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131部分阅读(1/1)

要缓一缓了。

慕容钦忱这几日一直住在新兴侯府,这日傍晚,陈操之来接她回秦淮河畔陈宅,后日也就是六月初十,陈操之将与嫂子丁幼微还有陆谢妻儿一道回钱唐省亲祭祖

慕容钦忱也已知道陈操之在姑孰差点被桓熙所害之事,很是后怕,又知是其叔父慕容垂救了陈操之,颇感欣喜。

这其中真正的隐秘,只有谢道韫猜得到,陈操之也只会对谢道韫不作隐瞒,至于嫂子丁幼微和妻子陆葳蕤,陈操之不想让她们过于担心

六月初十,陈操之一行离开建康回钱唐,车马塞途扈从如云,陈操之从邺城带回来的六万斤黄金除留下一万斤在建康之外,其余五万斤以四十辆双辕马车运回钱唐,这笔巨资将有大用

就在陈操之离开建康的次日,桓温的奏章送至建康尚书台,奏免桓熙豫州刺史之职,举荐历阳太守桓伊为豫州刺史,桓伊并非龙亢桓氏,但与桓温亦是远房宗亲,桓伊政声甚佳,以桓伊为豫州刺史,朝廷亦能接受。

第七十七章 七夕射月

“佛门左太冲”支法寒现为东安寺住持,陈操之此次回乡祭祖,特意与冉盛等人迂道前往东安寺吊祭支道林塔墓,得闲与支法寒在禅堂谈玄论佛追忆叙旧,五年前陈操之初入建康,在句容花山遇到同为探访宝珠玉兰的支法寒,以“佛祖拈花迦叶微笑”赢了支法寒的一匹马,那时陆葳蕤还在横塘等待陈操之的到来谢道韫还在乌衣巷清谈拒婚

说起往事,丑和尚支法寒呵呵笑道:“那日在乌衣巷,袁子才邀小僧为其助谈,陈檀越却为谢家娘子助谈,当时小僧以为是偶然,不料却是预谋,哈哈,陈檀越与谢家娘子联手,除非佛祖现广长舌相,不然谁能辩得过你夫妇二人”

陈操之亦笑,说道:“实是偶然,并无预谋。”

支法寒道:“十二因缘,七受八爱,虽非预谋,亦有宿因。”

陈操之今日来东安寺,另有一件重要之事,问道:“寒道人传佛法,颇以抄写经书为苦不”

支法寒道:“立志弘法,不以为苦。”

陈操之道:“应是虽苦而甘之如饴吧,我有一方便法门,不知寒道人可愿与闻”

支法寒眼睛一亮,忙道:“请讲。”

陈操之引着支法寒走到寺外那两块碑记前,这就是当日陈操之在寺壁上书写的“菩提本非树”这禅宗二偈,还有王献之的“片片仙云”四个擘窠大字,支道林从郯县请来碑刻名匠吴茂先将壁上大字镌刻在石碑上,以期流传永久

陈操之问:“颇有信众来此拓印碑文否”

支法寒笑道:“拓印者甚众,小僧恐油墨沾染伤了碑刻,年初开始禁止俗众拓印。”

陈操之道:“我的方便法门就是从这拓印碑刻而来,寒道人立志弘法,而一般信众想要得到一部佛经很难,传抄不仅费时费力,而且难免有错失,致使佛义乖谬,道人何不集能工巧匠,雕木刻经,百字为一版,即如金刚经共需五十余版,然后拓印之,千余部经书可得也。”

支法寒瞠目惊喜,又踌躇道:“这果然是方便法门,只恐耗费不赀。”

陈操之命左右以百金献上,百金就是一百斤黄金,两汉时一金约值万钱,但自魏晋以来,战乱频仍,黄金散失,东晋的一斤约等于后世三百五十克,较汉时的二百五十克为重,所以东晋时一斤黄金已值一万五千钱,百金就是一百五十万钱

陈操之道:“雕版印经不是一年半载就能成功的,请寒道人集能工巧匠多多尝试,这可是无量功德。”

支法寒喜得高声念佛:“陈檀越开此大福田,当获无量胜果,小僧当宣扬陈檀越此慧心善举。”

陈操之赶紧道:“名声在外,谤亦随之,我别无所求,只求寒道人莫要对人宣称这雕版印经法是我所传,切记切记。”

陈操之之所以放弃在陈家坞开印书坊,就是因为书籍普及首先损害的是士族的利益,将动摇九品中正制的根基,这比桓温篡位更让世家大族无法容忍,魏晋之际,普及书籍的社会基础尚未形成,贸然激进无益于国家,适足以取祸,陈操之虽有推进革新之心,但也只能循序渐进,历史上雕版印刷技术的出现首先就是用以印制佛经的,他现在提早三百年让此雕印术借支法寒的名义流传,既然能印佛经,当然也就会有人来印儒玄书籍,那时书籍流传,民智渐开,就不是士族阶层能遏制的了,陈操之现在是属于士族阶层,本应维护本阶层的利益,但他有着超脱于自身阶层之上的觉悟,知晓大势,庶族地主的势力正逐渐增强,与其堵不如疏,要让庶族精英也有仕进之途,他要尽己所能避免社会出现剧烈动荡

支法寒听陈操之说得郑重,以为是陈操之不欲声名太盛,这也是不为天下先的老子真义啊,当下答应决不借陈操之名义行此雕版印经之举

出了东林寺山道,陈操之吁了口气,将雕版术传给支法寒了却了他一件心事,其实他关于雕版印刷所知甚少,寥寥数语而已,但只要有这种创意和足够的钱物支持,支法寒及其工匠肯定能成功印制出中国第一部书籍。

陈尚已有三年未归钱唐,年来老父身体欠佳,所以这次便向皇帝司马昱告假,带着妻儿与十六弟一道回乡省亲。

盛夏酷暑赶路很是辛苦,更担心女眷幼儿在烈日下中暑,好在有近三个月的假期,陈操之也就不急着赶路,每日卯时启程,至巳时便歇下,傍晚申时再行一程,一日只行三四十里,沿途遇有风景佳处,便游玩一日,陈操之往返建康钱唐多次,只有这一次最是悠闲惬意

行至曲阿城,陈操之一行住在万善客栈,黄昏时分,陆葳蕤立在楼窗下看客栈后边的九曲河水,当日她被其伯父陆始勒令回吴郡,陈操之闻知消息后连夜冒雨追赶,清晨在九曲河畔的赤杨树下吹竖笛,将她从睡梦中唤醒,快活至极,当即悄悄下楼与陈操之在九曲河上泛舟,那种欢喜至今想来犹心头一热。而今陈操之已成了她的夫君,而且又有了另外一妻二妾,不能如当日那般一心一意对她了,有时想来难免有些幽怨,但她现在是个母亲了,一个女子做了母亲后的想法会不一样的,纯真挚烈的爱情现在渐次演变为温馨弥久的亲情,夫君是她的爱人,更是她的亲人

“娘亲,我要看,我要看”小伯真在后面拽着母亲的裙裳,身子一跳跳的,他也要看窗外风景,忽觉身子一轻,被人凌空举起,扭过小脑袋一看,喜道:“是爹爹。”

陈操之将小伯真抱在怀里,与陆葳蕤并肩看窗外河水,夕阳残照,流水碎金,晚风拂树,暑气渐消

往日爱恋并非流年旧事,一逝不回,那值得珍惜的人依然在身畔。

七月初三,陈操之一行四百余人至晋陵,在顾氏庄园歇了两日,初六日至太湖东岸,分乘三艘大船横越太湖

七月初七夜,大船在平静的湖面上缓缓行驶,一弯新月挂在天心,浩瀚苍穹星辰璀璨,湖上风来,秋凉先至,陈氏女眷都在船艉忙着祭拜天孙娘娘,陈操之和陈尚冉盛在一边微笑旁观,风致楚楚的润儿过来施礼道:“三位叔父,这可是女儿家拜祷乞巧,不许男子旁听,否则天孙娘娘不予庇佑。”

陈操之陈尚哈哈大笑,陈尚笑问:“润儿可是拜祷天孙娘娘求姻缘”

润儿娇嗔道:“三叔父,拜祷什么事不能事先说出来的”又补充了一句:“所幸我并非求那个。”

陈尚陈操之笑着走开去左舷,冉盛心却是沉甸甸,方才润儿称呼三位叔父可是把他也包括在内了,他是润儿的叔父,这让他怎么向润儿开口表白

冉盛目视沉沉湖水,心道:“若是当初阿兄不让我归依陈氏宗族岂不是好”摇了摇头,又想:“当时年幼,未预料到会有今日之事,而且我既不能奉祖宗姓氏,陈氏于我有大恩,那就只有姓陈,再冒他姓实为不孝,各姓谱牒具在,不是想冒什么姓就能冒什么姓的,也只有钱唐陈氏肯为我一力遮掩。”

冉盛徘徊久之,忽去舱中取他的五石弓来,侧身西望,引弓射月,弓弦“铮”的一声震响,那支箭笔直朝天际新月激射而上

身后的黄小统咋舌道:“小盛将军要把月亮给射下来啊”

冉盛目力极佳,虽在夜里,也能清楚地看到那支箭升上数十丈空中,便呈弧形落下,落水无声无息,不起半点波澜。

谢道韫多年未向天孙娘娘乞巧,自去年始祭拜祝祷,那时小菲予还在她腹中,求平安分娩,今年则是求小菲予平安长大,乞巧毕,将瓜果等祭品分给婢仆舟人食之

次日舍舟登岸,继续乘车马陆行,午后天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谢道韫从车窗里招手,马车停下,陈操之便上了谢道韫的马车,见小菲予抱在因风怀里,甜甜地睡着,额角上细细的小痱子浅淡下去,说道:“这场秋雨一下,天气就会凉爽一些了,小菲予怕热”

谢道韫笑眯眯看着陈操之,问道:“陈郎大约何时能回冀州”

陈操之笑道:“年前总要赶回去,怎么了,阿元还想回冀州当我的佐吏我也真的需要你相助。”

谢道韫侧头怜爱地看了一眼小菲予,说道:“后年吧,待小菲予断了孚仭健3ご笠恍也拍芡芽怼br >

正说着,小菲予醒来了,吧嗒了几下小嘴,哇哇哭起来,她饿了

“啊呀娘子,菲予小娘子要吃孚仭搅恕币蚍绺辖艚朴璧莞坏黎埂br >

谢道韫看了陈操之一眼,脸一红,有些迟疑,只呜拍着小菲予,不肯解衣。

因风“格”的一笑,让车夫停车,她下去了,与柳絮她们同车去。

陈操之低笑道:“赶紧喂孚仭剑朴杩薜蒙诵陌 br >

谢道韫伸右手修长食指,虚点了一下陈操之,眼眸一横,这才微微侧过身给小菲予喂孚仭健br >

嗯,看着大才女撩衣喂孚仭剑媸敲钊ず嵘虏僦刑镜溃骸鞍16萑酰以p哪隳趟还恍朴璩裕胱帕砻冁趤〗母呢,未想你味浓量足,把小菲予喂得又白又胖,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谢道韫“嗤”的一笑,岔开话题道:“陈郎,那李静姝想让桓玄与我家芳予联姻,只恐麻烦不小。”

陈操之道:“只是空头允诺,到底要不要这门亲事,以后再看,难道还反悔不得了吗”记起王珣之事,便对谢道韫说了。

谢道韫道:“王元琳才智高华,但太过傲气,不过名门子弟大都如此,刘尚值他们以前不也说我和幼度傲慢吗。”

陈操之一笑,说道:“王元琳对润儿甚是用心,但却没有机会向你我那样有长期交往的机会,我亦不知道此事能偕否而小盛,恐怕是与润儿无缘了。”

谢道韫想着自己与陈操之相知相恋的往事,微笑道:“泾河公孙树下那样的竖笛曲,人世间哪能时时得闻。”又道:“小盛只有另觅良配了。”

陈操之轻叹一声,转而道:“三年前我与安石祖言公说了三姓联合往信安邵武开荒辟地之事,前日又再说起,明年应该可以实施了,我自邺城带回的五万金,有三个用途,其一就是用于募集人手组建私兵南下开荒;其二是用于水利通航,我想打通钱唐至京口的水道,这样既便于灌溉,长江的航船也可以直达钱唐;其三是在明圣湖东面的海岸建一个海港,造巨舟通海运,这亦是为家族后路计,狡兔三窟嘛。”

谢道韫道:“好,我会尽力助陈郎做好这三件大事的。”

七月十八,陈操之一行四百余人赶回钱唐陈家坞,在吴郡求学的陈宗之已于七月初回到钱唐,陈操之见十七岁的宗之长身玉立,风仪绝佳,考问其儒玄经典,应答如流,宗之游学数年,性情亦渐开朗,不似儿时那般拘谨

二十三日,陈氏族人在玉皇山陈氏家庙举行了盛大的祭祖典礼,陈操之又领着妻儿到父母坟前祭拜,陈母李氏的陪嫁丫环英姑现已年近六旬,老眼昏花了,见到陈操之,欢喜得直抹眼泪

老族长陈咸白发苍苍,身体已衰老不堪,见长子陈尚和十六侄陈操之携妻带子回来,极是欣慰,七月二十九,老族长陈咸含笑而逝,陈尚陈操之等人虽然伤感,却不甚悲戚,老族长陈咸寿过七旬,亲眼见到家族兴旺,此生无憾事。

陈咸的葬礼极其隆重,隆重主要是指吊客如云,会稽吴郡新安东阳数郡的士庶大族皆派人前来助葬吊唁,远远近近,吊客万人,昔日袁绍丧母,归葬汝南,会葬者三万人,袁氏四世三公,而钱唐陈氏只是新兴大族

依陈咸遗嘱薄葬,不设石椁不以金玉随葬,封树亦简仆。

陈尚依制要守丧三年,陈操之作为侄子,也要守大功之礼,服丧期为五个月。

远在建康的皇帝司马昱闻知陈操之要为伯父守丧五个月,不禁大为着急,即下诏命,夺情起复,召陈操之回建康,诏命于八月二十一日便送抵钱唐

第七十八章 结绶万里

八月二十二日,钱唐县令冯梦熊持皇帝司马昱的诏命赶至陈家坞,陈操之不敢耽搁,麻衣素服,启程赴京

在八月初,陈操之召集族人宣布了他的南下开荒开通京口至钱唐的运河以及在钱唐海湾建港造巨舟这十年大计,管理族产的北楼陈满陈昌父子即表示这三件大事皆耗资无数,虽然这几年来陈氏家族的水稻茶叶造纸纺织铁器等产业发展迅猛,年利近千万钱,几可与顾陆朱张这些数百年大族相媲美,但南下开荒也就罢了,开运河和建海港造巨舟这应是官府的事,以陈氏家族的人力财力实难承受

陈操之道:“开运河之事我会与吴郡朱太守和晋陵刁内史协商,至于说钱物,南下开荒和建港造舟皆不从族中支用,我另有筹资之处,只需族中必要的人力支持,这三件事就由道韫来督办。”

陈满听陈操之这么说,那还有什么不同意的,谢道韫一向抛头露面惯了的,又极有才干,所以陈满等人都没觉得陈操之让谢道韫督办这三件事有什么不妥。

慕容钦忱还想跟随陈操之回建康,分娩后再回邺城,但她现在已有七个多月身孕,肚子很大了,不能再经车马颠簸,陈操之命她留在陈家坞,明年春暖后可去建康与其母兄相见

冉盛似已放下对润儿的痴心,在陈操之面前也绝口不再提娶润儿之事,但陈操之说要为他觅一良配,他笑道:“阿兄不必为我费心,弟在辽西,何愁没有妾侍,只是这婚姻之事暂不要提了。”

这次回建康,冉盛把独臂荆奴也带上了,荆奴要去龙城遏胫山祭拜故主冉闵。

陆葳蕤带着伯真谢道韫带着菲予小婵带着芳予,一直送陈操之到嘉兴西塘庄园,这日分别时,小伯真仰着芙蓉小脸问:“爹爹,你何时再回来呢”

小芳予跟着阿兄问:“是啊,爹爹何时回来”

半岁大的小菲予被谢道韫抱在怀里,细长眸子笑眯眯的,摇着小手向爹爹索抱

陈操之在三个孩儿娇嫩的小脸蛋上各亲了一下,让小菲予的小手握着他的一根手指手轻轻摇,回答小伯真和小芳予道:“爹爹明年再回来看你们。”

小伯真问:“爹爹,明年是几时”

小芳予问:“是不是明日,爹爹”

陈操之含泪笑道:“问你们娘亲”

小伯真道:“娘亲说睡醒了就是明日,我睡醒了就能看到爹爹是不是”

陆葳蕤小婵等人的眼泪早已止不住,轻轻呜拍着孩儿,泪眼朦朦望着夫君打马远去。

清秋八月,天高地远,结绶万里,瑶草徒芳,幽闺琴瑟,高台流黄,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陈操之与冉盛三百人这次回京都是简装轻骑,比出京时快捷得多,也未乘船横渡太湖,九月初二赶至吴郡拜访朱太守,主要议及京口至钱唐运河之事,请朱太守召集吴郡大族共议,钱唐陈氏愿捐资一千万钱促成此事,运河建成,所经之处皆受益,不仅可调节旱涝,更便于货物输运,而且钱唐至京口河道纵横,只需勘察好地形,选取最便捷的路径将南北向的河道凿通,这条运河所需人力财力并没有多么庞大

朱太守何尝不愿意造福乡梓,既有陈操之倡导,当即一口答应,本欲立即召集士庶大族共议,请陈操之与会,但陈操之受皇帝征召,不能在吴郡多停留,只去泾河北岸的范氏庄园拜会了服丧守孝的范宁,祭拜了范汪之墓,并邀范宁出服之后赴邺城助他,范宁答应了。

在晋陵,陈操之又拜会了晋陵内史刁彝,刁彝也同意与吴郡沟通河道,京口至钱唐运河之事初定。

西府的紧急文书就是在晋陵送到陈操之手上的,却是大司马桓温急召陈操之入姑孰议事,有紧急军情

陈操之心知这是苻坚与拓跋什翼犍欲联兵侵犯并冀二州的消息传到了,这是陈操之早就布置好的,为的是防备桓温夺他兵权不让他回河北,这也算是借敌以自重了。

九月十四日,陈操之冉盛一行入建康城,皇帝司马昱即命传见,密谈半晌,陈操之辞出,连夜拜访郗超谢安诸人,次日一早便离开建康,十九日至姑孰西府拜见桓温,时隔百日,桓温更显衰惫。因桓熙欲害陈操之,桓温自感桓氏声誉受损,便暂缓求王爵,想待非议平息后再说

桓温将洛阳加急送来的军情文书给陈操之看,命陈操之即刻返回河北严加防备,陈操之表示遵命,将要辞出时,桓温又唤住他,说道:“我欲废桓熙另立世子,想听听陈掾的高见。”

陈操之不安道:“在下原建议明公立嫡以长不以贤,不料竟出这等事,操之甚愧,实不敢再干预明公家事,明公还是与荆州桓车骑司州桓刺史商议另立世子之事吧,只要明公定下的,在下定当全力辅佐,以报明公知遇之恩。”

桓温点点头,示意陈操之退下,独自伏案深思,他有六子:熙济歆祎伟玄,其中四子桓祎不慧不辨菽麦;长子桓熙已废,次子桓济令名不彰,五子桓伟尚幼,而三子桓歆和幼子桓玄是庶出,桓温现在最爱幼子桓玄,又受李静姝日夜蛊惑,有立桓玄为世子之意,但桓玄才四岁,桓温实难下决心立桓玄,所以另立世子之事就一拖再拖

顾恺之这次请得桓温准许他随陈操之赴冀州,名为参议军事,其实是呤诗作画。

陈操之冉盛顾恺之一行四百余人,还有冀州别驾卢佑率领的送钱粮进献朝廷的冀州军士和民夫二千人渡江北上,陈操之等人轻骑先行。让卢佑领着步卒和民夫后行,十月中旬赶到洛阳,与桓秘沈劲等人相见,问起秦代联兵侵犯之事,沈劲道:“因并州桓刺史重兵防卫壶关晋阳,冀州武猛从事刘牢之引一万步骑屯驻汲郡黎阳,苻坚拓跋什翼犍不敢擅动兵戈,但此二胡素有觊觎中原之心,陈刺史不可不防。”

桓秘与侄子桓熙关系颇密,闻知桓熙因陈操之之故被废,对陈操之甚是不满,此次相见便冷淡得多,陈操之不以为意,在洛阳呆了一日,便赶回邺城,此时已是十月将尽,北地寒冷的冬天开始了,冉盛未在邺城多停留,与荆奴及两百轻骑赶赴辽西,陈操之直送出漳水北岸,临别时冉盛下马跪拜道:“阿兄,弟驻守辽西,今后难得有回江东之日,阿兄若回陈家坞,代弟在老主母坟头添一抔土,老主母的恩情小盛没齿不忘。”说罢,踏镫上马,急驰而去,那两百辽西骠骑旋风一般跟上

陈操之目视冉盛一行远去,心中惆怅,他明白冉盛的心意,陈家坞是冉盛的家,幼年漂泊的冉盛是在陈家坞感受到了温暖亲情,还有对润儿的迷茫爱恋,现在既知娶润儿不可能,而润儿也定然是要嫁人的,那么陈家坞对冉盛来说就有点不堪回首了,也许要很多年以后,冉盛才会跨过这道心坎

在建康时,陈操之曾向任吏部尚书外舅陆纳请求将荆州武陵郡文学掾调任冀州文学掾,同时他也给远在荆州的徐邈写了一封长信,邀他至冀州教授儒学,次年即咸安六年四月初,徐邈带着家眷还有几个弟子从江东来到了邺城,陈操之大喜,与顾恺之还有长史崔逞司马苏骐等人出城相迎,陈操之与好友徐邈自咸安二年八月后再未见过面,此次阔虽重逢,自是欢喜,徐邈把妻儿都接到冀州,显然是要在冀州长住了,徐邈妻冯凌波是陈操之义妹,这次徐邈是先到钱唐接了冯凌波母子再北上的,跟随徐邈来冀州的还有两个陈氏家仆,带来了家乡的葛仙茶黄麻纸,还有宝贵的家书

家书一叠,陈操之一一拆阅,先看嫂子丁幼微的信,却是说西府主簿王珣去年底曾至陈家坞,名义是拜访宗之,其实是向润儿求婚,丁幼微觉得这个琅琊王氏子弟人品才华俱佳,只是身量实在矮小了一些,询问润儿意见,润儿却不置可否,所以丁幼微写信请陈操之回信开导一下润儿,还有,宗之已被扬州大中正定为二品官人,谢幼度征辟宗之为兖州记室书佐,将于六月到任,兖州距冀州不甚遥远,宗之会去邺城拜见丑叔,最后,丁幼微提到英姑已经于去年腊月初九去世,遵其遗愿,葬于陈母李氏墓侧

谢道韫在信里说南下开荒尚未开始,从钱唐至京口运河却是已大集民夫开凿,建海港造巨舟之事正有条不紊筹备,请陈郎勿虑

陆葳蕤小婵也都有书信,是关于小伯真和小芳予的童趣,那慕容钦忱也用工整的张迁碑汉隶给陈操之写了一封信,她已于去年十月二十一日生下一子,健壮可爱,由谢道韫暂取名仲渝,慕容钦忱现在已到了建康母兄处,她想带着仲渝来邺城

第七十九章 桓温病危

盛夏已过,凉秋将至,去年十月至邺城的顾恺之思江东的苑菜莼羹和鲈鱼脍了,更思念娇妻幼女,便向陈操之提出要南归,陈操之笑道:“长康适意哉,我却无奈,不得不羁宦数千里以邀名爵”

顾恺之在冀州大半年,亲眼目睹陈操之执政的辛苦,道:“子重有兼济天下之心,不殚辛劳,让人敬佩,子重且再经营十年,待天下大定,然后与我一道退居林下,纵情山水笔墨间,如何”

陈操之笑道:“甚好,一言为定。”

因宗之前日有信来告知将于七月中旬来邺城,宗之现为兖州记室书佐,陈操之便让顾恺之再多盘桓数日,待宗之到来后再同道去兖州

七月十四,陈宗之来到邺城拜见叔父陈操之,宗之今年十八岁,俊美沉静,邺城百姓皆赞“陈操之难为叔陈宗之难为侄”,意思是说这叔侄二人难分高下,都是一般的超拔俊秀

陈宗之是三月初离开钱唐入都,四月中旬从建康启程至兖州赴任的,在乌衣巷拜会谢安时,谢安夫人刘澹从帘后窥见,惊叹说恍然当年的陈操之,又徒呼奈何,谢安问其故刘澹说道:“可惜陈宗之是陈操之之侄,不然可将我家小女嫁他为妻。”

谢安笑道:“琅琊王珣钱唐陈宗之,这是年少一辈最杰出的子弟,陈郡袁氏和吴郡张氏的都想嫁女与陈宗之,王元琳短小,论相貌是不如陈宗之的,但才学稍胜,琅琊王氏钱唐陈氏这两家也极有可能成为姻亲啊。”

刘澹道:“是说陈润儿和王元琳吧,润儿美极,据阿元讲,润儿才学亦高,能书善画,聪慧无比,只是其叔其兄都这般颀长俊秀,只怕看不上短小的王家子。”

谢安笑道:“真是匪夷所思,琅琊王氏子弟竟然苦求一新兴士族女郎,而且还不见得能成,琅琊王氏是大不如前了。”

刘澹道:“不是琅琊王氏大不如前,而是钱唐陈氏声势极盛,颇似二十年前的龙亢桓氏。”

谢安道:“陈操之不是桓温,当初我第一次与他相谈,就觉得这个少年人冷静智慧,仿佛久经历练似的,哪里像是初出远门的弱冠少年”

谢夫人刘澹突然想起一事,问:“陈操之建港造巨舟做什么又是通运河又是造巨舟,把阿元忙得团团转”

谢安摇头道:“为何要建港造巨舟我亦猜测不透,陈操之的安排总是有深意的,然开通运河是便利事,可节省行路的人力物力,惠及后人。”

陈宗之在邺城逗留了半个月,八月初与顾恺之一道离开冀州返回兖州,走的全是水路,这条水路是陈操之去年四月回建康之前就开始动工修建的,前后动用了五万民夫耗资八千万钱,至今年六月底才开通的,全长近三百里,名叫通清渠,就是把漳水与清河连通,这样从邺城可直接乘船由漳水至清河,再入黄河,比陆路方便快捷得多,而且货物运输马车牛车又如何能与舟船相比

建南北大运河是陈操之的设想,但此项工程过于浩大,以东晋现在的国力根本无力支撑,所以陈操之先从邺城和钱唐开始,邺城水路通黄河,钱唐水路通长江,这两条运河的贯通将对三吴和河北的民生影响深远,惠及子孙万代,而眼前之利便是,顾恺之可以乘舟直至兖州,再从兖州经巨野泽至徐州,大大减少了鞍马的劳顿

陈操之委托顾恺之带回一些冀州土仪给陈家坞的亲人,还有写给二妻二妾以及嫂子和润儿的信,陈操之给侄女陈润儿的信煞费苦心,委婉劝导,希望润儿嫁给王珣

咸安六年岁末,皇帝司马昱采纳太史令建议,于次年正月初一下诏改元,称宁康元年,并大赦诸州郡县。

二月初六辛巳日,大司马桓温来朝,司马昱诏命中领军谢安侍中王坦之迎于新亭,这时建康朝野人情恟恟,传言桓温因王谢大族阻挠其封王爵,此番入建康就是要诛杀王坦之和谢安,然后代晋自立

赴新亭途中,王坦之甚惧,形于颜色,谢安神色不变,说道:“晋祚存亡,决于此行。”

初十日午前,桓温乘金车大辂玄牡二驷,衣衮冕之服,着赤舄之履,在三千持钺执戟的虎贲护卫下来到新亭,谢安王坦之率百官拜于道侧

桓温在新亭山下设帐,虎贲森严,延见百官,那些有名望的官员见桓温来势不善,帐幔后偶露斧钺锋芒,皆战栗失色,王坦之流汗沾衣,手里的笏版都拿颠倒了,只有谢安镇定自若,从容就席,对桓温说道:“安闻诸侯有道,守在四邻,明公何须帐后置人耶”

桓温佩服谢安的胆色,他也不欲此时杀大臣立威,笑道:“正自不能不尔。”遂命左右撤之。

王坦之一向自认为才干不在谢安之下,自此始敬服谢安。

当日傍晚,桓温入建康城,次日乘舆入台城面君,委婉地向皇帝司马昱讽求王爵,司马昱唯唯诺诺,表示近日就下诏封桓温为楚王

桓温今年五十八,老病不堪,此次为求王爵,强打精神入京,这一到建康就病倒了,在建康养病半月,病小瘥,即还姑孰,等待朝廷封爵的诏命,又自感疾笃,派人召荆州桓冲司州桓秘冀州陈操之至姑孰听命

桓温命参军袁宏留在建康督促朝廷下诏命封王,尚书令王彪之知袁宏文辞华美,就请袁宏起草诏书,袁宏写好后,王彪之召集谢安王坦之高崧张凭等人共议,一众高官不议封爵正事,专赞叹袁宏文辞之美,并提出若干修改意见,袁宏只好殚精竭虑去修改,要把这公文诏书写成三都赋那样的传世奇文,左思的三都赋那可是前后写了近十年啊

王彪之私下里对谢安道:“闻彼病日增,亦当不复支久,自可迟缓其事。”

谢安微笑点头,王谢大族靠老病挫败了桓温的图谋。

陈操之于三月初十得到姑孰的六百里急报,知桓温病重,当即率八百轻骑渡河南下,先至洛阳,司州刺史桓秘先接到急报,已于十日前启程回江东

桓熙被贬之后,所任只有安北将军一职,但无刺史官位,安北将军就是虚衔,桓熙愤恨难平,去年初来洛阳,在四叔父桓秘手下任一闲职,整日借酒浇愁,喃喃咒骂河北的陈操之怨恨昏庸的老父,今闻老父桓温病重,便与四叔父桓秘一起快马赶回姑孰,桓秘许诺,要在兄长桓温面前为桓熙美言,让桓熙依旧以世子身子承继南郡公的爵位

三月二十五日,桓秘桓熙一行风尘仆仆赶回姑孰,入将军府拜见桓温,桓温已是卧床不起,饮食便溺皆离不得床,桓济桓歆守候在老父身边

桓温素来不喜四弟桓秘,说道:“穆子,买德还没到吗”

桓秘大为不悦,他日夜兼程赶回,大兄开口却问五弟到没到,当下答道:“弟远在洛阳都已赶回来,五弟在荆州,水路不需半月,何以至今未到”

桓温知桓秘对他有怨气,这个四弟不是能遗嘱后事的人,便道:“我还等得起,待买德来后再议后事。”

桓秘愤愤而退,对桓熙道:“汝父不把我这个弟弟当作可托付之人,汝之事,我无能为也。”

桓熙又气又急,他与五叔父桓冲关系不佳,五叔父肯定不会在父亲桓温面前说他的好话,若他不能承继桓氏家主之位,那他日思夜想报复陈操之扬眉吐气的大计就都烟消云散了,再无出头之日

这时桓济叩门而入,也是一副愤恨不平的样子,向四叔父和阿兄见过礼后说道:“四叔父可知我父何以定要等五叔父到来那是父亲要以桓玄为嗣,要五叔父辅佐桓玄,姑孰军马将尽归五叔父”

桓秘桓熙闻言既惊且怒,那桓熙虽有些疑心桓玄是他的儿子,但李静姝未予承认,而桓玄也一向不与他亲近,所以桓熙也绝不愿意看到一个六岁小儿凌驾在他头上,怒道:“父亲病笃昏庸,此是乱命,不能当作遗命。”

桓济冷笑道:“有五叔父为桓玄撑腰,那黄毛小儿就能袭封南郡公。”

桓秘眼望桓熙,说道:“伯道,事急矣,看你如何决断。”

桓熙踌躇未决,桓济道:“五叔父如奉父亲乱命以桓玄为嗣,龙亢桓氏必败,五叔父就是我龙亢桓氏的罪人。”

桓秘冷冷道:“先将李势妹和桓玄处死。”

桓熙吃了一惊,万一桓玄是他儿子呢,而且他还对李静姝怀有非分之想,说道:“先不要杀,关押起来,待五叔父来姑孰,逼迫五叔父答应以我为世子,那陈操之也要来姑孰,先杀陈操之。”

桓秘道:“这等事逼他答应有何用,事后不可以反悔吗既杀陈操之,就不能善了,要一并提兵入建康,诛杀王谢,代晋为帝才是上策。”

第八十章 龙潭虎岤

桓温豪爽有风概,面有七星,姿貌甚伟,年幼时即为名士温峤刘惔所赏识,十八岁手刃父仇,声名大振,出任驸马都尉琅琊太守,尚明帝长女南康公主,三十四岁时平定蜀汉,其后二十年间三次北伐,先后击败氐秦国主苻健羌人首领姚襄和强大不可一世的慕容燕,尽收中原河北之地,战功赫赫,威名远播,故燕慕容恪当政时,国力强盛,曾有大举南侵之意,因有桓温在,不敢妄动刀兵

然而英雄迟暮,现在的桓温昏昏沉沉躺在病榻上,便溺皆要由人服侍,人生至此,实为悲凉

这日黄昏,桓温神智清明了一些,问左右侍者今日是三月末还是四月初侍者答道:“郡公,今日是四月初二戊子日。”

桓温让侍者扶他勉强靠坐着,看西窗斜阳透入,问:“荆州桓冲还未到吗”

侍者答道:“尚未。”

桓温略略转头看了看,说道:“唤倾倾来。”他病重期间,李静姝时常侍候在病榻畔,喂他喝稀粥,细心温柔,让他颇感安慰

几个侍者面面相觑,无人挪步。

桓温“哼”了一声,浑浊的眼睛一瞪,余威犹在。

一个侍者赶紧道:“禀郡公,李娘子不在府中,带着小玄郎君去建康了。”

桓温眼睛眯起,沉默下来,他虽然昏愦不能多想事,但神智未失,心知这其中有古怪,倾倾一心想求他立小玄为世子,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去建康

沉吟片刻后,桓温道:“唤桓熙来。”

侍者答应一声,飞快地去了,不移时,桓熙快步来到,在病榻前跪下,强颜欢喜道:“爹爹今日气色颇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