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第4部分阅读(1/1)

“嫂子万万不可作这样玉碎之举,来时母亲就嘱咐过我,不能与丁氏起冲突,这样对我钱唐陈氏不利,嫂子你是知道的。”

丁幼微黯然点头,这三年来她也不是没有抗争过,但叔父发了狠话,若她一意孤行,影响家族声誉,那陈氏也就别想在钱唐立足了,以丁氏的势力,这绝不是大言恐吓,所以她只有困居在这寂寞楼院。

陈操之安慰道:“嫂子不要难过,嫂子你也知道,我现在长大了,家里我会安排好的,吴郡我也一定会去,今年底或者明年初就去,然后再过两年,我就一定把嫂子接回去,咱们一家人团聚。”

丁幼微想微笑想落泪,担心在小郎面前失态难为情,说了一句:“操之稍等。”匆匆起身准备回房间净脸,却见阿秀急急忙忙上楼来,一脸的惶急,便问:“阿秀,什么事这么慌张”

阿秀正要答话,见陈操之在后面,便闭了嘴,快步走到丁幼微身前,压低了声音说了几句什么。

陈操之步出书房,看到丁幼微轮廓优美的侧面,那半边脸却突然然变得异常苍白,好像全身的血液一下子被抽尽,纤细瘦弱的身子都摇晃起来,一边的阿秀赶紧搀扶住,连声道:“娘子,你别焦心,别焦心”

陈操之急问:“嫂子,出了什么事”

丁幼微不答,只是摇头,背着身子不让陈操之看到她的脸,但微微棱起的双肩在一下一下的抽搐。

陈操之就问阿秀,阿秀神色张皇,看着丁幼微,不敢说。

宗之和润儿这时在小婵青枝的带领下走上楼来,润儿脆声道:“丑叔娘亲,润儿和阿兄今天还没念书习字呢。”在陈家坞,两个小家伙每日跟着陈操之在书房学习已经成了习惯。

陈操之迎过去,让小婵把宗之兄妹带到下面去再玩一会,润儿还老大不愿意,嘟着个嘴,八岁的宗之更敏感一些,见母亲背着身不转过来,就知道有什么事发生,默默地拉着妹妹的小手向楼下走去。

陈操之走到丁幼微身后,看着她那窄窄的细腰几乎不盈一握,嫂子真是瘦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嫂子这么难过

“嫂子,宗之和润儿都极聪明,他二人已经感觉出异样了,他们会担心的”

丁幼微转过身来,满脸是泪,声音哽咽,只叫得一声:“小郎”就不知如何说起。

陈操之让阿秀扶丁幼微回到书房,隔案坐下,说道:“我不知道嫂子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也许我没本事帮嫂子解决,但我可以为嫂子想些办法出出主意,嫂子,天底下就没有走不出去的路,总有办法可想的如果可以的话,嫂子不妨对我说说到底是什么事”说这话时,陈操之想起他前世的一次山中迷路,那一次足足转了五天五夜才脱险。

陈操之从容的态度舒缓的语气极富感染力,看着眼前这个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心智的少年,丁幼微很奇怪自己竟平静了下来,只是有些羞愧,毕竟和小郎说这些让她很尴尬,但又不能不说,低眉垂睫道:“叔父要逼我嫁人,是钱唐褚氏的人,年前丧妻,想要娶我做续弦,此人现已来到庄园,正与叔父叙话,据说还请了贵客作伐。”

钱唐士族共八姓,全朱顾范为上四姓,杜戴丁禇为下四姓,这个姓褚的鳏夫正属钱唐褚氏,与丁氏可谓门当户对,当初丁幼微与陈庆之的婚姻是幼微之父促成的,现在幼微之父已故,继任丁氏族长的幼微叔父深感与寒门陈氏联姻之耻,只怪兄长老糊涂,他急欲消除对家族不利的影响,以前是因为没有士族子弟来向丁幼微求婚,现在来了个姓禇的,可谓正中下怀,肯定是同意的,所以丁幼微的处境很糟糕。

陈操之神色不动,静静地想了一会,问:“嫂子有何打算呢”

丁幼微愣了一下,忽然醒悟,横眸羞恼道:“操之,你不明白嫂子的心意吗我与汝兄恩爱情笃恨不能相从于地下,又有一双可爱儿女,我如何还有再醮之念”

陈操之有着千年后的灵魂,对离异再嫁什么的没有偏见,不过看着眼前年轻美丽的嫂子,难免代亡兄吃醋,不是很愿意嫂子另嫁他人,而且这时代的女子再嫁,对前夫的儿女就很少能照顾到,这是陈操之不愿意看到的,现在听嫂子这么说,对嫂子更生敬意,说道:“娘对我说起嫂子都是非常怜惜,说嫂子是最好的嫂子,宗之和润儿也离不开嫂子嫂子不用急,会有办法的。”

丁幼微叹息道:“我决然不嫁,叔父亦不能夺我之志,可是我担心叔父会迁怒钱唐陈氏,这才是嫂子最忧虑的。”

陈操之疏眉微蹙,抿唇凝思。

丁幼微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似乎很确定陈操之能想出对策,现在的小郎就是给她这种感觉。

第十三章 君子六艺

丁幼微的叔母吴氏亲自来到丁幼微居住的小院,神态格外的慈祥,还给陈操之叔侄三人带来了礼物,陈操之和陈宗之分别是蓝田玉珮两块精美文房四宝一套,润儿得到了一对白玉衔珠手镯和一柄儿童象牙如意。

陈宗之似乎觉察这个老妇人来这里的目的是想夺走他娘亲,眼神愤恨,若不是陈操之约束住,这八岁男童根本不会去接那些礼物。

吴氏语调夸张地夸奖了陈氏叔侄几句,便单独与丁幼微进小厅说话,果然说的是钱唐禇氏求婚的事,把那个名叫褚文谦的鳏夫说得貌比潘安才胜子建,言下之意好像丁幼微能嫁到这么个好男子是福气,所以万万不可推托而失此良缘。

丁幼微一直默不作声,后来听到叔母越说越不像话,为了抬高禇文谦,竟诋毁起陈庆之来,终于忍不住,淡淡道:“叔母,先君在世时把幼微许配给庆之,是看重庆之之才,所以幼微即便要再醮,门第先且不论,其人也要有不输于庆之的才情方可。”

吴氏恨不得丁幼微立即嫁出去,忙道:“褚氏与我丁氏同为钱唐大族,诗礼传家门风谨严,这个禇文谦自幼有神童之誉,才华之高陈庆之难望其项背。”

丁幼微问:“不知禇文谦贵庚”

吴氏略一迟疑,说道:“说是四十有四,不过生得白皙俊美,望之如三十许人。”

禇文谦四十四岁,丁幼微二十六,相差十八岁,但丁幼微对这个年龄差距似乎并不在意,只是问:“既有神童之誉,又已年过四十,不知现居何清贵要职,又或者有何知名诗文著述”

吴氏支吾道:“这个老妇却是不知,你叔父自然知晓。”

丁幼微道:“幼微想去拜见叔父。”

吴氏见丁幼微虽然没有一口应承,但看那态度似乎有所意动,欣然道:“那好,你便随老妇去,有些事问清楚也好,老妇心想那禇家子弟是不会委屈了我丁氏女郎的。”

丁幼微带着雨燕和阿秀跟随叔母去别墅正厅,临出小院时,回眸看了陈操之一眼,陈操之也正望着她,还冲她点头微笑,丁幼微原本忐忑不安的心镇定了一些,也笑了笑,向宗之和润儿摆摆手,从小婵手里接过帷帽戴上,将遮面白纱放下,步履款款地跟在叔母后面曲曲折折绕过五个院落,来到别墅正厅,从侧门进去,来到厅后的一个小室,有精致的竹帘将小室与正厅隔开。

吴氏让管事去请族长先出来一下,丁幼微就跪坐在竹帘边的苇席上等候,竹帘镂刻稀疏,可以隐约听到叔父与两个口音陌生的男子在交谈,因为厅明室暗,如果凑近竹帘就可以看到厅中的人影,不过丁幼微根本没想去看那个禇文谦是不是貌比潘安,她只是细腰挺直,默默跪坐,一颗心“怦怦”地跳。

丁氏族长丁异曾任七品中书舍人,现已赋闲在家,听说侄女丁幼微来了,眉头微皱,向两位贵客告了罪,没有从竹帘这边进来,从侧门绕道来到小室。

丁幼微向叔父行礼毕,那黑纱帽白胡须的丁异先不急着开口说话,只是看着丁幼微,半晌方道:“幼微,你叔母都已对你说了吧,你意下如何啊”

丁幼微便将先前对叔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丁异素来看不起陈庆之,当然,在侄女面前他不会表现得那么明显,嘴角一扯,微露嘲弄的笑意:“庆之论语和毛诗是颇精通的,吴郡陆使君都赏识他,然则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庆之并无出色之处啊,再说了,庆之已然身故,你让禇君如何与他比才艺这岂不是让人笑话”

丁幼微忍着羞愤,说道:“钱唐陈氏也是诗礼传家,庆之虽然身故,但其弟操之是庆之一手教出来的,可代兄长与褚君较艺。”

丁异冷笑:“高门士族耻与寒门庶族为伍,较艺哼,简直是异想天开。”

丁幼微声音微颤,但意态决然:“叔父连这点小事都不肯成全幼微,那么幼微宁死不嫁。”

丁异知道这个侄女性子贞烈,不敢过分逼她,万一真的逼出了人命,丁氏声誉更要一落千丈了,又想,这或者只是丁幼微的托辞,幼微其实是愿意嫁的,为了名誉故意抛出这么个较艺的幌子,表明她丁幼微是看中禇文谦之才,不然的话,幼微自己就颇有才艺,何必让陈操之这么个未成年的童子代表亡兄较艺那个陈操之早两年他也见过,白净瘦弱,言辞木讷,以孝顺寡母出名,却未听说有何颖悟之才

丁异自以为洞察了侄女的居心,揽须呵呵而笑,觉得这样也不错,正是风雅韵事,说道:“幼微,何必说这样的激烈言语汝父汝母俱已过世,叔父当然要为你作主,我可以答应你这个请求,只是你自己要想清楚,今日来我丁氏别墅的除了禇君外,另有一位贵人,在朝中任清贵要职,声名显赫你,真的要让陈操之出来与禇君较艺”

丁幼微心想:“另有尊贵人物在场那就更好,小郎较艺胜了那个禇文谦,禇文谦碍于面子,定会羞惭而退。”点头道:“是。”

丁异笑了笑,又问:“较何艺”

丁幼微道:“书法乃六艺之一,就以书法争胜。”

丁异心道:“士族子弟自幼练习书法,禇文谦虽然才名不显,但四十多岁了,书法怎么也不会差,不至于比不过一个童子。”便道:“那好,我这就去对禇君说,就当是游戏一场不过叔父有言在先,事后你若是再推托不肯出嫁,那我钱唐丁氏就没有你这个女郎”

丁异回到前厅,笑容可掬,冲堂上两位贵客拱手道:“子敬兄文谦,适来有一好笑事,那陈庆之幼弟陈操之,昨日来此探望幼微,得知幼微要与文谦议婚,竟大不忿,说要与文谦较量书法,两位说说这可笑不可笑”

禇文谦矜持地笑而不语。

那个被称作子敬兄的贵客将手中麈尾一拂,笑道:“有这等事有趣,有趣,那陈操之年龄几何”

丁异答道:“大约是十五岁吧,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寒门小子,竟敢与文谦赛书法文谦何妨让那小子见识一下士族子弟的家学渊源和深厚素养,如何”

那手执麈尾的贵客显然兴味甚浓:“甚好,烦丁兄请那陈操之出来,我倒要看看十五岁的少年懂什么书法”

禇文谦有点摸不着头脑,丁异这是要干什么他是来求亲的,却让他和一个寒门少年赛书法,这简直是侮辱,真是岂有此理但丁异用这种开玩笑的口气说出来,他又不好现出不悦之色,那样岂不是显得迂执没有雅量,而且论书法,他颇精汉隶礼器碑,三十多年浸滛,胜过一个寒门童子是不在话下的,只好笑道:“既然全常侍和丁舍人都要看那陈操之的笑话,在下敢不奉陪。”

丁异哈哈大笑,即命管事去唤陈操之来。

第十四章 书道争锋

陈操之出小院时,润儿在身后怯怯地问道:“丑叔,你是去找娘亲回来吗”

宗之和润儿自丁幼微随吴氏出去后都异常沉默,并不知其中隐情的小婵和青枝怎么逗他们都不笑,两个孩子幼失怙恃,与祖母幼叔相依为命,心思细腻敏感,小小孩童常觉莫名的恐惧,总是担心有宝贵的东西会失去

陈操之回头问:“信不信丑叔”

两个孩子顿时精神一振,大声道:“信”

陈操之道:“那好,上楼读书习字去,功课一日不可废。”

陈操之来到丁氏别墅正厅,向丁异施礼毕,从容向末席坐了,目不斜视,但厅中三人尽入眼底,他对丁异是有印象的,清高固执严守士庶之分

让陈操之稍感讶异的是,位列上座的那个五十来岁梳角髻疏眉凤目的襦衫老者竟是昨日在枫林渡口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老士人

还有一位,四十多岁的样子,青帻束发,戴竹制卷梁冠,披单襦,手里把玩一柄镶金嵌贝的玉如意,乍一看上去,肤色是白的,随即便能看出这白里透着黄黄里透着黑,原来此人是敷了粉的。

虽然丁异出于对寒门陈氏的藐视,不屑于为陈操之引见两位贵客,但陈操之一眼就看出来,求婚的不是那个老士人,而是这个敷粉的家伙。

与陈操之的目不斜视相对比的是,丁异散骑常侍全礼敷粉鳏夫禇文谦,这三个人则是毫无顾忌地打量陈操之

微胖的全常侍脸露笑意,微微点头;丁异颇为惊讶,两年不见,这个陈操之倒是长成一表人才风仪不俗啊;敷粉鳏夫禇文谦瞥了陈操之一眼,便鼻孔出冷气,两眼望着厅梁。

丁异开口道:“陈操之,听说你略窥书法门径”

陈操之也不多说,应了一声:“是。”

丁异道:“这位是钱唐禇君,精于书道,你想向他请教,老夫就成全你这一回取笔墨纸砚来。”

便有侍者将两副笔墨纸砚分别置在禇文谦与陈操之面前小案上,往砚里注少许清水,磨起墨来。

陈操之示意侍者退到一边,他自己磨墨,一手揽着大袖,另一手磨墨,不紧不慢,用力均匀。

禇文谦袖手看着侍者磨墨,自嘲道:“今日破例,今日破例,聊博全常侍丁舍人一笑。”

侍者很快磨好一砚墨,禇文谦也不等陈操之,拈起建康白马作坊精制的兼毫长锋笔,箅了箅墨,略一思索,提笔在左伯子邑纸上便写

钱唐士族首领全礼全子敬起身踱过来,站在禇文谦身后看其书写,禇文谦用的是他拿手的汉隶礼器碑体,礼器碑全名鲁相韩敕造孔庙礼器碑,字体工整,大小匀称,左规右矩,法度森严,用笔瘦劲刚健,轻重富于变化,最明显的特点是捺脚特别粗壮,尖挑出锋十分清晰,燕尾尤为精彩。

禇文谦书写了诗经关睢的前半篇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全礼官位清显,学识不凡,他看禇文谦这笔礼器碑体,书势厚重有余沉静不足,气韵秀丽有余典雅不足,这样的书品只能算作下下品。

自从九品中正制施行以来,品级评定成了时尚,无论书法诗赋音乐绘画围棋,乃至容貌风仪清谈高论,都有好事者为之品评,也同样分为九品,不同的是九品中正制是朝廷指派以司徒为首的官员进行评定,而书法诗赋这些的品级则是由民间风议,就以书法而论,时下被列为第一品的只有两个人,那就是王羲之和谢安。

陈操之还在磨墨,禇文谦已将半篇关睢写好,搁下笔,抱拳左肩,扭头道:“让全常侍见笑了。”

全礼道:“不错,也是入品的好字。”

这时,陈操之朝禇文谦躬了躬身,说道:“请借笔一用。”

禇文谦愕然,随后失笑道:“是不是觉得我这支笔特别好,能写出好字是因为有一支好笔”

陈操之淡然不语,眼神明静。

敷粉鳏夫禇文谦摇着头,让侍者把这支兼毫长锋笔递给陈操之,越想越可笑,忍不住哈哈大笑。

陈操之没有再看禇文谦一看,他铺开如膜如霜匀薄如一的子邑纸,用镇纸两端压住,双手各执一支笔,匀了匀墨,在全礼丁异禇文谦惊奇的注视下挥毫书写,竟然是左右手齐动,两支笔一起落纸

全礼麈尾一拂,大步过来,立在陈操之左首,丁异也走了过来,立在右首,两个人倾身延颈看着陈操之书写,都瞧得目瞪口呆。

禇文谦起先安坐不动,心存鄙夷,暗道:“又不是耍百戏杂技,两手写字,哗众取宠,无非涂鸦而已,算得了书法吗”但看全常侍丁舍人两位,那眼睛是越瞪越大,表情是由惊奇转为惊叹,禇文谦忍不住了,也起身踱过来瞥了两眼,这两眼一瞥,吃了一惊

只见陈操之左手书写的是当今最流行的钟繇宣示表楷体,笔法雍容自然,点画遒劲刚柔并济,宣示表因为书品第一的右将军王羲之的极力推崇,名气极大,是天下书家心摹手追的楷体范本,褚文谦自然也临摹过,所以能看出陈操之这笔宣示表体的功力不在他之下,但这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啊

然而这也就罢了,毕竟临摹宣示表神似的书家大有人在,奇就奇在陈操之的右手书写的字体,这种字体他从未见过,是行楷,字体仿佛俊美修长的男子,衣袂飘逸,却又风骨凛然,字体间架结构严谨,风格平正,却又不时显现险峻和妩媚

禇文谦虽然瞧不起寒门庶族出身的人,但作为一个自幼经过系统学习的士族子弟,学识修养还是有的,心里明白陈操之的右手字体别具一格,是有别于当世两大书家王羲之体和谢安体的另一种行楷书体,他不得不承认,这种书体很美。

散骑常侍全礼的眼力自然在禇文谦之上,他仔细观察陈操之的两种书体和左右手运笔的异同,发现陈操之并不是左右两支笔一齐动的,有先有后,一心两用总是不可能的啊,陈操之的左手宣示表楷书暂且不论,这右手的行楷,笔力刚劲挺拔,隐约可见隶书的笔意,与王羲之那种委婉含蓄遒美秀丽的书风不同,别具一种清峻洒脱的阳刚之美

当然,陈操之的这两种书体都远未达到天质自然圆润自如的境界,可以说气象已具,但火候尚浅,依全礼的识见,陈操之的左手宣示表楷体大约可评为第八品,而右手的这种清峻峭拔的行楷至少可评为第七品,陈操之才十五岁,单就书法而论,今后造诣不可限量。

反观禇文谦的汉隶礼器碑体,练了这么多年,勉强可算第九品,只是已练成死格,毫无灵气,再不可能有长进了。

第十五章 停云

陈操之将两只兼毫长锋笔搁在砚台上,十指交叉,看着自己写的这幅字,觉得两种书体都有进步,颇感欣慰。

散骑常侍全礼先前一直沉浸在陈操之独树一帜的行楷书法中,这时才发觉陈操之用这两种书体写的是一首仿诗经体四言诗,全礼也算博览群书,但却不知这首诗的出处,他用晋朝官话洛阳腔吟咏道:“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

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

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东园之树,枝条再荣。竟用新好,以招余情。

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翩翩飞鸟,自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吟罢,赞道:“比兴复沓,哀而不怨,诚国风之流亚也,好诗好诗”又问:“操之小友,此诗何名何人所作”未等陈操之回答,他自己就挥动着麈尾朗声大笑起来,说道:“想必操之小友又要说君食鸡子,觉其味美,难道还追问是哪只鸡所生的吗哈哈,妙哉斯言”

丁异和禇文谦面面相觑,都不明白全礼话中之意,什么鸡子母鸡的,简直莫名其妙,但有一点很明确,全礼很欣赏陈操之,竟然不顾尊卑之分称呼陈操之为小友,这真让丁异和禇文谦大为吃惊。

陈操之躬身道:“长者有问,小子敢不作答,此诗名停云,托以怀友,实思故亲。”

全礼摇头赞叹不已,命侍者将陈操之这幅字收起,他要带走,又对禇文谦笑道:“丁氏娘子有如此小郎,禇君要娶之大不易啊,哈哈,丁兄,在下告辞了。”也不待主人相送,迈步便出了大厅,厅廊下自有全氏仆役接应。

禇文谦满面羞惭,全常侍虽然没有直言陈操之的书法在他之上,但那态度不言自明,尤其是最后那句“娶之大不易”的话,简直让他有无地自容之感,僵着一张敷粉难掩其黑的脸,向丁异告辞,再不提半句求亲之事,匆匆而去。

丁异还有点没回过神来,两位贵客出门他都忘了相送,转头四顾,窗明几净的正厅除了几个侍者之外就剩他和陈操之了。

陈操之正准备起身回小院,却听厅壁左侧那张镂刻精美的竹帘后传出丁幼微的声音:“小郎,到这边来。”

陈操之便径直掀帘进去,见嫂子丁幼微与其叔母吴氏隔案对坐,雨燕和阿秀侍立一边,嫂子帷帽已摘下,双眸明亮如星,洋溢着不可言说的欢喜。

吴氏则茫然不明所以,她只看到陈操之与禇文谦较量书法,好像也没分出高下吧,那禇文谦怎么就告辞了呢,不娶幼微了吗

吴氏起身正要出去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刚一撩开竹帘却见那个贵客全常侍去而复回,便赶紧退了回来,随即便听到丁异唤道:“操之,全常侍有话问你。”

陈操之回到厅中,只见意态洒脱的全子敬笑呵呵从身边随从手里接过一卷纸本,递给陈操之道:“近来衰惫多忘事,这是昨日江边赠笛人托老夫交给你的,上面录有如何保养柯亭笛的种种秘法,说来稀奇,他又怎知老夫一定就会再遇到你操之小友,那柯亭笛当世无二,你要好生珍惜才是。”

“什么柯亭笛”丁异惊诧道:“柯亭笛是桓伊桓参军心爱之物,怎么赠给陈操之了”

桓伊,字叔夏,小字野王子野,祖籍谯国铚县,乃名将桓宣之子,与谯国龙亢的桓温家族是远亲,现任桓温军府参军,以风雅著称,善音乐,曲尽其妙,号称江左第一。

全礼笑道:“除了桓野王,还有哪个有如此旷达风致不过赠笛之后桓野王还是忽忽若有所失,意有不舍,不能忘情啊,是以让老夫代为寻访,望小友珍惜此笛。”

陈操之心道:“还真是柯亭笛啊,昨日那赠笛人竟是大名鼎鼎的桓伊,桓伊是东晋名士,世说新语里有一则写道: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公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雅人深致,让人神往。”当即道:“君子不夺人所好,烦请全常侍将此笛带回交与桓参军吧。”

全礼大笑道:“岂有此理若如此,桓野王岂不为人所笑,半世雅名休矣对了,还有一事,老夫又差点忘了,”说着揉了揉脑门,续道:“你把昨日所奏的两支曲子的曲谱录下来,桓野王深爱那两支曲子,只听一遍,未记全。”

陈操之道:“容我细细录谱,明日再交与全常侍如何”

全礼道:“好,老夫明日派人到这里来取。”扭头对身边那个随从道:“明早提醒我一下,免得又忘了。”

那随从应道:“是。”

丁异送罢全礼回到正厅,吴氏正等着他,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幼微的婚事成不了啦

头戴黑纱帽的丁异手捻白须,摇头苦笑道:“没听全常侍说吗丁氏娘子有如此小郎,谁敢娶啊”

吴氏不忿道:“幼微早已不是钱唐陈氏的人了,若不是夫君宽容,允许他陈氏叔侄一年来探望一回,陈操之如何能上得我丁氏之门竟还来管幼微出嫁之事,这与他陈氏何干”

丁异这回倒没有特别动气,说道:“还是幼微自己不愿嫁啊,所以推出她小郎来支吾,我倒是没想到陈操之竟然小有才,就连桓参军全常侍都看重他,如此看来,这个陈操之前程应不在其兄陈庆之之下。”

吴氏道:“陈庆之就算不夭寿,以他的寒微门第还能升到高品显职去依妾身看,这陈操之即便再有才,也只是下品浊吏的前程,在钱唐怎么也不能与我丁氏相提并论。”

丁异还在捻须摇头,说道:“罢了,幼微硬是不肯嫁,我这个做叔父的也不好强逼她,传扬出去名声也不好听,毕竟女子守节乃是美德,罢了,就随她去吧”

“啊”吴氏瞪大眼睛道:“夫君要放幼微回陈家坞”

丁异失笑道:“焉有是理我不会像先兄那样糊涂,接回来的丁氏女郎怎么能让她再回寒门去,我钱唐丁氏岂不成了他人的笑柄了”喘了口气,继续说道:“我是说幼微愿意守节就随她,以后莫要再四处托人为其说媒了唉,这次求亲不成,那禇文谦又自感大失脸面,只盼禇氏不要迁怒我丁氏才好,士族失和,又在同县,总是不美。”

吴氏道:“禇文谦要恨也只会恨那陈操之,怪不到咱们丁氏头上。”

丁异捻须不语,心道:“钱唐士族对我丁氏与寒门陈氏联姻一向冷眼暗笑,这下子好了,本县士族首领全常侍也看到了,当年幼微嫁给陈庆之也不完全是因为先兄昏愦,陈氏子弟家世虽然寒微,但德与才还是值得赞许的,全常侍不也赏识陈操之之才吗今日之事传扬出去,对我丁氏日益衰微的族望或许不无裨益。”

第十六章 燕乐半字谱

四月底的天气已颇有些炎热,又值正午,阳光直照下来,那影子全在脚底下畏热似的缩着。

丁幼微侧头看着落后她半步的小郎陈操之,见他挺直的鼻梁一侧微微沁出细汗,心知他方才双手悬腕用两种书体写了一百二十八字的四言长诗肯定劳心费力,柔声问:“操之,累到了吧”

陈操之微笑道:“不会,心里很轻松。”

“嗯。”丁幼微含笑道:“嫂子也是,感觉胸口压着的一块大石头放下了,看这楼台花树都觉得与先前来时不同。”

跟在二人身后的雨燕和阿秀这会也轻松地嘻笑出声,阿秀道:“操之小郎君真是厉害,几个字一写就让那个姓禇的知难而退,啧啧。”

雨燕道:“阿秀你没注意到吧,那姓禇的告辞时心慌意乱,走出正厅时一个踉跄,差点跌一跤,哪有半点士族风仪,和咱们操之小郎君真是没法比”

陈操之笑道:“雨燕姐姐说的好笑,难道高门士族走路都不许摔跤了”

两个侍婢一起“格格”的笑,丁幼微也抿着唇笑,约束两个侍婢不许背后戏谑客人。

宗之和润儿小兄妹坐在木楼廊下等着,见娘亲和丑叔回来了,两个忧心忡忡的小家伙顿时眉花眼笑,润儿欢呼道:“丑叔找到娘亲啰,丑叔把娘亲找回来啰。”

丁幼微眼眶有些湿润,俯身在女儿粉嫩的颊上亲了一下,细语道:“娘亲哪里也不会去,就和润儿和宗之在一起。”

润儿补充道:“还有丑叔,还有祖母。”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还有英姑。”

宗之报告:“丑叔,我和润儿读过书了习过字了,半点也没有偷懒,润儿在背诵论语先进篇,我习字后开始背诵诗经桃夭篇”

润儿却嘟起小嘴道:“可是润儿和阿兄今天都变笨了,书读了好几遍都记不住,写的字也没有昨天好看。”

陈操之当然明白这是什么原因,他对这两个可爱又敏感的侄儿侄女非常爱惜,安慰道:“那是因为丑叔没有和你们一起学习的缘故,三人行必有我师,就是说三个人一起学习最好午后咱们再读书习字,保证一读就会背诵写的字也更好看。”

这时已是午餐时间,一个健壮仆妇挑来两个大漆盒,里面各有四个小盒,这就是丁幼微陈操之宗之和润儿四个人的午餐,小婵等四婢不在这里用餐,而且婢仆下人一日只有早晚两餐,没有午餐可吃。

用罢午餐,丁幼微母子三人还有陈操之上到二楼书房,雨燕拿着全礼交给陈操之的那卷纸本问道:“操之小郎君,这卷书放到你行囊里吗”

陈操之道:“先让我看看。”接过纸卷展开一看,竟也是雍容秀丽的宣示表体小楷,约有两千余字,点画之际,幽深古雅,已得钟繇宣示表的神髓,比那卷陈庆之从吴郡陆纳府上转摹得来的贴本高明甚多,这应该就是桓伊的笔迹

再看纸本所记的内容,涉及洞箫的形制定调吹奏技巧和洞箫四季保养的各个方面,有不少诀窍都是陈操之闻所未闻的,不禁喜上眉梢,这桓子野实在是个妙人啊,萍水相逢,获赠实多,对丁幼微说道:“嫂子,这下子可好,我既可以学到很多竖笛吹奏和保养的窍门,又可以从桓伊的书法体会宣示表的运笔之妙和神气精髓,假以时日,相信我的左手楷体一定会有很大进步。”

丁幼微接过这卷洞箫秘笈看了一遍,赞叹道:“桓伊妙解音律,号称江左第一,他的书法也被列为第三品,操之你有幸蒙他青眼,嫂子真为你高兴,对了,你明日要把两首曲谱交给全常侍,现在就抄录吧。”

陈操之道:“这还得嫂子相助,我虽会吹奏那两支曲子,但不会记谱。”

丁幼微道:“那好,小婵,取柯亭笛来,让小郎吹奏。”坐到书案前,磨墨铺纸准备记谱。

宗之和润儿争着为母亲磨墨,丁幼微笑吟吟看着这一双可爱儿女,心里里洋溢着温馨甜美的感受。

陈操之执柯亭笛,将忆故人红豆曲这两支曲子分别吹了三遍,丁幼微左手轻扯右袖,免得垂下沾到笔墨,右手执一只簪笔,皓腕平悬,用娟秀清丽的曹全碑体汉隶记录曲谱,写罢,俯下身微微噘起嘴唇聚气在最后那一列墨字上吹了吹,然后坐直身子道:“操之,来,看嫂子有没有记错”

陈操之握着柯亭笛走过去,跪坐在丁幼微身侧,仔细看那一排排新墨未干的奇奇怪怪的汉字,有的仅仅是汉字部首,有的又比标准繁体汉字少了笔画,还有一些像蝌蚪似的古怪符号

少年的记忆里没有这些古怪文字的印象,所以现在的陈操之能熟练运用繁体汉字,会识简谱五线谱,却对这奇怪的曲谱一筹莫展,说道:“嫂子,我不识谱,嫂子教我。”

丁幼微侧头看着陈操之,颊边笑意淡淡梨涡显现,说道:“总算看到操之有露怯的时候了,两年不见,你太让嫂子惊奇了,嫂子都以为你无所不能了。”

陈操之笑道:“嫂子取笑我,我正是因为懂得太少了,所以嫂子要多教教我,以后还要赴吴郡徐博士那里求学,我想,只要肯学肯用功,就没有什么不能学会的。”

丁幼微赞许地“嗯”了一声:“这曲谱嫂子还能教你识,其他的经学玄学,嫂子是教不了你了这曲谱等下教你,我先依着这谱吹一遍给你听,看有没有记错的地方。”

丁幼微不用陈操之的柯亭笛,让小婵取那支紫竹箫来,十指纤纤,左手高右手低执着箫管,眼睫垂下,睇视着书案上的曲谱,悠悠呜呜吹奏起来,且不论箫声是否动听,但这姿态就是一副清丽婉约的仕女图。

陈操之凝神倾听,然后指出一些小差错,丁幼微一一修改,一面将曲谱细细讲解给陈操之听。

原来这种记谱法叫作“燕乐半字谱”,是由西晋乐师列和中书监荀勖共同制订的一种记谱法,又分弦索谱和管色谱,洞箫自然是属于管色谱,是根据六个手指的离合停顿缓急来记录乐谱的,这与后世的简谱五线谱相比,自然粗陋得多,而且往往无法表现曲子的精微细节,看来古人记谱只记个大概,更注重演奏者对音乐的敏感和悟性,讲究即兴发挥,这种记谱法显然弊大于利。

陈操之有五线谱的基础,自从灵魂融合后,记忆力又出奇得好,前世今生经过过的事读过的书稍一回想,即历历在目,而更重要的是他很好学,对各种知识都非常渴求,这“燕乐半字谱”丁幼微又教得细心,竟然只用了一个时辰,就基本掌握了这种记谱法。

丁幼微笑着叹息:“操之,做你的老师真是一件快活事,举一反三,一点就透,教到这样的弟子,做老师的非但不觉得辛