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130部分阅读(1/1)

,其章表书记文檄,不待起草,一笔而下,书风飘逸,文辞华美,甚得桓温器重

陈操之对这个年仅十七岁的王珣说失敬绝非客气语,王珣留存后世的行书帖伯远贴是年代仅次陆机平复贴的书法奇珍,乾隆三希堂之宝

王珣作为琅琊王氏的子弟,对陈操之却出奇地恭敬,简直有些讨好,说道:“在下从叔逸少公在世时屡赞陈刺史书法有他人难及之处,在下欲向陈刺史请教久矣,今幸陈刺史归来,何其幸也。”亲为陈操之执缰前导

王羲之已去世,王献之不善交友,王彪之年老,所以陈操之与琅琊王氏交往不多,不明白这个王珣何以这般热情,突然想起前日嫂子丁幼微曾向他说起,琅琊王氏有个子弟慕润儿美丽多才,托谢韶前来探问,欲向润儿求婚,莫非便是这个王珣,年龄亦是相当

这样想着,陈操之便多看了王珣几眼,除了身量短小之外,王珣姿容神彩皆不俗,陈操之又看看冉盛,冉盛身高八尺,王珣大约只有六尺七寸,比身材高挑的润儿还略矮一些,与高大雄壮的冉盛更是没法比,心道:“润儿的婚姻还真是烦恼事,高不成低不就啊。”

陈操之摇摇头,他这时也不能多想这些事,应打点起精神应对桓温父子,还有那慕容垂。

陈操之一行入姑孰城,径去将军府拜见桓温,送上从河北带来的珍宝,却是陈操之从邺城得到的燕国国器,有浑天仪测日土圭记里鼓指南车,这些国器藏在邺宫秘书监库房,桓温在邺城时未曾搜处,此时一见大喜,陈操之不把这些国器献给建康的皇帝司马昱,却献给他,其意不言自明啊,桓温当即命人将这些国器收好,对陈操之给朝廷贡献大量钱帛的不满顿时消了大半

陈操之也有快两年没看到桓温了,人到老年,衰老得极快,现在的桓温与前年北伐时真是判若两人,其不怒自威的紫石眸大失光彩,面皮略见浮肿,但不知为何,老态毕现的桓温却又显得有些莫名的亢奋,难道是因为得到了燕国的国器

桓温坐在舆床上,看着年轻俊拔的陈操之,感慨道:“陈子重雄姿英发,老夫甚羡,忆及年少时快意恩仇,恍然如梦。”

桓温年少时曾袖刀独闯仇人灵堂,手刃仇人之子,有豪侠之风,一世英雄,奈何敌不过岁月的摧折,老态可悯

陈操之道:“明公身体犹健,操之期待追随明公再伐关陇,一统九州,成万世霸业。”

桓温笑道:“慕容垂亦曾建议乘胜扫平关陇,但苻坚已经俯首称臣,伐之师出无名啊。”

陈操之也知道桓温现在已无精力伐秦,但慕容垂建议伐秦显然并非全为大晋着想,慕容垂刻意交好桓熙,自然是因为桓熙是桓温世子,日后是要做皇帝的,以桓熙之愚,慕容垂之智,江东将有大祸

陈操之道:“明公,慕容垂非可驯之人,明公如何委他以豫州司马之重任”

桓温道:“我儿伯道赞赏慕容垂父子才略,而且慕容垂居江东,一向谨慎,未显异心,豫州并非边境之州,区区一州司马能有何作为,是以委任之。”

陈操之恳切道:“世子是明公之望,奈何以异族人辅佐之,世子虽因小事与我不睦,但我忠心未改,我欲辞冀州之任回江东辅佐世子,只盼世子勿以前嫌拒我。”

桓温在建康耳目众多,陈操之向皇帝司马昱表示要回朝中为官的消息前两日便已传回姑孰

桓温徐徐道:“陈掾既不愿居河北,那老夫就允你所请,让你回朝任职”说这话时,紫石眸一瞬不瞬凝视陈操之,观察陈操之细微表情。

陈操之墨眉一挑,喜上眉梢,躬身道:“多谢明公。”

桓温点点头,问:“冀州总领河北,应有文武全才者坐镇,陈掾既离职,当以何人代之”

陈操之沉吟道:“建威将军檀玄淮阴太守毛虎生或能担当此任。”

檀玄毛虎生都是桓温荆襄旧部,此二人皆善能用兵。

桓温一直绷着的脸一松,对陈操之的疑心尽释,笑道:“此事且容再议,檀玄毛虎生虽善用兵,但治理州政则不如陈掾,还得另觅良材啊,陈掾且先居建康为我督促朝廷赐我王爵之事”

陈操之道:“在下离钱唐已经三载,不能为父母坟头添一抔土,心实不安,请明公允三月之期,让在下回乡祭祖,然后回建康为明公效力。”

桓温微笑道:“陈掾纯孝,天下知闻,我怎能不允你之所请,你九月初回到建康便可。”

陈操之又忠心耿耿道:“明公,在下还要再进一言,慕容垂父子只合马放南山,万勿让其掌兵啊。”

桓温点头道:“我知道了,陈掾赶路辛苦,风尘仆仆,且先去沐浴,然后赴宴。”

桓温让陈操之冉盛就住在将军府外院客房,以便传见。

桓温接见陈操之冉盛二人时,冉盛只回答了桓温关于幽州军政的一些问话,其余都是静听阿兄与桓温对话,心里暗为阿兄捏一把汗,这时辞出,低声问:“阿兄言词过于恳切,若大司马真欲让阿兄回建康任职,又该如何应对”

陈操之一笑,说道:“大约八月底,将有消息从洛阳传至西府,苻坚将联合拓跋什翼犍,略取并州冀州。”

冉盛吃了一惊:“当真”

陈操之道:“莫须有,这也是我一直在提防的事。”

冉盛叹服道:“阿兄当真是算无遗策啊,原来在洛阳时,阿兄与沈将军密议的便是此事”

当夜,桓温在将军府设宴款待陈操之冉盛卢佑诸人,桓温六子桓熙桓济桓歆桓祎桓伟桓玄皆在座,南康公主薨于去年四月初九,父在母丧,服齐衰一年,所以桓熙六兄弟现在已经出服,可以参加饮宴,桓熙也准备近日离开姑孰赴陈郡就任豫州刺史

李静姝所生的桓玄已快三周岁,桓玄虽然年幼,但言语清晰,相貌也是清秀可爱,身量较同龄幼儿高大,桓温甚是嬖爱这个幼子,让桓玄坐于他舆床边,不时与桓玄低声说笑。

桓熙视陈操之如仇,本想托故不来赴宴,想想还是来了,见陈操之俊美依旧,又听闻鲜卑公主也跟随陈操之到了建康,旧恨涌上心头,左颊箭疤紫黑,心道:“陈操之,看你得意到几时”

陈操之察觉到桓熙的仇恨目光,含笑以对,却又察觉桓温次子桓济也是对他衔恨在心的样子,不免诧异,他与桓济关系虽不算好,却也不差啊,难道桓济受其兄蛊惑,也恼恨起他来了

陈操之却不知道,桓济现在已知他妻子新安公主司马道福为何嫌恶他了,司马道福就是因为与他成婚前在司徒府见过陈操之一面,爱陈操之俊美,才嫌弃他桓济的呀,能不衔恨乎

陈操之因为司马道福和慕容钦忱这两个女人,得罪了桓温的两个儿子,矛盾已趋激化,风雨如晦,变故将生。

第七十四章 烈士暮年

陈操之至姑孰的次日,陆续拜访西府诸幕僚和子城诸将,在子城军营,正遇冠军将军慕容垂和典军中郎将慕容令父子,互道契阔,陈操之道:“在下前日在建康拜会新兴侯,问起贤父子,方知在姑孰,在下以为军旅辛苦风云叵测,何如在建康坐享清福”

慕容垂慕容令父子对视一眼,心下惕然,不敢接话,慕容垂岔开话题,问慕容钦忱近况和冀州风物闲话一番后拱手而别。

慕容垂看着陈操之冉盛数十人离开子城军营回姑孰,眉头紧皱,久久不语

慕容令道:“大人,这陈操之似乎意有所指”

慕容垂道:“你傍晚时去桓世子处探问一下,是否我任豫州司马之职生了变故”

慕容令应道:“是。”

前年年底慕容暐可足浑翼诸人至建康,慕容垂对这些故燕昏君庸臣是怒形于色,尤恨慕容暐之母可足浑氏,当初若不是可足浑氏连结一些王公大臣想要谋害他,逼得他父子只有出逃,燕国又何至于灭亡得如此之快,二十万大军竟在邺城下一夜溃败,国祚就此终结,思之摧肝裂肺痛心疾首

追随慕容垂叛逃的高弼私下劝告道:“大王凭祖宗积累之资,负英杰高世之略,遭值困厄,栖居外邦,今虽国家倾覆,安知其不为兴运之始耶愚谓国之旧人,大王宜恢江海之量,有以慰结其心,以立覆篑之基,成九仞之功,勿以宿怨而捐弃之。”

燕故太史黄泓善观天象,私下也对慕容垂说:“燕必中兴,吴王勉之。”

慕容垂因为不容于燕,这才叛逃至晋国,本是为保全身家性命计,并无颠覆晋国重兴大燕之念想,但听了高弼黄泓等人的怂恿鼓动,难免就有了复国的心思,他也知道复国的艰难,现在身居江左,身边都是汉人,很难有作为,他必须小心谨慎,等待时机。他察知桓温世子桓熙与陈操之有隙,照目下形势,桓温篡位是必然的,桓温已老,桓熙将承继大统,他若交好桓熙,以他的才智,更兼曲意奉承,必获桓熙重用,然后伺机让桓熙与陈操之反目,陈操之非苟且妥协之人,必举冀州之众反叛,那他就可以领兵征讨陈操之,他完全有自信能在战场上获胜,那时河北之地将重归大燕所有,桓熙庸碌之辈,焉能制他

入豫州为司马是慕容垂十年复国大计的第一步,他会尽心尽力辅佐桓熙,要让桓熙视他为心腹,这第一步计划眼看就要达成,他近日就将随桓熙启程去陈郡,陈操之却在此时赶到,方才又说那样的话,这让慕容垂有很不妙的预感:陈操之会扼杀他的复国计划

慕容垂细思陈操之五年前出使北国直至今日的所作所为,越想越觉遍体生寒,泱泱大燕几乎就是陈操之一手策划覆灭的,陈操之所作的每一件事都深谋远虑,有着他人难以企及的洞彻力,慕容垂觉得他的复国居心也已被陈操之看透,陈操之定会劝阻桓温用他为豫州司马

这样一想,慕容垂的热血雄心就寂冷如灰烬,有一种挥拳击空无处用劲的无奈,陈操之是克制他天敌啊

这日黄昏,慕容令至将军府求见桓熙,慕容垂父子才智谋略众所知闻,桓熙对慕容垂父子也是颇加结纳,他父亲桓温给他定下的两大辅佐他的股肱之臣郗超和陈操之,陈操之不必说了,几成他仇敌,即是郗超也非可驯之人,反倒是慕容垂父子这些故燕降将更能为他所用

慕容令见到桓熙,施令后问:“家君命小将请问桓刺史,何日启程赴陈郡”

桓熙道:“六月初即起行令尊是否要回建康搬取家眷一道往陈郡”

慕容令见桓熙这么说,心下略定,说道:“小将今日在子城见到冀州陈刺史,陈刺史言语中似对小将父子犹有疑忌,不欲家君出任豫州司马”

桓熙不待慕容令说完,拍案怒喝:“陈操之,他何敢干预我豫州之事”

慕容令小心翼翼道:“只恐陈刺史在大司马面前进言干预”

桓熙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强自保持风仪道:“宾徒侯率先归附,忠心可嘉,我父岂会听信陈操之谗言,汝不必多虑,尽快准备行装等候启程吧。”

慕容令唯唯称是而退。

桓熙待慕容令走后,便去见父亲桓温,父亲一向对陈操之言听计从,陈操之若要阻挠他征辟慕容垂为司马那也不是没有可能的,这个陈操之是他死敌啊,不但从他手里夺去了鲜卑公主,现在还要阻挠他任用才智之士,陈操之的居心可想而知了,就是担心他有朝一日承继大统后对其不利,所以现在是千方百计要阻止他壮大势力,更想蛊惑他父亲桓温另立世子

桓熙一路往内院去,一路咬牙切齿,沿途那些仆婢见到世子之般面容扭曲的样子,都是心惊肉跳,避之不及。

桓温在素帷低垂的方堂广室处理文书公案,桓温近年精力不济,一应军政要务的文书处理皆委任袁宏和王珣,只有一些重要文书才自己审阅

桓熙进入素帷广室,见李静姝抱着桓玄也坐在一边,略一迟疑,还是上前禀道:“爹爹,儿想下月初启程赴陈郡,爹爹可有什么要嘱咐的”

桓温开口便道:“熙儿,慕容垂不能为豫州司马,为父举荐孙元之子孙珍为豫州司马,孙元曾任故燕兖州刺史,在前年北伐时起兵相应,忠义可嘉,孙珍亦知兵,且年富力强,可以重用。”

桓熙一颗心如坠冰窖,随即怨恨爆发,冷笑道:“这是不是陈操之向爹爹建议的爹爹对陈操之就这般言听计从吗”

桓温听儿子言语放肆,腰杆一挺,喝道:“你是这么和我说话的吗”

桓温积威甚重,桓熙叩头道:“爹爹恕罪,儿亦是一时愤激,口不择言,只是儿早已对慕容垂说过辟其为豫州司马之事,今无故更改,既失降人之心,且匹夫犹不食言,况我贵为世子,请爹爹体谅。”

桓温腰板塌下来,他知道儿子与陈操之有怨隙,这很让他为难,陈操之即便有忠心,奈何桓熙成见已深,定然不会要陈操之辅佐,君臣不和,必致祸乱

桓温叹了口气,取案头一封书帖递给桓熙,桓熙俯首在地,没有看到,未及时来接

小桓玄从母亲李静姝怀里挣立起来,从桓温手里接过信走到桓熙跟前,脆声道:“大兄,爹爹让你看的。”

桓熙抬起头,接过信,听得桓温道:“这是郗嘉宾的信,你看看。”

桓熙展信一看,郗氏的书法自成一家,但桓熙无心欣赏,只见郗超信中写道:“垂勇略过人,世豪东夏,顷以避祸而来,其心其止欲作冠军将军而已哉。譬如养鹰,饥则附人,每闻风飚之起,常有凌霄之志,正宜谨其绦笼,岂可解纵,任其所欲哉”

桓熙心道:“为何陈操之一来,郗超的信也就到了,定然是陈郗二人在建康就谋划好的,主谋者陈操之也,可恨啊。”说道:“爹爹,郗侍郎毋乃危言耸听,慕容垂若真有这般强悍,何以在邺城被逼得无容身之地,要逃到我大晋避难”

桓温没心绪和桓熙争论这些,说道:“不必多言,慕容垂是鲜卑人,有勇略,陈子重郗嘉宾皆建议莫要使其领兵,凡事谨慎总是对的,豫州司马何人做不得,何必非要慕容垂好了,你退下吧。”

桓熙额头青筋暴绽左颊箭疤坟起,苦苦压抑自己的狂怒,负气重重磕了几个头,一声不吭退出。

素帷无风飘动,似为桓熙怨气所激

李静姝抱起桓玄,低声道:“将军,世子极是怨愤啊。”

桓温喟然长叹,说道:“熙儿这样的性子,如何能当大任”

李静姝不失时机地道:“将军有六子,岂无选择的余地。”

桓温瞥了李静姝母子一眼,笑了笑,说道:“倾倾若早十年为我生子,岂不是好。”

李静姝道:“玄儿聪慧,将军好生栽培,十年后不也成材了。”

桓温苦笑道:“五年前,杜子恭陈操之皆云我还有十年之寿,当时我觉得十年足矣,可以从容布置很多事,戎马倥偬,转眼五年已过去,还是有很多不如意之事,最可虑的就是熙儿与陈操之的怨隙,此事若不能妥善解决,我死不瞑目。”

李静姝轻笑一声,说道:“将军若担心陈操之不能为世子所用,那就将其贬斥或者干脆除掉。”说这话时,李静姝用手捂住小桓玄的耳朵,不让他听。

桓温道:“你倒是果决,陈操之负时誉之望,北伐功劳第一,更是谢氏陆氏的佳婿,他并无过错,害之则失时望,吾不为也。”

李静姝道:“那将军就要考虑世子之事了,世子如此偏激,只恐不能承继将军基业。”

桓温明白李静姝的心思,李静姝想让他立桓玄为世子,可桓玄只有三岁,毫无根基啊,废立世子自古就是致乱之由。

第七十五章 杀人三策

桓熙出了素帷广室,憋着一腔怨气来到陈操之冉盛居住的客舍,立在庭下喝道:“陈操之,出来见我”

陈操之正与冉盛在灯下相谈,听到桓熙无礼的大叫,起身缓步走出,彬彬有礼道:“世子有何吩咐”

桓熙冷笑道:“别装作无辜的样子,我征聘慕容垂干你何事,你要阻我”

陈操之微笑道:“原来是这事,世子,请入内说话。”

桓熙倒想听听陈操之如何巧辩,然后他直言羞辱之,冷哼一声,大踏步入内,按膝跪坐,横眉立目,等着陈操之向他解释

陈操之好整以暇,端着茶盏抿了一口,徐徐放下,却不给桓熙敬茶,说道:“世子既已向桓公问过这事,那么遵命便是,还有何话说。”

桓熙没想到陈操之是以这种藐视的口气与他说话,简直气炸了肺,怒叫道:“陈操之,你请我入内说话是为了羞辱我是吗”

陈操之道:“正是。”

桓熙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张口欲言,却只发出“嗬嗬”的嘶哑声音,想挺身站起拔刀狂砍陈操之,双足却因狂怒而痉挛僵硬几乎不能动弹,但两耳并未失聪,陈操之的声音依然字字清晰:“汝何德何能,值得我辅佐嵯峨山天落泉边,你没看清自己的嘴脸吗你为何不去向桓公哭诉,说我陈操之羞辱了你”

陈操之露骨三问如三记大锤,重重撞击在桓熙胸口,桓熙几乎吐出血来,身子打颤站起来,指着陈操之道:“你,我,不死不休”却不敢拔佩刀当场拼命

陈操之微笑道:“拭目以待。”

冉盛看着桓熙踉踉跄跄走了,皱眉道:“阿兄是故意要激怒桓伯道吗”

陈操之道:“该解决一些事了,久拖与我不利。”

冉盛问:“桓伯道盛怒而去,阿兄料他会有何举措”

陈操之道:“向桓公哭诉说我羞辱于他,请桓公作主处置我,此为下策;暗伏私兵杀死我,此为中策;弑父夺权,然后对付我,此为上策。”

冉盛道:“那阿兄以为桓伯道将施行哪一策”

陈操之道:“桓伯道虽已毁容,却更看重颜面,他是不会向其父哭诉的,而且即使他说了,桓大司马也不会信,我怎么可能会说那种话所以说桓伯道虽愚,也不会行此下策;至于弑父夺权,我料桓伯道无此决心和魄力。”

冉盛道:“如此说,桓伯道将会伏兵刺杀我等,阿兄需要预先布置什么吗”

陈操之道:“待我兄弟一行离开姑孰回建康途中,应是桓伯道伏击我等的良机暂勿惊拢他人,我自有对策。”

桓熙被父亲呵斥,又被陈操之羞辱,有生以来无此黑暗悲愤,他行尸走肉一般回到自己居住的院落,在院中像困兽一般来回走动,猛地一拳击在院中一株枇杷树上,树干震颤,但枇杷叶子肥厚,无一片叶子飘落,倒是桓熙自己拳头疼痛难忍,使劲甩手

“取酒来”桓熙厉叫道,自母丧之后,他已有一年余未曾饮酒,今日是气愤填胸,无酒不足以解忧,桓熙现在是清心寡欲,其妻袁氏久居母家,原有的两个姬妾两年前也暴病而亡了,此后未再纳妾。

桓熙自斟自饮,又哭又笑

“阿兄,饮酒也不叫上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桓熙的二弟桓济走了进来,对坐而饮,饮了两盏才发现阿兄神色有异,问:“阿兄何事愤慨”

桓熙喝得酒水淋漓,恨声道:“陈操之,我誓杀汝”

桓济忙问究竟,桓熙只说了陈操之阻挠他征聘慕容垂为司马之事,却不说方才到客舍自取其辱,桓济怒道:“陈操之欺人太甚,爹爹就这般听信谗言吗”

桓熙虽对父亲桓温怀恨在心,但尚有理智,不会在桓济面前流露对父亲的怨恨,只是道:“爹爹受此人蒙蔽久矣,我欲杀之除此j佞,二弟可肯助我”

桓济虽然恼恨陈操之,却不至于杀之而后快,毕竟新安公主司马道福对陈操之是一厢情愿,而他对司马道福也没什么感情,但若是兄长桓熙肯动手除掉陈操之,那他是决不会反对的,此中心思有不足与他人道者

当然,有些提醒还是必要的,桓济道:“陈操之公然与阿兄作对,诚然该杀,但爹爹尚受此人蒙蔽,阿兄擅自杀他,爹爹岂会答应”

桓熙已经无法再忍耐,说道:“我拼着受爹爹责罚,也要杀些j佞”又冷笑道:“爹爹总不至于要我给陈操之抵命吧。”

桓济道:“阿兄说得不错,陈操之未死,爹爹当然要顾及大局,若陈操之已死,爹爹就只会为我龙亢桓氏考虑,会竭力维护阿兄。”

桓熙一拍案,说道:“好,此事已决,陈操之必死。”

桓济问:“阿兄将如此对付陈操之陈操之族弟陈裕有夫不当之勇,阿兄不可不虑。”

桓熙冷静下来,思忖半晌,说道:“我不会在姑孰城动手杀他,这样不好开脱,陈操之不是这两日就会回建康吗,我于姑孰城北二十里处的藤子山洪幕山一带伏兵将陈操之与其随行者格杀殆尽,然后推到山贼头上,爹爹即便知道是我所为,也只有帮我掩饰,至于陈裕,虽然勇猛,但我又哪里会正面与他为敌,只以强弓硬弩伏击,先就射杀陈裕。”

桓济赞道:“阿兄算无遗策,陈操之必死无疑了。”

桓熙咬牙切齿道:“我要生擒陈操之,痛加折辱,让他跪在我足下苦苦求饶,然后再将其碎尸万段,以泄我心头之恨”

桓济不明白桓熙对陈操之哪里来的这样刻骨仇恨,但他不会劝阻桓熙,还会提供一些帮助,因为他希望此事闹大

五月三十日午后,陈操之向桓温辞行,他准备明日启程回建康,禀明皇帝后,便回钱唐省亲祭祖

正说话间,李静姝牵着桓玄走了进来,向陈操之盈盈拜倒,说道:“静姝拜见陈师,数年不见,陈师也为人父了,可喜可贺。”又命小桓玄向陈操之行礼。

陈操之少不得要夸赞桓玄聪明可爱,不料那李静姝说道:“听闻陈师的长子伯真小郎君与顾参军之女已有婚约,是指腹为婚,真是有趣,静姝想为小玄求你家右夫人谢氏所生之女为妻将军以为如何”李静姝最后一句是对桓温说的。

陈操之赶紧道:“李娘子有所不知,我与谢幼度在巩县时就有约定,幼度之妻桓氏与我妻谢氏所生的若是一男一女,那就约为婚姻。”

“竟有此事”李静姝狐疑地看了陈操之一眼,谢玄之妻乃桓豁女,陈操之既如此说,李静姝当然不好再争,想了想,却又道:“陈师长女与小玄年岁相当,亦是良配。”

李静姝原想求谢道韫女为桓玄妇,现在退而求其次,陈芳予虽是庶出,但却是陈操之长女,也可接受

桓温心知李静姝这是欲让桓玄与钱唐陈氏联姻以立根基,想想这门亲事似乎不错,当初南康公主还想将女儿桓幼娥嫁给陈操之,当下微笑不语,看陈操之如何表态

陈操之心道:“李静姝行止乖戾喜怒无常,桓玄更是败家子,我陈操之的女儿如何能嫁入这样的人家”但此时若坚拒,必惹恼桓温,当即含笑道:“能与龙亢桓氏联姻,又是我钱唐陈氏的高攀,只要桓公与李娘子不弃,待双方子女长成后,便可议亲。”

李静姝还待说话,桓温笑道:“倾倾何必太急,玄儿不到四岁,难道现在就要与陈子重之女行六礼吗”

陈操之亦笑,然后辞出。

此时的桓熙正在子城军营与慕容垂密谈,桓熙表明了欲除陈操之之意,希望慕容垂父子助他一臂之力,慕容垂闻言大惊,连称不可万万不可

桓熙不悦道:“慕容将军,熙视你为忠义之士,故将此绝密相告,你却阻我,是何道理”

慕容垂道:“陈操之是桓公倚重之人,世子却无故杀之,桓公必震怒,只恐世子难继桓公基业。”

桓熙冷笑道:“我既便不杀陈操之,我父只怕也不会让我承继他的基业了,何如趁此良机杀陈操之泄愤”

慕容垂听桓熙这么说,心里凉了半截,这种人是能做皇帝的人吗,为杀陈操之泄愤就不顾自身前程,他慕容垂追随这样的人早晚死路一条,说道:“在下所虑的是,世子非但杀陈操之不成,反而惹恼了桓公,那时世子该如何自处”

桓熙瞠视慕容垂,森然问:“慕容将军要去告密”

慕容垂道:“世子对我父子恩义甚重,慕容垂岂是那等卑劣之人,只是我父子乃是羁旅之臣,一切都得小心谨慎,不敢干预世子此等非常之举。”

桓熙脸色稍缓,说道:“罢了,我亦不强求。”拂袖出帐时又说了一句:“人道慕容垂父子英雄,言过其实啊。”

第七十六章 趋利避害

帷幕一掀,高瘦劲悍的慕容令走了出来,对其父慕容垂道:“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大人何以轻易放弃”

慕容垂脸有忧色,问:“你以为该如何做”

慕容令道:“大人何不为桓伯道出谋划策,除掉陈操之的同时控制住西府,桓温老病,无能为也,此事虽说风险极大,然而不行非常之事,难竞非常之功,借势一搏,强如被陈操之压制,永无出头之日。”

慕容垂问:“此事胜算几成”

慕容令迟疑了一下,说道:“桓熙有大人相助,当有六成胜算,值得一拼。”

慕容垂冷笑道:“若追随桓熙作乱,必败无疑,吾族灭矣。”

慕容令听父亲口气严厉,不敢吭声。

慕容垂道:“桓熙此人,优柔寡断,骄而无能,以世子之尊却对陈操之束手无策,只能行刺杀这种下下策,他与陈操之不睦,陈操之肯定不愿意看到桓熙绍继桓温之位,陈操之阻挠我出任豫州司马,并非是针对桓熙,对我严加防范正是其明智锐利之处,但桓熙就认为陈操之这是刻意与他作对,而且陈操之也故意加深桓熙对他的误会,我料陈操之或许还在言语上有所激将,桓熙这才如此狂躁,不顾一切杀陈操之”

慕容令心头一凛,问:“大人,如此说陈操之是暗诱逼迫桓熙行此下策的”

慕容垂道:“陈操之心计之深,我生平仅见,桓熙如何能是他的对手,我父子若追随桓熙,正好落入陈操之圈套,桓熙不过是不能保其世子地位,不至于丧命,而我父子则死无葬身之地矣。”

慕容令冷汗涔涔而下,这一步走错就万劫不复,问:“大人既然预知桓熙之谋,真要守口如瓶吗”

慕容垂道:“桓熙必败,这等人何必与他讲信用,我父子居江东,不趋利避害如何能生存”

慕容令躬身道:“孩儿明白了。”

六月初一清晨,两名军士候在将军府门前,求见陈子盛将军,冉盛就带着这二人径直来见陈操之,这两名军士是冉盛以前在子城军营的亲信,禀道:“世子今日卯时初领了五百军士往东北而去,这五百军士皆为弓弩手。”

陈操之点点头,问了这两名军士姓名,道:“你二人名字我已记下,不日将调你二人归我统属,当有重用,好了,你们下去吧。”

两名军士退出后,冉盛沉声道:“五百精锐弓弩手,伏于道路狭隘处,第一轮劲射,我三百随从步骑就要死伤一半,而且他们肯定会命神箭手先射杀阿兄和我,暗箭难防,桓熙狠毒啊,我等何不将计就计,绕至桓熙伏兵后方,那些弓弩手一旦近战,哪里是我方精锐的对手,就趁机斩杀桓熙,除此后患,只当作遇伏奋起反击,桓温又岂能责怪我等。”

陈操之摇头道:“不必如此激烈,桓熙的确是后患,但不是我的后患,留着更好,若此时杀他,桓温虽无可奈何,但必忌恨我等。”

冉盛一点头,不再多说。

辰时初,随行军士行装齐备,准备启程,陈操之和冉盛正要去拜别桓温,忽报典军中郎将慕容令求见,陈操之墨眉一扬,轻声道:“慕容垂父子也预知此事吗那倒省得我来回奔波。”

慕容令见到陈操之,将桓熙之谋和盘托出,说道:“陈刺史乃我慕容氏姻亲,我父子非但不敢与桓伯道同谋,亦不忍坐视陈刺史昆仲遇害,是以冒死相告。”

陈操之原与慕容令私交不错,现在这对父子明确站在他这一边,虽说是形势所逼,但陈操之也要予以结纳,承受了慕容垂父子这个人情,表示感激,并恳请慕容令与他一道去见桓温,事已至此,慕容令想躲到幕后也不可能了,当即与陈操之兄弟去见桓温,陈操之长跪请罪道:“明公要杀操之,明正典刑可也,何以要伏兵于外”

桓温惊诧莫名:“陈掾何出此言,哪里有伏兵”

陈操之便请慕容令上前向桓温禀报桓熙在姑孰城外伏弓弩手要杀他之事,桓温面色铁青,双手发颤,传命行军司马速去子城查看,一面命人召桓熙来问话

行军司马很快就来回话,世子桓熙领五百弓弩手一早出城往东北去了。

桓温虽知桓熙轻躁,却万万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等蠢事,气得头发晕,喝命亲卫甲士持他军令,绑缚桓熙来此问话

陈操之对桓温道:“世子对操之成见极深,但何至于兵戈相见啊,明公莫要气急,有伤贵体,而且此事也不宜宣扬出去,只是操之终要负明公所托,世子我不能再辅佐,我回建康便表奏朝廷,辞官归隐,只求保全性命。”

桓温摆手道:“逆子狂悖,我必痛责之,陈掾莫要惊惧,陈掾我左右臂也,我宁杀逆子,不愿失陈掾。”

陈操之叩拜于地,请桓公万勿重责世子,不然他心下不安

临近午时,桓熙被甲士秘密带回,他已知事败,面如死灰,跪在父亲桓温面前垂头不语,任凭桓温问他什么,只是不答。

桓温越看这个儿子越恼,苦心栽培多年,却是这般朽木不可雕,他桓温就是建国称帝,也会二世而亡,喝命左右,重责桓熙三十军杖

陈操之为桓熙求情,请求桓温轻了此事,不然传扬出去,对诸方皆不利。

桓熙听得陈操之为他求情,心里的悲愤难以言说,当堂大哭起来

桓温羞惭不已,有这样的儿子,颜面无光啊,命左右将桓熙带下去监禁起来,然后对陈操之等人摇头道:“家门不幸,生此逆子,老夫愧甚。”

陈操之安慰道:“以尧之圣贤,犹有丹朱之不肖,明公莫要伤怀。”

桓温气急攻心,头晕目眩,无心与陈操之等人多说,只是道:“陈掾照常启程吧,我命一千甲士护送。”

陈操之连称不敢,肃然退出,匆匆用罢午饭之后,与顾恺之袁宏王珣慕容令等人殷殷道别,王珣比顾恺之还热情,直送至白苎山外,临别时与陈操之低语道:“陈刺史,在下曾托人向令侄女求亲,但回复说此事需陈刺史决定,若不是托词,在下就在此腆颜问陈刺史一声,不知以珣之人品能做陈门之婿否在下知陈刺史侄女貌美才高,若有任何考验,在下都愿接受,无论玄谈书法诗文皆可。”

陈操之看着身材有些短小的王珣一脸殷切的样子,微笑问:“王主簿何以得知我侄女才高貌美”

王珣略显愧色道:“闻名久矣,去年建康三月三上巳节,珣曾在清溪河畔,见过令侄女一面,惊为天人,至此念念不忘。”

陈操之一笑,说道:“九月间我从钱唐回建康,王主簿可以来寒舍一晤。”拱手而别。

六日后,陈操之一行回到建康城,姑孰西府发生的那一场未遂之乱虽然被桓温严令外传,但毕竟知情者甚众,难掩众口,陈操之还未回到建康城,那流言已遍及朝野

皇帝司马昱待陈操之入城,便即传见,询问姑孰之事,陈操之禀报说他向桓大司马请求回江东任职,桓大司马未置可否

司马昱听桓温并未答应陈操之回江东,略略宽心,便问流言之事

既然皇帝问起,而且此事建康早已传开,陈操之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当即一一细禀。

皇帝司马昱道:“天幸宾徒侯父子忠义,不然陈掾危矣。”

陈操之唯唯。

陈操之辞出后,司马昱急召王彪之谢安入议事,王彪之道:“桓伯道行事如此荒唐,不但南郡公世子做不得,即是豫州刺史也要另择贤明。”

谢安道:“此事议论汹汹,桓公必有耳闻,定有表章向朝廷说明此事,且拭目以待。”

司马昱心下甚悦,此事对龙亢桓氏的声誉是一个重大打击,桓温篡位的势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