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3部分阅读(1/1)

儿没有认错吧”

小婵和青枝满脸笑意,曲腿蹲身拉着润儿和宗之的手,上上下下的看,喜爱之情发自肺腑。

陈母李氏知道她们不能耽搁,回程还有将近四十里路呢,当即吩咐曾玉环准备午餐,款待驾车的两个丁府佃客和小婵青枝,吃饱后即起程。

小婵初到陈家坞才十二岁,那时陈操之六岁,她经常带着陈操之玩耍,很喜欢这个俊秀儿童,现在陈操之一年一个样,越长大越俊美,去年来时陈操之还没有她个子高,现在一看,比她高一截了。

小婵得知这次陈操之也要跟去,很是欢喜,对陈操之道:“操之小郎君,这样才对嘛,我家娘子常念着你呢,去年你没跟去,我家娘子心里就很不好受,还掉眼泪了。”

魏晋时婢仆称呼主家的女儿要么是娘子小娘子,要么就是女郎,那时没有小姐这个称呼。

午时三刻,三辆牛车离开了陈家坞向北驶去,其中一辆是来福驾驭的,陈母李氏命来福也去一趟县上,西楼陈氏田地多,佃户不够,来福这次去就是要再雇佣两户佃客。

同时跟去的还有来德,来德不习惯乘车,跟在牛车边步行。

丁府的两个佃客虽然长途赶牛车辛苦,但心情不错,陈母李氏一向不会吝啬,这回又各赏他们两个一人一匹帛,值得五铢钱五百文。

陈操之起先也是步行,一边走一边频频回首,白发苍苍的母亲倚门而望,一定要望不见牛车才作罢。

青枝带着宗之小婵带着润儿各乘一辆牛车,车轮辘辘,小路弯弯,渐渐的离陈家坞远了,离九曜山远了。

牛车的车厢两侧无窗,上面是细竹编织成的席篷,漆上桐油,不会漏雨,车厢前边有掩后边有稍,掩和稍都是类似车门一样的隔板,还遮有布帘,小婵就一直撩着车后的布帘笑吟吟看着步行的陈操之,对身边的润儿道:“看你丑叔什么时候喊累应该很快就要喊了,你丑叔身子虚弱得很。”

润儿道:“丑叔现在可厉害了,每日爬九曜山呢,还有,每餐要吃三大碗麦饭。”

“哦”午后微斜的阳光耀眼,小婵眯起眼睛盯着头戴细纱小冠身穿葛布大袖衫的陈操之,陈操之步态从容,毫无气喘的样子,脸色不再像以前那样白里透着青,而是淡淡的红,身形秀拔,气质温雅,眼神变化尤其大,难以形容,总之很迷人。

“操之小郎君,来,到车里来,和我们一起乘车。”小婵唤道。

陈操之道:“坐得下吗,小婵姐姐我走累了就坐来福的车。”

润儿“格格”直笑:“丑叔也叫小婵姐姐,真好玩”

小婵皱了皱鼻子道:“你丑叔像你这么大就是我带着他玩的,怎么不叫我姐姐快上来,坐得下的,润儿多小的一个人。”一面命佃客停车。

陈操之便上车挨着小婵坐下,小婵抱着润儿,盈盈的眸子一瞬不瞬盯着陈操之,不言亦不动,过了一会忽然大笑起来,指着陈操之道:“哈哈哈,小郎君脸红了,操之小郎君竟然知道脸红了,哈哈哈。”笑着笑着,还伸手过来拧陈操之的脸颊,这是她以前习惯的动作,小时候的陈操之粉嫩粉嫩的,她最爱拧陈操之的小脸,虽被丁幼微责怪也屡教不改。

车厢里狭窄,陈操之没躲开,就被拧了,好生惭愧,又觉得很亲切,嫂子丁幼微的四个侍婢当中,小婵姐姐对他最好,不过按他前世的年龄,他是二十七岁,二十一岁的小婵只是个小妹妹啊,被她拧脸调戏,实在可笑。

润儿这小机灵起哄道:“丑叔也常扭润儿脸,小婵姐姐帮润儿拧回来。”

小婵只拧了一下就没再拧,因为陈操之那幽邃的眼神让她觉得眼前这个少年不再是小孩子了,已经有成年男子的韵味,她的言行得注意点。

小婵身子娇小,圆圆的脸蛋,眼睛很灵活,虽然不再拧陈操之脸颊,眼睛却不放过陈操之,贴得很近地上下打量,点头道:“操之小郎君真的长大了好多,等下我家娘子看到一定很惊奇,已经两年没见了。”

陈操之便问:“小婵姐姐,嫂子她还好吗”

小婵脸上的笑意迅即退去,看了润儿一眼,摇头道:“不算太好,娘子她非常思念宗之和润儿,清晨醒来,枕巾都是湿一大块,做梦都在流眼泪。”

这一句话就把润儿惹哭了,小眼泪“吧嗒吧嗒”流下来,口里叫着:“娘亲”

小婵赶紧抱着哄她:“润儿别哭,娘子若是知道小婵把润儿惹哭了,会责罚小婵的,润儿不想小婵姐姐受责罚,对吧别哭了。”

润儿努力止住哭声,小泪珠却止不住,那抽抽噎噎的样子铁石心肠的人看了都要心酸。

陈操之拉着润儿的小手道:“润儿,娘亲可不喜欢润儿哭哭啼啼哦,娘亲喜欢乖乖的润儿,会背诵论语的润儿,会写宣示表的润儿对了,去年润儿去见娘亲,会不会背诵论语”

润儿被转移了注意力,终于止住了悲声,说道:“去年润儿才五岁啊,一句论语都不会背”

陈操之道:“那等下润儿见到娘亲,背诵论语给娘亲听,娘亲会不会非常惊奇,非常快活”

润儿眼睛笑眯起来,脆声道:“一定会”

陈操之和润儿说话时,小婵背靠车壁静静地看着陈操之,觉得这少年和以前真的很不一样,以前有点讨人喜欢的呆气,现在呢,依然讨人喜欢,可是呆气没有了,有一种小婵说不上来的俊秀飘逸之气。

小婵不禁想:“单论言表风度,当年他兄长陈庆之也似乎不如他吧。”

第九章 蔡邕笛

牛车不停地向北行驶,把偌大的西湖抛在了身后,大约下午四点钟左右,也就是正申时,三辆牛车和步行的来德一起来到了钱唐江南岸的枫林渡口,钱唐县在江之北岸,陈操之一行要渡江。

这渡口有两条渡船,一大一小,大船长约六丈,可渡车马,小船不过三丈,一次能渡十来个人。

现在,这两条船都在北岸,两岸相隔三四里,船要过来还要等好一会。

牛车上的人都下来歇息,宗之和润儿刚才都在车上小睡了一会,这时揉着眼睛问:“到了吗,丑叔”

陈操之笑道:“还早呢,还要坐船。”

宗之和润儿都爱坐船,一年也就这一回,闻言精神大振,一起学着丁府两个佃客那样朝对岸招手:“船来船来”

这地方既然叫做枫林渡口,自然是因为枫树很多的缘故,不但枫树多,而且都是根深叶茂的大枫树,高达数丈,三尖两刃刀一般的细柄叶子很容易翻动,一点点微风就摇曳不定,发出“沙沙”的声响,枫树,风树也。

此时初夏,枫叶未红,只有细碎的小花星星点点的红。

岸边还有一株曲柳,树干扭曲成奇怪的“之”字形,横欹的那截树干表皮光滑,想必是经常有等待渡江的人在此倚靠眺望。

眼看渡船一时过不来,陈操之便去来福的牛车里取出那支紫竹箫,背倚曲柳,面朝大江,呜呜吹奏起来。

小婵和青枝都睁大眼睛道:“操之小郎君何时会吹竖笛了竟还吹得这么好”

这一段江面水流平缓,因此渡口选在这里,下游不远处临近南岸还有一个小洲,洲上又有池,池中遍生乌菱,深绿色的叶片映着斜阳,竟是一片鲜艳的紫,当地人就称之为紫菱洲。

陈操之想起电视剧红楼梦里面有支曲子叫紫菱洲歌,王立平作曲的,富有古典韵味,没有特别的高低音,适合洞箫吹奏,他前世旅途中经常吹这支曲子,当下手指伸缩按捺,吹奏起惆怅感伤的紫菱洲歌

江水汩汩奔流,斜阳铺水,金蛇狂舞,一条华丽的乌篷船顺流而下,却在江心横过船头,朝这边渡口划来,离岸五丈用长篙泊住,就停在那里,船头伫立着两个人,一人头戴缣巾,身穿白绢单襦,年约三十左右,眉清目细,风神俊朗,身左一人五十来岁,个子略矮,梳角髻,颊边肉圆,凤目斜挑,大袖飘飘,也是极具风度,二人都在默默看着江岸那斜倚曲柳的美少年,侧耳倾听少年吹奏出的竖笛声,沉浸其中。

这时,陈操之一曲已终,正要将箫收入布囊,却听船上那个年约三十的士人扬声道:“且稍待,我有一支柯亭笛相赠。”

乌篷船停靠到渡口,那士人也不下船,就在船头递下一个细长青布囊,问:“曲子何名”

若按当时礼仪,这士人是有些突兀无礼的,但他的言谈风度却丝毫不让人感到唐突,只觉其毫不做作,洒脱自然,这就是魏晋风度吗

陈操之接过布囊,也不道谢,答道:“曲名忆故人。”然后缓缓抽出囊中长箫,入手沉甸甸,比一般竹箫重,箫身呈青绿色,纹理细密顺直,似乎是刚斫下的竹子制成的,尚有绿竹清气,曲指在箫身一叩,音色硿硿然。

“可知柯亭笛之来历”发问的是那个五十来岁梳角髻的老士人。

陈操之道:“焦尾琴柯亭笛,蔡中郎雅事,如何不知”

身材微胖的老士人与那赠笛的士人相视呵呵而笑。

陈操之道:“既蒙赠笛,请以一曲为报。”说罢,就用这支柯亭竹制成的洞箫试了试音,吹奏起来,曲调回旋往复,似深情似伤感,有悠悠不尽深可玩味的意境。

深情和感伤是魏晋人的一种普遍心绪,这是一种生命觉醒的感伤,是对亲情友情转瞬即逝的感伤,陈操之吹奏的这支曲子可谓直入晋人心灵。

一曲奏罢,船头两个士人怅怅不语,良久,那赠笛士人道:“此曲更妙,敢问曲名”

陈操之道:“红豆曲。”

士人又问:“何人所制”

陈操之微笑道:“足下食鸡蛋,觉其味美,难道还追问是哪只鸡所生的吗”

士人大笑,即命舟子解缆而去。

乌篷船顺水,转眼就离渡口数十丈,赠笛士人回望岸边的美少年,对那个老士人感慨道:“此子风仪谈吐,只有当年的王逸少谢安石可比,全兄有这样的同乡,可谓与有荣焉。”

被称作全兄的老士人道:“我亦不知此子何人,钱唐士族若有这样出色的子弟我岂会不知”

赠笛士人长眉一挑,说道:“难道并非士族子弟,而是庶族寒门那就太可惜了”目视滔滔江水,沉默半晌,又道:“全兄乃散骑常侍兼司徒府访问,有访察乡闾遗才之责,若有机缘,这少年你或可奖掖一二,昔日大司马陶侃也是出身寒门,全兄莫要轻视这少年。”

姓全的老士人笑道:“我知野王兄不拘门第爱才如命,世间独一无二的柯亭笛就这样解赠陌路相逢的少年,此等洒脱全某万难企及,这样吧,我不会刻意提携这少年,只看他有没有机缘撞在我手上,哈哈。”

陈操之并不知这两个士人是谁,也不在意,只是获赠的这支柯亭箫实在是妙,本来洞箫的音域是比曲笛略窄的,但这支柯亭竹制的箫音域竟不输于笛子,音色的恬静优雅自然更不是笛子能比的,可谓是箫中极品。

宗之和润儿见丑叔平白得了一支好箫,都是兴高采烈,宗之就说丑叔已有柯亭笛,那么紫竹洞箫就归他了,润儿不依,最后兄妹俩协商共同拥有。

小婵跟随丁幼微多年,也识得字,好奇地问:“操之小郎君,你说的蔡中郎是不是蔡文姬之父蔡邕”

陈操之微笑道:“是。”

小婵又问:“那柯亭笛和蔡邕有什么关系,其中有典故吗”

陈操之道:“蔡中郎辞赋音乐书法独步当代,相传他游历吴郡,在会稽柯亭的一家旅舍歇夜,听着雨点敲打着屋顶,忽然拍床大叫起来,让店家赶紧把屋檐的第十六根竹椽换下来给他,蔡邕就用这根竹子制成了一支竖笛,这就是柯亭笛。”

小婵看陈操之的眼神又有了不同,这个小郎君真让她看不透啊,只不过一年不见,怎么变化这么大

第十章 初见孀嫂

钱唐丁氏主要有两处宅第,一处是县城的五进大宅,另一处是县城东郊的别业,又叫别墅,那里是丁氏的根基,占山据水,有良田一百五十顷,二十荫户二百佃户,有常年习武的部曲六十人,拉出去都是可以上阵厮杀的,必要时那些佃户都可以组建成家兵,这也是东汉大乱以来高门士族为了自保而发展成的私人武装。

钱唐士族大姓依次是全朱顾范,杜戴丁禇,前四姓是一等士族,丁氏在钱唐算是二等士族,但在整个江东而言,则是三等士族,也就是末等士族,但就是这样一个末等士族,在地方上势力也是非常强大,一般而言,钱唐县令是管不了他们的,尤其是寒门庶族出身的县令,根本不入这些豪门士族的法眼,天知道丁氏当初怎么会把女儿嫁给寒门陈庆之,士庶通婚,会极大地降低该士族的声望,会被其他士族所不齿。

薄暮时分,三辆牛车缓缓驶入钱唐县东郊的丁氏别墅侧门,丁氏别墅与陈家坞堡有些类似,都是高墙厚门,不同的是,陈家坞是圆形堡楼,丁氏别墅则是方型的,而且规模更宏大,地势前低后高,房屋梯次而上,依中轴线左右对称建造,据说有四百多个房间。

天已经黑下来,穿堂小门有一盏灯笼在亮着,灯笼后映出一张白白的脸,见牛车进来,赶紧迎出来问:“是小婵青枝吗”

牛车里小婵应道:“是我,宗之和润儿都接来了,操之小郎君也来了。”

“是吗,那太好了,娘子刚才还在问呢。”提灯笼的侍婢名叫阿秀,也是丁幼微的贴身四婢之一。

润儿还没下车就甜甜地招呼道:“阿秀姐姐,是我,润儿,还有阿兄和丑叔。”

侍婢阿秀因等待而焦虑的心情霎时间烟消云散,只有满心的喜悦,笑嘻嘻上前搀润儿下车,举着灯笼照了照,赞道:“润儿小娘子长高了不少,人又美,嘴又甜,谁见了都喜欢啊,宗之,宗子小郎君也长高了咦,这是谁”

小婵在一边笑,对青枝道:“我说得没错吧,阿秀肯定认不出操之小郎君了。”

这时一个丁府管事出来,略问几句,便让来福来德父子随佃客去用餐歇息,来福说要先拜见少主母,那管事不耐烦道:“这夜里谁敢放你进去,明日再拜见吧。”

宗之润儿去内院见丁幼微,陈操之因为是未成年人,好歹也算是丁氏的姻亲,而且丁幼微又是特别吩咐过的,便一起跟进去了。

丁幼微居住的是一个单独的小院,四四方方一个天井,一栋西南两面连接在一起的二层木楼,后面还有个小花园。

院门半开着,里面的人听到脚步声,立即提灯笼出来一个,略一张望,即大喜,回头唤道:“娘子,娘子,宗之润儿到了。”

润儿抱在小婵怀里,挣扎着下地,喊道:“娘亲”

淡淡清香,仿佛夜风拂过五月的荷池,一个高挑绰约的白衣丽人出现在小院前,晕黄灯笼光映照下,看到小小的润儿奔过来,只叫得一声:“润儿”声音便哽咽住,俯身抱着润儿,不停地亲,那双暗夜星辰一般的眼眸还在顾盼着,看到了宗之,便伸出一臂招动,仿佛受伤的鹤:“宗之,来”

陈操之在侄儿后肩轻轻推了一下,宗之便略有些腼腆地上前叫了一声:“娘亲。”

丁幼微把一双儿女都搂在怀里,喜极而泣,这骨肉分离再聚的情景让小婵四婢都眼泪汪汪的。

过了一会,丁幼微仰着脸问:“小郎呢,他没来吗”魏晋妇人称呼小叔子为小郎。

陈操之站在小婵和青枝中间,这时跨前两步,深深施礼:“操之拜见嫂嫂。”

“啊”丁幼微直起腰来,睁大一双妙目盯着陈操之,又惊又喜:“操之六丑”

陈操之又应道:“嫂子,是我,阿丑。”

小婵笑道:“娘子,操之小郎君长高了好多对吧方才阿秀也没认出来。”

另一个侍婢雨燕这才惊呼:“这是操之小郎君啊,我都没敢认。”

两盏灯笼现在一齐照着陈操之,好让丁幼微看仔细一些。

丁幼微走到陈操之身前,笑意温柔:“真的是操之,竟然和嫂子一般高了,你还未满十五岁,以后个子会比你兄长高。”当年的陈庆之就是身高七尺余的修长美男子。

小婵担心丁幼微又伤感起来,赶紧道:“娘子,先进院子吧,宗之润儿可都饿坏了,颠簸了三个时辰呢。”

丁幼微嗔怪自己糊涂,一手牵着宗之一手牵着润儿,转身向院门走去,却又止步回眸,对陈操之道:“阿丑,跟嫂子来”没等陈操之应声,又嫣然笑道:“以后不叫你阿丑了,你长大了,要称呼大名操之。”

润儿问:“娘亲,那润儿和阿兄怎么称呼丑叔呢”

丁幼微道:“就改叫操叔吧。”

操叔实在太别扭,陈操之赶紧道:“宗之润儿叫丑叔惯了,我听着也是丑叔顺耳。”

白衣素裙的丁幼微牵着一双儿女在前面走,陈操之跟在后面,少年记忆里的嫂子不会这么消瘦,那弱柳似的腰肢似乎一碰就会折断,脸色苍白如褪色的花瓣,只有那双眼睛依然璨璨如星

虽然这样,嫂子还是陈操之见过的最美的女子

用罢晚餐,丁幼微命小婵和雨燕备水让陈操之沐浴,她自己亲自挽褰裙挽袖,为宗之和润儿洗浴,难得照顾儿女一回,辛苦都是乐趣。

小婵和雨燕见陈操之不肯让她二人服侍,就在门外窃窃的笑,说操之小郎君会脸红了害羞了,然后又嘀嘀咕咕品评陈操之的容貌,回想幼时的陈操之,对比现在,啧啧赞叹。

陈操之沐浴出来,发黑如漆,唇红齿白,小婵和雨燕这两个婢女都看呆了。

陈操之道:“小婵姐姐,带我去嫂嫂的书房。”

丁幼微的书房就在她卧室畔,在二楼,陈操之一踏进去就是一愣,一盏铜牛灯照耀下,这书房的布置与陈家坞的那个书房一般无二,雅致简洁,书案上笔墨纸砚俱在,看来嫂子依旧保持每日读书习字的习惯。

小婵比较心细,见陈操之怔立不动,想想也就明白了,低声道:“这是娘子让人特意布置的,娘子思念陈家坞”

这时,门外传来润儿的笑声:“丑叔,快把柯亭笛给娘亲看,娘亲不信丑叔会吹竖笛,不信会有人送柯亭笛给丑叔。”

又传来丁幼微轻柔动听的声音:“不是不信,是太惊讶了,两年不见,操之这么高超了吗谁教你的”

陈操之答道:“嫂子,我只是信口吹几声,不知为何偏就合了那江上过客的心意,解笛相赠,说是柯亭笛。”

新浴后的丁幼微牵着宗之和润儿进到书房,母子三人都像是美玉雕琢的一般,肌肤如雪,眉目如画,丁幼微虽然纤瘦,但肌理依然细密,在灯光下莹莹透明,因为瘦,眼睛尤其大,下巴显得尖,举止毫不做作,却风致楚楚。

陈操之看嫂子时,嫂子也在含笑端详着他,两年不见,这个原先有些木讷的小郎,如今不仅人物清爽俊秀,而且灵智似乎也开了窍,变得聪慧起来了。

丁幼微点头道:“润儿说得没错,小郎果真体格强健了许多,嗯,每日攀登九曜山,很好。”一面命青枝和阿秀去把陈操之的行囊搬到二楼西楼的那个房间,房间早几日就已布置好,就是给陈操之准备的,润儿和宗之自然是和她一起睡。

润儿看到笔墨纸砚,记起丑叔对她说过的话了,说道:“娘亲,润儿和阿兄给娘亲带礼物来了。”

“是吗”丁幼微喜道:“带了什么礼物来,快让娘亲看看”

润儿便道:“阿兄,你先。”

八岁的陈宗之看了丑叔一眼,从丑叔的眼里得到了鼓励,便走到书案前,独自研墨,小婵想要上前代劳,被陈操之阻止,陈操之道:“练习书法必须自己研墨,这也是锻炼腕力指力的好方法兄长当年也是这么教我的。”

丁幼微微微点头,心里感着酸楚的喜悦。

陈宗之用了半刻钟时间,浓浓的磨了一砚墨,揉了揉小手,跪坐着悬腕执笔,凭记忆临摹了一遍钟繇的宣示表,足足用了两刻多钟时间,将十八行计三百零八字的宣示表工工整整写在了纸上,虽然用笔稚嫩,但已初具钟繇书法那雍容清新的气象。

丁幼微跪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宗之写字,八岁的孩子如此专注,一笔不苟,丁幼微美丽的大眼睛蓄满了欢喜的眼泪。

宗之写罢,搁下笔,执笔的指节都红了,看了看丑叔,又看看母亲,低声道:“娘亲,这是孩儿送娘亲的礼物。”

丁幼微眼泪大滴大滴流下来,将宗之搂在胸前,欢喜得声音微颤:“这是娘亲收到的最好的礼物,娘亲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

润儿见阿兄得了夸奖,急欲表现自己,脆声道:“娘亲,润儿也有礼物”

丁幼微跪坐在苇席上,半抱着宗之,用丝帕拭了拭眼泪,含笑道:“好,娘亲要验看润儿的礼物。”

润儿道:“润儿也会写宣示表,不过写得没有阿兄好,润儿就背诵论语吧。”说着,从学而篇为政篇一路背诵下来,一直背到乡党篇,这才停下来,小喘着气道:“口好渴”

小婵赶紧端水给润儿喝,一边的宗之悄声道:“娘亲,这后面的润儿不会背诵了。”

丁幼微真是心花怒放,把润儿也抱到膝上,脸挨着女儿粉嫩的小脸,柔声道:“润儿,娘亲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不识字呢,润儿比娘亲强多了,你二人的礼物太让娘亲欣慰了这些都是谁教你们的”

润儿道:“以前是祖母教,后来是丑叔教,丑叔教得更好。”

丁幼微抬起脸,带泪的脸庞宛若白玉兰花瓣凝朝露,绽开一个绝美的笑容:“阿丑,谢谢你,这也是你给嫂子带来的最珍贵的礼物。”

第十一章 难为小郎师

丁幼微善解人意,因为前年陈操之来丁府时受到丁氏子弟的轻视,这回她就避免陈操之与丁氏子弟接触,她只想与小郎和一对儿女安安静静呆几天。

丁氏族长,也就是丁幼微的叔父,当然是知道陈操之叔侄到来的,但只要丁幼微不吵着要回陈家坞,他也不会为难丁幼微和故意羞辱陈氏的人,毕竟作为士族豪门,他们是高傲的是知礼的。

清晨,陈操之带着宗之和润儿在小花园散步,这小花园不足半亩大,东南角一个半月型小池,种着几株睡莲,池边有两株高大茂密的百年桂花树,沿院墙是数十株半人高的金丝海棠,睡莲和金丝海棠正值花期,金黄铯的海棠花和白红黄的睡莲开得鲜艳。

“丑叔,今天你不能爬山了。”宗之说。

润儿说:“不过丑叔你可以吹洞箫呀,对了,娘亲说要看你的柯亭笛呢。”

跟在三人身后的小婵道:“操之小郎君等着,我就去取笛子来。”不一会就把那个青布囊取来了。

陈操之便坐在睡莲池边的石墩上吹了一支欢快的曲子碧涧流泉,一曲吹罢,抬头见嫂子丁幼微不知何时悄立在一丛金丝海棠边,素白的衣裙有金黄铯的花朵映衬,显得分外秀雅明丽,晨光中淡淡的笑容恬静温暖,眼眸亮亮的望着他,有惊奇之意。

“操之,你何时学得这么好的竖笛”丁幼微轻提裙裾,轻盈盈走来。

陈操之道:“也不知怎么,就是喜欢把玩嫂子留下的那管紫竹箫,试着吹,就会了。”

若是别人传言,丁幼微还真不信有不需师授就会吹竖笛的人,竖笛比横笛难学得多,但现在小郎陈操之就在她面前熟练地吹了一曲,那技艺似乎犹胜于她,这不由得她不信,毕竟两年不见了,她不清楚陈操之是怎么学会吹竖笛的,只有以小郎是天赋的音乐奇才来解释。

丁幼微接过那支青玉一般的柯亭笛细看,只看到笛尾刻有两个篆字“柯亭”,并无蔡邕的铭识,不知此笛是不是真的柯亭笛柯亭笛是将近二百年的古物了,怎么会这般青翠如新若真的是柯亭笛,那就是乐器中的奇珍,谁又会轻易把它送给一个萍水相逢的少年呢

这样想着,丁幼微纤指捺定箫孔,凑箫到唇边,试着吹了几个音,顿觉此箫音色非凡,不禁喜上眉梢

陈操之看着嫂子吹箫,心情却有些异样,这箫他刚刚吹过,难免留有唾痕,虽然递给嫂子之前用绢帕拭了拭,现在看到那箫的吹口触着嫂子淡红的唇,一颗心不禁怦怦然,仿佛触觉竟延伸到了柯亭笛的吹口上,能感触到嫂子嘴唇的温润和柔软

现在的陈操之毕竟不是那个单纯的十五岁少年啊,前世年龄二十七,丁幼微比他还小一岁

陈操之赶紧摇了摇头,抛开这些杂念,宛然纯洁美少年。

丁幼微见陈操之摇头,以为小郎取笑她吹得不好,蓦然记起一事,心中一恸,眼泪差点落下来,低声道:“庆之殁后,我再未碰过乐器,不意今日”

陈操之赶紧劝慰道:“嫂子,不必太拘泥于世俗礼节,兄长在天之灵也是希望看到嫂子和宗之润儿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嫂子莫要自苦,若喜欢这竖笛,我就把它送给嫂子。”

丁幼微背过身,不让两个孩儿看到她落泪,拭干泪才回身微笑道:“操之真是长大了,竟知道这样说话,再不是当年那个懵懂童子了这笛嫂子可不能要,也不知是哪个高士送给你的,以后说不定还会再遇见,你要好好珍惜,这是一支绝好的竖笛。”

阿秀来报,来福父子在院外等候,要向少主母问安。

丁幼微便带着宗之和润儿,还有陈操之一起来到前楼小厅,来福来德跪下向丁幼微磕头,丁幼微让陈操之将来福扶起,温言问讯,即命赏一缗五铢钱一匹绢。

来福谢过少主母赏,因为这是丁氏内院,不敢久留,别墅管事还在外面等着呢,便领着儿子来德拜辞少主母退出,在楼前天井里对陈操之道:“来福这就要去县城招雇佃户,小郎君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陈操之道:“我今日不去,明日再去,你先去多看几家,打听打听,不必急着定下来,若不慎雇到泼赖佃客反惹麻烦,明日我要到先父旧友冯梦熊冯叔父府上拜访,你随我去。”

来福应了一声,带着来德出去了。

用罢早餐,陈操之在书房里向嫂子请教王弼论语释疑里“道”和“无”的关系问题

丁幼微又惊又喜,十五岁就能读通儒家经典论语已经很不容易,而援儒入玄更是大多数儒生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庆之当年也是与她成亲后才开始读王弼的论语释疑和老子注,而对更为艰深玄奥的周易注则无暇研读,因为县署公务太繁忙,庶族寒门不是不能做官,而是做的都是下品小官,时称“浊吏”,案牍劳形,每日忙得晕头转向哪有时间学习那些高妙的玄理,而高门士族,就算同样是下品的官员,那也是太子洗马舍人诸府参军这些清贵闲职,基本不干实务,可以学这学那,风雅无比

不过话又说回来,“贫学儒”,这个贫不单是指生活贫穷,而是代表寒门庶族和下层士人,他们只能学儒,学玄没用,谋不到清贵显职,挤不进高门士族的圈子,当然了,除非你是何晏王弼那样的玄学大师,妙辩无碍能让那些高傲的士族折服,那就另当话说,只是即使你有王弼那样的高才,奈何根本没有供你展示的舞台

丁幼微没对陈操之说这些,她以为陈操之还不懂,但好学深思总是要鼓励的,当即耐心地为小郎解决疑难,然而越对答丁幼微越吃惊,小郎对论语释疑的理解不在她之下,不仅如此,还另有新奇的妙论,而问的某些疑难,丁幼微已经无法解答。

“操之,嫂子答不上来了。”丁幼微面色微微泛红,好似白玉抹了淡淡的胭脂:“你有些问题已经想得比嫂子深,嫂子教不了你,你应该拜一位名师了,以前是庆之教你,庆之殁后就全靠你自己摸索自学,却能达到如此境地,嫂子真是非常吃惊,可惜”

陈操之见丁幼微抿唇不语,便笑道:“嫂子是可惜我不是士族子弟对吗”

丁幼微关切地看着陈操之,有点担心,小郎敏感且好强,前年就是在丁府因为士庶之分受到了委屈,正待开口解释,却听陈操之接着道:“嫂子不用在意,我不会为这个生闲气,士庶有别我清楚,我一个寒门子弟学玄似乎有点不安本分”

说到这里,陈操之停顿了一下,看着丁幼微明澈的眼睛,从容笑道:“嫂子和我娘还有宗之润儿一样,都是我最亲近的人,在嫂子面前我可以说些心里话”

丁幼微心下温暖,目光温柔:“嗯,操之你说。”

陈操之腰杆笔挺,跪姿端正,说道:“我想这九品官人法并非自古就有,孔子云有教无类魏武帝求贤令说唯才是举,若只论门第那会枉屈了天下多少英才不过呢,发牢马蚤没用,九品官人法现在是门阀联结根深蒂固,我没敢狂妄到无视它嫂子,我是想我颖川陈氏也是郡望大族,哪能因为战乱就把搬迁到江东的钱唐陈氏划为庶族九品官人法是我陈氏先祖长文公即陈群建议魏文帝制订的,现在连长文公的子孙都不能列入士族,这岂不是对九品官人法的极大嘲弄我想做的是,让钱唐陈氏重归士族,我和宗之不用担心杂役的困扰,还有,我想把嫂子接回陈家坞,当然,这需要嫂子自己愿意。”

第十二章 波澜骤起

丁幼微定定的望着陈操之,少年的眉骨轮廓依稀有其兄长陈庆之的影子,俊美的面庞尚存稚气,但那镇定深邃的眼神和从容舒缓的语气让人不敢相信他只有十五岁,却偏偏又给人这样一种强烈的感觉,那就是他说到的他一定能做到。

“操之,你”

少年的言语和气度让丁幼微心神受到不小的冲击,好一会才平静下来,展颜一笑:“嫂子当然愿回陈家坞,嫂子要照顾宗之润儿,还要侍奉阿姑即陈操之母亲”

丁幼微停顿了一下,轻言细语道“嫂子支持你谋入士族的想法,不过这事你一定不能急,你先要求学名师,让学业精进,还要结交士族友人,在乡闾州郡上扬名,然后你要请文辞绝佳者为汝兄汝父汝祖汝高祖写传记,因为九品官人法重要的标准是家世,家世又分簿阀和簿世,颖川陈氏簿阀显赫,这点很有利,但簿世平庸,三代官职不显名声不扬,这样的家族想要由庶族入士族是极其困难的,所以你要请人为陈氏三代写传,避重就轻,少提官阀,只记其闲逸雅事,要清奇要不俗要文采斐然,要让钱唐陈氏三代的名气都传扬开来,这样,家世清誉有了,你才有可能借某个赏识你的高品士族权贵的帮助,让钱唐陈氏进入士族之列,每一步都很难,但嫂子相信小郎能做到。”

陈操之喜上眉梢,他对九品官人法和约定俗成的一些细节问题并不是很了解,现在有嫂子提醒,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心里更有底了,嫂子真是个极聪慧的女子啊,当即低眉躬身道:“多谢嫂子,操之一定会努力的。”

丁幼微见陈操之就是简单的低眉一揖都似有神采飞动,心想:“小郎前程不可限量,肯定要比庆之远大,我应尽力帮助他。”说道:“嫂子听说吴郡国学博士徐藻广涉多闻勤行励学,虽是出自寒门,但由儒入玄,尤精论语和庄子,因为得到了谢安的赞赏,遂驰名江左,吴郡各县的士族子弟多师从于他,就连吴郡太守陆纳的子侄都入徐博士帷下读书,徐博士不会像士族高门那样藐视人,以小郎之颖悟,定会蒙他收为弟子,小郎回去向阿姑禀明,即可负笈游学吴郡,必有所成。”

陈操之点头,他虽然见多识广,但也知道靠自己摸索自学是不可能学通老庄和周易的,必须要有名师指点才行,拜师交友是振兴钱唐陈氏的重要步骤,可是

陈操之道:“母亲年纪大了,身体大不如前,我怎放心得下独自游学吴郡”

听到陈操之这么说,丁幼微清亮的眼神瞬时蒙上一层雾气,语音凄楚:“都是我不好,丢下两个幼儿,让阿姑受累了”心潮起伏,蹙眉半晌,决然道:“我定要再向叔父请求回陈家坞,若不放我回去,勿宁死”

陈操之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