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宫诡(1/1)

「该死的娼妇!还装死!」

身上重重挨了一脚,痛得卓云君浑身一颤,从昏迷中醒来。

眼前是一个小小的斗室,墙上悬着一幅笔触粗糙的图像,油漆已经剥落的案上放着一盏油灯,中间摆着一只香炉,里面插了几枝劣香,烟雾缭绕。窗棂挂着几条可疑的红纱,不知多久没有替换过,上面积满灰尘。

卓云君身体动了一下,才发现自己手脚都被麻绳捆着,身下的地面用砖石铺成,上面沾满污渍,早已斑驳不堪。

这样肮脏破败的房舍,自己平常莫说入住,就是看一眼都觉得恶心。卓云君厌恶地皱起眉头,勉强撑起身体,离开地上那片油污。

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死娼妇,你叫什么名字?」

卓云君心头一怒,抬起眼睛。只见案旁的椅上坐着一个妇人,她头发用老媪常用的绣边黑遮巾拢住,脸上涂满厚厚的白粉,看不出多大年纪,脸上一个铜铢大的黑痣却怎么也遮不住,痣上隐隐还有毛发。

卓云君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哎哟!死浪蹄子!你还敢顶嘴?」

那妇人揪住她的头发,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打得卓云君半边脸都火辣辣的作痛。

卓云君又惊又怒。这妇人掌上力道连自己都吃不住,不知她是从哪里来的邪派高手。

「千人睡万人骑的死娼妇!老娘花了四个银铢,买了你这贱蹄子来!还敢跟老娘顶嘴!」

那妇人言语粗鄙之极,满口的污言秽语,卓云君却越听越是心惊。这妇人是个在路边开私娼窠的老鸨,从一个过路商人手里花四个银铢把自己买来,留她在娼窠接客。

没想到那商人却骗了她,说是个二八佳人,却已半老徐娘;说是睡着了,却昏睡一天一夜都不醒。这娼窠是路边供行脚的汉子们消遣用的,要的是皮厚肉糙、身子结实的壮妇,她却病恹恹,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那老鸨又气又恨,跳着脚地骂了半晌,又回来把一肚子气都撒在她身上。

「住手!」

卓云君手脚都被捆着,躲闪不开,被她打了几下,身上痛楚不堪,只好忍气吞声地说道∶「你且放开我!莫说四个银铢,便是四十个、四百个又何妨!」

「哟,还在老娘面前说大话,你只是个跟人私奔的道姑,身上除了件破道袍,屁都没有,还说什么四百个银铢!」

卓云君怒道∶「谁说我跟人私奔!」

妇人举起手停在半空∶「那是你做什么的?」

「我……」

卓云君张了张口。如果说自己是太乙真宗教御,教中数万弟子,身份显赫,倍受崇敬,所到之处能与王侯分庭抗礼……莫说这毫无见识的粗鄙妇人不信,自己又怎么能张开口?

以教御之尊坠入娼窠,即便未曾受辱,自己也只能一死洗去耻辱。

「浪蹄子!敢睁着眼跟老娘撒谎!看老娘不打死你!」

卓云君已经看出这妇人身手虚浮,并没有武功在身,可她一掌拍下,自己便身体剧痛,这是自己艺成以来从未有过的情形。

卓云君双手使劲挣动,她手上缚的只是一条不起眼的粗麻绳,若在平时,自己根本不必用力就能挣断,然而这时却磨得手腕刀割般痛疼。

她勉力一提真气,顿时呆住,一时间连那妇人的殴打也忘记了。

丹田内空荡荡没有一丝真气,经脉间更是一片空虚,自己辛勤不辍、苦修数十年的真元竟然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怪不得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都能打得自己无法招架,原来自己的修为已经丧失殆尽!卓云君惊痛之余,心头升起无穷寒意。那人竟然这么狠毒,竟把自己废去武功,卖入娼窠……

卓云君怔了半晌,那妇人忽然一记耳光,将她打得仆倒在地。

武功尽失,受辱于无知妇人之手……卓云君凄声道∶「你杀了我吧!」

「你这个欠打的贱奴才!」

妇人抄起一根手腕粗的门闩,朝卓云君劈头盖脸一通痛打。

卓云君没想到武功被废会是这般滋味,以往她一掌拍出,即便是坚硬无比的青石也应手破碎,然而此时,一根沾满油灰的门闩就打得她死去活来。那门闩落在臂上,臂骨剧痛欲折;落在肋下,肋骨彷佛一齐折断。周身肌肤寸寸作痛,彷佛遍体鳞伤,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肉。

如果在她面前啼哭求饶,自己也不用活了。卓云君坚守着最后的尊严,死死咬紧牙关,在妇人的殴打下生生痛得昏迷过去。

「啊嚏!」

程宗扬嚷着鼻子,有气无力地说道∶「夏日伤风,让老哥见笑了。」

云苍峰讶道∶「程小哥修为不浅,如何会染上风寒?莫非是与小侯爷喝醉了,在船头跳水,不慎染上风寒?」

程宗扬苦笑道∶「云老哥,你就别笑话我了。看来建康城这消息传得真快,我干了那么点荒唐事,云老哥就知道了。」

云苍峰绷了半晌,忍不住大笑道∶「秦淮河画舫如织,小哥在船头跳水的壮举,围观的何止百艘!这两日半个建康城都传遍了,说小侯爷已经风流绝世,如今又出了个程公子,风流起来可是毫不逊色。」

「什么风流,是荒唐吧?」

程宗扬又打了喷嚏,揉着鼻子道∶「萧遥逸那家伙,酒量太猛了!还说别人是酒囊饭袋,我看他就是头一个酒桶!云老哥,我这伤风一时半会儿只怕好不了,咱们约定的事只能延期了。」

林清浦微微欠身∶「让小道来试试如何?」

程宗扬讶道∶「你还会治病?」

林清浦一笑,说道∶「冒犯了。」

然后一掌按在程宗扬额头。

掌心缕缕真气透入颅骨,带来一股清凉的寒意。程宗扬头痛立减,等他真气运行一周天,堵塞的鼻孔随即恢复通畅,不多时便神清目明,感冒的症状消失无踪。

「哈,林兄这一手比吃药可快多了。」

程宗扬满意地揉了揉鼻翼。

林清浦却脸现忧色,低声道∶「程兄,你的伤势……」

「你看出来了?」

林清浦点了点头。

「也没有什么要紧的。」

程宗扬不在意地说道∶「现在已经好了大半,再睡一觉就好,不过白练几个月就是了。」

林清浦沉默半晌,长叹道∶「公子这分胸怀果然非常人可比。清浦暗自揣度,公子至少损了半年的修为。人生数十载,不过百余个半年。程兄如此洒脱,令在下汗颜。」

程宗扬打了个哈哈。

半年?半年前自己还在公司当小职员呢……自己的修为多半都是捡来的,损了便损了,就当少捡几块钱,说不定明天又能捡票大的。

云苍峰关切地说道∶「小哥不若休养几日。」

程宗扬扩了扩胸,抖擞精神笑道∶「清浦妙手回春,还休养什么?我们就依约,今晚去瞧瞧宫里的景致!」

云苍峰知道程宗扬去了清远,但他没提做什么事,也不多问。三人当即乘上一辆不带徽记的马车,赶往宫城。

为了便于使用灵飞镜,林清浦在紧邻宫城的位置买了处不起眼的民宅。宅院的陈设一切未动,只有顶上的阁楼收拾得干干净净;室内除了一张蒲团,别无他物。

林清浦珍重无比地打开玉匣,取出那面灵飞镜递给程宗扬∶「时间甚长,公子不必着急,我和云先生在外面等候。」

程宗扬握住那只遥控器,随即感到一阵灵力波动。

他先按了几下,找到目前的位置,然后慢慢向前移动。镜中画面由远及近,现出一道城墙。其实一般的宫城都不怎么坚固,真要被人打到皇宫,那也不用再打了,把皇宫修成碉堡也没用。但这座台城是个例外,它修建之初,就是作为建康城的核心,利用坚城消耗敌军的力量而设计的。

城墙是用尺许长的青砖叠成,高度超过七丈,上面城堞森然林立。程宗扬小心调整灵飞镜,画面从城下升起,映出一座巍峨的城门。门上的匾额刻着宣阳门三字,再往上是一对木雕的龙虎,气势峥嵘,俯视着门下三条大道。这便是城中最宽阔的御道,向南直通朱雀门,两旁槐柳成行。

画面越过城头,能看到钟甲整齐的禁军正在城上巡逻,戒备森严。程宗扬不理会两旁的景物,沿着御道一路向北。前面又是一道城墙。

这便是内城了。程宗扬记得云苍峰说过,内城西为太初宫,东为昭明宫,里面有神龙、金乌两处正殿。晋帝处置朝政、召见群臣,都在这两处正殿进行。但近年来晋帝既不处置朝政,也极少召见大臣,宫门一闭,这内宫便是内外断绝的城中之城了。

程宗扬暗自奇怪,这灵飞镜好端端的,林清浦怎么会看到鬼呢?他左右看了一下,然后越过内宫的城门,远远看到宫中一座大殿灯火通明,隐约还能听到镜中传来的笑语。

程宗扬推近灵飞镜,忽然看到镜面边缘,一处假山似乎有东西微微一动。他连忙转过画面,只见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从假山下钻出,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垂首弓腰,一扭一扭地朝大殿走去。

程宗扬暗暗称奇。这是什么鬼?他刚推动遥控器,假山下又钻出一个身影,那人身形粗壮,穿的衣物与江上打杂的苦力相似,布料粗劣。

程宗扬好奇地往那人脸上看去,只见那人生着络腮胡子,衣服半湿,倒像是一个打渔的舟手,不知道怎么回事迷了路,莫名其妙闯入皇宫内院。

依照帝王家法,内宫除了皇帝本人,不允许任何男子居住。宫中后妃以外便是太监、宫女,连太子也是年满六岁就别立太子东宫,不在内宫停留。这汉子深更半夜在内宫出现,如果被人发觉,就是族诛的大罪。

程宗扬正在纳罕,那人似乎察觉到什么一样,突然抬起眼,阴狠的目光彷佛一条恶狼,穿过灵飞镜,射入自己心底。

镜中刹那间腾起黑雾,画面消隐。程宗扬心头狂跳,捧着灵飞镜大汗淋漓。

这一刻程宗扬才知道林清浦为什么不敢轻易施展法术。影月宗的心月之法一旦施展,灵台便全部放开,心神稍有波动便遭到法术反噬。所以影月宗的传讯之术,多在知根知底的同门,或是绝对信任的人旁边施展,轻易不会独自使用。

就像刚才,如果自己不是使用灵飞镜,而是和林清浦一样以法术遥窥,此刻已经被法术反噬,心神尽失。

程宗扬闭目休养半个时辰,这才稳住心神。他起身找到林清浦,把灵飞镜交还给他。

林清浦和云苍峰异口同声地问道∶「怎么样?」

「确实有异状。但看不清楚。」

程宗扬慢慢说道。他仔细把看到的情形告诉两人,着重描述那大汉的形貌,最后道∶「他们既然有所察觉,再用灵飞镜是不成了。林兄、云老哥,你们不妨查查宫里的禁军侍卫,看有没有和他一样的人物。」

「好,我立刻便去查。」

云苍峰一边起身,一边说道∶「你上次说的帐目初步有了眉目,这一年来宫里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都用量大增,还进了一批上等的檀香木,不知作何用途。再过几日细目列出来,我再和小哥仔细参详。」

程宗扬心神不宁,又交谈几句便告辞离开。他连路也没精神走,乘了云苍峰的马车返回住处。

窗外仍然黑沉沉的,不知道是长夜未过,还是又一个黑夜已经来临。

卓云君手脚一直被绳索缚着,此时又僵又硬,几乎没有知觉。

门帘的缝隙中透过一丝微弱的灯光,片刻后,那个包着头发、涂着厚粉的粗鄙妇人掀帘进来。

「死娼妇!下贱的材儿!」

那妇人一进来就满口污言秽语地大声辱骂,又用力踢了她几脚,直把她当成猪狗一般。

卓云君何曾受过这种羞辱,恚怒地瞪着她,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嘿!你这个不要脸的浪!老娘脸上有花吗?让你瞪着瞧!」

妇人被她瞪得气恼,抬起手掌「劈劈」给了她几个耳光。

卓云君被打得眼冒金星,银牙咬了半晌,最后无奈地闭上眼睛。这会儿自己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白白被这持贱役的妇人羞辱。

「养条狗还会看门,养个鸡还知道下蛋!你这娼妇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推不得磨,拉不得纤。就肚子下面三寸贱肉能让汉子们快活快活,还装得烈女一样!花了老娘四个白亮亮的银铢,养了你这个吃材!」

那妇人叫骂几句,转身掀开帘子出去。

过了一会儿,一股熟悉的香味飘来,卓云君这才发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昏迷几次后,她已经无法确定时间,大概有三、四天的样子。以前修为仍在时,自己可以十几天甚至数十天辟谷不食,只饮清水仍然神采飞扬……

那都是以前。现在自己彷佛从云端跌入泥潭最深处,所有法力尽失,沦为一个忍不得饥、挨不得打,身上没有半丝力气,蝼蚁一样毫无用处的凡人。

那妇人火气似乎消了,摆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道∶「道姑啊,你都几天水米没打牙了,饿坏身子可怎么办?」

那妇人说着冲卓云君一笑,脸上脂粉扑扑擞擞落下来,一半都掉进碗里。

卓云君又气又恨又是恶心,皱着眉转过脸去。

那妇人把碗递过来,嘴旁的黑痣一动一动∶「道姑奶奶,来尝一口,这小脸怪疼人的,可莫饿瘦了。」

卓云君索性闭上双眼,一言不发。

「死浪蹄子!装什么样呢?」

卓云君僵硬的双手拧住麻绳,使尽力气也无法挣开。

「哟,一个私奔的娼妇,还当自己是烈女呢。莫非还想让官家给你立个贞洁牌坊不成?」

那妇人拿起筷子,夹了菜放在卓云君唇上。

卓云君美目猛然睁开,朝妇人脸上狠狠啐了一口。

妇人脸色一变,丢下碗筷,揪住卓云君的头发,左右开弓一连给了她十几个耳光,打得卓云君头晕眼花,耳中轰轰作响。

妇人跳着脚骂道∶「狗不啃的烂!真当自己是奶奶了!活该饿死你个不要脸的贱货!有本事你一辈子不吃饭!」

妇人一边叫骂,一边又抄起门闩朝卓云君身上一通痛打,这才气呼呼地出去。

那些饭菜都泼在地上,一片肮脏。卓云君身上痛楚难当。门闩打在身上的部位又肿又痛,连骨头也似乎断裂。她咬着唇,艰难地吸着气,一颗心越沉越深,一点一点陷入绝望。

自己突然失踪,必然会在太乙真宗惹起轩然大波。卓云君可以想像,无论是维护自己的门人弟子,还是欲杀了自己而后快的蔺氏门徒,这些天都在想尽办法寻找自己。

但谁能想到,堂堂太乙真宗教御、六朝王侯的座上贵宾、天下有数的高手,竟然会躺在一间破陋不堪的路边娼窠中求死不得……

那盏油灯留在案上,一点黄豆大小的火光微微摇曳,那幅画像彷佛随着火光的摇曳在粗糙的墙上浮动。画中绘着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物,线条粗劣而模糊。黑暗中,就像一个不知名的恶魔,狞笑着狠狠盯着自己。

卓云君闭上眼,一时间江湖中那些隐密的传闻浮上心头。

九华剑派的凌女侠被义子出卖,丈夫遇刺,自己沦为仇家的玩物。三个月里受到数百人轮番奸,尝尽污辱。最后还被强迫改嫁给仇家的儿子——一个天生的白痴,为仇家传宗接代。

还有飘梅峰的风女侠。她被一个诡秘的帮派擒住,那些恶徒与她无冤无仇,却因为她小师妹的缘故砍断她的手脚,把一个貌美如花的女侠当成母畜百般玩弄,甚至还让她当众与野媾……

黑暗中,传来一阵「格格」的轻响。

过了一会儿,卓云君才意识到是自己的牙关在打颤。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多少年没有尝到过恐惧的滋味,直到这一刻恐惧突然袭来,鲜明而又震撼,将自己的心防冲得支离破碎。

自己因为一时贪念,打伤了那个年轻人。没想到他的报复如此狠毒,把自己废去武功,卖入娼窠。像凌女侠、风女侠的遭遇,被人恣意奸玩弄,让仇家干大肚子,当众被畜类污辱供人观赏,砍去四肢……

卓云君不敢闭眼,一闭上眼睛就噩梦连连,彷佛看到自己正在经历那些不堪入目的一切,却无力挣脱。

时间过得分外漫长,卓云君感觉像过了一天、一年,窗外仍是一片黑暗。最后连案上的油灯也油尽灯枯,火光微微一闪,整个房间随即被黑暗吞没。

卓云君绝望地睁大眼睛,努力想看清一件东西。随便什么东西都好,只要能占据自己的视线,让自己忘掉那些地狱般的场景。可失去武功的自己,甚至连近在眼前的饭粒都看不清楚。

原来做个凡人竟是如此辛苦。如果自己的修为能恢复一刻钟,甚至只要能重新开始修行,让自己拿什么交换都可以。

卓云君一遍又一遍在丹田搜寻,曾经充沛无比的真气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她竭力调匀呼吸,从最初的筑基开始,试着凝炼真元。当年自己用了多久?两年、三年,还是五年……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卓云君紧紧咬住唇,绝望的泪水却夺眶而出,在黑暗中无声地滑过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