指示道:“这个是吾儿伯真,但小芳予怎么在两幅画里不甚相像这幅趴着的右边这个应是芳予。”小芳予脸蛋圆圆的,颇似其母小婵。

黄小统笑了起来:“将军真是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了将军,这两幅画上是有三个人,除了伯真小郎君和芳予小娘子,将军猜猜另一个是谁,也是一位小娘子”

陈操之灵光一闪,大笑道:“我知道了,这个是顾长康之女,是小伯真指腹为婚的小妻子,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哈哈。”

黄小统也是大笑,说道:“顾家小娘子比伯真小郎君大了四十天,是十月中旬随其母到陈家坞的,吏部陆尚书夫人也在陈家坞,真是热闹喜庆啊。”

陈操之喜问:“顾家小娘子何名”

黄小统答道:“闺名顾惟清。”

永寿殿里的藏金被挖掘出来了,不止五万斤,应在六万斤以上,陈操之命心腹之人将黄金封存,待回江东之时一并带回陈家坞。

冬去春来,冰雪融化,西面的太行山草木日渐青翠繁茂,此时已经是孟夏四月,陈操之任冀州刺史已近四个月,虽然朝廷诏旨尚未下,但既是桓温举荐的,尚书台都不会驳回

在邺城,陈操之大力整顿吏治,严明赏罚,裁汰冗劣,擢拔贤能,既倚重崔卢郑王诸大族,也重视有才能的寒门才士,力求做到才尽其用官称其职;陈操之把邺城的原燕国太学改为州学,郡县的学校庠序也要尽快兴办起来,出身显赫的诸胡夷狄的子弟也与汉人大族子弟一样入学受教,大力弘扬儒学;擢选鲜卑诸胡中有名望有才干之士为官,和睦胡汉关系;又兴修水利,劝课农桑,鼓励民众开垦荒地,陈操之还预计年前进行一次大检籍

四月初十,从温县传来消息,朝廷命侍中高崧和司州长史谢琰为钦使,前来河北授予陈操之田洛桓石虔等人刺史诏命和印绶

陈操之大喜,终于盼到了江东钦使,即命州长史崔逞州司马苏骐率众前往枋头迎接,十六日,报钦使已至漳水南岸,陈操之率州郡文吏武将数百人出城相迎,侍中高崧与陈操之关系颇佳,谢琰就更不必说,但谢琰身后一人却让陈操之惊喜交集

第六十五章 月是故乡明

陈操之与钦使高崧谢琰寒暄之际,瞥见谢琰身后扈从中有一人身影极是眼熟,这人文吏打扮,骑褐色牝马,虽然低着头,但陈操之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真是又惊又喜

谢道韫远远的见陈操之白袍黑马拥众而来,心里欢喜至极,眼泪顿时蓄满眼眶,赶紧低下头,悄悄拭泪,待心绪稍平,再抬起头时,正与陈操之目光相触,这目光真有质感的一般,可以感受到对方心的震颤,谢道韫赶紧垂下眼帘,轻轻摇了摇头,示意陈操之莫要叫破她的身份,她此行除了堂兄谢琰和几个谢氏私兵仆从,并无他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虽然谢道韫女扮男装不是第一次,而且曾经天下知闻

陈操之微一点头,与谢琰意味深长相视一笑,即亲自引路,领着高崧谢琰一行入邺城,一面向两位钦使介绍冀州近况

那沿途民众闻知江东天使到来,皆在路边叩拜,有那机灵能言者就颂扬陈刺史如何勤政爱民日理万机云云。

高崧笑道:“陈刺史在邺城半载,甚得民心啊。”

陈操之谦逊道:“仰赖江左天威,民心思向,在下略加引导而已。”

至刺史衙门,此处原是乐安王府,高崧谢琰在仆人侍候下梳洗,然后冠带朝服升堂,陈操之恭立于下,高崧宣读诏令,以陈操之为冀州刺史都督冀幽并平四州军事平北将军持节,谢琰为陈操之颁发节旌印绶,至此,陈操之正式从六品司州司马跃升为四品冀州刺史,这本在陈操之意料之中,但都督冀幽并三州军事和持节,这出乎他意料,这应该超出了桓温的本意

陈操之举荐的冀州长史崔逞司马苏骐,以及冀州八郡的太守和主要佐吏都要诏命下,各任其职。

当日傍晚,陈操之在刺史府宴请两位钦使及其主要随从,陈操之看座上宾客,没看到男装的谢道韫,筵席散后,陈操之与高崧谢琰三人静室长谈,高崧这才取出尚书令给陈操之的密信,陈操之展信看时,也未有其他隐秘,只是勉励陈操之要勤于王事忠于晋室,又问陈操之对于迁都洛阳有何对策

陈操之心知建康晋室暂时是不愿北迁的,因为这完全是在桓温主导下的迁都,只怕迁都告成之日,就是晋室鼎移之时

高崧道:“过两日我与谢长史还将赴并州幽州平州青州颁布诏命,这一趟走下来,行程一万五千里,历时要一年,待年底回建康,更不知朝中会有何重大变故”

陈操之沉默了一会,问:“桓大司马是何时回到建康的,有何举措”

高崧看着谢琰,道:“谢长史向陈刺史说明吧,你二人是姻亲,无话不可说,我醉欲眠,先去也。”

陈操之赶紧命府役为高侍中安排住宿,然后回室坐定,谢琰笑道:“阿元来了,子重也看到了吧”

陈操之问:“道韫现在去了哪里”

谢琰道:“我们先谈正事,等下她自会来相见,不然三千里何为至此”

陈操之知道谢琰为人端谨,便正襟危坐道:“瑗度兄请说。”

谢琰道:“桓大司马是二月初九回到建康的,路上感了风寒,回建康后经名医杨泉诊治基本痊愈,但足疾因为受寒却是愈发严重了,行不过百步即要乘板舆,本已使人讽朝廷求九锡,不料南康公主薨,其弟荆州刺史桓豁又病重,求九锡之事只有暂缓”

陈操之道:“桓大司马北伐有大功,回江东却诸事不顺,既未得授九锡,那么朝廷以何为赏赐”

谢琰道:“桓公位极人臣,除了授九锡和王爵,无以复加矣,因南康公主薨,暂未讽朝廷求九锡,又因桓豁病重,医者皆云将不起,因为荆襄重地,北接氐秦,不能没有得力主将镇守,桓公只得表奏以桓冲代桓豁为荆州刺史征西将军督荆雍交广湘五州军事。桓冲原来的江州刺史一职由桓石秀继任,现在司州已收复,桓伯道亦将赴洛阳任司州刺史,继续领北府兵,负责营建洛阳,将行迁都之事,又以沈劲为州司马兼河南郡太守,沈赤黔升任五品翼卫将军,驻守巩县,然因南康公主薨,所以桓熙尚未赴任,又以桓公次子桓济为丹阳尹,还有并州刺史桓石虔,桓氏一门,权势熏天,而且待南康公主葬后,桓大司马求九锡,朝廷亦不能阻之,子重因北伐立下大功,桓公表奏朝廷以子重为冀州刺史平北将军假节,但实际诏命却加上了都督冀并幽平四州军事,假节也改为持节,子重可知其中奥妙”

都督冀并幽平四州军事,等于是总领河北军事大权,权力凌驾于其他三州刺史之上,而且一般州刺史都是假节,陈操之却是持节,假节和持节都是代表皇帝行使权力,假节是战时可处死无官职之人,而持节是战时可处死二千石以下官吏,桓温是假黄钺,战时可杀节将,权力等同于皇帝了

陈操之心里很清楚,皇帝司马昱授予他更大的权力,固然是为了向他示恩,但也未尝没有以此来让桓温对他起猜忌的用意,桓温现在独揽军政大权,北伐成功,声望如日中天,晋室已岌岌可危,只有陈操之是其中的变数

陈操之点头道:“我明白。”又问:“幼度任何职”

谢琰道:“幼度为兖州刺史,现在的兖州不是以前的侨兖州,已失去了拱卫建康的重要性,作为丹阳尹的桓济倒是掌控着建康的命脉,还有,寿春的袁瑾亦卧病,豫州刺史一职必是桓大司马想要得到的。”

陈操之与谢琰密议良久,至亥夜方散,谢琰等人就在刺史衙门后的馆驿歇宿,陈操之在谢琰的馆驿前小立片刻,便有二人近前,当先那纤瘦者一拱手,低声道:“陈郎”抬起头来,狭长的双眸如盈盈秋水如暗夜星辰,说不出的妩媚动人。

另一人也见礼道:“婢子因风见过陈郎君。”却原来是谢道韫的贴身侍婢因风,因风身量较一般女子高大一些,勉强也能扮作男子,就一路服侍谢道韫到此。

陈操之低声笑道:“又见英台兄,喜何如之。”挽了谢道韫的手,往外便走。

谢道韫忙问:“这是去哪里”

陈操之道:“我没住在刺史衙门,在铜雀苑北的冰井台那边。”

谢道韫笑道:“立中天之华观兮,连日飞阁乎西城;临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便与陈操之携手出了刺史府。

黄小统已得陈操之吩咐,命人驾了马车来迎,谢道韫问陈操之:“此去冰井台有多远”

陈操之道:“大约三里远近。”

谢道韫道:“今夜月色甚美,我愿与子重缓步当车,赏月叙怀。”

陈操之一笑:“甚好。”便与谢道韫十指相扣,往城西漫步而行。

谢道韫仰头看着天上圆月,轻笑道:“这月亮与江东之月有何相异之处”

陈操之答道:“月是故乡明。”

谢道韫莞尔一笑,心情非常愉悦,三千里远来,四十多个日日夜夜,颠簸甚苦,身子骨都像散了架似的,往常在途中这时已经困倦入睡了,但今夜却是精神焕发,与夫君陈操之携手步月,仿佛往事重现,在吴郡求学时小镜湖畔春风沉醉悠然散步的情景同时涌上二人心头,不禁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黄小统等百余扈从前前后后护卫,命行人退避,从刺史衙门至冰井台的长街就好似只剩陈操之与谢道韫两个人,除了黄小统和因风,其他人不知道这个青衫文吏是谁,是陈刺史在江东的好友

谢道韫向陈操之说了陈家坞的近况,她清楚陈操之关心什么,着重说了小伯真和小芳予的可爱趣事,两个小娃娃都快八个月大了,还没见过爹爹什么样呢

陈操之轻轻一叹,说道:“我今年应该回建康觐见皇帝吧,且看年前能否成行。”

谢道韫道:“我今来此,或许可以助你料理一些事务,那就可以早日回江东面君了,也可以看望族中父老亲人四伯父近来身体是大不如前了。”

陈操之道:“是啊,四伯父今年六十有八,年近古稀了,我今年定要回去一趟,道韫来得正好,冀州将行大检籍,你将大大为我分忧。”

谢道韫听陈操之这么说,心下甚喜,她依旧可以为夫君理事,远来不仅仅只是看望夫君,说道:“陈郎,阿遏去年八月育有一子,名瑍.”

陈操之“哦”的一声,见月下谢道韫微现羞态,忽然明白了,当日在巩县黄河岸,谢玄与他约为儿女婚姻,想必也与其姐说起了,当即握着谢道韫的手一紧,低笑道:“农夫游手不务正业,辜负此良田,至此必勤加开垦,定要早结硕果。”

谢道韫大羞,好像她数千里远来就为是这事。

第六十六章 小别胜新婚

慕容钦忱一早带着一队卫兵往太行山射猎,获矮鹿褐马鸡野兔若干,傍晚归来,闻知江东使者到,陈操之在刺史衙门陪同天使,想必是不能回冰井台用晚餐了,慕容钦忱便独自用餐沐浴,然后在书房里练习大字,临的是陈操之特意为她用张迁碑体汉隶书写的厚厚一叠的大字本论语,每日临写一则,不识的字就问陈操之,陈操之夜里还会将这一则经义细细讲给她听

年前陈操之收到黄小统带来的家书,一直摆放在书室案头,陈操之每日必取书信看一遍,很是享受的样子,但慕容钦忱一字不识,不知信里写的是什么,慕容钦忱今年十五岁,生平第一次有了目不识字其闷犹过于盲的感觉,又见陈操之每日处理案牍至深夜,她却坐在一边发呆,有时陈操之随口让她取某某案卷来,她茫然不识,陈操之一笑,他把坐在一边的慕容钦忱当作使唤惯了的小婵了,当即自己起身去找

于是慕容钦忱决心学识字,只是陈操之日间都忙,只有夜里才有余暇教她,起先她觉得很难,那一个个字既难认更难写,执笔比引弓还费劲,不过慕容钦忱虽是自幼养尊处优的娇公主,却有一股子不肯服输的韧劲,陈操之处理政务至深夜,她也在一边认字习字到深夜,虽称不上颖悟,但现在她也已学到“八佾第三”,识得几百字了,陈操之偶尔夸赞她两句,她会快活好几天

月华如水,流泻空明,陈操之与谢道韫携手并肩来到冰井台寓所,慕容钦忱在书房里听到前院车马声,知道陈操之回来了,却不起身去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